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剧中,一场冒险之后的清理工作往往是做留白处理的,往往主人公受伤之后,镜头再次亮起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了,清理、缝合都已经结束了。主人公要么闭着眼睛还未苏醒,要么已经开始兢兢业业地和配角们讨论接下去的计划安排,继续推动情节发展了。
在电视剧的信息交代中,这些伤口的处理过程都不重要,故事怎么发展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但在现实生活中,更重要的是这些被省去的部分,故事是否要往下发展,反而无关紧要。
现实其实是由电影中省略的那些细节组成的。
阿透给梁烟烟盖上被子,又打来了温水,一点一点帮她擦拭身上的淤泥。
阿透做事情非常仔细,她从手臂开始,先给梁烟烟露出被子的小部分手臂进行擦拭。擦干净之后,就用浴巾包裹住,然后再擦下一个部分。梁烟烟的身材应该是男人比较喜欢的那种,她小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拥有这样的身材,后来在取悦异性和取悦自己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取悦自己。
正面全部擦拭完之后,阿透发现梁烟烟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而且皮肤状态很好。她按了按梁烟烟先前肋骨断掉的地方,发现已经痊愈了,没有任何凹陷。
阿透想给梁烟烟翻身擦拭后背,无奈自己的力气太小了,搬了几次都搬不动她。而且床单上全是泥巴,如果梁烟烟翻过去,正面又会蹭上。她坐回到自己床上,想起以前自己生病的时候,护工单手就把自己的背部抬起来,直接抽掉床单,然后再换上新的。那时候的自己纤弱得像片羽毛一样。
阿透是属于偏瘦的身材,梁烟烟有一些肌肉,人又高,所以两个人的体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阿透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把两张床并起来,先把梁烟烟翻到侧身位,然后给她擦拭后背,之后直接将她翻到另一张床上趴下,自己再找人来清理她现在躺的这张床。
阿透继续搬梁烟烟,想让她侧身。她搬了两下都没有成功,却看到了她背上的文身。阿透其实看不太清楚,因为她的身体没有完全翻过来,而且背上全是泥巴,但那文身很大一片,不像是随便文上去的,应该有故事。
阿透来了兴趣,她想仔细看看,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到另一边准备推梁烟烟。这个时候,她的手被握住了,梁烟烟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阿透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可以醒吗,自己是否又白费了力气。
梁烟烟轻声问道:“长神仙呢?”
“我洗完澡出来就看到你躺在床上,我没看到他,应该是他把你送回来的。”
“你刚才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清理身体。”
“哦,我自己会清理,你不要碰我。”梁烟烟看着她。
阿透忽然有点伤心,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梁烟烟放开她,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阿透看了她一会儿,想要离开,就听梁烟烟用虚弱的声音说道:“陪我睡一会儿,我不想一个人。”
阿透想了想,躺到了她的身边。
阿透没有手机,她躺在梁烟烟身边,看着她的眼睫毛,以为自己会思绪万千,结果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或者下午了,外面阳光明媚。
因为床是并着的,她看到梁烟烟也沉沉地睡在她边上。她闻着她的味道,一阵心安,继续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是被电视的声音吵醒的。她成年后从未睡得那么好过,瞬间觉得一切都清明了。
她坐了起来,看到梁烟烟早就起来了。床上全是衣服,显然是去采购过了。
梁烟烟正在拨弄电视机,电视机上面放着一台录像机,应该是二手市场搞来的,边上还有很多酒精、棉签。那些从地下室带出来的录像带,已经被清洗干净了。梁烟烟正在调试录像机。
“真相就在这些录像带里。”梁烟烟对阿透道,她调出了面面,“你再睡会儿?”
阿透打着哈欠摇头,就看到电视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医生,他对着镜头说道:“我是潘播达,是肿瘤方向的医生,这是手术前的记录,因为这个手术意义特殊,所以我们尽量做下详细的记录,以记录当事人的决策,以及我的决策。这些都会作为证据保存下来,如果有人质疑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么你们会看到,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接着医生走开了,露出了身后手术床上的病人——长神仙。手术床并不能完全容下他,有一节床的延伸,似乎是后来焊接上去的支架。无法估计他的身高,但真的非常高。
镜头推进,长神仙非常认真,用硕大的手掏出一张A4纸,开始念起来。
“本人自愿且主动发起这次的手术,来研究我脑部的肿瘤和我自身特殊情况的关系,没有受人蛊感或者胁迫。反之,参与手术的人员一直尝试劝服我放弃手术,继续存活。但对生命的认知已经让我无惧死亡,所以我决定进行开颅手术。如果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责任由我个人承担。”
念完,长神仙放下了A4纸,对着镜头说道:“我不知道何种原因使我拥有了能治愈人的疾病的能力,为了让我能够将这种能力用到世人身上,上苍给了我一颗敏感的内心,让我可以感受他们的感情和痛苦。我通过救治病人感知了人间无数种人生,在这段时间里,我似乎也融入了他们的人生里。我活了无数次,所以我不害怕死亡。”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希望我能在这些感受中,发掘一些很少有痛苦的人生。很多人都想让我们相信,人生是苦乐参半的。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人生中真正的快乐其实很少。有很多人会反驳我,但我来告诉你我所感受的结果——你们的人生,大部分是痛苦的。我可以救治人们的身体,让人们活下去,但我知道,痛苦不会就此消失。
“体验足够多的人生,事实上就是体验各种不同的痛苦。我三十岁之后,失去了治愈别人的能力,反而让他们的病情加重。我以为上天希望我领会更多,但后来我明白了,上天并没有让我失去治愈别人的能力,它只是给了我可以治愈痛苦的最终能力——死亡。
“我感受了那么多人的人生,却找不到任何一段人生是没有谎言、没有背叛、没有自寻的烦恼、没有别人强加的恐惧的。人们争夺自己一定会失去的东西,破坏已经拥有的珍宝。我竭力拯救他们,然而他们怎么都不明白、他们从小就拥有的那些美好的东西,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为何人总要低下头去选择痛苦?我想说,当你身为一个人,不要低头,因为我们的父母曾经将我们举过头顶。”
他再次顿了顿:“我也曾经想过,三十岁之后,我要不要仍旧用我的能力,帮他们永远地结束那些烦恼,将他们从痛苦中解放出来。但想了很久之后,我明白了。”
长神仙看着屏幕:“他们不配。”
“我累了,我最后要去看一看我的内在,到底是什么让我成为现在这样的我。我太敏感了,世间的一切我都能感受到,这让我太累了。你们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如果我在手术中离开,我将永远休息,不再疲累。”
长神仙的表情非常疲倦,阿透从未见过那么疲倦的人。他说完之后闭上了双眼。阿透看到他身边的医生都在哭,她忽然发现自己眼眶也湿了。
这是一段朴实无华的话,但在那样疲惫的状态之下,阿透忽然觉得这个长神仙真的太可怜了,他已经可怜到,连死亡对于他来说,都是恩赐。
潘播达医生此时已经和长神仙一起生活了几年的时间,他把摄像机转向自己,对着镜头说道:“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很荣幸参与其中。这场手术的死亡率高达九成,也许,我将为此下地狱。”
“没有地狱。”长神仙在他身后说道,“如果你看到了,也是你自己想看到的。”
阿透看了看梁烟烟,梁烟烟的眼眶也湿了,她过去和她挤在一起,两个人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