暴风要塞中的会谈进行得不太成功,现在他们正骑着狮鹫,在麦迪文之塔上空盘旋。在他们身下,卡拉赞矗立在渐浓的暮色中,高大而空旷。没有任何一扇窗户里透出一丝光亮,塔顶的天文台也一片漆黑。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连塔楼那浅色的石砖都显得黑暗阴沉。
昨晚在王宫中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卡德加和迦罗娜都在场,不过在觐见国王陛下时,迦罗娜被要求将匕首交给洛萨保管。国王的勇士也在场,莱恩国王身边还围着一群喋喋不休的顾问和朝臣。在他们之中,卡德加感知不到法师的存在,他猜那些没被麦迪文袭击的法师要么已经投身战场,要么就是出于安全考虑被藏起来了。
至于国王本人,那个在之前的幻象中见到过的年轻人已经成长了许多。他宽阔的肩膀和鲜明的五官还和年少时一样,只是现在人到中年,已经显出了岁月的痕迹。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显得最雍容华贵,蓝色的袍子在人群中熠熠生光。他的座位旁摆着一顶装饰着白色羽翼的露面巨盔,就好像他随时准备奔赴战场。
卡德加想起有关巨魔的幻象中那个莽撞的年轻人,不禁心想,如果真的听到了来自战场的召唤,莱恩一定是第一个奔赴沙场的。在开阔的战场来一场面对面的公平对决,毫无疑问最后还是以他的军队大胜兽人收场。他不由得好奇莱恩的这分笃定里有多少来源于他对魔导师的信任。这看起来确实是顺理成章——魔导师会永远支持暴风城,而有了魔导师的支援,暴风城将永不陷落。
医师治疗过了迦罗娜唇上的伤口,却治不好她的脾气。有好几次,当她一点儿都不委婉地从兽人的角度讲述对大法师的理智状况、对白皮肤的人类,尤其是对莱恩的军队的看法时,卡德加都为她捏一把冷汗。
“兽人从不放弃。”她说。“他们绝不会停止进攻。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他们都没能进入城墙上弓箭的射程内。”莱恩反驳道。在卡德加看来,迦罗娜直言不讳的态度和直率的警告与其说让国王陛下感到危险,不如说更让他觉得好笑。
“他们没能进入城墙上弓箭的射程内。”迦罗娜重复了一遍。“这次没有。下一次他们就会做到了。再下次他们就能翻过城墙。我认为你太不重视兽人了,陛下。”
“我向你保证,我对此非常认真。”莱恩说。“但我也了解暴风城的力量,了解它的城墙、它的军队、它的盟友和它的信念。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些,你就不会对兽人的力量这么有信心了。”
莱恩对魔导师的态度也同样坚定。卡德加在御前议会面前把一切和盘托出,迦罗娜在旁做证和补充。他说到了过去的幻象,大法师奇怪的举止,还有那些看似幻象,但实则真实存在的景象。比如萨格拉斯出现在卡拉赞的事实。说到了麦迪文应该对此时此刻被袭击的艾泽拉斯负责。
“要是每次有人告诉我麦迪文疯了的时候,我都能得到一个银币,那我就会比现在富有得多。”莱恩说。“他有他的计划,年轻的先生。就这么简单。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一个人跑去做这样那样的怪事,害得这边这位洛萨愁得胡子都要掉光了。但事实证明他每一次都是对的。上次他来的时候,不是只花几个小时就干掉了一只恶魔吗?砍掉另一只恶魔的头可不太像是一个被恶魔附身的人会干出来的事啊。”
“但这可能是一个想要摆脱嫌疑的罪犯会干出来的事。”迦罗娜插嘴道。“没人亲眼看到他在你的城市中央杀了那只恶魔。难道就不可能是他召唤出了那只恶魔,然后又杀了它,拿它当替罪羊?”
“这都是猜测。”国王咕哝道。“不。我尊重二位,也不否认你们所看到的事情。甚至包括那些过去的‘幻象’。但是我认为魔导师本来像只狐狸一样狡猾又疯狂,而这一切都是他的某个更大的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总是喜欢说什么更大的计划和更大的轮回。”
“恕我冒昧,”卡德加说,“魔导师可能确实在筹谋更大的计划,但问题在于,暴风城和艾泽拉斯在那个计划里有一席之地吗?”
