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王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窄条麻纸。在他手边的几案上,放着一支刚刚拆开蜡封的竹筒。见镇南将军与公主近前,河阳王将那字条递给王肃,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方笔小楷:
崔宪,年廿七岁。族属清河崔氏,为太武朝大司徒崔浩远支。国史之狱,崔司徒罹祸,同族皆遭株连,是时,崔宪祖父适公务出旧都平城,归途闻变,脱遁于白登山。太和十三年,崔宪携母奔归平城京,初投咸阳王府,经王府司马慕容阔荐,入值为殿中武士,次年,由时任殿中尚书于烈再举,转值羽林。逮太和二十年,于烈转任领军将军,崔宪调入射声校尉。
自太和十三年,为于烈简选入值禁军者,计有七百四十人。今位列洛阳都畿各军政要职者十之七八。内则典掌宫禁宿卫,外则镇守京畿八关。其名单另有所列。骁骑将军元越,奉诏钦巡北部边镇,今至恒州,儿为审慎起见,特托付元将军近日归京代呈司徒府诸上官。
在旧都平城,王府薛主事儿子薛绍宗任州中威戎将军——案太和十七年新官制,威戎将军只为低阶杂号将军衔——据他提供的信息来看:崔宪身出咸阳王府,先为殿中武士,后为羽林郎,再入射声校尉,离禁军核心越来越近,这一路的腾挪,正是在咸阳王元禧、领军将军于烈的亲自简派和推举之下完成的。另有经由领军将军长年举荐入值禁军的七百四十人名单,则由薛绍宗交由河阳王之子、骁骑将军元越,待至巡边结束归京之时,予以面交。
前日洛阳内府所存崔宪身档甲册之丢失,似乎也只有领军府有最大的便利予以藏匿甚或销毁。
镇南将军王肃、慕兰公主二人四目交接,神情肃然。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有某股力量,已经在二十万京畿禁军中埋下了某种预伏?如果是于烈主使,于家世受皇恩,他本人已经坐拥统摄禁军大权,内卫宫掖,外执关津,所受皇恩宠信无以复加,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咸阳王才是背后的真正主使,是殿下恐惧某种不宜外露之事终而败露,以致杀人灭口?难道手握二十万羽林虎贲军的于烈将军与都督六州军事的咸阳王结有深交,或说背着天子私相结纳已成朋党?
河阳王虽面无表情,内心却有极大的惶恐,他咳了一声,茫茫然说道:“我所以为的于烈将军应该不至……不至于像绍宗调查的那样啊。”
王府薛主事附和点头:“是啊,河阳王,是不是小子所收集的消息有误?”
河阳王又颇为无奈般地摇摇头:“绍宗是很谨慎的,行事缜密,这一点你我都心中有数。薛主事,你还记得太和十九年有档子事,于领军因子引例求进,上表请罪的事情吗?我不是太关注此类事情,你给大家讲述下。”
所谓引例求进,是在朝廷大选百僚、征引贤才之时,或在论军功事功应赏、应擢之机,由臣子上书为自己、为属下上表天子,请求得到提拔赏赐。
薛适说道:“回禀殿下,太和十九年……嗨,其实也就去年的事儿,朝廷征辟文武百僚,有毛遂自荐的,有论功晋身者,于烈将军的儿子、武骑侍郎于登引例上书求进。但于烈将军听闻此事,第一时间给天子上表谢罪,表书中甚是恳切惊惶……于领军说是,作为一位近臣,自己从未轻易引荐一个人给天子,就是为避亲近之人托请,所举非人,辜负了天子的圣恩。遇到朝廷超拔,作为大臣更应谦让,但我的儿子却托请他人要求晋升,这是为臣平素对儿子缺乏训教所致……于烈将军在表书中请求天子对他进行处罚。这事儿,京城的官宦们都知道,也都感念于领军的处事谨慎和谨严家风。”
尽管镇南将军当时身在南境,其实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这事儿的结果倒也不坏,是吧?”河阳王问道。
“是啊,天子圣明,赞赏于领军的谦恭,乃上古贤臣才具备的有识之见,还特意召见了于领军的儿子于登,对其下诏曰:朕今创礼新邑,名扬天下,卿父乃行谦让之表,而有直士之风,故进卿为太子翊军校尉。又加封了于烈将军为散骑常侍,赠了食邑二百户。”对于去年旧事,主事薛适娓娓道来。
在太和十七年朝廷最新颁布的《职员令》中,东宫下设太子翊军校尉、太子屯骑校尉、太子步兵校尉三营,各领三千共九千兵力,校尉长官官品皆为从五品下,也就是说,当下于领军的次子于登正位列太子东宫官班。而于领军因表请谢罪,反获恩宠,因之新获的散骑常侍官品为第二品中,正是在这个职位之上,于烈将军于今年又获荣升,坐到了领军将军这个正二品的位置。
镇南将军王肃心中惊叹,王府薛主事的这等记力,绝非常人能比,他不禁又暗自思忖:在外人看来一向不问朝事、百病缠身的河阳王,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吗?
如果是,这河阳王府的府吏,为何会将天子的一封经年诏书之重要片段记得如此一字不差?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这薛主事是河阳王在府外的耳目,河阳王本人,则很有可能在高墙之后,洞悉观察着朝野的一切。而天子之所以专诏令河阳王出山,主理四夷馆案,只能说明天子对这位伯父的真实态度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说,于烈将军连自己儿子的晋升都如此谦恭礼让……在禁军之中提拔亲信、私结朋党,真的有这种可能性吗?为朝廷荐举英才,也是做臣下的职责,于领军是否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我亦深恐此事引发过度猜想,诬损了一位忠贞大员的名节。”河阳王的这番话语,将镇南将军飞扬的思绪打断。
河阳王转身过来,看着镇南将军,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王将军,这紧要的环节,还须你来定夺,于领军官列朝廷正二品,同镇南将军一样,都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可是闹不得半点误解或疏忽。臣下怀才而谦逊,天子明辨且仁德,是古今君臣的楷模。万不可闹得黑白颠倒,我等的仕途受到牵连是小事,引起不必要的朝廷风波才是最要命的!”
镇南将军凝重地点头。
河阳王的话语还有另一重意思,也已经非常明了:颠覆了领军将军于烈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在质疑天子的辨别力。英明的天子当然会接受这种质疑和纠错,但是质疑者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
薛主事近前,低声说道:“殿下、将军,于烈身出官宦大族,祖父位列三公,父辈官处九卿,于领军少年有志,入仕即拜羽林中郎,累迁侍中、殿中尚书,备受故太后、先皇宠信……”他稍有犹豫,“殿下,您还记得吗?故文明太后称制之时,于烈将军与殿下您、陆睿等重臣各获皇家金策铁卷,本朝许以上王侯有罪不死之天恩……”
就连一向率性无羁的慕兰公主,都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如果堂堂领军将军确实与案有涉,如果处置不好,将会酿出一场大祸!
“薛主事,你还掌握有哪些消息,还请一并讲出。”镇南将军道。
薛适逐个看了看面前的三人,忧然说道:“回禀诸公,各位是否都知晓于领军的长子于祚今任恒州别驾?”
河阳王、镇南将军点头,慕兰公主似有不解。
别驾,全称为别驾从事史,从官职的表面意思来看,其职只是一州刺史的佐官,但实际上,在一州之内,位高权隆,仅次于刺史,因其出入不与刺史同车,别乘一车,规格几同刺史驿车,故而得名州中要事,须由别驾副署方可成行。在州之内,有刺史在,权领刺史之半;无刺史在,总理州内一切军政事务。
“别驾之职,我朝前期由刺史自辟,后由朝廷敕任。于祚权重一方,恒州又为旧都重地,其人在州,却是贪婪凶残,多受贿赂。有司已屡次弹劾,但慑于其父在京之领军大权,弹劾表书一直被压。”薛主事继续说道。
恒州刺史陆叡日前尚在京都,正欲返回平城。也就是说,薛绍宗是在于烈长子任职别驾要职,总管州内大小事务的环境下调查收集有关于烈的消息,其面临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更为严重的是,一旦被对方察觉,昼日之间,于烈可在京都获悉。四夷馆案正在纠察自己,这个消息一经于烈确认,领军将军本人不管是否涉案,大司徒府与领军将军府都将陷入对立之中。
河阳王起身走到镇南将军之侧:“王将军,目前是否有于领军涉案的确凿证据?”
