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拨云见雾《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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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
第六章 拨云见雾

午时属马,阳气已极,阴气始生。

王肃宅邸男仆应命,专程将府中的一瓶金枪药膏带至司徒府,交与王肃。

得允正要离去,男仆又转回头来:“郎君,您夜里是留宿司徒府还是归家?”

“怎么?”

“是这样,今日晚食,庖厨上的阿么想给郎君做清蒸鱼。前几日我在四通大市见有人卖新鲜鲈鱼,这在寒冬腊月里可是难得啊。回来问阿么会不会烹鱼,她倒是用心,专程跑去了西市的食肆,讨教专门的庖厨师傅……”

王肃家中没有女眷照应,家仆们也都是挖空心思,想去更好地侍候这位常年独来独往的将军。但两位仆从各是来自司州、相州的北方人,宅邸的掌勺女厨对烹制鱼蟹不甚得法。天子曾经几次提出要从江南北来的南人中给他专门挑选两位厨师,王肃都谢绝了,他不愿在同僚之中显得太过挑剔。但人的口味偏好,却是一生都很难改变的,尽管他尽力去融入北方的饮食习惯,并在朝廷筵席之上,掩饰了自己对虾蟹的偏好,但喝茶的习性却是无论如何改不了的。经仆人这么一说,河鲜江豚的记忆,立时就在脑中、胃中同时泛起。

王肃一边急急往外迈步,一边连声应道:“归家去,归家去!”

“好嘞,我这就去大市买鱼!”男仆亦是分外喜悦。

说话间,御史郦道元已轻装简行,携新任掾佐、前青州户曹参军韦泓前来司徒府。

王肃与郦道元二人,虽然前者长任南线边将,后者多居朝廷为京官,但都多次应诏扈从天子外巡,算是结识已久。且两人皆对《汉书》《六韬》《水经》等典籍颇有见解,常于公务之余,伴天子在车驾之中议论历朝得失、文章旧事,在彼此的内心也就更加亲近了。在天子所发的重审馆案诏书中,王肃为馆案专案副史,郦道元身为御史台官员,也负有相机参理之职。

郦道元此来,特为掌握案情最新进展,对于近日发生之事他虽已知其大略,但听闻细节,仍旧大为吃惊。

一个时辰之后,又有一驾青幔牛车缓缓驶入司徒府,牛车径直达前厅阶下,在车夫兼仆从的搀护下,一个内着紫衣、外罩貂裘披风、头着灰色漆纱笼冠的青年自车幔下来,来人腿脚极为缓慢,动静之间,不时露出隐忍作痛的神色。

貂裘青年虽行动不便,下到车旁,却是先理衣冠,再正佩刀,他那腰间一副沉甸甸的双耳银虎环首刀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调佩了两次,才正悬于身侧。他立于车下,小心接了车夫从车厢拿出来的长计三尺许的木匣,车夫要去帮他拿着,他缓慢抬一抬手,以示拒绝,自己将长木匣夹在腋下,向着司徒府正厅拾级而上。

已有河阳王府主事薛适疾步下阶,恭迎来人。

“元校尉,留意足下,校尉受苦了。”薛主事忙接了木匣,交予身边小吏。

来人正是射声校尉元洛平。

王肃、郦道元二人也已得讯,出厅相迎,这才看到,在校尉狐裘之下的衣袍上面,乃至脖颈面颊之处,还印有一片又一片的斑斑血迹,想是那皮肉上刀伤之处的包扎,掩不住流血外浸所致。

到底是经过夜间血斗,负伤在身,射声校尉面色苍白。

他抬眼看到郦道元也在司徒府中,连忙给王、郦二人拱手,正色行以军礼,极力提醒自己的禁军身份:“怎劳二位使君屈尊下阶,下官伤势无大碍。”

元洛平早已知道,面前的郦御史不日将荣升御史中丞一职。郦御史是朝廷中为数不多的几位文武兼备之干将能吏。论武,他勇拳过人,能执鞍桥,倒立驰骋;论文,他早年发奋读书,涉猎经史,兼有才笔。天子曾在太极殿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盛赞郦道元:“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唯卿耳。为官者悉皆如此,朕何所忧哉!”