大半个晚上都是这么过去的。莱恩在所有问题上立场都十分坚定——艾泽拉斯王国和盟友们一定可以消灭兽人,或把他们赶回自己的世界。麦迪文是在执行某个别人都无法理解的计划。而“只要内心坚定的士兵们仍在捍卫城墙和王座”,暴风城就能够抵御任何攻击。
洛萨则一直保持着沉默,只偶尔插话提几个相关的问题,然后在卡德加或迦罗娜如实回答后摇头。最后他终于发话了。
“莱恩,不要被你的安全感蒙蔽了双眼!”洛萨严肃地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将魔导师麦迪文视作可靠的盟友,我们的力量就会被削弱。如果我们低估了兽人的能力,我们就会失败。听听他们所说的话吧!”
“我在听,”国王说,“但我不仅是用我的头脑在听,还在用我的内心倾听。我们与年轻的麦迪文共度了这么多年,不管是在他沉睡前还是沉睡时。他不会忘记他的朋友们。当他的深谋远虑终于被世人所理解的时候,我敢肯定你们会因为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荣幸,你们会对魔导师心怀感激。”
最后,国王站起身,让众人退下,并保证会好好考虑当前的情势。迦罗娜一直在小声嘀咕,洛萨则给他们安排了没有窗户的房间,还在门口派了卫兵,以防万一。
卡德加试着入睡,但挫败感让他大半个晚上都在房里踱步。等他终于感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却听见了敲门声。
门口是洛萨,穿着全副盔甲,胳膊上搭着一套制服。“睡得像死人一样沉吧?”他说,微笑着递过手上的制服。“穿上,十五分钟后到塔顶来跟我们碰头。动作要快,孩子。”
卡德加费力地穿上这一整套装备:有裤子、重靴、绘着艾泽拉斯雄狮徽记的战袍,还有一把重剑。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剑背上。万一能派上用场呢。
塔顶上聚集着至少六只狮鹫,它们全都在不安地拍打着巨大的羽翼。洛萨在等着他,迦罗娜也在。她穿着一套跟卡德加一样的行头,身穿绘着艾泽拉斯雄狮的蓝战袍,背着一把重剑。
“一个字,”她冲他咆哮,“都不准说。”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嘛,”他说,“很衬你的眼睛。”
迦罗娜哼了一声。“洛萨也这么说。他还想以你也会这么穿为理由来劝我穿上。而且他想确保其他人不会因为错认而误杀我。”
“其他人?”卡德加说完环顾四周,在晨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塔楼上也有狮鹫群。加上他们的一共有差不多六座塔,未升起的太阳将狮鹫们的羽翼染成粉色。卡德加以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训练有素的狮鹫,更不用说单单在暴风城里。洛萨一定是跟矮人联络过了。黎明的空气如同匕首一样寒冷刺骨。
洛萨快步走到他们身边,调整了一下卡德加背上的剑,好让他可以背着剑骑狮鹫。
“国王陛下,”洛萨嘟哝道,“对于艾泽拉斯人民的力量和暴风城城墙的厚度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当然,在他犯错的时候,有几个得力助手会帮他解决问题也不是什么坏事。”
“比如我们。”卡德加阴郁地说。
“比如我们。”洛萨重复道。他目光坚定地看向卡德加,又说:“我曾经问过你他怎么样,你知道。”
“是的。”卡德加说。“而我告诉了你真相,至少是当时的我所理解的真相。而且那时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忠诚。”
“我理解,”洛萨说,“我对他同样忠诚。我想要确保你所说的是真的。但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够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卡德加点了点头。“你是相信我的吧?”
洛萨点点头,面色凝重。“很久以前,当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照顾过麦迪文。那时候他还在昏迷之中,就是剥夺了他大部分少年时光的那次长眠。我以为我在做梦,但我发誓我看到对面还站着另一个人,也在看着魔导师。那个人的身体仿佛是锃亮的黄铜做成的,眉毛上方长着一对沉重的犄角,还有着火焰做成的胡须。”
“是萨格拉斯。”卡德加说。
洛萨深深吐了口气。“我以为我睡着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那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样。你看,我当时也觉得我应该忠诚于他,但我从没有忘记过我所看到的东西。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开始意识到我看到的是真相的一小部分,而从那时起我就隐约感觉到事情有可能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许还来得及救下麦迪文,但也有可能会发现黑暗已经根深蒂固。到那时候,我们就不得不采取某种突然的、可怕的,却又非常必要的行动。问题在于——你准备好了吗?”