镇南将军离席起身,迟疑之后答道:“并无直接证据。但昨夜射声校尉元洛平遇刺险遭身死,中尉崔宪尸悬铜驼,两案所涉被害之人,皆为领军府下属将佐。尤其是铜驼悬尸一案,据同班射声士所述供状,自小平津归京,崔宪进入郭城之后,并未进入内城,而是沿阳渠而下直接归家,各人自建春门外分别,内城十三门紧接着便关闭。崔宪并无可能进入内城。无论死者崔宪是否于内城被杀,但尸身却悬挂于内城之中,能够越过重重高墙而涉案,在京都之内,不是一般蟊贼歹人能做得到的,甚至……”镇南将军稍顿,“甚至位高权重者,如咸阳王也做不到,城门开合,事关京师大防,天子离京,在理论上而言,也只有……领军将军才有如此的操作可能!”
河阳王微微点首,却说道:“也就是说,目前的一切,仍只是推测。”
“阿父,误导我南下广成关,夜追崔宪的,也正是领军将军。”一直在旁观察和倾听的慕兰公主说道。
河阳王起身,低首踱步,一番艰难思索过后:“依我来看,追查领军将军是否涉案一事,可以继续秘密查证,一定要记住,不可贸然行事,事涉手握二十万禁军的领军府,非同儿戏!”他走到慕兰公主跟前,“兰儿,目前最要紧的,恐怕还是将作大匠有涉崔宪被杀一案。你看,是否有必要,由为父出面,将此案从司州府衙调来,由咱大司徒府主持审理?”
慕兰公主顿时神色黯然,她想抑住眸中几欲夺眶而出的晶莹,却是十分艰难。她不愿相信,将作大匠明明是受害的一方,事态发展到这个阶段,却成为崔宪被杀一案的最大嫌疑人。她用牙死死地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殷红的血丝,艰难地控制着。四夷馆案因为自己的极力争取得以重查,到如今,没有一个确凿的歹人归案,却将阿翁牵涉了进来,这要让自己如何向死去的闻过交代?如何向闻玉、韩英交代?
她背过脸去,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涌了出来。河阳王心疼地看着女儿,却也是无可奈何。
镇南将军见状,急忙说道:“殿下,我与公主已商榷过,将作大匠一事,司徒府目前不去插手为好。由他们先去发挥,给对方一些空间,顺藤摸瓜,对手必有错讹处。这也是公主的意思。如遇非常之事,殿下有方便行事之权,可随时将前将军要来司徒府。”
“如此甚好,我也是此意,只不过,怕兰儿于心不忍。”河阳王的一只手轻抚在慕兰公主的肩上,“不过,为父也看到,兰儿终究是真的长大了……”
王府主事说道:“诸位,先去用些饭食吧。射声校尉元洛平家仆来报,元校尉欲在午间未时来府禀事,大司徒您看,由哪位上官出面予以接见?”
“有劳镇南将军吧。”
王肃拱手应命。
慕兰公主的面容终于恢复了平常的颜色。她心想,这韩英和汐月为啥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雪狼山犬怀着对主人的万分不舍,也带着一桩疑雾重重的隐秘,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它双目下的白色绒毛上还淌着两行湿漉漉的泪液。
韩英的脑海里,却仍是山犬生前的景象:它呼吸急促,嘴角缓缓开合,艰难吞吐着气息。在他们彼此的眼中,对方不仅是朋友,更是亲人。
韩英在太行山口收留雪狼山犬的时候,它是那样瘦弱,毫不起眼,就像一只落难的小狼崽,那时候山犬的呼吸也像方才那样羸弱,但它看到韩英的瞬间,滚圆的眼珠里盈满了喜色,不像今日,那两束光芒渐渐淡去、远去,以至完全熄灭。
在和韩英相处两个月后,雪狼山犬渐渐变得魁梧壮硕,在主人面前,它却永远那么乖顺体贴,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在主人面前摇尾撒娇。只要有旁人在场,或者韩英去太学上学,或者韩英进寺阁探望父亲,它都会停留在远处,目送主人进入。它会止步在距离寺阁一个里坊的墙角下,静静地等待主人的返回。山犬哪里是害怕寺阁门外那些身着闪闪铠甲的羽林,哪里是怯于太学门口的人来人往,长着一身油亮如玉长绒的山犬,只是担心别人害怕外表彪悍威武的它。
韩英瞒着父亲在城外与那些黑眼珠、蓝眼珠的少年比武切磋的时候,山犬也只是在不远的沙地里蹲伏着,它会吐出又红又厚的舌头,两眼一眨也不眨地观看着远处的一切。有时它又满是兴奋地在满地摇尾转圈,因为它知道,那不过是主人与别人的正常交往,无论输赢它都不该上去拉偏架。韩英也只是在它耳边叮嘱过它一次,在自己与人过招时,无论自己是否吃亏、是否受伤,它都不能上前。叮嘱过后,山犬不仅从来没有违反过主人的重托,它甚至连近前围观都没有过,永远都是那么远远地伫立着,遥望着。尤其在韩英处于下风的时候,山犬急得团团转,前腿几乎就要把山岗上的砂石刨出一个坑儿,它最急躁的表现,也就是在开满蒲公英的青草地上无奈地低吼,低吼罢,又连忙整个身子卧下来,隔着青草的叶子,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窥探人声鼎沸的比武场,去观察是否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太害怕自己犯了错误,主人又来唠叨它。比武结束,众人离开,韩英会来到那片蒲公英盛开的草甸里,也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噙一支蒲公英长茎,快乐地向山犬述说自己在场上的表现是多么勇猛和灵巧,告诉山犬自己十招之内就把一名西域的拳手撂倒在地,而那拳手传说是数万胡人中最为厉害的武士。那武士曾经来往天山,到过波斯,在大漠之上,他曾手持宽刀,率领手下的商队护卫,砍杀过突然而至的数十名角弓响马……不知是因为夏天的阳光太过强烈,还是韩英过于沉浸在胜利之中,他在草丛里闭着眼睛说得忘乎所以。他想去把身边的雪狼山犬揽到自己怀里,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因为山犬早已经跑到那片野生的桑树林中去够食酸甜可口的黑红桑葚了。韩英坐起,生气地吼它:“你给我过来!”可山犬却只是望他一眼,满嘴流着紫色的桑葚汁液,继续寻找美味野果。主人所说的比武结果固然不假,但哪里是什么十招之内,山犬明明看到主人在前二三十个回合一直处在下风,最后被西域武士揍得满地找牙,害得山犬也着急上火,却不能上前帮忙,把身边的一片草皮都快给啃光挠光了。要不是主人趁对手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笑得这边的山犬都觉得双颊火辣辣的,然后主人寻得了间隙,瞬间一跃,就去发起反攻,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呢。但人家武士倒也机灵,反应极为敏捷,伸出右臂去便抵挡住了偷袭的勾拳,却不料左颊重重地挨上了一拳,顿时下颌脱落,栽倒在地。韩英虽然惯用右手,但当年兄长闻过在时,两个人互比臂力,左右相攻,他在腾起的一瞬间,早已决定了右手来个假动作,其实腰间的所有力量已经满贯到左臂之上。山犬刚才腾空投来的那一瞥,仿佛是在鄙视自己的主人,你就快别吹了,你虚心些吧,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赢的吧,我真是不想听你再吹下去了。
今年秋天里,就在永桥往西的不远处,山犬在无聊地等待主人从太学放学的时候,跳进洛水,救起了一个不慎落水的铁勒孩童,而那孩童的父母,却硬说是山犬将孩子吓到失足跌到了河水里。虽然有戴着皮帽长着绿眼睛的陌生人给孩童的父母说明了真相,山犬还是被挤在了一团磨刀霍霍的人群里。它浑身湿淋淋,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确定这些人要如何对待自己,它却感到了自己浑身的战栗。就在自己蜷作一团的时候,主人冲进了人群,山犬听到了主人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看到他满额青筋与人争吵。而最后,主人回到家中,抱出了两匹绢,交给了孩童的家人,山犬才被放回。然后是一路的安静,山犬和主人都耷拉着脑袋,不吠不语。它自始至终也不清楚,眼前的人类世界发生了什么。而主人却清楚,山犬是决不会去吓唬孩童的,它在常人面前是那样温顺,它从来都是远远地躲着人群,自己找一方洛水边的清静处,一边听蝉鸣、斗蝴蝶、看游鱼,一边等待主人的身影。韩英听到身侧山犬低低的一声呜咽,他低下身去,看到了山犬的两行泪水,它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样在抽泣。韩英蹲下来,抚摸着它湿答答的脑袋和耳朵,安慰它道:“看你哭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当然知道你没做错事,你救了一个小孩,就像当初阿爷救下我一样,也像你饿得嗷嗷叫时,我救下你一样。我们都是好样的。我们自己是知道的,佛菩萨是知道的,它会保佑你,保佑我,保佑阿爷的。”韩英不知道山犬是不是能听懂自己的这番安慰和说服,不过一炷香之后,山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家中,像往常那样咧着嘴和大家玩耍。却是苦了自己,两匹绢无影无踪了,自己跟闻玉说了,因为妹妹算是家中的内务长官,吃喝用度都交给妹妹来筹划打理,她倒是说到做到,一直嘴严,对谁都没再提起。
…………
韩英回忆着和山犬在一起的诸多细节,但从这个冬天以后,山犬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摇尾,去给他摘桑葚,去闯祸。
此时此刻,山犬瘫软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无声无息。它的身边,是它昨夜里舍弃性命奋战得来的战利品:一片沾满污秽的黑色破棉布和一块淋漓着血水的肉块。
见桥边的四通大市市门已经开启,清晨的商贾行旅三三两两,人迹仍旧稀少,韩英把山犬抱在怀里,挪到桥下,他不想让人看到这一幕。他又捡了一片破麻布,把证物包好。
“汐月,你帮我看下雪狼,我去大市里买块草席,给它裹下,得埋了……”
汐月看到韩英两眼潮红:“你去吧,有我在。”
韩英上到桥上,感觉自己的双腿轻飘飘地无力,他来到大市里卖苇席草榻的商户前,却不见开门,想来是时间还早,商贾尚未营业,他正想去叩门,却听见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在唤他:“喂,你别敲了,秦掌柜一家回义阳老家过年了,走了都快半个月了。”
韩英回头,见街市对面有个身着浅绿小袄的灵巧姑娘在揭自家门板,他想起来了,这家商户便是几日前拜访过的胡人染庄,绿袄姑娘的名字唤作谨哒果儿。
韩英让过一架载货的牛车,来到染庄门前,不等他问话,姑娘便说道:“他们家的货紧俏,早卖断了。说是过年,估计又回去收稻草备货了。”
“我想买张草席,你晓得哪里有卖吗?”韩英的声音十分低沉沙哑。
胡人娘子叉腰噘嘴,寻思了一番:“这大清早的你买草席作甚?”
