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迟了一些,我还是意识到了: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把这件案子看反了,
其实发生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康妮•威利斯《blackout》
在启动阿加莎•克里斯蒂全作品攻略的时候,我想破解一个谜,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克里斯蒂为何在世间如此受欢迎?
在我看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并没有什么魅力,所以才有了上述疑问。对克里斯蒂的描述千篇一律,几十年来都没变过,丝毫引不起我的阅读欲望。
和“克里斯蒂”紧挨在一起的总是这样的字眼:乡村、下午茶、乡村里的人世百态、一边打毛衣一边进行卓越推理的老女人、埃及、旅情、浪漫爱情、上流人住的宅邸、毒杀、侦探小说女王、悠闲、安稳、意外的凶手、遗产继承、比利时秃顶、mon ami、华丽的女明星、鹅妈妈童谣。
这些大多是我这样的人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更重要的是,这些词汇几乎都与“侦探小说的本质”毫无关系。
换言之,对我这样的门外汉来说,上面的绝大多数词汇都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其意义不会大于克里斯蒂迷互相抛递的眼神。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去了解红茶、庭院、埃及或旅行,所以压根儿无从产生阅读克里斯蒂作品的动力。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我真想了解这些东西,去买专著或参考手册才是正途。
不过我也想到,或许有人也抱着和我一样的疑问。我还知道不少前辈读者都说克里斯蒂的作品很好看。而且我也明白,光靠红茶、庭院和埃及,克里斯蒂不可能如此长盛不衰,作品一直为人所传诵。
一边是广受世间欢迎,一边是我所抱有的“似乎不太好看的印象”,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沟。如果用现代的光源去照射这道“暗沟”,我们能看到什么呢?那里会有什么呢?似乎没有人打算去探究。于是我心想,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看看吧。
然而,刚读完寥寥数册我就明白了: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很有趣。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花了更多的时间才解开了一个谜一一“为什么谁都不谈克里斯蒂在侦探小说层面上的表现”,换句话说就是“克里斯蒂作品有趣的核心到底是什么”。
终于抓住头绪是在我读完一九三三年发表的《人性记录》(以及前一年出版的《悬崖山庄奇案》)之后,我感觉我似乎摸到了“克里斯蒂流解谜侦探小说”那模糊的轮廓。这一风格在一九三四年的《三幕悲剧》中得到了深化,在一九三七年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被打造完成。此后的一批杰作,如《H庄园的午餐》《五只小猪》是它的发展产物。
我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秘密笔记》的评论中提到,克里斯蒂的 侦探小说杰作里鲜少见到 “可作为单元部件抽取出来的诡计”不过, 其实这样表述可能更准确: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无法只用三十字来说明其中的陷阱要点和诡计。而这正是难以言说克里斯蒂侦探小说如何有趣的原因。
在昭和时代,日本的解谜侦探小说评论始终以江户川乱步的《类别诡计集合》(類別トリック集成)为标准对作品进行评测。也就是说,评论大多是把可称之为诡计的东西从作品中切割、抽取出来,用三十字左右进行概括,以便于分类和集合。换言之,读者只关注从作品中抽取出来的、可以用三十字左右进行概括的诡计。请大家回想一下克里斯蒂的那些被誉为名作的作品,几乎都符合上述情况。比如:
《罗杰疑案》—— 是凶手(六字)
《东方快车谋杀案》—— 是凶手(七字)
《ABC谋杀案》——让人以为是■■■■犯下的■■■■, 是 (二十九字)
《无人生还》——以为 其实凶手 (二十字)
(涂黑部分请参阅卷末笔记)
昭和时代的侦探小说评论的概念和用语,都是以这样的“侦探小说观”为培养基不断制造出来的。到了不久之后的二十 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日本新本格的兴起为契机,对侦探小说的评价态度有了巨大的改变,但这种意识上的革新没能影响到对海外古典侦探小说的评价。因此,昭和时代的标签未能更新换代,依然贴在了以克里斯蒂为首的古典作家们的身上。而克里斯蒂的不幸就在于,难以用昭和的“语言”来把握的杰作太多了。