卡德加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他仿佛置身冰窖。洛萨抬起一只手。在他的命令下,其他几队狮鹫腾空而起。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包裹了大地的边缘,给整片大地镶上华冠,初升的太阳照射在狮鹫的翅膀上,将它们染成金色。
在飞往卡拉赞的漫长旅途中,卡德加胃里的寒意一直没有消退。迦罗娜跟在他后面,但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大地在他们脚下飞速掠过。
狮鹫的双翼之下,大地改变了模样。广袤的田野上只剩下烧焦的残骸,点缀着倾覆的房屋倒塌的地基。树林里的树都被连根拔起,变成了战争机器的食粮,在地面上留下巨大的伤痕。一个个矿坑张着巨口,土地被割裂撕开,暴露出下面的矿藏。地平线处升起一个个烟柱,但卡德加并不知道那是从战场还是熔炉里冒出来的。他们一整个白天都在飞行,现在太阳已经在慢慢地没入地平线。
卡拉赞像一道黑檀木的树影一般矗立在环形山中央,贪婪地吸收着逐渐消逝的残阳那最后一点余光,却不反射任何光亮。塔楼和所有空荡荡的窗户中都没有透出一丝光芒。那些不需要燃料也能燃烧的火炬已经熄灭了。卡德加怀疑麦迪文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洛萨膝盖一夹,驱使狮鹫向下飞去,卡德加也连忙跟着他落地,从有翼巨兽的背上爬下来。他的双脚刚落地,狮鹫就又冲天而起,尖啸一声向北飞去。
艾泽拉斯的勇士已经走到了楼梯口,他宽阔的肩膀紧紧绷着,长剑举在手中,庞大的身形无声地移动,像猫一样敏捷而优雅。迦罗娜也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着,一只手伸到战袍里,抽出了她那把长刃匕首。暴风城的重剑敲着卡德加的臀部,发出笨重的响声。跟其他两人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笨拙得就像一个石头人。在他们身后,更多狮鹫降落下来,放下背上的战士。
天文台外面的走廊空空如也,大法师的书房上层也没有人,不过却并没有被搬空。散落的工具随处可见,那个被打碎的黄金装置——星盘的残骸也还放在壁炉架上。所以如果这塔里真的没有人,那他们一定走得很匆忙。
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一座废弃的塔楼。
他们点起火把,陆续沿着数不尽的台阶下行,洛萨、迦罗娜和卡德加走在最前面。这墙壁曾经是那么熟悉,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家,这许许多多的楼梯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挑战。而现在,墙上挂的火把已经不再燃起那种冰凉凝固的火焰,入侵者们手中的火把在墙上投下无数全副武装的阴影,走廊被一种陌生的、噩梦一般的气氛笼罩,甚至墙壁本身似乎都处处隐藏着威胁,卡德加觉得每一扇漆黑的门后都藏着致命的埋伏。
然而什么也没有。画廊是空的,宴会厅是空的,会客厅也和从前一样,既没有人也没有家具。客房里倒是家具齐全,但并没有人在里面。卡德加检查了一遍他自己的房间: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火炬的光芒在图书馆的墙上投下奇怪的阴影,将铁质栏杆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书架变得像是城垛一样。书本都没动过,就连卡德加最新的笔记也都还留在桌上。麦迪文是不是认为图书馆里的东西都无足轻重,所以一本书都没拿走?
一些碎纸片引起了卡德加的注意,他走到了放史诗的书架前。这里有新东西,是一些被撕坏的卷轴碎片。卡德加拿起一张比较大的碎纸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什么东西?”洛萨问,看起来好像觉得书本随时会活过来发起攻击。
“《艾格文之歌》,”卡德加回答,“是一首关于他母亲的史诗。”
洛萨哼了一声表示明白,但卡德加却陷入沉思。他们走之后麦迪文来过这里,然而只是为了撕毁一卷卷轴吗?是出于魔导师与他母亲的起冲突的痛苦回忆,还是要为萨格拉斯对战艾格文那次决定性的失败复仇?又或者他撕毁卷轴,撕毁这个提瑞斯法守护者使用的密文的举动,象征着他对议会彻底的背叛?他想要完全脱离议会?