韩英迟疑了下:“雪狼死了,得埋了。”
“狼?!”胡人娘子瞪大眼睛。
“我那只白色的山犬。”
胡人娘子理了理渗着细密汗珠的头发,恍然大悟,她同情地看着韩英:“你着急吗?”
韩英点点头。
“近的商家,我听说陈记青瓷坊也做草编,他们是卖豫州的汝水青瓷,每日里走的量也大,店伙计就将捆扎陶瓷的稻草拿来编席顺带着卖。我见也有人买。离这里就只有四五户商家。”
“嗯。”
韩英拱了手正要转身离去,身后的姑娘却说:“欸,你回来……”
胡人娘子寻思了一下:“你也不一定非要买席子,我们家有些黑毡,做穹棚毡车的那种,有些念旧的王府也到我们这里买的,很好的。你等着。”姑娘说完就转回到了店里。
韩英知道,过去的部落酋首们游猎夜宿或作战宿营,都会用到这种质量上乘的黑毡,甚至连大魏天子的行宫都会用黑毡搭建,挡风隔雨,厚实耐用。他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真是糟糕,并没有带钱,他又到腰间的蹀躞皮带上搜寻,看是不是带有可以抵押的物品,几个皮袋中,分装有点火的火石火绒,有解绳结的哕厥,有磨刀的蛎石,有几枚五星铁镖,蹀躞带上还悬有铜柄的小佩刀,倒可以作为抵押物。他带着刀鞘解了下来,正考虑着怎么给谨哒果儿解释。
他忽然脑袋一蒙,连忙再去搜寻蹀躞带上一只铜扣皮袋:“玉呢?!”
父亲交给他的双鱼玉佩不见了。
该死!韩英真想抬手抽自己一个耳光。那只玉佩是父亲从故土一路带到云州,带到平城,又带到洛阳,跟了他几十年的护身符,给了自己还没几天,自己竟然把它搞丢了!平常里自己就把它用几股结实丝绳拴在贴身的衣服里,昨晚他上城门之前,专门解下来放到了皮袋中,明明扣得紧紧的……怎么向父亲交代呢?
韩英焦急地在身上摸索搜寻着,一个劲儿地回忆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是没有带钱吗?”谨哒果儿抱着一块裁好的黑毡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盘扎好的草绳。
韩英看着谨哒果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拿去用就是。”
韩英谢过谨哒果儿,抱了黑毡急急离去。
汐月见迎面走来的韩英面色更加凝重,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韩英沮丧地说道:“刚发现玉佩丢掉了,肯定是昨夜的事儿,阿爷前日才送给我的。他拿了几十年了都没丢……”韩英蹲下来把山犬放在黑毡里,把它暖暖地包裹进去。
“噢?”
汐月帮他捆扎着草绳,问道:“放在哪里了呢,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专门放进了蹀躞带上的皮袋里。我真是没用……”韩英一个劲儿地自责。
汐月看韩英腰间的蹀躞带,几只皮袋都是完好的,袋扣都是结实的铜钩做成,她伸手轻抚韩英的肩膀,安慰道:“先别想玉佩了。准备把雪狼埋到哪里呢?”
他想把山犬埋到阿兄身边去,给阿兄守墓护陵,可北邙山太远了,当前又事态紧急,还有好几件事情等着去处理:“埋到城里肯定不行,它活着从来都不去扰着人群,死了更不情愿去占活人的地儿,就埋到郭城外的谷水河边,桑树林旁边的那块儿沙地吧,我和它经常去那里。”
“嗯。”
山犬的身体很沉,它有四五岁的样子,已经是成年犬了,正是体格最为强健的时候。汐月帮着韩英把黑毡包裹的山犬抬到马背上,捆扎好。韩英又下桥将那破麻布包捡回来,塞进马鞍下的皮囊里。
“你回吧,我自个儿去就行。”韩英斜身上马,“公主那边也是够忙的。我很快就能回司徒府。”
“我陪你。”汐月低首说道,不等韩英同意,她已扳鞍上了马背。
两人沿着洛水,一路向西,出了郭城,再往北去,天地间枯草凄凉,寒风呼啸,越过西北方的谷水石桥,来到一处荒芜的桑林边上。桑树的枝杈形态各异,横七竖八,有的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树干,都是无人修葺的样子,间杂着各式各样的枸树荆棘。韩英选了一块背风朝南的坡地,往北望去,直达北邙山下,一片又一片的青绿麦田映入眼帘,它们被冬日的杂草灰树分割着,麦田之间,又有无数的沟壑,深浅不一,浅的有一两丈,深的有几十丈,隐约间还有洞穴,有人说是动物的巢穴,有人说几年前还住有不少难民,他们凿洞穴居。再往南走几百步,便是谷水河滩,往西再看,有几个人砸开冰面,正要开挖泥塘中的莲藕。
韩英拔出随身的短刀,费了好些力气才挖出一个深坑来,汐月往返在河滩和深坑间,捡了不少的鹅卵石回来,两个人正在低头忙活,一队七八个骑着乌青高马、腰间悬佩直刀的士兵走了过来,大声呵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汐月站起身来,伸出手臂用肘腕擦掉细汗,看着士兵走来。
“小娘子,那黑毡之中是不是藏有什么不义之财?近日京城纷乱,出了不少盗匪,杀人越货,如果是你们,就快快服罪,或者……”他看着自己的另一伙伴,嘿嘿一笑,“花些钱财,犒劳下军爷们也是可以的。我们就当作没看到。喂!挖坑那个,你也站起来!”
韩英并不去理他,继续扩深坑穴,他知道这一带会有野猪豺狗出没。
“嘿,装聋作哑是不是?!”其他骑兵听到为首者的怒吼,也纷纷驱马前来。
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其中一个不当心,把马背上一大皮袋带泥的新鲜莲藕给带落了一地,下马的瞬间,双脚刚好踩到几段藕节上。原来他们刚刚敲诈过那些在泥塘中挖藕的百姓。
骑兵见状,恼羞成怒,把怒气立即撒到了眼前的男女身上:“老子这白天黑夜风里土里地忙活,就弄了点破藕,还被你这杂种给弄成这鬼样……”话音未落,伸脚就要去踹那个低头挖坑的胡人少年。
“欸欸欸欸……”只听见一串狼狈的号叫,就看到一个笨拙的趔趄,骑兵一个大劈腿,半个身子已经栽倒在深坑之中,“我腿断了……断了……”
原来少年早已觉察到身后有袭,他只稍一斜身,未用半寸力气,便将跋扈的踹人之人让进了坑中。
这一幕惹得马上的骑兵们一阵哄笑,哄笑归哄笑,众人却是各自提了刀兵,凶神恶煞般纷纷下马。
“你们这帮鱼肉百姓的兵痞!”汐月愠目怒骂,她抽出身侧的环首刀,“现在给奶奶我下跪,留你们个全尸!”
