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旭日缓升。
归正里,民间又号之为“吴人坊”,内居百姓三千余户,多为自江左南朝北投大魏之家。
镇南将军王肃晨起推窗,堂前枯桐,寒鸦栖枝。再望西北,却见天空之上云絮深处,仍有一片白色月牙若隐若现。
一个年轻男仆早已依照将军平日里的习惯,备上了洗漱用具。王肃先用东海细盐精心拭擦了齿牙,又以冷冽井水净面,顿觉清醒。
不待吃朝食,王肃便策马出府,直奔阳渠西边的敬义里。
到得一处平常院户之外,王肃正要叩响门扉,却忽见阶前一片殷殷的红色,已经凝结上冻,那冰冻的形状,是结冰之前有红色的液状物从上一级台阶流淌下来,他警觉地蹲下身来,从怀里拿出一方帛巾,去擦拭那暗红色的薄冰,红色快速浸染到白色帛巾上,再放在鼻尖去嗅闻,是血迹。
王肃四下张望,只有几个早起的路人行色匆匆,分别过往。他退下几步,再去周围悉心查看,大概有半炷香的工夫,在旁边的围墙之上发现有几滴暗色污物,墙面是黄色夯土制成,污物已经渗入到墙体之内。他从腰间蹀躞皮带上拔出一把随身的小刀,小心地刮了一片污土下来留在刀刃上,他凑近再去嗅闻,尽管腥气已经很微淡,但他确信,仍是血污。王肃将刀刃上的墙土小心包裹在帛巾里面,揣进怀中。
再叩门环,不多时,便有一长相清秀的豆蔻女子开了户门,一双大眼睛直盯着这位身着青衣、足蹬软靴的陌生来客:“这位郎君是?”
“是闻玉吗?”
“我是,”闻玉想来,定然是将作府曹吏为公家事来找寻父亲,心中便有些老不大高兴,但还是礼貌说道,“家父通宵值守工地,这才刚躺下小憩了片刻,如若事情不甚着急,可否让阿爷再歇上半个时辰?”
“也不甚着急……闻玉姑娘,令兄韩英托付给我一件事情,是带给你的。”
闻玉昨夜一人在家,半睡半醒之间,为着阿爷和阿兄担心了一整宿,隐约听得院门外有几声犬吠,还疑是阿爷深夜归家,便想去到庖屋为阿爷温些汤饼,掌了油灯去看,却见只是风吹窗棂,并不见雪狼犬的影子。
见来客说及韩英,又断其定是官府之人,便将客人让进门内:“使君,请先来堂屋坐。”
从一处升腾着炊烟的偏屋之中,一个老仆蹒跚而出,接了来客的马匹,闻玉吩咐他道:“你去忙手头的事吧,这里有我。”便继续引了客人来到院中大屋之中。客人见这屋内各处摆满了各类药草,此时想来,才知道韩英对这妹妹的关爱毫不多余。
闻玉拿了精巧的竹夹,自一青瓷小瓶中取出干花数枚,置入杯中,冲入新开的泉水:“使君,此为雪菊,明目养肝。”
客人谢过:“闻玉娘子,令兄韩英与我同署共事。”
“噢,”原来访客并非将作曹的官员,可是他又有找寻父亲的来意,“使君,敢问尊姓?”
“在下王肃。”
闻玉的眼睛继续闪烁着,轻轻地点着头,平时父兄在她面前皆不多说朝中之事,家中也少有官吏来往,所以除了河阳王几个熟知的朝臣,她对其余人名、爵号多是陌生的。她如此发问,也是起因于一个小姑娘对陌生人应有的警觉。
“王使君,您方才说家兄有话带给我?”
王肃便将韩英已安排妥当,闻玉今日可去四民药局学徒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闻玉很是欣喜,也就毫不怀疑来客的身份了,她见来客对这菊茶并不讨厌,便又为其续上了一杯,转而又见她蹙了眉头:“王使君,我去与不去,得听阿爷的意思,阿爷如果觉得不便,我便不应去的。”闻玉说完,低首抠着坐垫之下草席的经纬。
“我亦是此意。”昨日里,“四民药局”四字多次出现在镇南将军王肃的耳畔,他隐隐觉得,此处似非一个惯常的医坊。
王肃正思忖时,见有人掀开了堂屋的草帘,来人正是将作大匠。
闻玉赶忙起身离席:“阿爷,您再多睡会儿嘛。”这边的来客也站起身来。
“玉儿,我已歇息好了……”蒋少游答话之余,看到堂下所立之人,立即拱手施礼道,“不知镇南将军造访,我却卧榻正酣,实在有失礼数。”王肃也连忙回礼。
一旁的闻玉这才知道来客的官品定然是不低的,却仍是不卑不亢,不露声色。她为父亲赶忙倒上了菊茶一杯。
“家中小女不才,寡出户牖,还望将军海涵。”蒋少游继续表达歉意。
“前将军所言差矣,女郎落落大方,大家闺秀,切不可苛责。”王肃先等主人落榻,方才坐将下来。
一旁的闻玉立在那里,想要出去,却想到自己的事情:“阿爷,王将军带来了韩英交代的消息,说是今日午前我可去四民药局报到学徒,您觉得我可以去吗?”
蒋少游忆起日前韩英与自己的交谈:“玉儿,依你与兄长所议,你就过去吧。万事须勤快、审慎。”
“阿爷放心。”闻玉面露悦色,似想雀跃,又抑制住步履,慢慢退出堂屋。
王肃本想将自己的顾虑,将侍御师高婆罗正是自四民药局夜半而出,方才偶遇四夷馆争斗一事告知蒋少游,但想到此事有可能涉及东宫,说出一个字便是惊天动地,甚而天崩地裂,便也只好作罢。他又想问及门口的血迹,直觉告诉他,他们应该还不知情。
蒋少游知道,正是眼前的这位镇南大将、天子宠臣,在儿子闻过遇刺一案上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参理之权,他那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满是期待,他无法再去掩饰自己的焦灼:“阿奴之案……”
“前将军,四夷馆案之后,都有谁前来咨询过您?”
“太子、太尉皆有召见宽慰过下官。”蒋少游目光混浊。
“末将所问,是指……除了礼遇慰问之外的。”王肃说及此处,心有不忍,却也只能将话说得越明白越好。
蒋少游摇首。他没有告诉镇南将军的是,竟从河南府还传出另一种说法,近月天子恩宠,新征逾十万中原子弟入值禁中,羽林、虎贲两卫大为扩充,宫禁宿卫品行良莠不齐,多有强买胡商奇货之事,四通市监,多得投诉,已有数人被审拘投入河南府监牢,在他们之中,有触犯律令之事发生,也不意外。这言外之意明明白白,射声中尉蒋闻过是否因财起意,引来杀身之祸亦未可知。
“前将军,你细细想来,再与我回答。馆案之前,蒋中尉之言行,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异状,或接触过异常的他人,或与前将军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语?”
蒋少游几乎想告诉王肃,他这里就有一条重要的线索,自己正在奋力设法去抓住他,可是想到话头一起,便又会引来一个隐秘的地下城大案,整个洛阳城,就会陷入任谁也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便顺了王肃的提醒,去做着毫无希望的回忆。
两人杯中的雪菊已全然绽放,在水中晕染出一片灿烂金黄。
“将军所问阿奴的异常言行,他所可能接触的非常之人,下官聚焦于须弥天阁工程一端,百务缠身,即便有,也是全然没有发觉……却是在馆案之前有半月,他不慎从马上跌落,幸而他自幼骑术精达,倒也无大碍,只是微肿了一只脚踝,在家中歇息调理了几日,便又去宫禁正常入值宿卫,似也未受什么大的影响。目前而言,也只有这个了……”蒋少游面容憔悴,隐有自责颜色。
“前将军,”王肃执住蒋少游的一只手臂,“切不可妄自苛责……前将军为官,清正忠直,末将早有所闻,天子恩宠,其如泰山,不容臣下有片刻倏忽疏漏,肃怎能不知前将军每日所负重压?人各有命,宦海无常,非你我能全然掌控。前将军丧子,肃往日在江左建康,亦育有三子,自我入北归化,其母子四人尚在南朝飘落,而今生死莫知,凶多吉少,同为人父……”王肃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他本没有必要与旁人说出这样一番感伤异常的话。
蒋少游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一样的是,都算是南人入北,不同的是自己当年在青州只是一介平民,而今入魏已有二十多年,而将军则是入魏并不久长;更为不同的是,自己数十年只潜心于匠事琐务,而将军却如鱼得水,是备受天子恩宠的显宦阁臣。
但此时此刻,两人却也都是洛水苍苍,人心覆霜。
“前将军方才所述,蒋中尉落马之事,发生于何种情景之下?”