卡德加冒险用了个简单的法术——一个用来侦测魔法存在的咒语,但得到的反馈却和通常被魔法书籍包围时的结果没什么两样。如果麦迪文在这里施过法术,那他一定巧妙地将魔法的痕迹掩盖了起来,能瞒过卡德加的任何侦测。
洛萨注意到了年轻法师在空气中画出符文,等他画完后,洛萨说:“你最好把力气留到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再用。”
卡德加摇了摇头,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找到魔导师。
他们没有找到魔导师,却在塔的最底层、厨房和储藏室的入口附近找到了莫罗斯。他扭曲的身躯倒在走廊中央,尸体一侧的地板上有一道弧形血迹。他的双眼大睁,脸上的神情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连死亡都无法在这位管家心中激起丝毫涟漪。
迦罗娜闪进厨房里,没一会儿又出来了。她的脸色不太对劲,绿色的皮肤上蒙上了一层惨白。她举起手上的东西给卡德加看。
这是一副玫瑰色的眼镜,已经压碎了。是厨子的。卡德加点了点头。
这些尸体似乎让士兵们更加警觉了,他们从拱形入口走出去,来到庭院里。这里也没有麦迪文的踪影,只有一些零星的线索表明他曾经来过此地。
“他会不会还有另外的巢穴?”洛萨问道,“别的藏身之所?”
“他经常出门,”卡德加说,“有时候一去就是几天,然后又毫无预兆地回来。”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阳台移动,俯瞰着主入口——只是空气的一阵轻微扰动。卡德加一惊,向那个地方看去,但那里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也许他去兽人那里了,去领导他们。”暴风城勇士猜测道。
迦罗娜摇了摇头。“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位人类领袖。”
“他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洛萨有些恼怒。他对士兵们喊道:“整队!我们撤退!”
迦罗娜没有理会暴风城勇士,自顾自地说道:“他没有凭空消失。我们回塔里去。”她从士兵中间穿过,像一条破浪前进的小舟。
她又一次消失在了塔楼那巨口一般的门里。洛萨看向卡德加,卡德加耸了耸肩,也跟着半兽人走了进去。
莫罗斯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他的血迹从墙边往外延伸,在地板上画出四分之一个圆弧。迦罗娜摸着那堵墙,仿佛在试探着什么。她皱起眉头,咒骂了一句,在墙面上猛拍了一巴掌,墙面发出结实的回响。
“应该在这里的啊。”她说。
“什么东西应该在这里?”卡德加问。
“一扇门。”半兽人说。
“这里从来就没有门。”卡德加说。
“这里很可能一直都有一扇门,”迦罗娜说,“只不过你从没见过罢了。你看,莫罗斯死在了这里,”她在墙边跺了跺脚,“然后他的尸体被移动了,留下了一道弧形的血迹,停在了我们发现他的位置。”
洛萨咕哝着表示赞同,也开始在墙上摸索起来。
卡德加看着那堵显然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他以前每天都要从这经过五六次。墙的那边应该除了泥土和石头什么都没有。然而……
“站远点儿,”年轻法师说,“让我试一试。”
暴风城勇士和半兽人退开,卡德加聚集起施放法术需要的能量。他以前用这个法术开过真正的门和上了锁的书本,但他还是第一次对一扇自己看不见的门用这个法术。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扇门,弄清楚这扇门要有多大才能把莫罗斯的尸体推出四分之一个圆弧,铰链应该在哪儿,门框应该在哪儿,以及如果他想让门足够牢靠的话,会把门锁布置在哪里。
他想象着这扇门,然后冲那看不见的门框释放出一股魔法能量,试图打开隐藏的门锁。让他惊讶的是,墙壁居然动了,墙的一侧出现了一条细缝。缝隙很窄,但已经足以让他们看出这扇片刻之前还不存在的门的清晰轮廓。
“用你们的剑把门撬开。”洛萨吼道,于是士兵们冲上前来。石门只支撑了一会儿,随后门里的某个机关发出一声巨响,门猛地向外打开,刮到了莫罗斯的尸体,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
“他没有凭空消失,”迦罗娜阴沉地说,“他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卡德加看着莫罗斯扭曲的遗体。“几乎没人知道。但我想知道他还藏了什么秘密。”
他们沿着楼梯向下,卡德加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感觉。塔楼的上层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荒废感,而塔楼地底却充斥着一种几乎触手可及的威胁与不详的气氛。粗糙的墙壁和地板都潮乎乎的,在火把的照耀下,它们就像是有生命的、蠕动的肉块。
卡德加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随着楼梯盘旋向下,他们现在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进,沿着与上方塔楼相反的方向走着,仿佛这条向下的道路是上面塔楼的镜像。
