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长明，春四走出船篷，凛冽的江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寒战。她打了个哈欠，看着繁华的老城，灯火通明。

“不要进进出出的。”她爹在篷里说道。春四“哎”了一声，打了一桶江水，提溜进篷里。

这是一艘双篷的渔船，篷口挂着被褥，里面生着炉子，半夜江面上冰冻，靠着炉子的地方才好睡，靠着篷口的地方能冻出冰棱来。春四把江水倒在锅里煮着，烧热了可以灌到汤婆子里。

像汤婆子这些东西都是从江底挂上来的，夏天的时候，这些孩子经常在江里潜水，找一些上游冲下来的垃圾，有的能用，不知道是什么的就都挂在篷顶，叮叮当当的。

“那个陈皮，今儿盯着我看了半天，我们明天，船不要停在这儿了。”春四对她爹说道，“他还和我说，他杀人赚钱，一个人一百文。”

“穷骨头发烧，你不要去理他嘛。”春四爹一边轻声说道，一边拍着春申的背。春申把头抬了起来，问他姐道：“杀人不是要杀头的吗？”

春四爹把春申的头按回去：“你听他嘀嘀嗒（武汉方言，吹牛的意思），他敢？睡过去，别听大人说话。”

春申把头缩进被子里，船底有几个格子，靠近炉子的两个是他和他姐睡的。他人小，整个人就陷入格子里。

春四爹拉了拉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对春四说道：“人盘穷火盘熄，叫花子盘得冇得米吃，这个陈皮，鬼儿来路不明，莫去理他，开春肯定就见不到他了，这种人待不了多久。”春四点头。

一边春四娘在剥蚌肉，冬天江水支流流到附近的湖里，蚌都在淤泥底下，不像夏天那么容易找。蚌肉吃了有力气，白天春四爹拉纤的时候，娘就带着春申、春四去湖里挂蚌。蚌壳灰还可以治疗烧伤，现在军队在收，敲碎了，二十两就可以换一个铜钱。春四去帮忙，春四娘看着春四，帮她理了理头发：“他爹，春四是大姑娘了，要嫁到岸上去，跟在船上吃苦，日本人来了，活不下去的。”

小渔船是不可能逆流而上的，如果要走，船能走到哪里，春四爹自己也说不准，几代人在长江里讨生活，早就不知道岸上该怎么活了。船里就沉默起来，春四爹点上烟袋，低着头不说话。

春四也不说话，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也听了不少发生的事情，只是听说，虽心中忐忑。但从没想过离开这里。

灌好汤婆子，春四就想躺下睡了。忽地，远处传来一连串奇怪的声音，连绵不绝，贴着江面传了过来。春四爹惊了一下，认得这是鼓声，立即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江面上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漆黑中，竟然有鼓声传来。

“怎么有人打鼓？”孩子娘问道。春四爹一下抓起边上的火灯，浸入江水将灯熄灭。他入篷用汤婆子里的水浇熄了炉子，然后跳到摇橹处，解开锚绳，春四惊问：“爹，怎么了？”

“莫说话，水匪来了。”春四爹一边摇动船橹，一边看向码头。他惊恐地发现，码头上的驻军营火已经熄灭了，那些驻军不知道在今天什么时候都撤了。

江上水匪都是盘踞在各个湖泊里的，日本人打来之后，他们全部被赶到了长江里。早先码头有军队管着，现在军货备齐了肯定要开拔前线，军队一走，先来的不是日本人，水上的水匪先卷浪重来了。这批水匪杀人不眨眼，肯定又要死人。

船平滑地往上游划去，鼓声忽然停了一下，有些听不清楚了，春四爹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春四，春四也是脸色苍白。他刚想说话，忽然，整个船一晃，船头一沉，接着又是一浮。

春四爹一下跳了起来，心想，糟了，他行船那么多年，从脚下的感觉就知道，船上多了一个人。

春四爹冲到船头，月光下，一下就看到船头蹲着一个半裸的男人，男人膀大腰圆，皮肤发白如雪，浑身是水，冰冷的江水在他身上泛起白雾，似乎他体温极其高。这个人，是从冰冷的江水中一路追春四爹的船过来的。

春四爹举起边上的鱼叉，但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在乎。他直直地看着春四，春四抓紧自己的领扣，也拿起了蚌刀。

“讨碗热水喝。”半裸的男人忽然说道，“游得有些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