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春四爹浑身僵硬没有反应,那个半裸的男人似乎有些愧疚。他摆了摆手,想说什么,但最终似乎又觉得说不出口。
“放心,我等一下就走。”半裸的男人轻声说道,“真的,能不能讨一碗水喝?我实在太冷了才不得已上来。”
春四爹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男人不似一般的水匪,能够在凌冬的半夜在水里追船的人,显然水性极好。他说等一下就走,那他在水里做什么呢?难道是在追另一艘船?难道水匪有内讧?
半裸的男人看春四爹还是没有反应,从兜里掏出了几文钱,忽然有些不高兴了:“老子付钱买一碗热水。老爹,老子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只是要一碗水而已,喝了老子就走,你要不识相,可别惹急了老子。”
月光下那人的手犹如苍白的爪子,冰冷的江水冻得上面都是疮疤。
春四爹仍旧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应对,但是,孩子娘立即倒出了刚才炉子里的湿煤,放入干煤引火,让春四去船后面打水。
水很快烧了起来,船上起了一层暖光。半裸的男人将铜钱拍到船头:“我不进去行了吧?你拿过来烧,我暖和一点儿。”
春四娘端起炉子,抬到了船头,那半裸的男人从腰后的水靠袋中,掏出一个小锡瓶,瓶子大概有两根手指粗细,上头用泥封了口。那男人剥开泥封,将里面的液体倒入烧的水中。
瞬间,一股香味溢满了船,这是烧酒的酒糟。
“好这一口。”那男人呵呵笑了一下,用汉口话说。他又掏出两只小碗,倒上掺着酒的温水,一只碗放到春四爹的跟前,一只碗自己喝。他喝了一口,发出了让人心痒的啧啧声:“来点儿吧,你们也不容易。”
春四爹警惕地看着他,但是酒香让他有些焦躁。在船舱里,春申被酒味呛了,莫名醒了,刚抬起头来,就被春四娘迅速按回被子里,嘴巴也被捂住了。
“我让你喝酒,你看着我做什么?”半裸的男人没好气地让春四爹坐下,又有点儿不开心起来,“你不给我面子,来,我喝几口就走,你陪老子聊聊,哎呀,不要害怕,我要弄你们,早把你们船弄翻了。”
春四爹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水匪成帮结派,这个人只是一个人,确实不像是来害人的,他略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那碗冒着水汽的酒,他拿起来,看了看篷里紧张地坐着的春四和她娘,喝了一口。
酒糟非常香甜,一下冲开味蕾,就是掺了江水,味道也非常浓郁,春四爹一口下去,不由自主又喝了一口。
那人就开心了,咧嘴大笑:“这才对嘛,我们都是江面上讨生活的。当水蝗,我也是迫不得已。喝上酒了,咱们没什么两样。”
“你喝了赶快走嘛。”春四爹酒下去,一股热气就上来,一下也不觉得害怕了。
“好酒喝起来就不一样,哈哈哈哈……喝完就走,老子喝完就走,不骗你们。”他又从水靠后腰里掏出一锡瓶倒进去,“我告诉你啊,老子他妈也厌喽,这当水蝗,就是黑唬(方言,吓唬)人,黑唬你们,你说我们收捐,都是问商船收,你们能有几个钱几个货嘛,还不是最近军队闹的,商货、军货分不清楚才来找渔船,所以你们以后也别害怕,这一碗热水,老子记得你们,老子回去吩咐兄弟们,你拿着这个。”他从腰里扯出一条黄布来,在船头晒鱼的拉绳上挂上,“这是我们黄葵水蝗的免捐旗。挂上了,以后黄葵不会找你这艘船的麻烦。”
春四爹看着那黄布,上面画着一朵奇怪的花的图案,那人的脸已经发红,有些喝多了,他继续对春四爹叹道:“你记得,老子是黄葵水蝗的炮头,现在五湖十八河的水蝗都被赶到长江里来了,都是不要命的年轻小鬼,都盼着我们这些老人死。老子做炮头十几年,为黄葵算是立下汗马功劳,他妈的现在却沦落到要 ‘摘花鼓’(砍人头),今晚花鼓摘不回去,恐怕老子的炮头也当不下去了。你听到刚才打鼓了吗?那就是摘花鼓的声音,烦死个雀儿。”
春四爹疑惑地看着这个人,不明白什么是摘花鼓。自称是炮头的那人把一碗酒水全部喝干,道:“幸亏老子宝刀不老,八个花鼓我刚才一口气都摘了,累死我了,所以才到你这儿歇歇,所以你不用害怕。”
炮头说着,弯腰把手探入江水中,原来有一只铁钩子钩在船头,连着水下什么东西。他一把全部提了上来,竟然是一串滴水的人头,全部被水泡得发白:“老子刚摘下的花鼓。前面三只船巧了,正好八个。”
春四一声尖叫,她一下就认了出来,隔壁船经常和春申玩的二孬的人头挂在里面,四岁的小女孩脑袋皮只剩下半个,似乎是被硬扯下来的。
春四爹也一下就被吓清醒了,站了起来,几乎要吐出来。
“1,2,3,4,5……”炮头拨弄着那些人头,忽然愣了一下,看了看水面,“搞么逼,少了几个,掉哪儿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