的确,塔楼中本应是一间空荡荡的会客厅的地方,在这里变成了一间挂着许多锁链的地牢。地面之上一间无人使用的宴会厅的对应位置上,则是一间满地碎石瓦砾、画着神秘的圆环法阵的房间。这里的空气沉重而压抑,就像暴风城里哈格勒和休格林被杀害的那间塔楼里的空气一样。这里就是攻击他们的那头恶魔被召唤出来的地方。
当他们抵达与图书馆对应的那一层时,发现了一扇钉着铁钉的双开门。楼梯还在继续向下延伸,但一行人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打量着那些深深刻在木头上的符号。里面注满了棕褐色的血液,看起来就好像木头本身正在流血一样。这两扇受伤的门扇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铁环。
“这里应该是图书馆的位置了。”卡德加说。
洛萨点了点头。他也注意到了塔楼和这个地穴的相似之处。“如果他把书都放在了上面,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他在这里藏了什么吧。”
迦罗娜说:“他的书房在塔楼的顶端,跟天文台在一起,所以如果他真的在这里,那他应该在最底层。我们应该继续往下走。”
但她说得太晚了。卡德加的手刚碰到钉着铁钉的门板,一道火花就从他的手心蹿起,跳到了门上。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魔法陷阱。卡德加只来得及咒骂了一声,门就突然向内打开,一片漆黑的图书馆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间狗舍。萨格拉斯并不需要知识,所以他把这间房给了他的宠物们。这些生物栖息在它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黑暗中,刺鼻的烟雾弥漫到了走廊里。
里面有许多眼睛。眼睛、喷火的巨口,还有火焰与阴影组成的身体。它们咆哮着,迈步走上前来。
卡德加在空气中画出符文,在意识里积聚起能量,想要把门关上。士兵们也奋力拉扯着门上的巨大的铁环,想要重新关上门。然而无论法术还是蛮力都无法令门环移动分毫。
那些野兽发出尖厉的笑声,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野兽们伏下身子准备扑上前。
卡德加抬起手想再施放一个法术,但洛萨拍落了他的手。
“但它们要……”卡德加开口道,这时最前面的那头恶魔巨兽朝他们扑了过来。
洛萨向前迈了两步,举起大剑迎向那只扑来的野兽,剑身上深深铸刻的符文亮起了耀眼的黄色光芒。在那个瞬间,卡德加在恶魔巨兽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随后洛萨挥出的剑弧碰上了跃到半空中的怪兽,剑刃深深切入怪物的血肉,剑尖从怪兽的背部穿出,洛萨干净利落地把它的前半截身躯劈成了两半。那怪兽只发出一声短暂而痛苦的哀鸣,剑刃就贯穿了它的头颅,画出完整的弧线。恶魔怪兽那混杂着火焰和暗影的遗骸阴燃起来,落在了洛萨的脚边。
“快走!”暴风城勇士怒喝道,“等我们解决了它们,就去追你们。”
迦罗娜抓住卡德加,拽着他往楼下跑去。在他们身后,士兵们也纷纷拔出剑,剑上的符文在明亮的火焰中舞动,融入深深的暗影之中。年轻法师和半兽人转过楼梯拐角,他们听见身后传来濒死的惨叫,既有从人类喉咙中发出来的,也有非人的。
他们盘旋向下走入黑暗,迦罗娜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匕首。卡德加注意到随着他们的深入,墙壁本身也发出微弱的磷光,是一种像森林里的夜光蘑菇一样的红光。气温也变得越来越高,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当他们到达其中一间餐厅时,卡德加突然胃部一阵痉挛,接着他们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幻象突然笼罩了他们,像夏季的暴风雨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他们现在身处暴风城里的一座高大塔楼的塔顶,他们周围的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有滚滚浓烟升起,扩散成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毯。另外一张黑色的巨毯围绕着城墙,但这边是由兽人大军组成的。从这个位置看去,卡德加和迦罗娜可以看到暴风城外农田的绿色废墟上,散布着无数甲虫一样的军队。现在那里只有攻城塔和全副武装的兽人步兵,他们战旗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道令人作呕的彩虹。
曾经的森林也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辆辆投石车,正向城市倾泻着火雨。下城区的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火海,而就在卡德加看过去的当口,一段外墙倒塌了,穿着绿色和蓝色衣服的小人在废墟瓦砾中交战。
“我们为什么……”迦罗娜开口说。
“幻象。”卡德加简短地回答,但他也不知道这是塔中偶然发生的现象,还是魔导师又在试图拖延他们的时间。
“我告诉过国王了。我告诉过他,但他就是不肯听。”她喃喃道。随后她对卡德加说:“那这是未来的幻象?我们怎么从幻象里出去?”