“阿奴生前倒也没有向我多说,大概就是侍从诸王子公侯,射猎秋围于北邙之时。”
迁洛之后,天子曾下旨明令诸宗室皇亲,应以学业明经为重,又以皇家狩猎、易毁农田为由,不仅以身作则完全舍弃游猎活动,且劝导诸王子不可痴迷于秋围。像如此规模的皇家射猎,倒也不多,王肃推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去往皇廷内府查询,定然可确知详情。
王肃看着身旁的那些草药,又想起方才那个与自家长女一般大小的小女儿:“想必中尉这样的轻伤,令女郎的医术,足可为其调治吧?”
说到闻玉,确实让蒋少游备感安慰和宽心,说出的话语却是非常谦恭:“这些也就小娘子家的爱好吧,但她倒是非常用心。闻过在家休养的几天,闻玉悉心照料,宫内的御师还专程来了寒宅为他疗治,想必是皇后殿下听闻之后,遣御师而来。”
以皇后之母仪天下,如此亲善侍卫,倒是能收获禁军的不少好感与忠诚。
“御师?哪位御师?”
“阿爷,我这便去药局了。”闻玉轻启堂门而入,说话之余,又为将军和父亲续上热水。
蒋少游对王肃摇头道:“具体哪位御师,我并不确切知道姓名,当时我并不在家中。”
闻玉斟过茶水,正要离去,听到此言,立即收脚转身:“阿爷,将军,二位是在说哪位御医师来到家中为阿兄医伤吗?”
“对!”王肃急切答道。
“他叫——高婆罗,我给他开的户门,我亲口问的,还诧异他怎会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得到这个答案,王肃竟忽有释然之感,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竟就是他想要的答案,但此时此刻,还不是给面前的将作大匠透露更多信息的时候,他便寒暄道:“前将军,须弥天阁那边经常需要通宵夜值吗?不如,你再休息片刻。”
蒋少游听罢,似有一怔,匆忙答道:“也不甚多。”他并不确定,王肃是否对自己的这一迟疑有所留意。
王肃在主人的陪同下出到庭院,在室外晨光之下,更见蒋少游体躯的瘦削,满首的灰发酷似腊月枯草,王肃转身安慰道:“还望前将军保重贵体,令郎一案,有天子关切专督,河阳王携公主、末将一干人等昼夜穷理,并有京中百司悉心配合,不日定会大白天下,终还中尉公义。”
蒋少游满脸甚有疲态,深深地点着头:“有劳将军殚精竭虑。”
蒋宅家仆双手各牵匹马上前:右手所执缰绳之端,正是王肃的高首大马;左手所引那匹,更是体格健拔,威风凛凛——四肢之末,由蹄冠到管部,雪白纯净,无有纤微杂色,此种形态,人称“踏雪”,面部狭长,耳小而尖,前额鼻梁延有流星白章,此为“白额”。再看那俊美的通体,覆有油亮长绒,自颅顶沿颈背至肩胛,又有宛若瀑布的赤色长鬃披展开来,待它四蹄翻腾马尾飞扬时,必是姿态壮美,那绺惹眼的赤鬃,会由长瀑幻化为升腾的火焰——王肃知道,此种马匹,正是闻名遐迩的“赤炎白章马”,乃去年大魏屏藩吐谷浑所贡的河曲白额踏雪宝马之一种,吐谷浑为表恭谨,贡献京师的五百匹良马,皆是精选而得的白纹烈马,其体色或青或赤,那特别的长绒,便是此马应接隆冬季节顺时所生。
王肃仰望马首,不禁赞叹:“天子对前将军之优宠,可见一斑。”
蒋少游会意,却是哀叹了一声:“王将军,其实此马并不是我的坐骑,是阿奴闻过生前所专乘的公家配给马匹。”
“噢?”
“晨曦泛起之际,我归于家中,见它低首于宅门之前,马儿认得这家门,想必是它误出官家厩房,宝马识途,寻路而来。我这就将它送归乘黄署。”
闻此言,王肃内心也不胜悲伤,主人已远逝,马儿恋旧人,这京都虽非边地的疆场,却也发生着壮士遭殒命,坐骑不意归的一幕。
而王肃也注意到,蒋宅的所有人,确实对院门外的微末血迹并未留意,并不知情。他想再去发现些什么,却仍是一无所获。这一家人,不太像会参与什么血案的怀疑对象。而那血迹,又会是谁的呢?怎么会遗留在此处呢?将作大匠又为何对昨夜的行踪,似有遮掩之意呢?
辰时才到,天刚微亮,京城里的百姓家,非有常事、要务,多数还未开启自家户门。
郭城之南,一名一直伫立在城头远望的城门尉将官,终于盼到自己要等的人:一队手持玄武纹黑旌旗的飞骑绝尘而来。
城门尉将官疾奔下城门楼,来至门下守候,待骑队奔至,他向为首的一名女子行过军礼,再走近马侧说道:“末将领上峰命,请公主速去领军府。”
马背上的慕兰公主忽然心生一种预感,一种她害怕发生却终将发生的不祥预感。众骑徐徐进入郭城,人马疲敝,随行二十位城门尉士各还衙署,公主策马前行,汐月、韩英二人紧随其后。
行至洛水永桥前百余步,突见韩英扬鞭而出,驱马奔驰,瞬间越过公主轻骑:有一匹皎白如雪的狼犬守候在永桥桥头。
韩英的马匹疾驰到雪狼山犬的跟前,韩英觉察到一股从未有的异常气氛,雪狼山犬横卧在泥地之上,它的眼神中不再有往日的光芒和温顺,而是满目的恍惚,它在艰难地支撑着。韩英跃身下马,见到躺卧在地的山犬满口血污,洁白的身躯之下,有一摊已经结冰的鲜红血渣,那血液正是从山犬腹下一道撕开的伤口慢慢流出的。
韩英将雪狼山犬紧紧抱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一层层地掉落在山犬白色的绒毛之上。雪狼山犬在他怀里嘤鸣数声,合上了双眼。
慕兰公主和汐月也走到跟前,见到这般情景,都大吃一惊。
“韩英,你看!”
顺着汐月所指,在山犬的身后,有一块被撕裂的三寸见方的黑色棉布,那黑布在晨风中抖动着,它的一角,粘连在一块同样大小的血肉之上。
“这血肉和黑布,一定是山犬撕咬下来的!”汐月进而判断。
韩英将那身躯已经变冷的山犬抱得更紧,身后的两人都非常清楚韩英与这山犬的情谊,公主不忍再看,领军府又有情形未卜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吩咐汐月:“你留下陪韩英。”
她走上前去拍拍韩英的肩膀,毅然上马。
慕兰公主继续越过洛水永桥,从一大片早起觅虫的白鸭群中穿插而过,马匹引得白鸭纷纷展翅飞腾,跃入桥下的洛水冰面,熙熙攘攘,滑行而去。
经宣阳门入内城,沿铜驼大街北驰,两刻钟后,慕兰公主到了皇城南墙阊阖门外、御道南侧的领军将军府外,未及入府,就察觉到今日的领军将军府内外戒备,比往日更加森严。
府门之处,已有领命的将军府属吏在等候慕兰公主。公主被引至府中一偏院,迎面之处,一副木板之上,竟是一具直挺挺横躺着的男子尸体,四周有数名身着明光铠甲的军吏执刀而护,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身,面部虽扭曲可怖,但左眉之上一片浅赤的胎记清晰可见。慕兰公主认得,这名死者,正是新任射声中尉崔宪。
领军将军于烈闻报也已进到停尸小院。
“公主昨日所虑,确非多余……崔宪,还是死了。”于烈慨然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慕兰公主声音低沉。
“公主……”
慕兰公主转身,她盯着于烈的眼睛,声音虽仍是轻飘飘的,听者却能感知到一股正在强烈压制着的愤怒之气:“为什么你告诉我他去的是洛南关隘?以致适得其反,南辕北辙!”