“哟,这小娘子口气不小,军爷我喜欢!”一个骑兵大大咧咧,挺刀向前,但见他还未近前,左侧前胸已被突然捅进了刀尖。
挨刀的骑兵尚未反应过来,他捂着胸前的伤口一路倒退,蹲坐在地上。身边一人赶紧上前,解开他的甲衣,露出黑色的衬里,鲜血往外涌汩,不多时,伤者竟然失血毙命。
这边六七人恼羞成怒,已经是战作一团。
这几个兵痞其实并非那么容易对付,方才那名骑兵被汐月击杀,完全是因为他的大意轻敌。韩英、汐月二人奋力相争,却并不占上风。这个时候,骑兵中间的为首者似乎也有所悟,判断这两个对手也许并非京畿平常百姓,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劲,挥手止住同伴:“我们是朝廷钦命的京畿巡尉,你们再敢胡来就是犯上作乱!格杀勿论!”
“蟊匪!”汐月皓齿紧咬,“今天你奶奶我正要替朝廷清理门户!你们便是跪地求饶,我也不会饶了你们的狗命。”
说话间又是兵刃相击,韩英手下有所控制,刀兵所及,只是点到为止,汐月却是刀刀凶狠,不计后果,眼见一个骑兵腹中一刀,在同伴的掩护下迅速退出乱战。余下几人见来者不善,也开始防守退却,其中的领队一声呼哨,七八马匹闻声而来,围在骑兵外围。
相持时刻,远处忽有六匹高骑奔来,队首两骑各执一大一小两面旌旗,旗上都有大字,一书“太尉府”,一书“都水台”,队后又有骑兵执三角赤旗,上书“河堤谒者”四个小字。
都水台为执掌津桥营造的专属衙门,都水使者为其最高长官,台下设有都水参军、都水录事、河堤谒者三名属官。
“快快住手!”擎执太尉府旗帜的军吏厉声喝道。
被马匹围着的骑兵见状,连忙答道:“禀上官……”却被身边的领队制止。
韩英和汐月也都看到来骑和旗帜,汐月大声说道:“这几个兵痞敲诈百姓,又来持械抢劫我们。”
来人并不下马,看见了躺倒在地的一死一伤之人,再是地上一片被马匹和人群踩得稀烂的莲藕,执太尉府旗帜者喝道:“你们二位又是何人?”
汐月将河阳王府腰牌拿出,正颜道:“我是慕兰公主贴身护卫汐月,而这位韩郎者,乃司徒府参军督护郎,兼领镇南将军属下旷野将军。光天化日,兵痞残害百姓,匹夫之人尚且主持正义,何况朝廷命官!”
韩英听来,汐月说话有理有节,义正词严,无半点纰漏,心中激赏不已。
问者颔首,这一男一女,女者虽未入官职,却是天子最为宠信的慕兰公主之私人扈从,男子虽只为九品官阶,却从属于宗室领袖河阳王和如日中天的镇南将军。
军马围着的骑兵们也都后悔不已,干吗要去捅这个马蜂窝,这死伤的兄弟们算是白死白伤了,那领队对身边人嘀咕道:“我方才就觉得气氛不对,平常的百姓,就是他练了天大的拳脚功夫,对官兵哪敢有这般硬气的?”
“犯者下跪!”手执太尉府旌旗的骑兵喝令道。
马匹散开,骑兵纷纷弃刀下跪。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回禀上官,我们是城防巡尉,领有领军将军府令,配合都水台衙门谷水造坝,重点巡视该区域,小卒们也是有眼无珠,冒犯了两位,以为他们是……”领队把到嘴边的“乱民、刁民”咽了回去,“我是伍长尉迟虎头,不,是尉虎头。”
迁洛之后,天子诏改姓氏,复姓尉迟,已改为单字尉,想来这巡防领队一定是私下里经常不遵此诏命,才发生如此口误。
京畿地区的巡防部队,明面上的分属三支:一为河南郡和洛阳县的两级联防衙兵,洛阳县境分为左右东西南北六部,设六部尉,每部尉又领辖若干经途尉;再有就是从属于领军将军府的护军将军所率官兵,该支军队专职负责京师外围保卫,属禁卫军序列;一为司州刺史衙门的巡查军警。
还有一支是暗面的,不公之于众,百姓基本一无所知,但朝廷百僚都心知肚明的——候官曹。候官成员又称白鹭,久而久之,人们便号“候官曹”为更为通俗的“白鹭曹”。白鹭之人,并不着白衣,而是取其深意:白鹭之鸟,延颈远望,守护皇家,不遗微末。这支秘密部队直接听命于天子,巡查城内、京畿及诸州镇,百姓百官皆在其稽查之列。白鹭曹是在平城时期为先朝所创,编制最巨时,达到五千人之多,职权最大时,执掌监察百官的御史兰台都受其辖制,而今乱民叛将,无所不查,上千石俸禄的朝廷大官在他们那里也只能是两股战战,百官噤若寒蝉,时有“宁为廷尉大狱诛,不见十品白鹭”的说法。在太和十七年的《新官职令》中,朝廷最低的官阶是从九品下,并无十品之说,此谚意为:百姓、大臣们宁愿坐穿卫尉府的朝廷大狱,甚至被杀头,也不愿被候官曹的白鹭们给盯上,由此可见白鹭之恐怖。迁洛之后,天子更重仁义礼法,大幅削减候官曹编制,目前白鹭数量满额为五百人,即便如此,人们也都是闻之色变。
以上四支在京畿地区有巡防权的各类军种,因为太尉咸阳王兼任司州刺史一职,在实际上,刺史衙门巡警、郡县两级联防巡吏,这两支便为太尉府直属。领军将军所辖巡防尉,属禁军序列,太尉府虽无直管大权,却因咸阳王的特殊身份,对其有督监之责。而候官曹这支秘密皇家军警,领有太尉职的咸阳王也有非常微妙的干预权。这便是太尉府骑兵敢于喝令任何一支巡防部队的深层次原因。
“尉虎头听令!令者有三:一者,速去足额赔付百姓莲藕钱财;二者,率本部兵马归城,赴领军将军府服罪归案,司州刺史衙门将督办此事,休要心存侥幸;三者,太尉府联衔都水台衙门,因造坝方案优选改定,命自今日午时起,千金堰大坝巡防范围西去一里。”
巡防尉纷纷从命,他们各翻钱袋,兑了些太和五铢钱,派了一人返回去赔付藕农,余下的纷纷将死伤者捆绑上马。太尉府和都水台的署官继续前行。
汐月和韩英不去理会这些残兵败将,继续干自己的事情。不多时,一个小小的坟包已经垒起,上面又盖了一层汐月捡来的卵石。
被派出去赔钱的兵痞骑马归来,慌慌张张地对巡防尉领队说道:“那些藕农不见了……”
巡防尉领队面露难色,凑近了正要乘马离开的汐月和韩英:“两位上官,你看……不是我们不赔……”
汐月正欲上马离去,见兵痞又来,抬脚便将他踹倒在地,怒目骂道:“百姓遇到你们这种官匪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运!滚蛋,奶奶我没空搭理你们。”
二人绝尘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二人并不知道,这凶狠的神色,不单是因为今天的这场两厢遭遇战。
几名亲随赶紧上前将领队伍长扶起,尉虎头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今天这亏吃得太窝囊,都给我记好这两个人的名字。老子定要让他们碎尸万段!”
“大兄,咱们还去领军府服罪吗?”
尉虎头鼻中哼了一声,冷笑道:“去什么去!不要再给于领军添麻烦了,他已经够烦了。”
“太尉府督查,追究下来怎么办?”
“听他放屁!给司徒府的人演戏罢了,彼此心照不宣,老子不过当面儿配合下而已。他们要是真能督查,把我脑袋剁下来给你们当蹴鞠玩儿。”
“还是尉迟大兄把这朝中的脉络看得清楚,不愧是大族出身。”身边的一名亲随骑兵逢迎道。
尉虎头叹了口气:“大族!落个虚名而已,如果不是迁都,照着老祖宗的规矩来,老子至少已经混个中尉、参军当当,在平城造的大宅两处,眼看是一文不值,现在又跟那些什么高车、铁勒、汉人的崽子争食这碗难吃的官饭,老祖宗的话都不让说了,真不知道这天子是图个什么玩意儿!”