一道诏令,在河阳王、镇南将军、慕兰公主之外,又将这样一位允文允武的兰台干将调配其中,可知天子对此案的重视程度。当然,这中间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御史郦道元的使命,或者说他对司徒府的角色功能,是集协赞者、监督者、考察者于一身——其中意味为朝野所共知,王肃本人也自然是心知肚明。镇南将军王肃、御史郦道元,这二位在大魏朝廷的声望和仕途,将不可限量,前者轻易可致宰辅,后者必将坐拥州镇大权。位列禁军高品将领之列的射声校尉元洛平,对此局面自然是了然于胸。皇朝自古忌朋党,天子向来厌结纳,但是有人在,有内廷外府的局面在,有自九五之尊至宰辅台省,至州郡府县这样一级级自上而下的权力格局在,官员之间适度的、成功的相互结交,便成了他们的一种安全保障,一种无法规避的现实需要。射声校尉元洛平虽位列禁军行伍,但依旧生存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之中,或者正因为他身为皇家宿卫,甚至更需要重臣庇护。如果只有天子近支这样一个身份,它只能保证你拥有锦衣玉食,不劳而坐享其成。若要晋升于真正的朝廷中枢,这中间还有诸多不确定性。

“元校尉言重了,校尉日夜殚精,守护皇阙畿甸,恭迎校尉,乃我分内之事。”镇南将军王肃上前挽协校尉的臂膀,小心谨慎,一阶阶上到厅前廊下,三人同步进入门槛。

小吏应命,添旺了堂下炉中的炭火。

王肃亲自用一座三足风炉煎煮茗茶。

射声校尉元洛平看那风炉酷似小鼎,炉壁饰以垂曼、曲水,厚约三分,缘阔八九分,造型极为精妙小巧,旁边分置火筴、水方、涤方、熟盂、茶碗等煎茶器具,并有末茶、干枣、橘皮、茱萸、薄荷等。他对这煮茶的程序不甚懂得,见镇南将军如此殷殷款待,甚是惶恐,只好欠身拱手,挪身间,腰间刀伤又是阵阵作痛,口称:“有劳将军。”

郦道元在旁道:“午时本为养伤养心时分,校尉驱车亲自来府。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将军为归北南人,喜饮茗汁,我也受其浸染,不过这茶汤确为一味良药,即便无伤无病,也颇愈脑疼目涩,四肢乏力,百节不舒,堪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元洛平再相拜谢。

说话间,王肃将半升泉水添到炉上。

又一司徒府衙役进厅,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布紧紧包裹的瓷瓶:“王将军,这是您要的金创药。”原来是镇南将军听闻校尉前来,早早差遣了司徒府杂役去到宅邸捎信给家中仆从,带来了一种特制的金创药。这金创药的制作者并非别人,而是在四通市开设白纸坊的故宅老仆。当年在建康,每当王肃的父兄在京都稍作停留重返雍州驻地,母亲谢老夫人就会把亲手做的金创药让他们带上,让他们分发给襄阳的下属将士,此药由猪油、松香、三七、麝香、黄蜡、樟脑、冰片等调和而成,药效奇佳。王肃到了北方,与故宅老仆联络上之后,二位老人知道公子王肃又在北朝做了领兵的将军,于是就把从谢夫人那里学来的手艺用在了镇南将军这里。

当镇南将军王肃将金创药递入射声校尉元洛平的手中之时,校尉感动异常,执意要伏身拜谢,但将军执意制止:“校尉典掌射声尉,有护鼎功勋,而今身受歹人刀斧之创,着实令人惊愕。幸赖校尉睿智神武,避此非常之劫,必有后来洪福。还京都百姓清平肃然,还要仰仗校尉。校尉与肃,同列行伍,效命圣上,皆是滚身于刀口之上。校尉受创,肃心有戚戚焉!驱除宵小,不负皇恩,你我须勠力同心。”

“将军谬赞。将军所言,正是末将日思夜想之事,此亦为末将今日专程来府之意。”校尉将金创药揣入怀中。

炉上新泉涓涓,小有声响,茶汤已微沸如鱼目,汤上形成水膜状,如黑云母,此为煎茶程序之“一沸”。在其余二人寒暄之余,郦道元伸手执瓢,将这层水膜掠出弃之。继而茶汤边缘如涌泉连珠,此为“二沸”,傅长史又出水一瓢,继而以竹筴激荡汤心,以使汤中沫饽均匀。须臾间,茶汤精华随水汽而升腾,汤中茶末如绿钱浮水,若菊英缤纷坠入樽俎,又如枣花漂漂于环池之上。长史熟练地将煎好的茗汁分酌于三碗之中。

“元校尉,腾波鼓浪三沸之后,水老不可食。煮水半升,酌分三碗。正是趁热连饮之时,如冷则精英随气而竭。请!”郦道元道。

王肃禁不住赞许:“哈哈哈哈,郦御史对于饮茗,也是极富心得,想来我嗜茶如命三十年,也是没想过这些的。说来儒家有经典,佛家有经藏,我看再假以时日,想必御史这样的茶家,都可以写出一部茶经来了。”

郦道元也哈哈一笑:“两位速饮,速饮。王将军这煎茶的水,可是专门派人去城南中甘里的甜水井汲来的。”

“校尉,你先请,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镇南将军亲自伸手将热茶端给元校尉。

元洛平连连点头称谢,继而说道:“两位使君,据末将所知,这茶中极品,自义阳、襄阳、南漳而下,又有川中巫山,不知今日所饮之茗,又出自哪里?”

