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曼纽尔带着四个码头工人走进恶魔克星酒馆的时候,施特罗沃已经在幽暗的角落里待了一个小时了。
遵照洛伦娜上校的指示,施特罗沃向他的哥哥曼纽尔打听了一些关于火刃组织的情况。曼纽尔说自那次以后那个想拉他入伙的人就没再来过了,不过最近几次去恶魔克星喝酒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一个名叫马戈兹的渔夫不时会嘟嘟囔囔地提到火刃,这个尖嘴猴腮个头矮小的陌生人总喜欢在灌下几杯玉米威士忌之后喃喃自语。施特罗沃仍然对几星期前意图招募曼纽尔的那个人耿耿于怀,但自己的哥哥坚称再也没看到过他出现在恶魔克星酒馆里。
曼纽尔不擅长形容人的长相,唯一能称得上属于相貌特征的就是“尖嘴猴腮”,但恶魔克星酒馆里有一半顾客都能满足这个条件。曼纽尔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当面辨认一定能够一眼把马戈兹认出来,他对施特罗沃说,等自己忙完了码头上的活儿就去恶魔克星与他会合。
施特罗沃早早就到了。为不张扬自己的存在,他刻意选了一张躲在角落里的座位,只希望与酒馆环境融为一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喝酒闲聊的人们。才待了几个小时,施特罗沃就没兴趣再光顾这种酒吧了:桌面污秽不堪,板凳摇晃不止,地板垃圾满目。在吧台点了一杯麦酒,入口之后显得寡淡无味,他打消了续杯的想法。这样的地方竟然能坚持开门营业,施特罗沃感到十分惊讶。
除此之外,吧台墙上挂着的恶魔头骨一直令施特罗沃心神不宁,似乎它从始至终都在盯着自己看。不过转念一想,正是因为营造出了这份不安压抑的气氛,人们才得以一杯一杯地把酒灌进肚子里。虽不情愿,但施特罗沃还是承认这不失为一个聪明的经营之道。
跟在曼纽尔身后的一伙人扮相都差不多,他们穿着无袖的衬衫和松垮的棉裤,无一不身材健壮粗声粗气。施特罗沃的哥哥以在码头打工为生,尽干一些为停靠塞拉摩的船装卸货物的体力活。每天赚来的钱不是扔在赌场了,就是换酒喝掉了。这样的体力劳动纯粹只是辛苦活儿,根本不需要思考,施特罗沃完全看不上这工作,但他的哥哥却乐此不疲。曼纽尔是一个不喜欢动脑筋的人。甚至当年施特罗沃应征入伍需要接受的训练,在曼纽尔看来,都觉得那是麻烦事儿。他更钟情于简单无脑的劳作,比如把一个箱子从一个地方搬去另一个地方。除此之外,舞刀弄枪什么的实在令他头疼,怎么也学不来。
当码头工人们依次进了屋,曼纽尔便嚷起来:“找张桌子,伙计们,我这就去点些酒!”
“怎么,第一轮你请客?”其中一个工人咧嘴笑着问道。
“做梦吧,我待会儿再跟你们算酒账。”曼纽尔大笑着朝吧台走去。施特罗沃注意到,自己的哥哥没有径直地走向吧台,而是多绕了几步,别有用心地挤进了两个酒客中间。“埃里克,晚上好啊。”他跟酒馆老板打了个招呼。
老板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两杯麦酒,一杯玉米威士忌,一杯葡萄酒,再加一杯公猪格罗格。”
施特罗沃忍不住笑了一下。曼纽尔对公猪格罗格向来没有抵抗力,当然这也是酒馆里最贵的酒了。这或许能说明为什么曼纽尔至今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而施特罗沃自己早就另立门户了。
“跟往常一样是不是?”埃里克回应道,“马上就好。”
趁着老板调酒的空当,曼纽尔转身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一个陌生男人。这个男子比施特罗沃来得晚,却已经在喝第三杯玉米威士忌了。
“嘿,”曼纽尔主动打着招呼,“你就是马戈兹,对不对?”
男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曼纽尔。
“你是不是跟火刃的那帮人很熟啊?上次有个家伙在这里给火刃招人,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你肯定认识他,对不对?”