“兄弟们的脑袋可是都绑在皮带上了……”
“你怕什么?成不成的,碗口大一个疤!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大兄,都有谁啊?你给兄弟们透个话……”
尉虎头将佩刀挂好,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都有谁?哼!超乎你的想象。看昨晚的阵势,你还猜不到吗?射声校尉的宅子,说端就去端,前后两任射声中尉,人说死就得死,你说背后得有多大的势力?”
“大兄,事成了您这少说得混个校尉干吧?”
“校尉?你来当。我得弄个骁骑将军、郡守干干,去秀容马场混个酋首也行,当个一方诸侯。不然也太不值当了!”
“大兄,我还是想跟着你,我们家祖上跟着尉迟家都几辈子了,这可是过命的家仆情分。”亲随回身看着马上的同伴尸身,“可怜这位兄弟死得早了点。”
“纯属意外。”他用蔑视的眼神看了随从一眼,“你领着这可怜的年俸,当个巡防的兵丁,倒很安全,不时能敲诈个仨瓜俩枣。”尉虎头的鼻孔哧了一声,“你没想想祖上那金玉满堂,那成群妻妾,那一圈又一圈的千万牛羊,那些让你想都不敢想的赏赐都是哪来的?不都是跟着先皇征战南北,舍身忘命换来的?现在也没这规矩了,都是他大爷的俸禄,能把人给饿死了。弄点儿烂藕还被稽查,丢人!搁在祖宗那里,这些人就都是我们的奴隶,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他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说你眼神儿不对,说你对朝廷不满,想怎么治你就怎么治,不要说要他们的藕,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该给也得给。”
“唉,还是老祖宗那时候好,这会儿算是他大爷的世道儿,还有天理吗?”亲随摇头,学着领队的口头禅感叹道。
“干吧,开弓没有回头箭,佛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领队尉虎头再看驮着尸体的马匹,“得给兄弟去奉终里弄块儿好棺材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为国捐躯,先烈啊……”
“大兄,”随从的马匹贴近领队,他马鞭一指远处绿油油的麦田,“按我的意思,种他大爷的田,全都应该开辟成牧场、猎场。”
“谁说他大爷的不是呢?”领队摇摇头,此时此刻,他触景生情,黯然神伤,毅然抬首,引吭高歌,“放马大泽中,草好马长膘……”其他的随从心神激昂,也都纷纷附和唱咏。
在一百名执刀扈从、二十名弓弩护卫的簇拥下,一辆雕有朱雀团云、灵芝仙鹿的锦绣驷马香车平稳驶向咸阳王府。府外沿街的数十位当值军警严密防范。避身到街角小巷的行人、躬身垂目的各色人等也都默然不语,他们中的不少人对这一幕都习以为常——咸阳王从太尉府衙门回到私邸用午膳了。
在太尉府办事衙署,本也设有长官的专用小厨和署吏的食堂庖屋,专伺各阶官吏的日常午食和夜间轮值人员的用餐事宜,但餐食比较简单,寒冬腊月,署吏庖屋所供,多是汤饼酱菜,胡饼豆豉,配有肉糜酪浆,倒也算可口,因为能省下一顿饭资,中午时分,绝大多数吏员都会在衙门用餐。六品以上官、将膳食稍显精致,添有各色烤肉菜蔬和蜜饯果子等。但是那些出身勋贵高门的吏员,多是回府用膳。其中当然数太尉咸阳王的归家阵仗最为惹眼。却是苦了那些正赶上这个时间当值的京师巡警。从铜驼大街往北,过阊阖门广场,一路往西,出内城西阳门,过环城阳渠,再穿十数里坊,行郭西大市,浩浩荡荡,千步之外,但见前岗位赤色三角哨旗挥动三下,本岗巡警须即刻警戒里坊路面,提请沿路人家闭门关户。这边还没有警戒完毕,已有四名骑兵扈从亲自驰到跟前,各执马鞭长槊,训斥当街军警督责不力,那些躲避不及的行人商旅,甚至其他衙门办事人员也就只能原地垂首等候。如此这般,行人心中怨恨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军警疲敝也只能日复一日,俯首听命。
咸阳王却视为再正常不过,他还需要在午膳之后睡上半个时辰,冬夏不改。天子曾因此事专门训诫过咸阳王,咸阳王低首听斥,在衙门中吃过几日,却无论如何再也坚持不了,只是减去了原来的一半护卫,撤去全部鼓吹仪仗。这样来回折腾,京师巡街军警更加连连叫苦,心说天子陛下您还不如不责骂咸阳王,本来王府胥吏扈从非常充足,自从减撤护卫,军警压力反而又增加了数倍之多。咸阳王回府吃一餐午食,半条铜驼大街和东西御道的军警都要分路段赶到现场警戒,为平息民愤掩人耳目,不少军警甚至要换上便衣警戒各处,还临时向领军将军府提出申请,在这个时间段沿途加派了二百名禁军协防。大家都非常清楚,对于咸阳王的这个习惯,无论你是正二品的领军将军,还是一名普通的军警胥吏,甚至兰台御史,你还真不能在天子那里再多说什么。咸阳王可是天子最亲近的皇弟,况且咸阳王已经如此低调出入。且不论京师防守甚严,难有刺客混入,一旦稍有不慎,即便一匹惊马壮牛突入,对于担当警戒大任的胥吏来说也是一场政治灾难,宰辅咸阳王若有个闪失,天子少不了表达个优宠关爱,还得中低阶的巡警们担过。
咸阳王终于到家,换过便服,银盆净手,香露涂面,每个环节,各有美色侍女服侍。进得豪屋大堂,旁有仙鹤铜炉,香飘满厅,坐定下来,不早不晚,炙鹿肉、蒸羊排、酥皮鸭、水炼犊、仙人脔、五味鸡、红罗驴肠、奶酥雕花等已上毕,并有玉钵金盘盛装的各色羹汤野味轻声送至。
在咸阳王看来,这清清静静、简简单单的午膳时分,是他全天里最为舒心闲适美好的光阴。在餐桌的不远处,有一位红酥手的胡姬,轻声弹奏着曼妙轻缓的异域曲调。
王府司马慕容阔推门而进,给远处的胡姬使了一个眼色,胡姬轻声退出。
“殿下,您这边的意思,属下已经跟太子留台沟通过了,也去了廷尉府,立刻就可以抓人了。”
咸阳王放下左手的镶玉银汤匙,右手的错金象牙筷,点点头:“太子什么态度?”
“太子初闻,还是很惊讶的。毕竟案情所涉及的是个老臣,又主持过皇家宫阙、宗庙明堂、洛阳新都的设计造建,但了解过案情之后,倒也只是摇头叹息的份儿了。”
一夜之间,有射声校尉元洛平在宅邸之中遇刺之惨案,并有铜驼大街悬尸之命案,二人皆任禁军之要职。京都百僚,百姓商旅,已是窃窃乱议,众说纷纭。却有中尉的专用坐骑赤炎白额宝马滞留将作大匠宅邸,并有大匠本人昨夜形迹可疑,其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提供其具体行踪,并有明显的暧昧遮掩之态,更为严重的是,据领军将军府上交证物,就在死者崔宪的身上,藏有将作大匠平日所佩之玉。夜间宵禁时分,将作大匠以自己对洛阳城防构建的熟悉程度,有充分的条件越过内城,来往于郭城与内城之间。于作案动机而言,前有大匠之子、射声中尉蒋闻过蹊跷身亡,蒋少游可能察觉到,或确认了儿子的死与元洛平、崔宪二人有绝大的干系。
见咸阳王依旧踌躇不定,慕容阔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证据确凿,事情已经定了,殿下不宜再过多迁延顾虑。金镛城的太子留台那边已经用印同意,就差殿下您盖印副署了。一切办妥,未时一到,廷尉少卿即着兵拿人,将其捕入石室大狱。”
“司徒府那边可有什么反馈?”咸阳王问道。
“并没有,殿下。这几乎就是铁案一件了。卑职想来,司徒府那边领诏专查四夷馆案,多日以来,毫无进展,几位新官一定都还是一筹莫展……”王府司马隐隐一笑,“说不定这就能帮河阳王那边给结了案,大王他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咸阳王摇摇头:“你不要把司徒府的那些人想得太简单了。”他浅浅地品了一口葡萄酒,“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提审过柔然四王子那边?”
