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秀才，在老九门里非常有名，去汉口也确实还能查到一些他当年的事情，然而真真假假，已经永远无法下定论。但陈皮早年举着“百文杀人”的招牌摆摊，武汉还有很多人记得。只说当年陈皮摆出摊位，路过人皆言疯子，不仅无人问津，还常有人指点嗤笑。

陈皮记得喜秀才死前的眼神，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他常说自己应该遇到贵人，但无奈遇到了陈皮，不是有缘人，能点化的也就这么多了。

连日下来，陈皮白天靠钓蟹度日，晚上去集市摆摊杀人。江边的小孩子还是照例来捣乱，丝毫不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人穷命贱，看来真是如此。陈皮也不以为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汉口入冬，螃蟹就几乎钓不到了。军警满城，他也不敢偷窃抢劫，便到码头寻一点儿苦力活儿想挨过冬天。

此时，仍旧没有人光顾他，他不禁也开始怀疑，那是否只是喜秀才死前的疯言疯语。

这一日，他缩在潮炉边上，取暖发呆，“一百文，杀一人”的木板也没有之前那么珍贵了，被垫在屁股下，上面的字也磨损了很多。忽然头上一疼，他被人用石头打中。陈皮睁眼一看，只见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子，正在用石头丢他。

他愣了一下。他认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是之前被他踢进水里的那个傻申。这孩子竟然没有死，而且还胖了。

在他发呆的瞬间，春申的两块石头狠狠打在了他的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一段时间不见，这傻子丢石头竟然熟练了。陈皮拨开接下来的石头，站了起来，春申立即转身逃跑，躲到一个壮硕的汉子身后。

那个壮硕的汉子抬头看向陈皮，眉宇间和春申长得很相似，不是父亲就是叔父之类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壮汉也不说话，只是挡在春申面前。

长江纤夫非常凶悍，而且团结，陈皮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杀心又起，但他立即看到不远处码头上的宪兵。

陈皮想起来，这人是码头上的工头之一，码头上的人都听他的，现在码头军货运输非常繁忙，如果自己上去和他打起来，肯定是自己倒霉，当兵的不会抓工头的，自己扰乱后勤军序，是要被杀头的。

他瞪了春申一眼，缩了回去，同时安慰自己：现在自己杀人有价了，没有好处的杀人如果不是特别方便，那就不做了，来年开春别让自己看到吧，没看到的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不过这孩子也算命硬。

那个汉子拍了拍春申的后脖颈儿走了。春申也跑开了，顺着江堤跑到一艘船边，船是江上的小渔船，有一个女子将他抱到船上。显然，这一家子是在江边讨生活的渔民，春夏秋在江中捕鱼，冬天就拉纤，一家人肯定都生活在船上。

现在水匪肆虐，这些人也只能生活在岸边，借着码头的军队保护自己。

陈皮远远看着抱着春申的那个女的，慢慢发现，那不是春申的娘，应该是春申的姐姐。小女孩大概十八岁，长得条子很顺，汉口的姑娘大多腿长，是常年入水的缘故。十八年少，这女孩有一股少女特有的美丽。难得的是，她常年在船上风吹日晒，人却很白，两只手臂像白藕一样，让人看着想截去了当枕头。

不由自主地，陈皮收工后就拖着自己的招牌，走到那艘船靠的岸边，找棵树坐下，看那个女孩进进出出。陈皮盯着她的小腿，小腿纤细匀称，在船板上走起来像跳舞一样。陈皮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儿，有些烦躁，心中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和他杀人之前的感觉差不多，但又不是杀心。

春申拖着鼻涕站在船头，呆呆地看着陈皮，他也不害怕陈皮。女孩子不停地干活儿，时不时给他擤个鼻涕。一来二去，女孩子也看到了陈皮。

女孩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穷人家的女孩子很多事情懂得早，一看陈皮盯着自己脖子和领口的部位看，就用汉口话骂道：“下作鬼。你看么子，我爹回来挖出你的眼睛。”

陈皮仍旧盯着她看，女孩子就恼了：“看看看看，回家看你妈去。”拿起船桨就拍船边的水，水溅起来泼在陈皮身上。

陈皮忙躲开，看着姑娘白嫩的脖子，心中的焦躁更加重了。他站起来，撑着招牌，和女孩子对视，竟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女孩子也气呼呼地看着他：“听到没？你滚开我的船边儿。”

陈皮冷冷道：“我摆摊儿，船是你的，岸又不是你的，你把船弄走，别挡着我看风景。”

女孩子就笑了：“你个要饭瓜儿摆什么摊？要饭还要摆摊，没人光顾你。”

陈皮指着招牌：“一百文钱，杀一个人。杀人的摊子。”

女孩子一船桨拍在水里，又溅了陈皮一身水，冬天的江水冰冷，冻得陈皮一个哆嗦。“等我爹回来收拾你，你脑瓜儿有病。”说完，女孩子拉着春申就进了船舱，把帘子放下。

陈皮拍了拍身上的水，冷水一泼，内心的那种焦躁忽然就下去很多。他左看右看，发现看不到那女孩子，又见一边传来讪笑声——那批纤夫都干完了活儿往家里走来，他只得悻然地扛起招牌。

在船里，那个女孩缩在船头，看着陈皮离开，才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陈皮。

夕阳下，陈皮吊儿郎当地走远。女孩其实对陈皮早有耳闻，他爹让她看到这个人一定要走远点儿。在夏天，沙湖一带的很多人都说这个陈皮是个狠角色。现在看来，这个人真的脑瓜有病。

但对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陈皮是一个一眼看去就和渔民、纤夫不一样的人。她看了几眼，扯了扯自己的领扣，想到陈皮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陈皮被泼了一身江水，走到城里，也不想摆摊了。他将招牌拖到卤煮的摊子前，找了几块石头搭起来，把招牌架上，然后花两文钱打了一碗下水，伴着辣子就呼噜着吃了下去。红汤下水汤，吃得他满头的汗，最后连汤水都喝得一干二净。他再拿一文钱去隔壁澡堂子泡个澡，最后一文钱，晚上就去庙里斗鸡。

泡在澡堂里，他想着自己的事情，心生郁闷，这种江边的澡堂里都是苦力，互相搓背。想起船上的小船娘，那白皙的脖子，那蛇条子一样的小腿，陈皮焦躁又起，只得站起来到澡堂的破洞边吹江风，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起了反应。

他透过破洞往外望去，江面上渔火星星点点，对岸烟波流转，喜秀才说的事情，什么时候才会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