元洛平对于这茶汤学问,也颇解其渊源,大出二人意料。

元洛平言罢,用舌尖舔了下颚,又用舌苔稍作回味:“此当为义阳绿茶,三岁可采,叶如栀子,实如栟榈,蒂如丁香。饮义阳茶一碗,初尝微苦,入喉之后,口有馨香,甘甜余味满腔腹,三日不绝。”

郦道元不禁赞叹:“校尉原来也是茶中行家。这汤中沫饽紧致均匀,我这煮茶的技艺也不差吧?”

镇南将军大笑:“不仅不差,而是颇见功力,几称茶道。”见郦道元颇为得意,王肃又故意正颜,“郦御史,我得纠正你一点,汤中之华,薄者曰沫,厚者曰饽,如此细轻者,曰花。”

三人如此融洽,实属难得。

元洛平将茶碗轻轻放下,把随身的木匣拿到几案上来,对镇南将军道:“王将军,这是末将今日来带给您的证物,昨夜刺客所使刀刃。”

镇南将军看着那木匣,呷了一口热茶汤,静默不语。

郦道元则在笑谈微末间,一直在悉心观察校尉元洛平的面色。

射声校尉见对方并无反应,赶紧将木匣打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把带鞘短刀,长许两尺,其形怪异,柄、鞘皆为黄金颜色,镂以狮兽星月纹络,各有红绿宝石镶嵌其间,与平常所见短刃最为迥异之处,在于刀鞘呈弯月状。校尉缓缓将刀刃拔出,寒光逼人,刻有血槽。果然,这刀刃近于手柄之处,只有两寸宽许,刀腹至刀尾端,却有四五寸宽,整体为反曲弯月状。

“波斯弯刀。”郦道元道。

射声校尉元洛平点头。

“元校尉,为何不将此物一并提交于司州府衙?”镇南将军问。

元洛平面露顾虑,他游移的目光从镇南将军脸上转到郦道元那里,又从郦道元脸上转向镇南将军那里,他低首看着刀刃说道:“这副弯刀是昨夜来府的一名刺客不慎遗落的,本来是想交给司州府衙的,实不相瞒,我已经思虑了几个时辰……”

其余二人在等着他继续诉说。

“我那大夫人昨夜从睡梦中醒来,见了此刀……她告诉我,她曾在某府内室陈设之中见过此物。”

“在哪位大家的府邸?”郦道元问。

“于领军府上。”

“哦?”郦道元面露疑色。

“我初也不信,让那妇人不要信口雌黄,如有错讹,这可是关乎京都安危的大事!”元洛平摇首,端起青瓷小碗喝了一口茶汤,“敝夫人与于领军的夫人为同宗姊妹,两人闲暇之时经常一同投壶小聚,或约众官家夫人握槊小赌。据她所述,有一日在于领军府中宴乐完毕,余众夫人皆辞府归家,于夫人特意将其邀至内室,让她一同赏玩将军送给她的几件宝玩,其中一件便是这波斯弯刀。于夫人说是将军长年累月在外值守巡视,夜间常难居家,特意送了她一件兵刃以防不测……”

“元校尉,这嫌疑如果是在于领军那里,为何君又要避开司州衙门?”镇南将军继续追问。

这一次,射声校尉元洛平做了更长时间的迟疑,他面色凝重,缓缓说道:“两位上官皆为天子最为倚重赏识的心腹重臣,末将就索性将我之顾虑一并说出,但我今日一旦开口,为保全洛平全宅的身家性命,还望二位使君或为证,或稍许出力,庇护下官……司州刺史为太尉咸阳王所兼领,而咸阳王颇多涉足禁军事务,以我等禁军属将看来,咸阳与领军过往织密,私谊甚笃!”