面对慕兰公主的责问,领军将军解释道:“请公主息怒,公主来前,末将已责后宫宦官黄兴寿,以及业已归京的射声尉诸将士来府再作详询。内宫简派宦官、禁军,远赴诸关劳军之安排,崔宪所领之原命,实为去往城南偏远处的广成关,但负责护送去往城北小平津关一行的射声将佐,在出到皇城之后,才向崔宪提出调换请求,只因其家弟在洛南服役守关,亲生手足已逾整载未得蒙面,军中有铁律,军士亦有情,对此请愿,崔宪为射声中尉将官,便予以应允。”
慕兰公主听后,口中皓齿咬了咬下唇,徐徐说道:“你信吗,领军将军?”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于烈低眉拱手:“公主,此事也许实为歹人设计,但至少于目前,不曾发现任何漏洞。去往小平津的诸禁军将士,末将亲自逐个诘责查对,各自所供证言,相互并无丝毫龃龉冲突之处。”
“将军,尸体于何处由何人发现?”
此时此刻,在尸身的脖颈之上,一段细密结实的草绳还盘绕着,领军将军眉头紧锁:“由京师街巷洒扫工役最先发现,尸体就悬吊在铜驼大街的驼峰之上。”
“什么?!”凶手赫然将堂堂禁军将领杀死在皇宫阊阖门外——慕兰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鸡鸣露白。
如往常一样,近百名洒扫工役各搬木梯、竹筐,各执竹耙、扫把、木桶、抹布,自皇城南端阊阖门外,向东、西、南三方分散开去、打扫街巷,东西御道为白条石所铺,石缝严密,南北向的铜驼大街为红砂石所垫,亦被石磙碾实,铜驼街的洒扫劳动要比东西向的御道繁重很多。因为那街上不仅有冬季的各种枯枝败叶,更有许多驴马的粪便,而冒着刺骨的寒风去擦拭那两尊高耸壮观的铜驼,也是一项苦差事,这两尊铜驼,每日里晨曦即泛,就先有南来北往的朝官、曹吏、宿卫、宫人,尤其是接踵而至,来自几百甚或数千里之外的商旅藩人去远远地仰望它们,惊叹它们,膜拜它们。
在很大程度上,这两尊闪烁着深邃且耀眼光芒的金色铜驼,还有那植满街巷的繁茂青槐,就代表着全部的京都。那些越过长河落日、风尘仆仆的藩国商贾,他们甚至已经在三千里外的边境小城苦苦等待了数月更年,终于等到一副关碟过所,得成赴京。尔后,在他们回返的途中、西去葱岭之后,口中所传说的中土洛阳城,就是一座青槐之城,腊月隆冬,苍翠如云的青槐,幻化为一片片肃穆的深灰,更彰显了那铜驼的光芒万丈。
恰恰就在这日出之后的最为耀眼之处,晨雾混沌之刻,当两名杂役来到西侧铜驼之下,手脚麻利地支起用棉絮包裹了的木梯,准备攀爬而上进行清洗时,其中一人却感到有水滴往头顶的帻巾之上啪啪直砸,他伸手去摸,见自己的手掌上是一片血红的液体,同时也嗅到了一股清冽刺鼻的腥味,另外一个人这时大声惊叫一声——他看到了一具悠荡的尸体正吊悬在自己头顶的铜驼腹前。
而在斜对着的街边,一箭之地之处,便是巍巍领军将军府,更为赫然的是,往北数百步,便是皇家宫禁要阙——阊阖门双阙广场。此门为宫城正门,坐北朝南,规制宏大,主体开于宫城南墙之阙口,城门两侧前方,一东一西,又夹建两座宏大金阙,三位一体,气势雄伟,正对京都南北轴线铜驼大街,且阊阖门极少用于通行,门前有汇通东西御道与铜驼大街的阔大广场,这是一个凡有四方藩国朝贡、大战捷报、王师凯旋庆祝或帝王登基等重大活动才予以启用的尊贵隆重之盛地。
而新任射声中尉就被人吊死在这样一个地方,在那每日里被万众仰目的铜驼之峰。
慕兰公主仔细端详那具尸身:“据将军所断,铜驼所在,是否就是崔宪被杀的第一现场?”
听到这个问话,领军将军微闭双眼,面部表情有着一种让人难以觉察的痛苦,他睁开双眼,摇摇头:“目前还无法确定……”他直盯着这具已经无声的尸首,“如果铜驼所矗立的地点是杀人现场,在其附近却没有发现任何打斗遗留或血迹,况且方圆之处,铜驼大街两侧,是几处朝廷重要衙门所在,都有门戍值守。往北数百步,则是重兵驻守的阊阖门,城阙上下,有大队羽林军彻夜巡查,击杀射声中尉这样的搏杀打斗,不可能不引起动静,稍微大一点的响动都会引起周围警觉,但是很遗憾,没有任何曹吏衙门或羽林护卫对此事有所报告。如果并非第一现场,尸体是趁着夜色弥漫,从别处秘密拖到此处,路程之上,也没有发现任何的遗留血迹。”领军将军向旁边的护卫使了一个手势,两名护卫将尸体反转过来。
“公主,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尸体的致死原因,并不是被勒致死,而是为刀刃毙命!”
慕兰公主看到,在尸体的后背以下,到腰、髀、双股,直至脚踝处,是一片片血污凝成的冰碴。
领军将军忽然对慕兰公主说道:“公主,意外之事,还没完……”
“还有何事?”
于烈的面容,瞬时似乎变成了铁青:“射声校尉元洛平也在宅邸被行刺。”
“什么时候?”慕兰公主吃了一惊。
“两个时辰之前,夜色如漆之时。”
“元校尉……他人也死了吗?”慕兰公主追问道。
“校尉幸免,身历多处创伤,宅中妾室与一名护院都当场毙命。”于烈指着那地上的尸体,“崔宪之死,与校尉家中护院的死因一样,短刀直插心腹要害之处,凶手的杀人手法极为雷同!”
慕兰公主看着那惨白的尸体、布满死者半身的血污,嗅着那依旧浓郁的血腥味道,她空荡荡的胃腹开始不住地翻腾着,几乎不能把那股急欲呕吐的感觉强压下去:“两案所用兵器是否一致?”
“当下还不得而知。”
“又是不知道?”
“元洛平已将遇刺物证、人证一并送交了司州府。”
“怎么,刺杀现场恰留刺客所用兵器?”
“是的,末将也会禀明咸阳王,宜将两案一并彻查。凶器是否一致,可经查比对确知。”
慕兰公主用手稍掩口鼻:“将军是要将该案移交咸阳王负责查理吗?”
于烈听出了公主的弦外之音,他略作思索,拱手道:“公主,末将知道崔宪与四夷馆案有重大牵涉嫌疑。但目前为止,也仅是毫无证据的猜测而已。”
“毫无证据的猜测?”慕兰公主冷笑一声,“于领军,领军将军府所辖射声校尉,频出人命,长官非死即伤。宫禁扼要之责,操领军之手,你就不怕迁延下去,酿出更多非常之事,以致局势彻底失控,天子降罪于你吗?!”
“末将当然怕。”领军将军叹息道,“正是因为末将心怀恐惧,方才……”
慕兰公主两眼犀利:“方才什么?”
领军将军默然不答。
“你方才不相信我这一介女子,不愿将案件移交司徒府,是吗?”