年轻法师摇了摇头。“我们出不去,至少暂时出不去。以前这些幻象会自己出现然后消失,有时猛然受惊也可以打破幻象。”
一块熊熊燃烧的碎石——是一辆投石车投出的火弹——擦过塔楼,距离他们不过一箭之远。当它落地时,卡德加甚至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热量。
迦罗娜四下环视了一圈。“至少只有兽人军队。”她阴沉地说。
“这也算是好消息吗?”卡德加说,一股黑烟从塔上飘过,熏得他眼睛生疼。
“兽人军队里没有恶魔。”半兽人说道。“如果麦迪文跟他们在一起,我们看到的景象肯定会更糟糕。也许我们说服了他。”
“但我也没在我们的军队里看到麦迪文。”卡德加说,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他是不是死了?还是逃跑了?”
“我们这是在多远的未来?”迦罗娜问。
一阵争吵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两人在护墙边转过身,发现他们正站在一间皇家会客厅外。房间现在已经变成应对这次进攻的指挥中心。桌子上摆着一套暴风城的微缩模型,旁边散落着许多人类和兽人形象的玩具兵。莱恩国王和他的顾问们围在桌边,新的战报接连不断地送进屋内。
“贸易区城墙出现缺口!”
“下城区火势蔓延!”
“又有重兵在正门集结。看起来像是施法者!”
卡德加注意到他之前遇见过的那些朝臣没有一个在场,取而代之的是穿着艾泽拉斯制服的面色严峻的男人们。桌边没有洛萨的身影,卡德加希望他只是亲赴前线抗敌去了。
莱恩的手敏捷地移动着,就好像遭受袭击是这座城市的常态。“让第四和第五连去增援贸易区的缺口。让民兵去组织消防队——从公共浴室取水。再派两队枪兵去正门。等兽人准备进攻的时候向他们发动突袭,这样就能打破他们的攻势。从金匠街调两个法师过去。他们那边完事了吗?”
“局势已经扭转了,”有人汇报道,“但法师们也已经筋疲力尽了。”
莱恩点点头,说:“那就让他们撤退,去后方休整一小时。让学院里的年轻法师代替他们。派双倍的人手,但告诉他们要小心。伯顿指挥官,带你的部队去守东墙。如果我是他们,接下来就会从那里进攻。”
洛萨依次给每一位指挥官下达了命令。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或建议,也没有争论。战士们依次点头离去。最后,房间里只剩下莱恩国王,和他那座此刻正在窗外燃烧着的城市的小小模型。
国王弯下腰,用手撑住桌子。他的面容看起来疲惫而苍老。他抬起头,对空空如也的房间说:“你现在可以来报告了。”
对面的帷幔沙沙扫过地板,迦罗娜从里面走了出来。卡德加身边的那个半兽人惊讶得倒抽了口气。
未来的迦罗娜穿着她惯常的黑裤子和丝绸黑衬衫,但她还披着一件纹着艾泽拉斯雄狮的斗篷。她的眼里有一种狂热的神色。现在的迦罗娜紧紧抓住卡德加的手臂,卡德加能感觉到她的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里。
“坏消息,陛下。”迦罗娜说着走向国王那一侧的桌边。“众氏族现在集结在毁灭者黑手的麾下,正协力发起进攻。在暴风城陷落之前,他们是不会彼此背叛的。黄昏时古尔丹会派出他的术士。在那之前,黑石氏族会试图夺取东部城墙。”卡德加听得出半兽人的声音在颤抖。
莱恩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们预料到了,也采取了反制措施。我们会抵挡住这次攻击,就像从前挡住其他攻击一样。我们会一直坚持到援军到来。只要内心坚定的士兵们仍在捍卫暴风城的城墙和王座,暴风城就不会陷落。”
未来的迦罗娜点了点头,卡德加看见她的眼中涌出了大颗的泪珠。“兽人领袖们也同意你的判断。”她说着,一只手探入了黑色上衣里。
未来的迦罗娜抽出她的长刃匕首,向上一捅,刺入了国王的左胸。卡德加和真正的迦罗娜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她的动作迅速而优雅,莱恩国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他的双眼大睁,时间仿佛定格了一瞬。直到他停止呼吸,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挂在她的刀刃上。
