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外沙湖边有一座马火庙,是一贯道的道场。这些年兵荒马乱,一贯道道场到处都是。庙外都是乞丐,庙里通宵打着烛火香炉,被更换的贡品有时候会丢给乞丐。陈皮在墙角找了一处地方,其他要饭的见他回来,纷纷让开。
在有码头的地方,乞丐中流行大潮锅,煮点儿下水和着辣子就可以管几顿饭。陈皮找了个土灶子,提溜一个破碗,烧水闷煮螃蟹。他从自己蹲着的墙角的稻草里扯出一块木板来,这是他从汉口大胜府街上的裁缝铺里偷的盖窗板子,板子的背面涂了红漆,上面写了几个字:一百文,杀一人。壬申年(1932年)长沙蝇灾,20只蝇可兑二十文,6天内长沙灭蝇60万。一百文大约就是100只蝇的价钱。但对于陈皮来说,杀100只蝇很难,杀一个人则很简单。
他一边擦拭木板,一边嚼螃蟹腿。吃饱之后,他便扛着木板上街,除了大胜府街他不去,其他街口,他都找胡同口,将木板靠墙摆出来,自己蹲在墙根下。
这个举动,他已经做了三天。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很多传说,日后最有名的一个说法和日本洋行的喜秀才有关。
这个喜秀才很有趣,左手有七根手指头,外号叫喜七。“喜”是因为洋行的名字里有个喜字,现在洋行已经不在了。给日本人做过工的喜秀才也没有其他人要,房子也被官府收了,前段时间他在街上摆摊给别人写字,也住在马火庙墙根。要饭的也知道他给日本人干过活儿,就天天打他,还把他的笔都折了,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吵得陈皮腻烦。不过,很快马火庙的庙祝给了他一份工,抄香火表字。喜秀才七根手指,握笔姿势很怪,但书法很厉害,写出来的瘦金很怪,他说那是五只手指的人写不出来的。
“这个字,要么是七根手指,要么就是手指奇长,否则板马日的张裕钊都写不出来。”喜秀才常这么说。
抄香火表字一天大概可得十文,这里香火很旺,喜秀才抄得手都要肿起来,但总算有口饭吃。要饭的也不敢打他了,只是路过时还会朝他吐几口口水,骂他几句。
有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注意起陈皮来,包一些剩菜给他,一来二去,还似乎把陈皮当成了朋友,有的没的过来找他说话。
陈皮当然知道这是喜秀才在假装和自己熟络,来这里之后,附近要饭的被他杀了不下四五个。汉昌两地要饭的结帮派抢地盘,“杀葫芦”(砍头),“采生折割”(把正常人变成“怪物”博同情),凶狠残忍远胜常人,死了就地一埋,也没有人去管。但毕竟都是要饭的,遇到陈皮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也是没办法,你要杀他他就杀你,你吐他口水他也杀你,每日每夜不让你安宁,反正你惹他就是死。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离陈皮远远的,连看一眼都不敢。
这喜秀才毕竟是活络人,看到了这一点,想要日子好过一点儿,于是假装和陈皮亲近。陈皮虽然厌烦他,但自己去寻饭又觉得麻烦,于是也就顺水推舟,而且陈皮总是觉得,这个喜秀才不是一个一般人。
陈皮看过很多人的眼神,知道什么是普通人,哪怕他穿得再好、再华丽,陈皮还是能看出,那就是一个普通人。但喜秀才不是,喜秀才心里想的事情,不是普通的事情。
但陈皮并没有来得及弄懂喜秀才到底在想什么,好日子过了没多久,喜秀才就得了瘟病,很快就死了。死前,他仍旧在抄写香火表字。他当时只能躺在床上,垫着陈皮偷来的板子抄表字。他还能走的时候,都敲不开郎中的门,现在更是绝望。
死前,喜秀才是这么和陈皮说的:“以前我写一幅字,日本人给十个大洋,中国人给十文钱,我当然给日本人写。如今日本人走了,中国人一文钱都不给我了,还要打杀我,试问:当时多少人想给日本人写字?他们不是恼日本人,是恼那些个赚不到的大洋。”
他越来越愤恨:“那些郎中没看过日本人吗?没收过大洋吗?”
陈皮就问他:“你恼他们吗?”
“当然恼,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喜秀才恶狠狠地说。他此时已经没有了日常对待陈皮的谨慎。陈皮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怕自己了,因为,他已经不用怕死了。
“你恼他们,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呢?”陈皮听着觉得奇怪,又问喜秀才。
喜秀才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急以至于剧烈地咳嗽起来。笑完之后,喜秀才露出了一个陈皮至今记忆犹新的阴森表情,他说道:“我在洋行里学到一件事情,日本人凡事都会先问问有什么好处。你杀人有好处吗?陈皮,你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一个要饭的,,说明这些人你都白杀了,你杀了他们,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陈皮瞪着眼睛看着喜秀才,并没有立即听懂,但是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喜秀才缓缓地拿开那些写表字的黄纸,在木板上写下了:一百文,杀一人。
“这六个字送给你,你今生今世的荣华富贵,就在这块板上。”喜秀才对陈皮说出了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