慕容阔也感到奇怪,他跪坐到咸阳王身旁:“这个其实也是卑职连日来想不通的地方,要说这四夷馆案,第一个涉及的就是柔然王子的爪牙,自得知河阳王上任司徒,各人进驻司徒府办案以来,却不见他们与柔然王子有任何联络,就连对他的爪牙都没有提审过。”
“燕然馆那边什么情况?”
“自太子留台和咱太尉府并署结案,叛诛柔然王子两名护卫以来,燕然馆大门紧闭,柔然四王子郁久闾洛伦从未出过馆门,其仆从爪牙也都鲜有出入,就连接收朝廷每日赐给的菜肉用度,也都是在馆门与馆内照壁之间交接完成,也从不准许外人入内。照百姓商旅们看来,定是柔然王子被这件事情吓坏了,就连交往都审慎起来。”
咸阳王拎起一块鲜嫩多汁、铺有芝麻、涂有蜂蜜的炙烤羊排:“你先随便吃点垫下肚子。”并亲自为慕容阔倒上了一碗美酒。
慕容阔双手接下,细嚼慢咽。
咸阳王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缓缓道来:“慕容阔,二十年来,本王对你是言必听,计必从。你屈身为王府司马,实有范蠡、张良之才。你叫我务必锦衣玉食,我便食不厌精,玩乐用度无不登峰造极,甚至比天子还过分许多。初为保全之策,但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声色犬马,本王可真是发现,我是真真喜欢上了这样的奢靡。但是不出你所料,天子对我却更是愈加信任。我能在天子诸弟中坐到这样的位置,是有你几分功劳的。人们都以为我真的只是靠天子元弟的身份不成?可是天子却是有五个弟弟啊。”他再给慕容阔添满醇酒。
慕容阔受宠若惊,左手执羊排,右手擎酒碗,谦虚地嘿嘿一笑:“殿下,这诸皇族子弟、宗亲之中,唯有您,智勇双全,乃天之骄子。”
咸阳王斜了他一眼:“依你所看,蒋少游是否要交给司徒府?”
慕容阔放下手中的杯盏、羊排:“殿下所虑实属必要。司徒府一直在进行外围调查。依我看来,他们应是一边进行充分调查,一边试图以静制动。在他们看来,谁往上靠得快,在四夷馆案中,谁就有最大嫌疑。所以殿下切不可……引火烧身。今日抓捕蒋少游,对外,只宣布其物证,不分析其动机。我们一旦承认其有复仇动机,就表示我们已经掌握了崔宪与四夷馆案有染,那么蒋少游之案就得移交给司徒府;只要我们不主动表明蒋少游有为子复仇的动机,两案就可以独立审查。属下以为,蒋少游不是不可以交付给司徒府并案审查,因为他们即便再查来查去,但这些物证是铁证,也改变不了。但是,交付的前提是司徒府主动索要该案审理权。我们不宜急于往上靠拢。”
咸阳王同意慕容阔的分析,他突然表情一滞,想起了什么一样:“你那侄儿是不是还在太学读经,叫什么名字来着?”
慕容阔立即俯首:“回禀殿下,家中小侄叫慕容敬。”
“白鹭曹那边,御史郦道元已经领命就位,改组之事已在进行,”咸阳王似有烦忧,转而倾身道,“那边有一中兵参军事的缺,就让他补入候官序列,任白鹭曹参军事一职吧,即日可上任。”
太学生三千,多为胄子高门的青年新秀,皆由五经博士教授,天子尤为重视,一年中会有两三次亲赴太学讲礼考问。从平城到洛阳,有不少朝廷命官、州府各级官吏是直接从太学选拔。天子有诏,朝廷对太学生“随才叙用,以赞庶政”,但所去之所,千差万别,高下不定,低者做府衙笔吏,终日与笔墨案牍厮守,高者入值殿中,直承圣眷,经年可超擢为内侍近臣。实则多由各自背后的门第谱脉而定。慕容阔知道,白鹭曹虽然在表面上看来为小衙,再经天子刻意削减,当今编额仅存五百,却仍是京师最具权势的衙署之一,可迅速厘定叛臣奸佞,亦可轻易罗织构陷,一经白鹭盯上,祸福生死,旦夕难卜,哪怕一二品的大员们也都忌惮于它。
“谢王隆恩!”慕容阔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区区参军,又不是让他去当校尉,何足挂齿。岁月长远,多多历练。”咸阳王轻描淡写,“我再问你一个事情。”
“属下听命。”
“蒋少游一案,涉及佩玉之事,果无差错?”
“千真万确。已调问过将作府众胥吏,余人倒是不甚确定,有称近日似不曾见,但有将作副匠王遇,已画押做书为证,此玉实为将作大匠平日常佩之物,前几日蒋少游尚且佩戴于身……”慕容阔抬起头来,“殿下,王遇这会儿就在王府廊下……候着呢,带了一尊三代宝鼎,已经收到库房了……殿下您看?”
咸阳王听罢,用银签剔了牙缝:“这个王遇倒是行动敏捷,这才多点时间,我就不见他了,意思我明白,让他暂且署理将作大匠一职。但正确的话,你要对他说到,将作大匠为朝廷重臣,职涉宗庙社稷、城防苑囿缮修营建,长官之职的最终确定,尚需天子下诏。让他好好表现吧。”
“卑职明白!”
“你要交代廷尉衙门,不要带太多人去须弥天阁,一来避免引起京都士民腾议,可借议事为由,悄然带走蒋少游;二来,也无必要,少游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不会做什么犯上作乱的事情,当然也不会脱罪潜逃。”
“属下谨记。”
咸阳王食指轻敲了两下案几:“你也要跟着廷尉的人到现场去下,可以带上你的侄子慕容敬,让他先熟悉一下事务,只需观察即可,以白鹭督案为名,专于此案的联络,具体负责廷尉府与太尉府的沟通。但撇开众人,你自己要先见下少游,告诉他三个事情。一者,本王已经交代过廷尉,不会为难于他,目前之情形,因物证俱在,将作大匠只是有涉案之嫌,为平息京师谣诼,不得已而为之。在天子那里,本王今日即会修书,快马送到车驾行在,为其代奏陈情;二者,本王是尊重他的意见的,谷水千金堰的坝址,已经命了都水台衙门,西去一里;三者,即便大匠最终获罪,本王也会为其尽力排除,失子之痛,舐犊之情,关乎人伦。本王知道,天子亦明辨,少游之所为,不关乎社稷危害。朝廷惜其才干,本王看情形再定,事情平息之后,或可纳入军府专司造械。”
“殿下仁德,想得周到。属下一定悉数转达。”
一个时辰之后,将作大匠蒋少游被捕,押解于廷尉大狱。
汐月、韩英两人归来司徒府,恰好赶上午时用膳。慕兰公主与镇南将军便把二人叫到偏堂之内,一起简单吃了些饭食。
席间,两人先是讲述了雪狼山犬的遭遇和发现,韩英补充说道:“我将那麻布包裹的黑色布片和粘连的皮肉放在了马厩内。”
镇南将军更加确定:蒋宅门外的斑斑血迹,是源自一场雪狼山犬和黑衣人的夜搏。他也忽然想起来,昨天傍晚时分,韩英与自己在永桥邂逅,韩英先行离开,直到自己跨永桥北去,那只山犬都还在桥南的原地呆坐着。而蒋家的宅墙虽不算高大,但一只狼犬是不可能越过的。也就是说,雪狼山犬是直到蒋家闭门之后,才回到郭城西面的敬义里,甚至很可能是等到深夜时分,狼犬等主人而不得,才从永桥离开回到蒋宅门外。而正在那时,山犬与黑衣人邂逅了,而那黑衣人是携带着刀兵的。
黑衣人在蒋宅出现的目的是什么?这黑衣人与刺杀射声校尉的黑衣人是不是一拨呢?王肃思虑着。
二人也从公主那里得知了射声校尉元洛平深夜遇刺、中尉崔宪死于铜驼之峰诸事。汐月大惊失色,她虽最早怀疑崔宪于四夷馆一案有可疑的不轨之迹,却不料想他最终落得如此惨状。汐月背过身去,紧闭双眼,不禁伤感不已,她忽发念头:是不是自己对他的怀疑,才导致了崔宪引火烧身?想到此处,汐月有些失魂落魄。
慕兰公主见状,也无心再去吃饭,她起身走到汐月身旁,将她揽在怀中。她回过头再看韩英,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想我这还有事情要跟你说,便道:“韩英,阿翁那边,也出意外了。”
“什么?”韩英睁大眼睛。
这边的汐月倒是立即止住了悲伤,也支棱着耳朵来听。
慕兰公主又一五一十将蒋少游涉身两案的嫌疑和证据说给了两位,初听两人也惊愕疑惑,但说及其中一件证物,便是将作大匠的双鱼佩玉,韩英立时脸色发白:“我害了阿爷!两天之前他就将玉佩送给我了,是有人构陷他,陷害他!”