“我不……不懂你在说……说什么。”马戈兹口中已经绊舌头了,发音吐字含糊不清。“让……让开。”
马戈兹从座位上下来,倚着桌子勉强站在了地上。他一把推开曼纽尔的搀扶,迈着蹒跚的脚步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曼纽尔给自己的弟弟使了个眼色,又点了点头,施特罗沃随即放下手中早就空空如也的酒杯,大步迈进了塞拉摩的街道里。
塞拉摩是一座建立在沼泽滩涂上的城市,为了不让行人、马匹和拖车受到雨天道路泥泞的困扰,每一条街道都特地用鹅卵石整齐地铺盖住,从而加固成了坚实的路面。因为比湿滑的泥草地好走得多,主干道上总是人群熙攘,这也恰好为施特罗沃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不用担心跟踪被发现。
一路之上,马戈兹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四个行人,其中两个人甚至避之不及。施特罗沃觉得,即便大街上就剩下他们两人其实也没关系。马戈兹这副醉醺醺的模样是不可能发觉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的。
不过,施特罗沃出色的侦察技术也没有白学,他尽量避免探头张望,并时刻保持着与目标的距离,始终让马戈兹保持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不一会儿,他们走走停停地来到了码头旁一座矮小的泥砖房子前。建造这种房子的材料极其廉价,甚至连木头石块都不如,只有非常贫穷的人才会住这样的地方。倘若真如曼纽尔所说,马戈兹是一个渔夫,那么他肯定是一个非常失败的渔夫。看来,尽管他常年生活在无尽之海的海边,但依旧没有学会真正的捕鱼本领。在房子邻近的地方,一个粪坑公然裸露在外,施特罗沃被空气中浓烈的恶臭熏得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马戈兹进了屋。屋子里本该有四个房间,只是现在被分别租给了不同的租客。施特罗沃藏身在马路对面的一棵大树后面。
有三个房间一直闪烁着挂灯的微光,在马戈兹进屋之后没多久,第四间房也亮起了灯光。施特罗沃这时大大咧咧地穿过马路,停在了马戈兹的窗子旁,背对着街道站着,假装对着墙根小便。他还不忘装出一副醉醺醺左右摇晃的模样,好让路过的行人以为他喝醉了。毕竟一个酒鬼在深夜里随地小便并不是什么令人大惊小怪的事情。
施特罗沃听到,从马戈兹的房间里传来阵阵低语:“Galtak Ered'nash. Ered'nash ban galar. Ered'nash havik yrthog. Galtak Ered'nash.”
施特罗沃心里一惊。虽然他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头尾的那句话他听过,在北方城堡袭击他们的兽人所高喊的就是这句话。
居然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施特罗沃很是兴奋,他继续屏息偷听。
突然间,扑面而来的硫黄恶臭令施特罗沃的脸痛苦地扭成了一团。按理说,比起粪坑的污秽之气,硫黄的味道应该不算难闻,至少不会令人感到恶心。但是面前这股气味大有问题,似乎其中夹杂了某种邪恶的气息,并不是单纯的硫黄味。这么看来,马戈兹所默念的更像是一道咒语。施特罗沃愿意以自己的佩剑起誓,他遇见的魔法绝不寻常,一定是恶魔的巫术。
“对……对不起,主人,我并不想……”马戈兹说到一半顿住了,“是的,我知道,您……您不想被打扰……不要紧的事打扰。可……可是我想说,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还……还待在这个鬼地方,我想知道……”他又顿了一下,“不,这对我……我来说很重要!而且,总有人来找……找我说话,好像我能帮……帮上他们什么似的。”
施特罗沃没有听到另一个对话者的声音。难道马戈兹在发酒疯自言自语吗?施特罗沃曾一度这么怀疑过,尤其是亲眼所见他喝得酩酊大醉。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与他对话的声音只有马戈兹自己听得见。
“我不……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大家都……”说话又被打断了。“我……我怎么可能晓得,啊?我脑袋后面又……又没有长眼睛!”
施特罗沃对恶魔的了解只停留在懂得如何杀死他们。但眼前这副自问自答的诡异光景,毫无疑问也散发着恶魔的气息,而不仅是闻起来有硫黄味这么简单。
施特罗沃提起裤子,准备离开。此时此刻,他有足够的信息可以向洛伦娜上校汇报了,更何况,他一点不愿与恶魔产生任何瓜葛。
施特罗沃转过身,忽然间,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怎么会……”他赶忙转身回来,身后竟然也是一片黑暗。整个塞拉摩凭空消失了。
我最讨厌密探。
这个声音施特罗沃不是听见的,而是从浑身上下的骨头里传来的。仿佛有人刺瞎了他的双眼,即使睁大着眼睛,他也什么都看不到。
更糟的是,失灵的不仅仅是视觉,其他感官也在渐渐地被黑暗吞噬。他的耳朵不再能听到塞拉摩夜间的喧闹,鼻子不再能闻到空气中海水的咸湿,身子也不再能感受到海风中吹来的温存。
唯一剩下的是刺鼻的硫黄味。
为什么你要跟踪我的仆从?
施特罗沃拒而不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说出话来,即便可以,他也不会向这个怪物吐露哪怕一个字。
我没时间玩游戏。你的小命不保了。
黑暗向施特罗沃迎面扑来,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血液开始在血管里冻结,他的理智逐渐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痛苦一点点蚕食。
意识即将丧失,施特罗沃此刻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希望哥哥曼纽尔不要把自己的抚恤金全部用来买烈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