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上一根烟，看着窗外的风景。胖子很识趣地把我这边的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烟气被气流吹到车外。胖子开得很慢，闷油瓶坐在后座，和年货挤在一起。这次来过年的人很多，我准备了很多特产，车子的车斗都装不下了。

这是一辆二手的尼桑皮卡车，远没有我的金杯车实用。但我在镇上，短时间也只能买到这样的车。虽然车主一直保证发动机保养得很好，没有被打开过，但是踩起油门来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让人感觉难受。

如果从镇子出发，走盘山路到市里，然后上同三高速，开十几个小时，就能从福建苍南县的分水关到浙江杭州过年。我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最终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因为小花他们说想来南方看看，福建在他们心中应该是个温暖的地方吧。呵呵，来了就知道了，我心想。回雨村的路是盘山路，很多地方只有一个车道宽，车窗外就是万丈悬崖，很是刺激。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我们看到山上的泉水都冻出了冰膜，覆盖在山坡溪道上。抽烟的时候，我的手指划过车玻璃，能明显感觉到外面的低温带来的刺痛。

“说起来，你今年三十几了？”胖子忽然问我道。

我没有回答，拧开一个矿泉水的瓶子当烟灰缸。抬手看我的手指，我夹烟的部位已经被烟火熏成了黑黄色，这是抽劣质烟卷着豆叶导致的。在山里下地的时候，带几条烟都是不够的，只能带着烟草自己卷。

是得戒烟了，我心里说。闷油瓶从山里出来的那几天是福建最冷的时候，看着他用冷水直接在院子里冲头，我和胖子都觉得脑仁疼。我俩都已经不敢尝试了，感觉到了身体的衰弱，他却还是那个样子。

三十几了？忘记自己的年纪吧，这也许是唯一的方法。

正想着，车子猛地减速慢了下来。我抬头看，前面路上的车子已经排起了长龙，堵车了。前边有辆大集装箱车歪在路边，一只轮子已经滑出了路，腾空悬在崖边。整辆车子的重心已倒向悬崖，感觉一脚就能把它踹翻下去。

开大车走这条路的，多半是为了省高速费。这种路走得多了，司机也不会当心，遇上冰冻天气就容易出事。

胖子开车窗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缩回来的时候已经在骂街：“他娘的，这交通还比不上20世纪70年代，要让胖爷我当上村支书，村里迪士尼都开起来了，还会堵车？”冷风灌进车里，闷油瓶也醒了。

车子停在队尾，前面很多司机都已经下车在边上做广播体操，有农村的阿姨把自己车上的货物直接摆摊就卖起来，堵了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我把烟头丢进矿泉水瓶子里，打开车门下去，冰凉的空气袭来。

路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山上长着稀稀落落的树，山后是一片一片的丘陵。大概半里之外，有村庄在山坳中若隐若现，都是黄泥房或暗淡的黑瓦房，应该是比较穷的村子。

我伸个懒腰，打开手机看微信，然后顺着路边往前走去。

小花他们也已经从北京出发了，他们第一站是去杭州看望我的父母和二叔，之后包车往我这儿来。我心想，我爹妈说什么我倒是不怕，二叔也要来，想必是担心我。秀秀的微信朋友圈发了年前准备出手的新货，有二十多条，我忍住把她拉黑的冲动去点了几个赞。

几年前还没有微信这个东西，如今却也用得离不开了。

走了五六分钟才到了大卡车边上，我问在车头边上扎堆抽烟的司机怎么回事。司机懊丧地说撞了一只鸟，吓得一哆嗦车就外出去了，这下年也过不舒心了。

大车卡在这里，没六七个小时搞不定，我只能安慰几句，然后回到了自己车旁。我让胖子把车靠边停了，把东西扛上，准备翻山到附近的村子里找摩托车党运货，贵点儿就贵点儿呗，否则爹妈到了我们都还没到呢。

三个人开始点年货，全部搬走是不可能了，挑了重要的，每人背三十公斤上身，走出马路，顺着山势往下蹚，走入了稀疏的丘陵矮林之中，朝着那个村子走去。

目测距离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能走到，我们实际上走了一个半小时，真的走近村子的时候，我却有些慌了起来。

因为经过村子外的土房，我看到土房的门都已经腐烂倒塌。门前放着压着红纸的贡品和香炉，也年代久远了，贡品中所有该腐烂的都已经腐烂得看不清原貌了，只剩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被灰尘覆盖。浸过红纸的水像血一样漫延开来。如果只有一间土房是这样也就罢了，每一间都是，有点儿骇人。

“你们有看过一部叫《山村老尸》的电影吗？”胖子咀嚼着口香糖问我们。

我点头：“是挺像的。”

“胖爷我看的时候正好是青春期，喜欢长发女孩，看那鬼片愣没害怕，还把那女鬼看出感觉来了，你说男人憋着有多可怕。”

我真被逗乐了，问道：“那你不行啊，要是你真找个女鬼做嫂子，这些年我们至于和粽子闹那么多误会吗？”

说完，我看了一眼闷油瓶，他显然也觉得有些异样，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光天化日的总不至于闹粽子，我也觉得我们过度警觉了。三个人闷头走进村子，到了有水泥房子的区域，看到了一个小卖店。

看店的是个小媳妇，她抱着个娃，穿着紫色的羽绒服在看电视。我们问她哪儿有摩托车，她就指了个方向。整个人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什么神志，真有点儿像女鬼。

胖子离开就道：“那小媳妇怎么像个鬼一样，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村子里太冷清，平时没什么生意，老是看电视，人就容易面无表情。”我忽然想起了王盟，“过两天打工的人回来可能会热闹起来。”

弄堂很深，我们走进去时看到外面这些水泥楼的门都生锈了，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住。走了两三分钟，我们看到一个简陋的木头牌子挂在一间老砖屋门口。

上面有几个书法字：“雷媚莲钓器”。

大门洞开着，里面黑漆漆的，能依稀看出这是一个传统农民家宅的大堂。大堂里有几个长凳，一张八仙桌贴着内墙放着，八仙桌上有一些贡品，墙上有毛泽东画像和画着八仙的年历，地面是凹陷下去的砖地，上面有很多竹子和竹子刨花，边上有铁箍一样的工具，似乎是有人在加工这些竹子。

“是这儿吗？”胖子问我。我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

“没拖拉机啊？”胖子探头进去，“这他娘的都穷成这样了，会有拖拉机吗？”说完就想退出来。这时，弄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干瘦的老人，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在墙边站定，皱着眉头看着我们。

我们也看着他，慢慢地从他身边经过。

老人的眼睛炯炯有神，也不忌讳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经过，像在打量贼一样。

这情形确实尴尬，胖子轻声说：“快走，别看他。”越过老人后，我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到那老人竟然跟了上来。我们往前走，他紧紧地跟在后面。

“该不是打劫的吧？”胖子说道，“看上我们的腊排骨了？我就说不能露富吧！”

“他看上去都快90岁了，还打劫？我们长得该多弱啊？”我道，“你他妈别满嘴跑火车，也许他以为我们是贼。”

“贼偷东西背200斤在身上？这贼也太励志了。”胖子“呸”了一口。我们几个人正准备加速，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开口，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合字上的朋友，路过能不能帮个忙？”

我们愣了一下，停了下来。老人并不看我和胖子，盯着闷油瓶，一直走到他跟前：“看你走路的动作，你是干那一行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