“兽人领袖们也同意你的判断。”她又说了一遍,泪水现在沿着她宽阔的脸颊肆意奔涌。“于是他们派出了一名刺客,来除掉王座上那颗坚强的心。某个你会允许她近前的人。某个你会单独接见的人。”
莱恩,艾泽拉斯王国的国王,暴风城的主人,法师与战士的盟友,倒在了地上。
“我很抱歉。”迦罗娜说。
“不!”现在的迦罗娜发出绝望的喊声,自己也跌坐在地。突然之间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镜像餐厅。暴风城的废墟与国王的尸体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半兽人的眼泪,从真正的迦罗娜眼中奔涌而出。
“我会杀了他。”她小声说。“我会杀了他。他对我很好,还愿意听我说话,而我却会杀死他。不。”
卡德加在她身旁跪下。“没事的。那有可能不是真的,有可能不会发生。只是个幻象。”
“是真的。”她说。“我看到的时候就明白这是真的。”
卡德加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个幻象:他在一片红色的天空下,与迦罗娜的族人战斗。当他看到那幻象的时候,也明白那就是真的。“我们得走了。”他说,但迦罗娜只是摇头。“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本来以为我找到了比和兽人在一起更好的归宿。但我现在知道了,我会毁掉这一切。”
卡德加上下打量着楼梯。不知道洛萨的军队与恶魔交战的结果如何,也不知道地下塔楼的最深处会有什么。卡德加的表情严峻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用力扇了迦罗娜一巴掌。
他的手掌被獠牙扎出了血,但迦罗娜立刻有了反应。她溢满泪水的眼睛瞪大了,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
“你这个白痴!”她大叫,一跃朝卡德加扑过来,将他推倒在地。“你不许再这么做!听到没有!再敢这样我就杀了你!”
卡德加仰面朝天躺着,半兽人骑在他身上。他甚至没看到她抽出匕首,但匕首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的颈侧。
“你做不到。”他勉强挤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我也看到过一个关于我的未来的幻象。我也认为那是真的。如果确实是真的,那你现在就杀不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一样。”
迦罗娜眨了眨眼,向后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突然控制住了情绪。“所以如果我会杀死国王……”
“那么你一定会活着从这里出去,”卡德加说,“我也是。”
“但如果我们错了呢?”迦罗娜说,“如果幻象是假的呢?”
卡德加站起了身。“那么你就会带着你绝不会杀死艾泽拉斯的国王的觉悟死去。”
迦罗娜坐了一会儿,在脑海里思索着各种可能性。最后她终于开口:“拉我一把。我们得接着往前走了。”
他们继续沿着梯级盘旋向下,一层层穿过高塔的镜像楼层。终于,他们来到了对应塔楼最上层麦迪文的天文台和巢穴的地方。这里的楼梯延伸出去,直抵一片红色的平地。那片红色仿佛是从正在冷却的黑曜石中涌出来的,地面像是反光的黑色拼图碎片一般,飘浮在他们脚下的火焰上。卡德加下意识地往后一跳,但他们落脚的地方似乎很牢靠,而火焰的热量虽然蒸得人难受,却也并不是无法忍受。
在这巨大洞穴的正中央,摆着一套简单的铁制家具。一张工作台,一张凳子,几把椅子,还有一套陈列柜。有一瞬间这里看起来有种异样的亲近感,然后卡德加意识到,这里的布局与麦迪文在高塔上的房间一模一样。
站在铁制家具之间的,正是身形魁梧的魔导师。卡德加竭力想从他的举止、体态中找出一丝破绽。想要找出能够揭露他的身份,能够证明这个身影不是那个他所认识和信赖的麦迪文,不是那个向他展示了信念、鼓励他研究的年长男人的证据,找出某种能证明这是个冒牌货的证据。
他什么都没找到。这就是他所认识的唯一的那个麦迪文。
“你好,年轻的信任。”魔导师说。他微笑时,火焰沿着他的胡子熊熊燃烧。“你好,使者。我一直在等你们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