领军将军迟疑片刻:“公主,末将并非不相信公主。公主凛然清正,末将钦佩……”
“够了,”慕兰公主伫立在清冷的晨雾里,她制止了于烈继续说下去,“并且,你也不相信司徒府的其他人。”她忽然意识到,这朝廷的世界,有着超越她原本认知的复杂。
“也并非不相信,只是不确定……同公主猜测崔宪与馆案有关的心情是一样的——是担忧。”
慕兰公主转身,踱出两步,低首说道:“所以,你准备将该案交给咸阳王。将军是不想把解案的赌注押在一座山头之上。”
“按朝例而言,昨夜两案,应上禀太子监国留台,直接安排廷尉专门受理,太子府有督办之责,但朝廷各署,又都是太尉咸阳王的势力,或直接就是太尉所担责之衙署,此两案虽涉及宫禁,但事发之地并非大内,而是民居或朝属衙门之地,司州府皆有理办之权,恐怕也只有咸阳王才有足够的军政资源去厘清该案。末将自然会走上一道程序,将案情呈报太子留台,但最终的结果,还是会转交太尉或司州衙门审理,终究还是在咸阳王那边。末将所为,皆秉公办事,还请公主谅解。”
星夜奔波,大事迭发,千头万绪,慕兰公主感到了些许的疲劳。
“将军,希望事情是沿着你的所愿,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我怕你最终也是枉费了这万般的心机。”公主欲甩袖出门。
于烈急忙再作解释:“昨日之事,枉费了公主信任,出现差池,使得白白劳顿。末将惶恐羞愧,请公主放心,属下心中也自会去衡量,如果馆案与昨夜两案互有印证,末将必会出手协调,正如公主所言,两案所及,皆是末将之下属。”
“你明白就行。”慕兰公主手中的马鞭被攥得紧紧的,“将军,皇城之重,民心浮动,元慕兰实在不解,将军作为京畿防卫、宫禁卫戍的禁军长官,你该作何感想?”
“末将得悉,亦是万分愕然,这愕然有着与公主一样的缘由,却也有着万分的庆幸,这庆幸是因为这铜驼悬尸,是在人迹罕至的时候被及时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于烈已修书发往天子行在,请准责罚,想必那兰台御史、有司诸公也已经准备弹劾罢黜末将之职了。但在天子降罪末将之前,我必须将其查清!”
“希望将军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不只为将之耻,亦实负天子。我昨日即有不测之预,不想还是被凶手提前一步。”慕兰公主毫不客气,她默默注视着领军将军的反应,本来前脚已跨出院门,忽然回过头来,“于领军,请你下令,将与崔宪提出对调的射声尉将佐传至司徒府候询,午前必须到!”
巳时末尾,午时降临,却依然是寒气逼人,并不比辰时暖和多少。
将作大匠蒋少游去往太尉府拜谒之时,府吏将其引入偏厅,请他等候些许,因为咸阳王正与怀州刺史、河内郡太守及河阳县令商议要事。蒋少游脸上似有焦急之色,府吏见状,告诉他,三位地方官员入内已有半个多时辰,应该不需太长时间便可结束会谈。
一炷香后,有太尉府曹吏与诸地方官员依官阶高低次第而出。
待府吏通报完毕,蒋少游入内拜见。
因为将作曹衙门归咸阳王直接节制管辖,二人已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咸阳王待蒋少游也颇为随意,不等他施礼,咸阳王即挥手道:“前将军,没有外人,不必拘泥。”继而舒展了一口气,又将双手交叉,托于后颈,一副放松的神态,“河阳马场工程总算可以启动,今日我召见马场所在郡、县、令三级长官前来,千叮咛万嘱咐,此后数月,一定要以马场筹建一事为重中之重。还多亏了那统州刺史穆罴助本王一臂之力,数万工役是说到就到。”
蒋少游略微点头附和,并不多言。
“前将军落座便是。”咸阳王这才意识到,蒋少游确实也并非那种能与自己交流为政心得的对象,便指着堂下胡床让他落座。
蒋少游照例,逐条扼要向咸阳王禀报了须弥天阁的工程进度及诸重大具体事项,尤其是须弥高塔之上最后所需吊装的莲花座葫芦宝瓶,已由突厥锻工锻造完成,瓶高丈余,只耗铜料三千六百斤,莲花与葫芦浑然一体,集合石蜡、锻打、熔焊多种工艺,严丝合缝,待今日午时日暖,即行外部纹饰,贴饰金箔的工序。
咸阳王听闻很是满意:“前将军国之巨匠,胸怀丘壑山河,并有天工妙手,大者如宫阙宗庙,微者如榫卯飞檐,皆能克专克精。那数不尽的砖石构件,在前将军心中,好似那孔明的帐前六军,兵马未出,却早已是分兵布阵罗列于前将军的帷幄案几之上。在给天子的奏事上表中,我定会为前将军多多褒奖。”
蒋少游拜谢:“殿下过誉。少游一介顿痴老匠,蒙获皇家天恩,理应恪尽职守。全然是没有运筹帷幄的胆气,有的只是战战兢兢啊。”
咸阳王爽朗大笑:“想不到少游也有这样的诙谐时候。”咸阳王见蒋少游略有迟疑,似有欲言又止之态,“少游,你这若有所思的情形,心中在思何事?可以直言于我。”
“殿下,方才您论及宫室建构、殿阁造作之律,王虽不专务于此,其中之关键,却也说得切中肯綮,此间道理,也是少游经手了几多楼台工程,积累了诸多的教训挫折,多年之后方才悟出来的。”
“前将军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般转弯抹角了?”
“前几日,少游登须弥塔阁之巅,西北远眺谷水之上的千金堰,隐约可见堤坝地址所选,已经撒白灰而圈定,此非有少游所经手事务,但少游恐怕其所勘定场址,并非恰当,弄不好……”蒋少游没有往下再说。
咸阳王身体前倾,盯着蒋少游:“你但说无妨,千金堰工程,虽曰民用,以调剂京都水系缓急,并辅漕运,此工程也实为军国要务,如果前将军发现了问题,说出来,方案及时调整,这不仅是必要的,前将军亦责无旁贷,不可推却。一定不要有门户之见,也一定不要为使明哲保身,以致过于谨慎。水患无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酿不测之灾,你我也都罔顾主上宠信。”
蒋少游拱手,面露忧色:“殿下所言极是,殿下所虑,也正是少游连日不能夜寐之缘由。”
“且快快说来。”
“千金堰堤坝选错了地方,此地土壤松弛,地势高悬,如以此址为堤坝所在,待春暖夏来,大雨倾盆之时,河水湍急,定会破堤而下,殃及城内阳渠与洛水等水系,城内之人,或为鱼鳖!”
“噢?会有这么严重吗?”咸阳王瞪大双眼,几乎屏住了呼吸。
“殿下一定记得,朝廷颁发迁都诏书之前两年,天子已密令少游访寻、勘察洛阳地望山川,洛阳内外,近百十里,沟壑峰丘,少游可谓了然于胸,今日千金堰所选坝址,正是在方圆数里土态最为绵软的沙质高台之上。此外,据少游往观夏日水态可知,其下应有大的地下漏穴,坝水将半数流失,于京都旱涝调剂所补无大益,以肉眼分辨,前后落差,似宜建坝,其实正是建在了最不应建的基址之上,应于现有基址西移一里许,择地而建……还有一层原因,也是少游最为担忧的。”
“全部说出来。”
“我看所选基址,并非为曹魏、晋朝千金堰旧址,即便如此,以旧址之固,于晋末仍发生有叛将决堤、水淹洛阳之旧事,后有匈奴伪赵政权之刘曜,决堰以灌城之惨剧……况且此处,更易为歹人破决,殿下不可不防患,朝廷不可不前瞻!”
“少游!”咸阳王立即从榻上落席,踱到将作大匠身前,他手指蒋少游,颇有诘责之色,“你啊,就是万事谨慎。少游,你谨慎没错,却没想过,这正是天子交给我直接负责的工程,你怎能到现在才提醒我!”