慕兰公主这才知道韩英夜失玉佩之事。
正当韩英几欲失控,欲出偏堂急寻父亲的瞬间,一直静默的镇南将军忽然说道:“韩英,你的玉没有害前将军,是救了他的命。”
三人顿时目瞪口呆,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将军,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得先找到阿爷,跟他说明这一切,向廷尉衙门讲明,是我把阿爷给的玉弄丢了。”
镇南将军起身,走上前来,冷静地说道:“你已经改变不了前将军涉案的这个事实。”
“王将军,为何你又说韩英丢玉,却是救了阿翁?”慕兰公主追问。
“韩英,你先坐下来。”王肃言道。
韩英带着一副无奈和懊恼的神色,不情愿地跪回到席榻之上。
镇南将军回坐,看看慕兰公主,再看看韩英:“不瞒两位,我是怀疑过前将军的。是因为他确实没有说出、也并不愿说出他昨夜的真正去向。他如果在太尉那边始终坚持这一点,对他是非常不利的,此间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也有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去组织人手刺杀中尉崔宪。我回忆清晨在蒋宅门前发现的血迹情形,断定在门外发生过一场雪狼山犬与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的搏斗。韩英,你的山犬所负的致命伤,原因就在这里,它是一只忠勇的狼犬,它舍出性命保护你的家人,它确实也这样做了。”
镇南将军的推断,瞬间解开了韩英心中雪狼之死的疑窦,也让他更觉伤心:“将军,可是正如您所说,阿爷昨夜并不在家中啊。”
镇南将军点头:“前将军昨夜未归宅邸,这一点我是今天清晨无意中从闻玉口中得知的。你也是刚刚才得知,对吧?”韩英愧疚地低下头,自责对阿爷的照顾不周。镇南将军继续说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事实上你也不该自责。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你我是否知情,而是知晓前将军昨夜未归家中的,初始其实只有两个人,闻玉和家中的老仆。包括山犬和黑衣人,他们都不知道前将军不在宅中!”
待镇南将军说到此处,事实已经非常明了,黑衣人的刺杀对象就是将作大匠蒋少游。
“黑衣人并不知情,所以才会趁着夜色上门行刺。山犬不知情,它却仍旧会上前搏斗,因为在它的眼里,院墙之内的所有人都值得它去舍命保护。而事实情况,也确实需要它的出现,因为黑衣人敢去行刺一名朝廷老臣,他就不在乎再去……杀掉一两名妨碍他的其他人。”
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也就是说,哪怕将作大匠并不在府中,黑衣人一旦被家中的其他人发现,他仍旧很可能会去将其杀了灭口。雪狼山犬虽然没有救到将作大匠,却救了闻玉和老仆!而它舍命立下的功劳还远不止于此,一向乖顺的它口中撕咬之物、并且一直留存的布片和皮肉,指明了行凶者的身份——黑衣人。
而在同一天夜里,也有一群黑衣人行刺了另一名官员。
镇南将军继续说道:“我目前不能确定的一点是,来到蒋宅的黑衣人的人数。因为有众多证人在场,已经证明行刺射声校尉的黑衣人有七八人之多,如果因此推断来到蒋宅的人数也是如此,似乎不太说得通。大家都知道,如果刺客人数众多,并且皆持刀刃,而其中一个刺客遭一匹狼犬胶着撕咬,狼犬可能当场会遭到刺客同伙的攻击,狼犬即便不会当场毙命——我们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即便排除这种可能性,它也会身中多刀,而方才据韩英和汐月所言,雪狼山犬是腹上中了一刀。”
“如将军所言,去到蒋宅的刺客只是一个人?”慕兰公主问道。
镇南将军目光迟疑,沉重地摇摇头:“我并不确定,如果是猎犬或军中用犬,受过严苛训导,理论上说,它们可以以一敌十,快速给予眼前不同的猎物目标和危险对手攻击,弱化目标的反抗力,最终稳狠锁定其中一个。我并不清楚雪狼山犬是否有这样的攻击力。”他将目光投向韩英。
“雪狼平时是很乖顺的,它能做出这样的撕咬已经超出我的预料……但去年冬天,我带闻玉在郭外雪地山林射猎,一群野狼忽然出现。我这边护着闻玉,山犬丝毫不怯,迎头上去,先是与狼群低吼对峙,再与首狼撕咬,只是经过了三两个回合,狼群便慢慢退去了。我检查了它的身体,它倒也没有伤着。”
几人圆睁双目,都倾耳细听。镇南将军闻言道:“你所述及的往事,其实也并不能为确定昨夜的刺客人数提供例证。人中恶人的歹毒,岂是狼群能比?狼群快速判断出敌我的力量和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会快速撤出战场;战场上的人,其实更嗜血,往往是杀红了眼睛,哪怕明知再战亦败,也不会退却。”
“将军,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你为何纠结于刺客人数的多寡,这一点,很关键吗?”慕兰公主问道。
镇南将军捻着下颌,静默须臾:“公主,容我想清楚再给你们说,现在我只是有种预感,我不希望误导到公主。”他啜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至于我说到的韩英所丢失的玉佩,其实是救了前将军的性命,是因为,无论前将军有怎样的动机、怎样的条件,无论他昨夜的栖身之地是在哪里,对于坐实崔宪被杀之案,其实都是间接的证据,而只有玉佩,才是最为有力的物证。”
几个人更加迷惑。
“前将军如不入狱,刺客就还会出现。”
众人似有所悟。
“你是说,如果崔宪之案不坐实,阿翁就会一直处在被害的危险之中?”慕兰公主道。
“正是。”
“王将军,您如何知道前将军不会被残害在朝廷的大狱之中?”汐月问出了大家都在担心的问题。
“原因很简单:构陷之人与行刺之人,或说他们各自背后的主使,很可能并不是一个人,或同一股势力。”方才还是言之凿凿的镇南将军,似乎又把话往回收一些,“总之,前将军已无性命之虞……即便两者是同一批人,他们的目的也都已经达到。”
对于镇南将军这前走两步,再退后一步的话语,汐月和韩英越听越糊涂,慕兰公主却已经是恍然大悟。
“公主,你说与他们二人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快快告诉我们。”汐月央求道,旁边的韩英仍是一头雾水,他还没彻底明白自己丢玉的蠢事,怎么就被将军说成是对的事情,这边立刻又有了新的谜题。
“这其实也是事态的严重所在,”慕兰公主忧心忡忡地说道,“想必将军也是有意让我来亲自厘清事情的经纬。你们细想一下,如果一个人的目的是构陷阿翁、杀害崔宪,他是否同时还有必要再去派人行刺于他?”
两人略略点头。
“崔宪遇害与蒋宅发生险情,就此两事来看,目的和结果其实都截然不同。一旦阿翁被投入廷尉监狱,表面看来,是要经受牢狱之灾,其实性命是无忧的。阿翁所担任的将作大匠一职,列官职序列之从二品,他的生死只有在证据确凿、定案之后,由皇帝御诏来最终裁夺,遇有大赦,往往可降罪甚或无罪处理。如果此前发生不测,廷尉长史、少卿这样的负责长官负有重责,足使他们丢官夺爵,所以他们是不会乱来的,不仅不会胡来,还会想尽办法严加防范,保护涉案大员的人身安全。京都防守极为严密,入宅行刺尚且出现意外,如果有人意图在廷尉大狱中行刺一名高官,其难度并不比潜入禁中更为容易。所以,构陷之人的最终目的,绝不在于取阿翁性命,只可能是以下两个:一者,将他从将作大匠的职位上调离……”
汐月再提质疑:“都说官场险恶,我也不甚懂得,但只是想排挤掉前将军的话,明里暗里使绊子,可以有很多办法啊。”
“有两个原因导致他们放弃正常的官场排挤途径,一个是这数十年来,阿翁的殚精竭虑和营造才能是有目共睹的,是故文明太后和当今的天子都极其信任的,将作大匠之位,非其他台省衙门的位置可比,并非靠逢迎拍马,或单靠天子恩宠就可以坐稳,它需要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专注与沉稳,所以,找替手容易,但想找他致命的错误,几乎不可能。再一个就是,正常的同僚排挤或上峰构陷,需要时间和铺垫。结论便是,急于排挤掉阿翁的人,已经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来不及了。”
汐月听得几乎屏住了呼吸,韩英更是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构陷之人的另一个可能目的呢?”