咸阳王虽为权执京畿司州、都督六州军事的宗室亲贵,地位几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天子的官制序列和权力架构设置中,禁军之重与咸阳王的王权,绝对是要彼此隔离存在的。王公近支可以被天子任命为二十万禁军的首席长官,甚至此中常例在各先皇那里屡见不鲜,但绝不容许本来就执掌宰辅重权的王公,又来大肆染指或控制干涉禁军事务,这种军政一体的格局一旦形成,它对皇权的潜在威胁就可想而知了。

郦道元凝视着元洛平,亦正色道:“元校尉,你尽管放心便是。其实你也很清楚,莫要说你说出这一番话,即便将军与我听得了这一判断,我们三人都已经坐在了同一条船上。这可是咸阳王,是我大魏第一王公。其实校尉也知道,天子又何尝不是倚重于校尉你?射声校尉位列禁军五尉之首,其责之重,大大重于普通州郡的刺史。”

“末将诚惶诚恐。连月以来,针对射声尉之将官,屡发血案,非死即伤,有些人为什么要执意指向射声尉呢?”元洛平手抚腰间继续慢慢浸染的血迹,不禁叹息道。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时瞳孔张大:“将军,您有独奏上表之权,末将建议将军速速修书送达车驾行在,近日天子不可回京!”

听到此处,王肃与郦道元会意对视。

半个时辰之后,射声校尉元洛平留下了那只盛刀木匣,蹒跚而入牛车,他的目光中仍旧充满着焦灼的忧虑与不安。

只留下王、郦二人在堂下对坐。

郦道元连连慨叹:“这禁军眼看是乱成一锅杂菜粥了。”

“据你所知,除了射声校尉,领军将军府下属左、右卫府,还有其他四校尉,可有什么异象?”将军问道。

“那倒没有。”

镇南将军也陷入疑惑之中,他手撑前额,皱眉道:“我那新任的九品旷野将军韩英,也就是前将军的公子,昨夜里把家中大人给他的双鱼玉佩遗失,丢失的地点就在郭城南门楼之上。当时他的身边挤有一群城门尉士兵,于烈就在旁边,今晨在射声中尉崔宪的身上,就发现了这枚玉佩。”

“噢?”

“我亦是午前才得知。”将军将茶碗托在手中,稍作停顿,伸着脖颈,小声问郦道元,“郦御史,你说天子会失测至此吗?”

郦道元斜看将军一眼,诡秘地笑了,他继而环视了一圈偌大的厅堂,回过头来:“我看这满朝的文武,也就将军您敢跟郦某沟通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了。”

将军厌烦地摆摆手:“你就直说。”

郦道元挪动坐榻,紧挨着将军,悄声说道:“将军也是饱读经史,不要忘了,我朝先皇太武天子,就崩殂于他最宠信的宦官手上,开国太祖道武帝,是命丧在亲生儿子刀下。您琅琊王家世出高门,自丞相王导始,列祖列宗,从司马家的晋朝开始伺候,侍奉的那些个江左伪朝,有多少个天子都是死在亲信权臣之手?!将军您更不要忘记,令尊侯在伪齐贵为尚书令、雍州刺史,您真能保证,如果伪齐的国主不把令尊的势力摘除掉,有朝一日,令尊不会顺江东去,攻下建康,入了台城,把齐主用土袋给闷杀了?”

镇南将军忽然心头一疼,对他南方的齐主,他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而这种仇恨,恰恰是大魏天子对其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忽而又觉得面前的郦道元把此间道理说得又过于直白,但是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也亏得两人都自命坦荡君子,不是那种背地里的小人。否则一句话的告密,就可以招致杀身之祸。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才会越走越近。无比正确的话,往往是在奏折里面对天子、朝堂上面对同僚、衙门军府里面对下属说的,如果真的在生活中没有一个可以说无比错误的话的朋党,那么这样的人的政治生命,也不会走得太远,因为他是孤立的、没有奥援的。愿意彼此辅助的,不但要有共同的政治信仰和利益,更要有彼此的软肋抓在对方手里,这样的结盟才是牢固的、安全的。

郦道元直视着王肃,又添了一句:“将军也不要忘记,天子为什么派我协理馆案。”

王肃整个身心忽然一惊。

将军重重地点头,叹息一声:“孤家寡人……正因为天子是孤家寡人,才需要我们尽忠啊。可能只有我们这样在朝廷无深厚根基的,才终而不会为天子所疑。”

郦道元摇头:“你我之辈,对至尊之忠心,日月可鉴。如不出所料,王将军晋身军机宰辅,指日可待。彼一时,此一时,小心谨慎为妙。你不找有些人的事儿,有些人可能会找你的麻烦。朝廷的重要位置,就那么几个。你坐了,别人便没有机会去坐了。”

“也罢。”又一炉茶汤已经沸腾,将军为御史再酌一碗,“说回这疑案。我们不做任何假设和结局的前置,以证据为准绳。这时间也是很紧迫了。”

“王将军,是不是该传唤领军将军于烈了?”