蒋少游伏于地上,颇为愧色:“殿下,少游并非有意忽略,几日前只是远观,还颇不能确定,天阁事务巨多,实在无力抽身,少游昨日才抽身出城实地勘察,才见到已经有兵士进驻,工程即发……”
“唉!你起来吧,我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实为慨然,为何没有第二个前将军这样的巨匠为本王分忧解难!”咸阳王屈身将蒋少游扶起,“我今日即通知都水使衙门,依少游之计,下令工程西移一里。”
“殿下。”
“前将军,还有哪里不妥吗?”
“请殿下在都水使衙门那里莫提少游,少游本出于公义,不欲引同僚忌恨。殿下只要将少游所述缘由,讲上一两条与都水使诸官员……岂不更好?”
咸阳王略思,转而诡秘一笑:“前将军,你这可是帮着本王立威啊,哈哈哈哈。”
诸事议定,蒋少游躬身施礼,正要辞别堂上咸阳王,却听得背后有人急步入内:“殿下,出大事了!”
“何事慌张?”咸阳王责问喘着粗气闯进来的王府司马慕容阔。
蒋少游也回过身去,慕容阔见到来访官员,刚刚张开的嘴却是定在了那里,稍稍回神,说出了四个字来:“军国大事。”
蒋少游见状,急辞而出。
慕兰公主回到铜驼大街司徒府前,却见府外护卫比平常多出了一倍之多,所增各卫,皆着羽林常甲。她心中纳闷,看这架势,莫非是天子秘密回京不成。
河阳王府主事薛适迎面而来:“公主,您这又是奔波了一宿?太子殿下专程来府,正与河阳王、镇南将军议事,特请公主回府即入厅参议。”
“哦。”慕兰公主顿时有些心生感慨,她这个简直不知道意欲何为,也搞不清楚何以昏招迭出的侄子来此作甚?明明幼时颇为招人喜欢,长大了之后,他却是生生把一个毫无争议的太子之位,给搞得岌岌可危。
“公主,不若……先去简单用些饭食?我想迟去一会儿也应无妨。”
慕兰公主望望羽林围戒的司徒府前厅,低声对薛主事说:“算了,到底算是当姑姑的,还是先去见太子吧,不知道他又要搞出什么新名堂。”她转首对身后的两人说道,“汐月、韩英,你们暂去吃些什么,稍作休息,都劳累不堪了。”
前厅之内,只有太子元恂、河阳王元灿、镇南将军王肃三人在座,见慕兰公主进来,太子急忙起身:“姑姑回城了,已听闻镇南将军述及昨晚姑姑远去广成关之事,姑姑劳苦,快快踞席休息。”
“太子近来如何?”慕兰公主也关切道。
“还好,还好,”太子见公主落榻,方才回座,“元恂多谢姑姑关心。”
慕兰公主抿了一口碗中甘甜的醴酪:“都知道射声中尉崔宪的事情了吧?”
三人点头,太子说道:“姑姑,元恂来府,正是为此事,留台今晨得报,即刻遣各官速查,集合了领军将军府,内宫宦官、女官,射声尉将士,以及崔中尉宅中仆从的各路消息。元恂初闻,明白此案不过是四夷馆案的继续生发,”他转望镇南将军王肃,“三日之前,与镇南将军有过一次深入交谈,这也正应了我当时的推测和担忧。”
旁边的镇南将军点头,拱手施礼于太子:“公主,经由太子留台消息搜集,有两件事情须得我们注意。”
“哪两件?”
镇南将军道:“一者,经提审崔宪宅中仆从得知,昨晚日暮之后,有崔中尉的声音叩门将入,仆从开门,却并未见到中尉。但是他在院中趋近宅门之时,隐约听到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提及三个字——领军府。目前崔宅仆从已经由太子留台移交司徒府,其证词是否真实,需进一步证实查验。”
“我才自领军将军府而来,见到了于烈,昨晚即是他送我出城。”慕兰公主似乎早有所料。
“另外一点……”镇南将军停在了那里,他颇为迟疑地看着对席而坐的河阳王。
河阳王接过对方的目光,转向女儿,面容之上布满怜悯之色,他缓缓说道:“兰儿,射声中尉崔宪的坐骑,一匹白额河曲马,今早就在将作大匠的家中……”
“什么意思?”慕兰公主立时蹙眉,两眸充满了震惊。
“姑姑,就目前消息来断,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太子无奈摇头。
空气里弥漫着谁都不愿经历的寂静。
“河阳王,镇南将军,你们二人呢?你们也怀疑是将作大匠杀了崔宪?!”慕兰公主直截了当。
河阳王眼皮耷拉,闭口不语,两目茫然。
镇南将军王肃缓缓答道:“我今晨为四夷馆案去前将军府上拜访,确也在其宅中见到了那马匹,据前将军所说是马匹自己跑来,是蒋闻过蒋中尉的旧骑。”
“太子殿下,镇南将军,还有大司徒,”慕兰公主几乎要流出泪来,“这难道还解释不通吗?前任中尉的坐骑,由后任所继乘,马思旧主,这跟将作大匠又有何干?”
“公主……”镇南将军实在不忍再说,但他必须把已经掌握的所有消息都摆出来,“据前将军亲口对我所说,他昨夜于须弥天阁工地值守未归,但是……经太子留台与司徒府各自询查,前将军昨晚并未在天阁值夜,并且,也不在将作曹衙门。”
“须弥天阁工地如此广阔,屋舍多重,被询问的人没有看到,难道他就一定不在工地他处吗?一个官阶为从二品的官员的行踪,他需要向每一个下属回禀吗?”
“值守寺门的羽林宿卫也称,前将军在日落之前,即离开了工地。”太子元恂叹了一口气,亦陷入到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不可能。”慕兰公主顿感眩晕,她用右手吃力地支着前额,不住地摇着头。
王府薛主事入内,于堂下跪伏禀报:“太子、诸公,领军将军来府有要事相报。”
太子元恂转向河阳王:“河阳王,您看?元恂是否先行回避,且回金镛留台,请诸公独立审理?”
河阳王颔首答道:“天子离京,太子居留台而监国,监视京都大小案件是为殿下职权所属。”转而吩咐薛主事,“请领军将军即入。”
领军将军于烈急急入得厅堂之下,行礼于诸位:“末将有一物上交于大司徒府。”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木匣,打开拿出一件精巧的白玉,呈给河阳王,河阳王将那白玉执在手中,未知何意。
于烈仍是气息未定:“启禀大司徒,这枚双鱼玉佩,是在清理射声中尉崔宪的尸身时,在其怀中所得,这是……”他目光转向慕兰公主,“是将作大匠蒋少游的日常腰间佩戴之物。”
这个时候,司徒府大厅的空气忽然凝固了,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环视着身边的其他人。
慕兰公主最先打破这一平静,她看着堂下的于烈:“为何今晨在领军府中,未听将军说及此事?莫不是刚刚才发现此物?须知,当下时间,距尸身发现,已有三个时辰。”
“公主,并非刚刚发现。天色未明,尸体转入领军府中之时即发现该物,只是中尉身上所带私人物品,并非此一件,对于此玉,领军府下属参理该案的吏员也并未在意。后来,经前将军的同曹下属——将作副匠王遇佐证得知,他曾见前将军佩有此物。”
镇南将军王肃问道:“于领军,何以会想到去找王遇对证?”
“并非末将主动去找。”
“噢?”