“恐怕这另一个目的,也是断定两拨人并非一拨人的有力依据:构陷之人可以把前将军同崔宪之死直接勾连起来,一旦坐实阿翁是为子复仇杀人……”
汐月和韩英也都彻底明白了:一旦将作大匠仇杀崔宪一案确定,四夷馆案中崔宪这条线索的价值,就是彻底完结,甚至预示着四夷馆案可以就此基本结案。
“唉,我还以为构陷的那拨人比直接行刺的人好一些,原来他们更坏,藏得更深啊!”汐月惊叹道。
“目前还很难判定。对于直接行刺者,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立即杀人灭口。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急于将四夷馆案结案,动机也就相对容易判定了……”慕兰公主继续思索着。
“将阿爷从将作大匠的位置上拉下来!这一指向与构陷者的目的又有可能是一致的。”韩英皱着眉头。
“正是如此!两拨人很可能既有相同的目标,又有不同目的。但当前来看,疑点还有太多,我们只是从连日的一再被动中,获得了这么可怜的一点蛛丝马迹。”慕兰公主突然转换话题,“韩英,据你判断,你的玉,会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丢失的呢?”
这样说来,丢玉之事,反而真的成了并不是全坏的事情。厘清这一件事情,就很可能成功牵引出新的线索出来——偷玉之人的背后主使,必是为了构陷父亲杀人,构陷的目的,是为了结束四夷馆案或者替换掉将作大匠——确定了佩玉遗失的场景,也就找到了构陷者的行动痕迹。
“我也一直在思索丢玉之事,蹀躞皮袋紧扣在身,并无异常,此事只可能发生在一个时间、地点:就是在昨日傍晚的郭城南门城楼之上,我挤上前去安抚受惊马匹之时。”韩英肯定地答道。
这边的镇南将军点点头,眼见慕兰公主已为二人解开谜题,并且也从他们的分析中了解到了新的事情动向,这也正是镇南将军的用意所在。
镇南将军略加思量:“公主午前说到,您计划午后前去宫中再询黄兴寿,这就恰好解决了我的另一件难事。辰时拜谒前将军,他曾提起,四夷馆案发生前半个月,中尉蒋闻过曾在一次皇家秋围中伤及脚踝,是因马镫偶然断裂……”
韩英立即想起此事:“确有此事,我从太学回家,还听到闻玉讲过有宫中侍御师来诊治送药。”
“怎么从未听你们提及?”慕兰公主嘴上虽是埋怨韩英,心里却在责怪自己的粗心,那段时间正是入冬之后霜冷变天,河阳王病痛加重的时候,她只顾着照顾父亲了,那边的闻过也是身负宿卫重责,两个人几乎月余未见。
韩英低头,轻声嗫嚅:“阿兄的脚伤很快便好了。平常阿爷自天微亮即出宅门,直至深夜,都在须弥天阁的营造工场,我记得那半个月里,阿爷都是睡在工场里的寮舍……其实即便平日,他们二人也难见到彼此的身影,阿兄自是不会去主动给阿爷说起。闻玉与我,见着阿爷日夜操劳,便是去给阿爷送饭食、送被褥,也故意不提起。阿爷问起阿兄,我们也只是说一切都好……其实,其实也就几日的时间,阿兄便痊愈了,大概是那御师的药贴真的是神奇吧,”韩英惭愧地挠着后颈,“当时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总之还是我的大意……”
慕兰公主本就没有真的责怪韩英,听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怪自己太苛责这位弟弟。
众人也都清楚,世间万般事,公主都不会去在意,但是一听到她这位已经逝去的心爱之人,她便不能淡然处之。这种阴阳相隔的牵念和不舍,叫所有人都不禁潸然感伤,更何况是双方的至亲。
韩英的一番回忆,却是引起了镇南将军的思考,如果不是韩英说及,他还以为是事情发生的当时前将军就知晓此事。他回过神来,说道:“正如韩英所说,当时前来诊治的医师是一位宫中侍御师,而这御师的名字,闻玉记得非常清楚,是高婆罗,与四夷馆案当晚途遇馆案发生,为蒋中尉做尸体验查的人,是同一个。”
高婆罗的背景必须进一步调查——大家有了这一共识。
镇南将军摆手:“我们必须先按下这一点,头绪太过繁杂,会让我们失去方向感。公主,当前我委托你去办的第一件事,见过黄兴寿之后,你速速前去内府调阅当时同去参加秋围狩猎的所有人名单,所有人!包括王公贵戚和护卫侍从。”
“我明白。”说罢,慕兰公主咬紧下唇,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镇南将军见余下的饭菜已凉,众人也无心再进食,他命韩英、汐月二人道:“你们二人去到侧室,把这几日你们的所有可疑发现,加以整理,形成简报文书,不要有任何遗漏,韩英执笔,汐月辅助,半个时辰后交予我过目。”
二人立时领命合紧房门退出。
镇南将军将座席挪动,稍近公主,肃然说道:“这件事情唯有公主去做才好,并且一定要放在调询黄兴寿一事之后去做。要让宫内的人认为公主对秋围之事的了解,是顺便为之、不经意间的事情。你必须掩藏好自己的急切和焦急。切记!宫中之事,牵涉到诸皇妃、皇子,其繁杂纠葛,要远超外间的台省百僚,可谓动一石而撼泰山,尤其是……”镇南将军看了一下偏堂紧闭的朱漆门窗,“尤其是在太子之位如此脆弱敏感的时刻。天子专诏审理此案,陛下的圣意……末将对公主说实话,愈是对该案的线索了解得多,我愈是不能确知,天子之意,重查馆案,是在于昭雪或者平息,还是为了发现什么……”镇南将军目光忽而深邃,忽而游离,他微微摇头,“总之,公主要谨慎行事,千万不可在充分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搅动不必要的风波。如若我们只是有力开启帷幕,却无力收官,天子那里也会为难,公主与我,甚至河阳王——都会成为牺牲品!”
慕兰公主这才明白镇南将军为何将二人支开离去。论族支远近,她与天子也不过是堂兄妹,河阳王也不过是近支皇叔,这围绕天子的皇族,论族属血缘,比河阳王家更近的得有二十家之多。只不过因缘际会,再加上河阳王多年的苦诣经营,才有了河阳王一系的枝繁叶茂,元慕兰三位异母阿兄,长兄元绩,为镇北将军,兼都三镇军事,驻所北境关键军镇——怀荒;二兄元盛,封安乐侯,目前扈从于天子的车驾行在;三兄元越,任骁骑将军,正奉诏钦巡北方诸州镇。皇家诸事,向来亲疏难测,沉浮不定。镇南将军所说的道理,慕兰公主并非不明白。
慕兰公主理了下额前的一缕乱发,泰然说道:“多谢将军。其实,有些话将军也不必说与元慕兰,我无心置身于诸般朝廷政事,也无意荣获宫闱垂青。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将军,无论是我的阿兄还是阿爷,或其他朝廷大员,甚至包括闻过,他们置身于庙堂宦海之中,便不可能只是享受圣眷尊荣,而不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我不相信闻过会置身于一场阴谋政争,他还是一个至纯仁厚的人,内心与他的阿爷是一样的,也是极睿智的……”慕兰公主拱手,“只请将军告诉我如何更好地破获四夷馆案即可,元慕兰定会听从。”
镇南将军点头,慕兰公主能如此通透,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她所述及的“不可能只是享受圣眷尊荣,而不付出任何代价”的这一类人,自己又何尝不在其中呢?
“公主,还有一事,”镇南将军迅速回过神来,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交予慕兰公主,“半个时辰之后,你入宫之前,需先去廷尉大狱,执盖有司徒印信的文书,交与廷尉府长官,将作大匠一案所涉崔宪,与四夷馆案涉案人员有所重合,要求廷尉将审案进程抄件随时提交司徒府。如果可能,你需设法见下大匠,看他那边是否有什么要交代。”
“多谢将军提醒。”
“你带汐月去即可,不要带韩英,蒋家连遭劫难,诸事迭至,我怕他压力过大。”
“韩英其实也是极清醒理智的,他告诉我,午后要去四夷坊询查一家胡商染坊。”
“难为他了。”镇南将军慨叹一声,千头万绪,诸人如此得力,他也颇感安慰,起身离席道,“治书侍御史郦道元将到府中,我得去见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