将军将茶碗定在空中:“等等看。”

“难道将军要等一并传唤咸阳王?”

将军默不作声。

“王将军,如果真的事涉咸阳王,怕是你我这身份、地位就不行了……”郦道元明显意有所指。

将军再蹙眉。

郦道元伸出一个手掌,比刚才更加悄声:“那得有五个王公出马——天子三弟赵郡王已因贪渎被黜为庶民,天子的其他四位皇弟,再外加一个执掌司徒府的河阳王殿下,如此才行。”

“天子下诏命河阳王出山,明显是有深意的,这一点很清楚。”

郦道元仍是摇头:“与其说天子有所预估,不如说天子是故意引蛇出洞。如此凌乱迷局,天子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洞若观火。眼看是执掌宫掖宿卫的禁军射声尉都出了大乱子,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如早有预防,怎至如此境地?天子鼎革旧俗,迁都洛阳,南伐伪齐,三管齐下,千头万绪,经纬杂陈,很难洞悉一切。”

“郦御史,所惊之蛇,你是指——于烈?”王肃小声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得而知。”郦道元颇为淡然。

“他可是禁军长官,手里有超过二十万精锐之师,皆为重装甲骑。满朝文武、后宫妃嫔、王公勋旧的安危全部系于于烈一身。他不是普普通通的一方刺史。正如元洛平所说,一旦你我判断错讹,导致天子错判,后果将不堪设想。且不说他能直接调动数万羽林虎贲,哪怕京都只是出现一万、五千、三千追随者,局面都会不可收拾。于烈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一个庞大的于氏家族,是贵胄高门八大姓之一,从州镇到朝廷,于家显宦盈朝!”王肃觉察到自己的冷汗都已经渗出脊背,“如果真的涉及他,你我性命不保会是定局,此为完全不可忽略不计的小事,京都淆乱,国基动摇,才是根本。”

郦道元也屏住了呼吸。

“再者来说,于烈与咸阳王到底私交如何,咸阳王又在掩盖什么,这些都是尚不清楚的。如果是有所勾结,或者一方有图谋……咸阳王那里可是督有包括京畿司州在内的六州军政大权。总之,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可以传唤于烈。甚至目前的这种猜忌和怀疑,都不应让天子知晓……这个风险,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冒!如果确属有事,天子自然会大义灭亲;如果无事,郦御史以为,你我在天子那里所获的知遇之恩,堪与咸阳王、于领军与天子的亲近相抗衡吗?退一步讲,如果出现错判,即便天子圣明有意放过你我,皇亲贵胄们肯答应吗?!”

未时才到,两匹轻装甲骑就一前一后,一青一赤,奔出重兵守护的司徒府大门。首骑之上,有一身段匀称秀美的骑士,骑士朱衣褶裤,身披开领长袖外衣,头着青色两耳漆纱笼冠,腰佩三叶蕨草纹样错金环首直刀,足蹬一双鹿皮质地的五纹短靴,稳稳当当,浅浅踩入错金墨铁马镫,蹄铁翻卷起街上的赤色铺路砾石,驰骋南去。两丈以外左后方的马匹之上,则是一位束发之上只插一枚短玉簪、一袭紧窄戎衣打扮的年轻女子,亦佩有银光闪闪的直刀一把。

寒风肃杀,一路飞尘,一刻钟后,两骑已到廷尉府衙前街五百步外,忽见廷尉府灰色高墙之内的凸出角楼上,飞动一抹鲜艳的赤色,有重铠军吏将手中獬豸纹三角赤旗上下挥舞两下,来骑近至三百步,獬豸旗又被飞速挥动三下,只见府廷尉府大门外围,有十六位执槊府兵分列左右把守,他们已经两两配合,或立马步交叉长槊,或屈腰向前矛头向外,一瞬间寒光辉映,严阵以待。十六名府兵身后,有石刻神兽两尊,双目威严而犀利,体大如牛,状似麒麟,青毛独角,此物亦为獬豸。自上古尧舜,即养猛兽獬豸断百姓诸狱,獬豸能辨曲直,角抵奸邪。在不远处的两座高耸角楼之上,已有四名弓弩手满弓搭箭。

想那马匹也是训练有素,惯见阵仗,头骑之上的骑士手起鞭落,马匹直往府内,只把那拒马的刀兵阵形视作无物。后骑女子执出腰牌,口称:“司徒府办案!”众府兵瞬间让却,角楼四副弓弩也随之撤去。