领军将军于烈在慕兰公主和王肃那里,都读到了同一种神情——怀疑,对自己的怀疑,他稍顿片刻,面色泰然答道:“公主走后,我赴司州府衙移交尸体,及诸物证、人证,恰有将作副匠王遇入衙拜谒咸阳王,我持诸物呈与咸阳王,王遇无意望见此物,恍惚问道:为何前将军的玉佩会在此处?如此而已。”
“于领军,你的领军衙门,下至宫禁五尉,上至将军府,除有宿卫城防之职,亦有鞫审京都要案之责,况遇害者崔宪,为将军下属将佐,为何将军轻易将该案移交河南尹?”河阳王质问道。
“其实这个疑问,公主早些时候也曾问过末将。正如大司徒所言,崔宪所属射声校尉,为领军府下属卫尉,且尸体所发现之地临近领军府,依我大魏律法,遇有特别案件或我领军府视为有必要介入之案,领军有典狱之权,但末将以为,此案发于京都地面,且前后已有两任射声中尉遇害,此事非同一般,如果放在领军府审查,必然有违持重中直,引得质疑。事情才起,便有某公质疑于烈。这一切,并未出乎烈之预想。”
“于领军,你好生作答便是。”太子在座上道,“将军所亲躬之事,乃京师大防,关乎社稷心腹,将军为陛下最为倚重宠信之重臣,朝廷百僚,怎会无端猜疑?对汝猜疑,无异于质疑圣聪。汝且将事情原本道来即可。”
忽然之间,座下的慕兰公主察觉到,这位太子,并非自己意识中那个胸无城府的太子。河阳王、镇南将军二人也都在太子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番另外的味道。
领军将军于烈当然也读懂了太子是在为他说话,并且是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姿态,于是他便说道:“回禀太子及诸上官,所以将该案移交司州府衙,也有咸阳王的命令所在,公主前脚离去,王命接踵而至,所以,末将也是奉了咸阳王之命,前去司州府衙移交,咸阳王居官太尉,并兼司州刺史,京都洛阳所在河南郡,又归司州节制,咸阳王当然对此案有直管之权……当然,依律,末将所辖之领军府,可据具体案例予以申驳,留府继续审查,究竟来说,末将是希望此案可得到公正审查,所以领军府亦愿主动回避,配合诸司审理。”
河阳王捋着胡子,不住点头。
“姑姑,镇南将军,二位意下如何?”
慕兰公主看了一眼太子,再问于烈:“于领军,为何将军又将这双鱼玉佩奉交司徒府?”
“因所涉之人,为前中尉蒋闻过之父。再有昨日公主追捕崔宪而不获,此二案,定然是脱不了干系。”
“咸阳王那边是何态度?”慕兰公主问道。
“太尉也明确表示,经确查,如二案确有关联,崔中尉一案可转交于司徒府衙门并案审理。”
镇南将军看着河阳王点了点头,河阳王会意。
领军将军于烈提声说道:“太子,诸公……”
每个人都凝视着他。
于烈却压低了声音:“末将有种预感,京都近日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关于大人物的。”
“于领军,谨言,须慎言。”河阳王巡视诸位,肃然说道,“上有太子留台监国,下有太尉与诸王,并有于领军如此干将镇守,麾下禁军乃天下第一精锐,逾二十万众,守护于洛京内外,有怎样的大事,能捅破得了这座铜墙铁壁不成!”
“诸公在上,禁军之中,似有隐秘之不法行径,末将须回府严查。那枚双鱼玉佩,是留滞司徒府,还是交还司州府衙,诸位自请定夺吧。”
经决,双鱼玉佩暂留司徒府,案情后续,待决而定。王府主事又来禀报,内宫宦官黄兴寿已在侧堂等候多时。
领军将军告退,太子见司徒府中此状,也辞别诸人,上了已在堂前守候的锦幕环绕的华盖车辇,太子回首:“于领军,你我同路,不如你就乘我的车一道吧。”
领军将军正欲辞谢,见太子有意诚邀,也只好入得毡帐之中。
众人送至府门,回身厅下,河阳王说道:“镇南将军,你与慕兰二人审理即可,我有些熬不住,遇有非常之事,知会我便是。”说罢,便在薛主事的搀扶之下,向后院暖阁踱去。
目送河阳王缓缓远去,镇南将军与公主二人默然相视,似乎都在阅读着对方的内心所思。
内宫宦官黄兴寿应命入内,只见这小黄门面容清净,看起来约二十岁的样貌,让人感觉震惊的是,他的眼神却是一种惊人的混浊。
慕兰公主直接问道:“安排射声尉官兵护卫宫人出城,中尉崔宪是被调配何处?”
黄兴寿一直俯身:“回公主,小的记得清楚,宫内亦有造册,崔中尉是被简派去往城北的小平津。”
“小平津与广成二关的护卫长官相互调换,你知道与否?”
黄兴寿低头却不语,神情游离。
“黄中使?”镇南将军知道,内宫里这些个内侍宦官的能量,还真的不能轻易小觑,其来路深浅,实难判断,况且黄兴寿又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
黄兴寿似乎从另外一个世界回转过来,猛然醒悟一般:“回镇南将军,公主,射声尉二将调换去所,小的知道也算知道……是在小的宣布了皇后懿旨,做了统一的部署,众人皆已散去准备启程,那本该去往城南广成关的将校才寻臣来说情……本朝以礼仪、以孝悌立国,小臣以为此等事情,禁军将佐欲顺路探视骨肉手足,亦是在那人伦情理之中,射声尉内部可做机动调和,便未去做干涉阻挠,要他与别将商议即可,至于最终调或未调,小的真的不知道……直到……直到今天上午崔中尉尸身被发现,小的也是着实震惊。”黄兴寿瘦弱的身板被他自己压得愈来愈低。
“黄中使,你且坐下说吧。”镇南将军道。
黄兴寿眨巴着眼睛,抬起了头,身板直了些,却不敢坐下。
“你可有将将佐调换一事,说与过别人?”
“公主所说,是指……领军将军?”黄兴寿抬袖拭擦着额头已经浸出的汗液。
慕兰公主并未回答他。
“说过……还是未曾说过……小的,小的实在是……实在记不清了。”黄兴寿瘫跪在了堂下,额头的汗竟然啪啪啪地往席上掉落,须知这是寒冬腊月天,厅内虽有火炭,但也只是极为微弱的暖意,不至于让一个人满头大汗。
“黄中使,你何至于此?”镇南将军惊诧地问道。
黄兴寿再抬眼之时,两只手臂和上身似乎都在颤抖,眼睛里更加雾气蒙蒙:“将军,公主……小的也不知道为何,像是得了风寒,脑子混混沌沌,浑身的冷意,却是不停地流汗,昨日里开始的……”
“黄中使可曾服药?”
“服过了,也不敢荒废了伺候皇后,御师署托请御师署的小官给我配了几服药,却未见减轻,想是那药力还未上来……”
慕兰公主看着眼前的情形,低缓下声音:“我只再问你一次,你可再好好想一下,调换领队将佐之事,你是否告诉过领军将军?”
黄兴寿呆呆地看着公主,眼神更加飘离,继而是凌乱无神,瞬即是全身的战栗,几弹指的工夫,他竟然倒在了地席之上,全身抽搐,可怕地号叫起来,就像旷野里被抛弃的狼崽的嚎声……
黄兴寿被随从宦官接走之时,慕兰公主仍旧心有不甘。她认定这里面有莫大的隐情,她无法说服自己,黄兴寿的怪病来得还真是时候,她害怕黄兴寿再成为第二个被灭口的崔宪。
镇南将军从慕兰公主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忧虑:“公主,就目前来说,何时提审黄兴寿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事情了。”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我想听下将军的判断,如果我们回城第一件事即是抓捕提审崔宪,而不是做一些外围工作,是否能够避免崔宪之死?”
“有可能。但我担忧的是,从崔宪那里,可能很难获取实质性突破,从他横死的情形来看,他未必掌握更多有价值的消息。他只是一颗小卒,一颗可以轻易被舍弃除掉的小卒,这一点公主也定是心知肚明。”
“自小卒入手,可以牵连出大将军。”慕兰公主似有悔意。
“不要忘记,最先着手去抓捕崔宪的正是公主您,只是,我们面对的对手之强大,超出了我们过去的判断。我觉得,即便提早抓捕崔宪,但到他那里也会中断线索。要么是后来抓捕,或是昨日,或是明日,也许他仍是必死的。”
“将军是说,对手总会在我们之前行动?”
“我们在明处,对手在暗处。一明一暗,这还是一场看不见敌人的战争。”
“崔宪的死,说明敌人已经开始新的动作。”
“这动作的目的,是为了攻击我们。”
“会不会也暴露了他们自身?”