就以克里斯蒂流侦探小说的第一个成品《尼罗河上的惨案》为例吧。该作的杀人诡计是“ 假装 , 杀死了 ,随后 不会受到怀疑”,这里不仅需要冗长的说明,也缺乏新意。但事实上,这部杰作的震撼点并不在杀人诡计上,而是在人际关系的误导上: ,出现在 , 貌似 ,其 实 , 杀害了 。
此外,如果把《五只小猪》里产生谜团的诱因做个概括,就是“女人 杀了, ,便在杀人现场 , 汇 ”这说明真是长得可以。这些东西原本就无从“分类”,更无法整理为类别表或写成条目。而且,它们不是诡计,也许用“情况”一词来表述更恰当。
然而,要说这些东西不优秀,那是完全错误的。可用一句话把诡计说明白的《古墓之谜》 钝器击打 的被害者”,(共十九字、《云中命案》(“凶手 杀死了被害者”,共十六字),在克里斯蒂式的杰作群面前只能算是平庸之作。
换句话说,正因为这些作品是由大量文字构成的“小说”,才可以实现“无法用三十字左右说明的欺诈手段”。能抽取出来、用三十字说明的诡计,不必非得采用“小说”这一样式。由一页“问题篇”和一页“解答篇”构成的推理问答就足够了。正因为如此,昭和时代出版了很多像藤原宰太郎的“一分钟破案”类的小书。
但是,克里斯蒂流侦探小说不可能精简至那么短的篇幅。上面提到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的核心内容就是仅靠寥寥数页绝对无法讲完的。正因为先有大量的人际关系描写,将小说“内脏”之外的空间填充满,最终人际关系翻转时才能结出令人意外的果实。
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克里斯蒂的杰作,作品整体就是诡计、是伏线、是线索、是误导。在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里,“诡计”“误导”“伏线”“线索”是不可拆分的。它们作为实现“陷阱”的工具,和小说的其他元素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牢不可分。在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陷阱”并非被嵌入小说这一平台的一块材料,而是平台本身就是用陷阱和伏笔的细丝织成的布,就是由它们筑成的。
所以,我们无法用三十字来评论克里斯蒂。所以,没有字句能清晰描述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所以,知道克里斯蒂之妙趣的人只能去谈论红茶、庭院这些可以抽取出来的要素。要描述克里斯蒂,就必须耗费相当多的笔墨,对每一部作品进行评论。
好了,在读完全部作品的基础上,现列出我心目中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最佳十作。
01《帷幕》
02 《五只小猪》
03 《长夜》
04 《黑麦奇案》
05《幸福假面》
06 《阳光下的罪恶》
07 《破镜谋杀案》
08《神秘的奎因先生》
09 《死亡约会》
10 《桑苏西来客》
第一名《帷幕》的地位无可动摇。本作无处不凸显出将计就计地利用侦探小说这一形式的野心,对导致犯罪的阴暗心理进行思考和描述时体现了作者的毫不容情。这部作品应该也能给现如今的侦探小说读者带来强烈的震撼。第三名《长夜》也是这一流派的作品,我觉得与其去谈论其推理元素,还不如说这部杰作鸣响着宁静哀伤的音符,写尽了克里斯蒂晚年所探究的问题一“实施杀人计划者的心”。我要把这两部作品力荐给喜欢黑色小说的现代侦探小说爱好者。
第二名《五只小猪》是克里斯蒂侦探小说的完美结晶。其次是第六名《阳光下的罪恶》。读过这两部作品感觉满意的话,我希望你再接着读《死亡约会》(第九名)《葬礼之后》《空幻之屋》和《H庄园的午餐》。
第四名《黑麦奇案》是将马普尔小姐的“正义英雄形象”表现得最为精彩的一部作品。悲情的结尾令人难忘,使马普尔小姐坚忍的正义感——我想说她简直就像硬汉派小说里的英雄一一得以浮现的整体构架也十分出色。这部作品与具有历史性意义的犯罪悲剧名作,第七名的《破镜谋杀案》难分伯仲。
以玛丽•维斯马科特的名义发表的作品皆为杰作,而最佳作无疑是第五名的《幸福假面》。第八名的《神秘的奎因先生》是短篇集里的最佳,那几乎从未在长篇中出现过的、略带黑暗的浪漫主义让人满足。在《死亡之犬》《灯火阑珊》等短篇集中,我们也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排在第十名的是《桑苏西来客》。如果把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和幻想小说的质量定为十,那么她的惊险小说充其量也就是四的水准,但只有这部作品例外。克里斯蒂健全的幽默感、伦理观和欺诈术在此书中达成了最完美的平衡。
阿加莎•克里斯蒂完全攻略就此完成。
- ◎ 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Us, 1945—),美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代表作有《末日之书》 (Doomsday Book)等,至今已获得过十一次雨果奖、七次星云奖。
- ◎ mon ami为法语,意思是“我的朋友”“我的老伙计”,是阿加莎笔下的名侦探赫尔克里•波洛的口头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