两骑驰往府内,一路上各处警觉的执勤府兵都被后骑喝住,连过庭院之内的几处曲池石桥、假山幽径,又穿数重进院,正前方数十步外,但见七八位朱紫官吏拥着将作大匠,正徐徐进到廷尉大狱的院落。

“且慢!”头骑之人喝道。

众人闻声回头,见来骑是河阳王府公主元慕兰。

甲骑缓驰,两位骑士顺势斜身下马。慕兰公主气息稍定,面色红润,她是掐着时间来到廷尉府衙的,她执缰拱手上前:“大司徒有文书,着元慕兰交付廷尉少卿。”她一边低眉将盖有河阳王印信的文书从袖中抽出交给一名老年官吏,一边用余光去搜寻人群中的将作大匠。

因廷尉长史随天子车驾东去,审断课察诸州狱讼,今京都廷尉诸事,假以廷尉少卿主理,并有廷尉下属五局司直、廷尉监、狱丞诸官协理,慕兰公主面前的七八人,除了这几名廷尉府衙官员,还有司州别驾从事史,因司州刺史为太尉咸阳王所兼,咸阳王军政事务繁多,在诸多情形中,司州别驾实际上行使了刺史职责;以及治书侍御史郦道元也已前来,并有两名执刀府兵和一位白衣戎装男子分列左右,这名白衣男子,则为新晋候官曹中级军吏,即白鹭曹中兵参军事慕容敬。

在他们的中间,是已经步入廷尉大狱院门的将作大匠蒋少游。

慕兰公主穿过数人,径直走向将作大匠,只见大匠的纱冠、蹀躞、玉带等仍旧佩戴于身,廷尉府尚且没有来得及去掉他的这些朝官之物。但在那布袍之上,半边的布幅都是各种涂料的污渍,脚上的一双短帮皮靴,被溅上了不少沙尘泥浆,竟有右脚靴子的前半部全是浸入白色砂浆的遗迹,还有已经冻结的斑驳冰碴儿附在小腿处。再看他的一张脸庞,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又经寒冬的朔风摧残,有多处的皲裂冻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外人真的难以想象他是一名从三品的朝廷大员。

慕兰公主心中疼痛难忍,恰似刀割,当着众人,却只能抑住这份痛惜。

将作大匠的眼睛里布满了灰褐色的血丝,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去对这位本是未来儿媳的女子说点什么,却止住了。

慕兰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回身拱手,对身边大小官吏低眉说道:“可否容诸位稍许移步,容我与前将军说几句家事?”

诸官面面相觑,互看彼此,众人皆知,慕兰公主与蒋家公子本为天子下诏为媒的亲事,蒋家公子虽已不在,但是以公主之尊,尚且口称家事,任谁也不敢说出个反对的理由。司州别驾面露难色,却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官阶而言,这里还真不是能容他首先开口的场合。他递了眼色给廷尉少卿,少卿未置可否,一时僵持不下。元慕兰倒也不动声色,一直做拱手请求状,但是听那话语,其实是不容商量的。

治书侍御史郦道元见状,开口说道:“公主恭谨仁德,声流竹素,既然是家务事,下官们自然是不便打扰。御史台衙门着我前来督理此案,既然不涉案情,我也就没有必要旁听了。”说完他也不看其他同僚,自顾转身离去,悠然迈履向远处的阁亭走去。

余众听他话音刚落,廷尉少卿第一个点头称是,也都纷纷随他离去。

“阿翁,您有什么要交代给慕兰或是河阳王的吗?”慕兰公主几欲哽咽。

将作大匠摇头,却是反过来安慰她道:“慕兰,腊月天寒,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只是这个坎儿,我是必定无法绕过去的。”

慕兰公主不明就里,但看将作大匠无意多说,也就作罢:“阿翁,还没有告诉你,韩英把你传给他的双鱼玉佩遗失了,说是遗失,其实是被人蓄意窃取。”

“我已知晓此事。”

“他一直在埋怨自己。”

将作大匠却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笑道:“都是傻孩子,你告诉他,阿爷不会怪他的……慕兰,请你帮我照看好闻玉。”

慕兰公主用手背轻抹了下湿润的眼角:“阿翁放心。”

两只黑鸦从远处的古槐上发出一阵聒叫,将作大匠仰天叹息了一声,对公主说道:“眼看你们也都长大了。有一件事情我尚且没有想得透彻,慕兰你也不妨帮我思索一下,我一直在极力避免着被裹挟进这朝中的林林总总,可到头来却还是栖身不得。闻玉去四民药局学徒之事,你如果觉得会有闪失,也就别让她再去了。可是不让她去,我也确实不确定她将来的立身和生活,是否还得有赖于学上这一门医术。”