镇南将军不由得佩服起眼前的女子:“理应如此……”镇南将军忧心忡忡,“也只是理应如此,如果我们捕捉不到蛛丝马迹,便会陷入更大的被动。”
“正在捕捉,不是吗?”慕兰公主目光坚毅。
“公主怀疑领军将军?”镇南将军忽而问道。
慕兰公主摇头:“我不知道,不确定。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他有被怀疑的诸多依据。”
“末将同意公主所断。”
“所以我们便顺着这应有的怀疑去怀疑。”
“是的,要将这怀疑展示给所有人,包括于烈自己。如果于烈确是崔宪之死身后的主使,他一定不是孤立的,或为权力,或为钱财,或为私怨,不出其三。如果于烈是敌人布设下的障眼法,我们大可留意收集他们的进一步反应。”
慕兰公主迟疑了一下,说道:“于烈可是手握二十万京都禁军啊!私怨尚且好说,可是他与闻过,官阶相差如此之大,又能有怎样的私怨?或者说,于家与蒋家,又能有怎样的恩怨呢?如果不是私怨,这往后的发展,可就要惊天动地了。如果是为资财,去年,多位地方刺史、将军,还有近支王公因贪渎被枭首、杖毙,或废为庶人,如果于烈参与贪赃大案,他如做最后的反抗,这个代价也太大了。镇南将军,你说,天子会如此眼拙吗?把一个贪腐成性的人提升为他的禁军首领?”
镇南将军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算了,我不逼你作答。将军心中一定是在说,这个话,我元慕兰可以说,你不能说。其实,这话,我又有多大的必要去问?”慕兰公主的笑容中也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无奈,“都说当今天子有着究合天地智慧的圣聪,有着天下门阀士族的共襄,胡汉武人的共助。可是……这自古以来的天子,眼拙的、死于非命的,甚至亡于自己昏聩颟顸的,又何其多。”
镇南将军迟疑片刻,缓缓说道:“公主,并不是我不愿与您沟通这些……即便圣明的君王,他们也必然会有本人并非全知全能的自知,终归是人,不是神佛,是人,就都有眼拙的时候。”
慕兰公主的眉毛舒展了许多:“想必这是将军最为坦率的一次吧,自南朝而入北国以来。”
镇南将军未置可否,只是继续微笑着。
“如果于烈是为权力呢?他的权力已经够大了……”慕兰公主双目圆睁,眼神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惊惧。
镇南将军仰首,淡然道:“那将会是一场大灾难。”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于烈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敌人故意引入布下的障眼之幕,敌人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应该仍旧不外乎权势、资财、私怨此三类。”慕兰公主凭几而思,陷入片刻的回忆之中,“希望闻过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保佑蒋家人……王将军,如果我坚信闻过或蒋家不会有招致身死的莫大私怨,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所面对的,将会是一场正在蓄势的大灾难,一场要继续死人的战争?”
镇南将军凝视慕兰公主,默然无语。
而后两人又将近日来各自所获的信息彼此做了通报,当镇南将军谈及在蒋少游宅门之前所发现的血迹,慕兰公主立时想到今晨在永桥桥首躺在血泊中的雪狼山犬,她向镇南将军立即说明此事。
是否昨夜的某一时刻,在蒋宅之外发生过一番血斗?参与打斗的人又是谁呢?
两个人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公主,如果将作大匠昨夜真的并不在须弥阁值守,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呢?如果在其门前又真的发生过一场流血的争斗,前将军会否真的是参与者?”
这其实也是慕兰公主担忧的事情,她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可是结合这已经出现的证据链,真的很难将将作大匠同崔宪之死撇开来。慕兰公主咬着嘴唇,她的眼神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忧虑。
镇南将军不忍再问,却不可不问:“据公主了解,前将军本人是否有亲身参与的可能性?是否有能力组织亲信……绑架了崔宪?”
慕兰公主目光迟滞,她知道,闻过和韩英从少小开始,都是练过多年武艺的,而他们的诸位师父,又都是阿翁亲自遴选出来的,并没有听说过阿翁本人有习武的经历,但是能不能保证他真的没有过习武的过往呢?慕兰公主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怀疑和不确定,她脑中忧虑的云团越积越厚:“如果是真的,阿翁杀害崔宪的动机是什么?”
镇南将军知道,公主并不是不知道这可能的动机,她只是不愿自己去相信这动机的存在。“为蒋中尉复仇……”镇南将军的表情也是犹豫不定,他不想让公主看出自己的决绝和冰冷,他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慕兰公主心有不甘:“如果阿翁要杀崔宪,他为何又要在自己宅前打斗?崔宪为何最终又会被悬吊在铜驼之上?你要知道,蒋宅所在,是在内城之外,在郭城西面,要想把一具尸身运送到内城之中,必须通过内城十三座城门中的一个,而午夜时分,城门紧闭,守卫森严,杀人者又是怎么做到的?”
镇南将军看着异常痛苦的慕兰公主,心中也是叹息不已,他转而一想,说道:“公主,我们换一个思路。很显然,这个案件的审查权已经归到咸阳王,并不是我们做不到将案件要过来。进一步讲,如果末将能将案件审理之权拿回司徒府,我们又将如何面对这样的案情?我们现在所谈,大可以作为为前将军开脱的演练,要想证明他的无辜,就只有掌握了更为扎实的证据,否决这已有的片段性证据!找到真凶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慕兰公主点头,她意识到,自己的于心不忍,自己的不愿相信,并不是没有价值的,而恰恰是四夷馆案,乃至后来的这两起案件所必须厘清的。
镇南将军见慕兰公主面色有所缓和,他也平静地说道:“你我都知道,洛阳城中的王公百僚都知道,修建洛阳新都的实际主持者正是将作大匠,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清楚三重洛阳城围的优劣之处,或者说,薄弱所在。”他嘘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前将军是有可能找到防卫的漏洞,在内城里外实施行动的。”
镇南将军见慕兰公主确是点头承认了,但是继而她的目光却充满了灵动:“不对!”
“有何不对?”镇南将军紧问。
慕兰公主目光凝视着面前的错金香炉,那炉烟涓细,从那生动的鸟喙和山缝中袅袅而升:“假设将军方才所说的一切疑窦和迹象都指向将作大匠复仇,假使他就是杀人者。但有三点,足以推翻这所有的所谓证据。一者,为子复仇,杀人者没必要鱼死网破,搞得满城风雨,阿翁还有一双儿女,他即便为了他们也定会将杀人行径秘密行事,可是最终将尸体吊悬在万众瞩目的铜驼之上,悬挂在阊阖门前,是故意为之。为什么行凶者会选择这样做?”
“在首善之区,制造恐怖混乱,在羽林虎贲眼皮之下,进行示威!”镇南将军思索道。
“是向当今天子示威!”慕兰公主进一步补充道,“一个老人为骨肉报私仇,有必要如此吗?”
“第二点呢?”
“假使复仇之说仍旧成立,为何他不选择此前的时间,偏偏要选择天子亲自下诏,宣布重理此案的时机?阿翁一个多月都等了,甚至都已经接受了闻过离世的事实,难道他会亲手斩断朝廷重审此案的机会,放弃光明正大为闻过洗脱冤屈和猜疑的可能性,而去亲手破坏此间局面?”
镇南将军颔首称是。
“第三点,将军今晨去蒋家,所发现的血迹如此明显,如果果真是阿翁主使或参与,他为何不事先除去证据,而等着别人去发现?”
镇南将军沉思良久,说道:“公主所述三点甚为重要,对于案情本身来看,你的分析之作用,在于找准方向,不使我们也走向偏颇或错误,其意义是战略层面的。但就具体战术而言,这里面的两点也有待我们厘清和解决,一者,前将军的双鱼玉佩为何在崔宪身上?二者,前将军昨夜去往了何处?”
慕兰公主也表示同意:“玉佩之事,我想可以很快弄清楚,玉佩如果确为阿翁所日常持有,我们应该听听他的说法,是丢失,是赠予了他人?给了谁?或者是否有可能被他人窃去?循着这条小的线索也可以使得案情有所进展。窃玉之人,一定是从属于误导我们案情询查方向的势力。至于将作大匠昨夜的去向,我想这个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楚吧。”
镇南将军两手有力地交叉在一起,忽然说道:“公主,以我之见,那雪狼山犬的致命伤,应是夜救前将军的时候留下的。”
慕兰公主也恍然大悟:“有可能。”她看着那太阳的光影,已经映到了厅柱上所绘朱雀的长翎之处,时间已近正午,“想必韩英和汐月二人快要回来……”
“公主,现在决定还为时不晚。崔宪一案,依你之见,是拿到司徒府来,还是留在咸阳王那边?”