慕兰公主答应,会将此事做一下完善的考虑。身后的女子将两卷厚实的锦被递到她的手中,公主又递于将作大匠:“阿翁,狱中石屋潮冷,您委屈一段时日,慕兰必将尽全力助阿翁脱身,必定不会太久。”

将作大匠点了点头。

按照与镇南将军事先商定的计划,慕兰公主是要先入宫,到内侍省掖庭监二次传唤宦官黄兴寿,而后询查参加秋围名册。出了廷尉府门之后,她打算更改行程,告诉汐月,策马北行,向领军将军府方向驰去。

汐月小声问道:“公主,你确定吗?”

慕兰公主看了看远处街上的各色行人,稍作犹豫:“试试吧,如果于烈确实与案有涉,即便我赴宫内探听,他也是会知晓的。禁军负责秋围扈从,他那里一定也有一份秋围名册。四夷馆案重查,京都百官尽知,从他那里探听也并不突兀,不致有打草惊蛇之虞。也可以借此观察他的配合态度。”

汐月回身,觉得公主所言颇为有理,便跟着扳鞍上马。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位于铜驼大街北端丁字广场东侧的领军将军府,却是事不凑巧,府中佐吏告知公主,不多时前,咸阳王府司马慕容阔前来请走了于领军,只说是咸阳王请他前去,有要事商榷。

又是咸阳王——慕兰公主心中颇为不悦,正欲转身离去,佐吏却躬身道:“公主,于领军虽不在府,却交代下官将一物件交予公主,说是今日或早或晚,公主必会过来领军府,也必是为取此物而来。”

佐吏将公主引至一处无人的偏厅之中,回身从一朱漆箱柜抽出一卷叠好的白纸:“这是将军吩咐下官誊抄的。”

慕兰公主将那厚厚的一沓折纸接在手中,心中尚存疑惑。旁边的佐吏倒是应对自若,继续说道:“公主,您且过目,如无他事,下官先行告退,去料理府上杂务。”

佐吏出门的同时,轻声将房门关闭。

公主急忙拆开来看,在最上层的首页纸张右侧位置,用方笔小楷赫然排出两列文字:“河阳秋围护卫诸王公大臣及领军府扈从军士名录”,再往后翻,一尺见方的纸张足有十几页之多,每页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官职称谓及对应名录。最末一张的左下方,除标记了游猎的时间之外,还标有“综上计,诸王公大臣计二十一位、扈从将士计两千六百一十三名”字样。

在旁边探着脖子凑看的汐月不禁狐疑道:“这于领军怎么知道公主会来索要该名册?”

慕兰公主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继续看那纸上的文字,在“诸王公大臣”之下,用笔墨稍重的楷书写有太子元恂,其左侧则以小字写有两名随行的太子府属官,分别为太子詹事黄腾之、太子翊军校尉于登。往左紧跟着的又是大一号的字体,为皇次子元恪,其侧小字足有三行之多,包括有王府的皇子友、皇子文学、皇子长史、皇子咨议参军、皇子开府祭酒、皇子参军督护等官员。再往后排,则是皇三子京兆王元愉、皇四子清河王元怿及各自王府属官。中间隔开一列,依次为天子的诸弟王公,同样格式,分别列有咸阳王元禧、赵郡王元干、高阳王元雍、广陵王元羽、北海王元详及各自的贴身随从。

近支王公及诸王府从官列数完毕,再起一页,所列之人是随行的医护诸官,这其中不仅有从属于宫内司的几位侍御师,还有门下省尚药局的司药丞。想来是诸皇子及近支王公游猎,有关责任衙署为防不测,也都异乎谨慎。

往后,则写有这样一段蝇头小字:“河阳秋围同时,有皇后、诸妃嫔、长公主、公主及宫内女官泛舟华林园天渊池,以待诸皇子猎毕归城。晚间酉时,天子圣驾自龙门关津巡查归都,于华林园设宴,昼时参加秋围、泛舟之诸王公、公主、郡主及诸内臣皆参宴,席间有投壶赋诗等,以至夜深亥子,始宴毕。华林园担值宿卫者,中有百三十人,是为昼时河阳秋围扈从禁军。”

慕兰公主暗暗赞叹。该份名册,是事后领军府专门整理的文书。往后翻阅,当日秋围、游宴的禁军扈从名单也是非常详细,计有钾仗都将、朱衣直阁、羽林监、冗从仆射、积弩将军、射声校尉、越骑校尉等禁军将官及普通侍卫。当她在中间找到“射声中尉蒋闻过”几个小楷字体的时候,不禁心头忽然一颤。她确实顾不上再去空伤悲,快速将誊抄的纸张重新叠好。