慕兰公主知道,无论自己的分析多有道理,目前的已有证据却都对阿翁不利,如果咸阳王那边动作稍快,将作大匠在日中之时,即会被当作嫌犯捕押于大狱。镇南将军如此委婉表达,自然是因为他理解慕兰公主对蒋家的情谊。
慕兰公主思虑良久,但见她双眼紧闭,鼻翼微动,“将军,不要让我的情绪去影响理智的判断,我自然是坚信阿翁的无辜,但我也相信,如果操之过急,乱了方寸,会错过发现对手漏洞的机会。我以为,此案可以暂时交由咸阳王审理。”慕兰公主睁开双眼,继续冷静地说道,“给他们一些时间,一段让我们来观察的时间!”
镇南将军颔首:“公主明鉴。”
也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从内心真正开始认可这位同僚。
二人正要离席去将案情禀报河阳王,厅前府吏入报,在射声校尉之中任职的张议应命来府——来者正是昨日提出与崔宪调换任务地点的官佐。
果不其然,来人所述,与领军将军于烈、宦官黄兴寿所述也无大的枝节出入。
张议在宫内领命之后,犹豫之余便去请求黄兴寿调整安排,黄兴寿让他与崔中尉调换即可,来到宫外,他追上已经上马启程的中尉,两人临时进行了更换。而张议的来历也非常清晰,乃河阳县人士,为半年之前由河内郡武试选拔出来的良家子弟,他的兄弟则是在两年前被当时的怀州刺史征戍入伍的,都城迁洛,几经折返,又到了卫戍广成关的近畿部队中去。张议祖父本为山下穷苦猎户,却经常出资供养山中老僧,就为了其父亲能随僧人认字学经,为河阳县所举文士,在郡府充当署吏,在乡里有口皆碑,常助孤苦,为人清正老实,到了张议这里,虽是读书一般,但自小耳濡目染,继承了祖父传下来的善射之能。当月五百羽林,皆经严格锤炼和淘汰,钦选身当宫禁戍卫,并由天子在城北宣武场亲授武略半日,兼阅卓越之士的技击操演,而张议正是以百步穿杨的善射之技入得射声尉。而当日阅操之时,镇南将军所乘的马匹就在天子的后面一侧。所以那一批羽林虎贲宿卫,因为幸得天子教授韬略,在历届选拔中都被人所艳羡,无论是在五尉中的任何一处供职,也都得到提拔较快。相反,这批卫尉也自然对天子恩宠尤为珍视。
张议也立即认出了镇南将军,先有射声中尉身死,后有镇南将军和公主召见,他向两位上官表达称:自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重大,甚至自责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调换才导致了崔中尉的身遭不测。
听闻这些背景之后,镇南将军说道:“张君,你无须多虑。骨肉兄弟,若足若手。天子所倡,战功武略与礼仪文章并举。你所行之事,所提之请,究合礼仁大义。武人刚猛,是要在疆场之上,如果唯有此,也只是匹夫之勇,对待父母兄弟,君上长官,更需情真义挚,此方为家国之真勇士。张君身列羽林虎贲,前途无量,身负重责,重如泰山。你我同列军籍,皆为天子戍守之士。至于中尉之死,事出他因,其咎,与你毫无干系。”
镇南将军的这一番话语,在冰冷的冬天里,对一名下级军官而言,不啻为一团温暖炽热,足可将其身心点燃的烈烈火焰。
张议立而作揖,其态清正,其情挚诚:“小将万谢镇南将军。张议愿舍命疆场,入将军麾下,卷扬南虏,为天子统一神州大业舍去身家血肉。”
镇南将军说道:“如张君这般义士,终有功勋卓著之日。我可明确告诉你,当前我所追踪之案件,亦是天子专诏审理,其意义并不弱于疆场杀敌立功。你身出诗书之家,晓通文韬武略,居京城之地,所扼之事,实为国之根本。”
“小将是知晓的……”张议两腮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镇南将军已经注意到这一细节,“张君,据你半年观察,在射声尉中,对射声校尉元洛平、前任中尉蒋闻过及崔中尉各位长官,观感评价何如?或说,是否发现过什么异样的情形?我希望你把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说不定有哪些线索就会成为查案的有力帮助。”镇南将军在军中日久,他很清楚,即便是最高将官,想隔级从兵士那里得到对中级将官的公正评价,如果没有足够的信任和可靠的渠道,也是很难得到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偏见和现实顾虑,而后者恰恰是最关键的制约。
张议抬手抓挠了两下脖颈,一副努力回忆的表情,不多时,拱手说道:“将军,小将身列禁卫,只是一心戍卫宫阙苑囿,令行禁止,领命而行,对上级将官的日常,真是不甚留心……但将军既然问起,小将愿意如实回答。射声校尉乃本尉长官,据小将来看,元校尉是典型的军人做派,寡言谈,有不可犯之色,约束下属也甚是苛严,惩罚是常有之事,射声尉禁卫上下对元校尉都非常敬畏,不敢有任何造次。已故蒋中尉更具敦睦厚谊之雅量,对下属是另外一种约束风范,仁爱居多,非是大错,责骂极少……但蒋中尉与元校尉的工作配合向来却是十分融洽,蒋中尉的武技、箭术,在射声尉两千健儿中堪称冠绝,无出其右,对我个人也照顾颇多。现任中尉崔宪……小将不是非常了解,崔中尉是在蒋中尉亡故之后承序接任……听尉中先来的弟兄们说起,崔、蒋二位中尉的私人关系也是不错的,甚至有异性兄弟之厚谊……”
听到这里,镇南将军与慕兰公主四目对视,张议所述,倒是可与蒋闻过生前曾带崔宪前来河阳王府相互印证,二人应有着比较亲近的私交。
此刻,张议眼睛低垂,喉下蠕动,似有隐情。
“张君,你接着说。”这一次,镇南将军语气坚决。
张议闻声,嗫嚅道:“……有一天,就是在蒋中尉生前某日,小将去班房领差,离那房门还有三四步远,却见到崔中尉摔门而出,一脸怒气,差点与小将撞个满怀,他却也并不顾我,只管远去……我进得房中,见到蒋中尉面窗而立,久久才回过首来,面色多有无奈之情,想是两人刚刚发生了什么争论……”
“噢?你可曾听到他们争论的声音?”
张议迟疑,见前方四目相逼:“小将不敢有丝毫欺瞒,崔中尉夺门而出之前,我只是听到一个声音,应该就是崔中尉的声音……”
“什么声音?”
“他好像是说:‘不许你去……’崔中尉对蒋中尉喊出这四个字来,除此之外,小将就一无所知了……”
“此事发生是在什么时间?”慕兰公主紧问。
张议低首:“禀公主,是在蒋中尉亡故之日的头一天清晨……”
很显然,这段故事的眉目,超出了两位听者起初的推断和认知——崔宪是在阻止蒋闻过去做某件事,或许就是阻止他前去涉足四夷馆事!
镇南将军说道:“此事非常关键。我再问你,这个事情你可曾对其他人提到过?”
张议摇头:“没有人来问过小将,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这只言片语,我也并不知道其意所指……直到今晨,听闻崔中尉又遭凶案的噩耗,我才猜想,两位中尉前后罹难,与这争吵会不会有所关联。至于何种干系,小将实在不能得知。”
“很好。你暂且归尉,如有需要,还请予以配合。”
张议告辞。他走出司徒府,也开始思索起什么来。
王府主事薛适慌张进至前厅:“将军、公主,河阳王请二位即刻过去。”
“什么事情?”公主问道。
“派去恒州的快马回来了,绍宗已经搞清楚了崔宪的甲册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