“公主,看这名册,有新的发现吗?”汐月问道。

慕兰公主抬头,细看面前的侍女汐月,连日来跟着自己风餐露宿,马不卸鞍,本来姣好圆润的面孔,竟显得倦疲沧桑,只有那一双明眸,仍是如秋水一样明亮,她伸手去抚了汐月的脸庞。

“公主,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去宫内掖庭监吧。”汐月说道。她明白公主的心意,心想您倒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已是多么憔悴。

“嗯,看那小黄门黄兴寿到底耍什么花招。”

依着慕兰公主本身的心思,除非是天子特诏自己必须参加的筵席,天子、皇后、贵嫔的生诞,还有元旦、上元、仲秋等节日的团拜,她是无论如何不愿主动前去宫禁之中的。可事与愿违,于朝廷规制来说,此次天子所授予她的秩视三品的女尚书之职,恰恰就是隶属宫内司的女官序列,放在别的公主、贵妇身上,定是欣喜万分,早已趁此机会去结交皇后宠妃、内司长官,再去通过她们为自己的父兄、夫君谋得更多的晋升渠道。慕兰公主不是不知道此间的道理,她也知道皇阙之内的那些贵嫔女官,虽然平日里罕出皇城,但在这里,这个小圈子却是一个最不容小觑的权威信息集散地。论起来,这朝堂明面之上,有林林总总的各种入仕、超擢渠道,只公主自己过耳朵能记得住的,就有什么常科察举、朝廷征拜、官府辟除、入粟得官、考核升迁等,简直是五花八门。可是往往那些通过吏部铨选、各州荐举出来的秀才孝廉,还有那些论政声军功拜除的官员,他们的入仕门路之有效,超拔之迅捷,还真不一定有贵妇们围在一起拉拉家常、说说簪花的效果好。宴乐握槊间,女眷们几句不留痕迹的奉承话语,旬日之间,她们背后的夫君就可以连升三两级。这江山,确实是这些长公主、高门女的父兄打下的江山,但每个人的夫婿兄长又能分得多少醴酪,这又是需要她们去参与争取的。不但如此,那些伶牙俐齿、左右逢源的妇人看似不经意的三言两语,一桩珠联璧合的高门联姻很快就能出现在天子的诏书中。

慕兰到达皇城云龙门内,交付了腰间刀兵,不消多时,便有一名十五六岁的白面小黄门引着一副肩舆小轿,前来门内迎接,慕兰公主看那逼仄的轿厢,坐进甚是憋闷,心说自己也没必要太过卓尔不群,但终是没管住自己的耿直:“不劳麻烦了,我徒步即可。”几位宫人也都乐得从命,继续窝进门旁的小屋舍,等待下一位贵胄的前来。轿虽狭小,却是二品以下,无论朝官命妇,除非特诏恩宠,是没有权力在内宫之域乘坐这方小娇的。

“公主,您这是要去哪里?”小黄门弓着身子小步跑着,紧跟慕兰公主的脚步。

“我找黄兴寿。”

小黄门听到这个答案,顿时钉在了原地,不容他有半刻迟缓,慕兰公主已快步迈出十几步远。

“公主,公主……”白面小黄门压低着嗓子喊着跑上来,“您慢点,您现在还真去不得呢!”小黄门神色颇为焦急。

“为何去不得?”慕兰公主缓下步履。

“嗨,”白面小黄门气喘吁吁,“这深宫高墙的,您是不知晓呢,宫里下人们可都传开了。黄中使所在的掖庭监,正在请和尚做法事驱鬼呢。”

“光天化日,什么鬼不鬼的?”慕兰公主不再理他,继续向前。

白面小黄门见公主不信,急得拍了一下大腿,再次跑上来:“我说公主啊,这可是真事儿啊,不仅这掖庭监夜里闹鬼,就连跟它毗邻的高贵嫔那边也闹鬼,半夜里见不着人见不着影儿的,嘘嘘地响个不停。跟我同乡的宦官就在夫人那边伺候,他也是吓得不行,高贵嫔都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消瘦得都没了人形,皇后也是着急,官家这回来了该怎么交代呢?”

慕兰公主在胸中叹了口气,心说这宫内乌七八糟的事情可真是多,她自顾赶路,向后摆摆手:“和尚们驱他们的鬼,我去提询黄兴寿,不碍我的事儿。”

公主身侧的汐月小声对公主说:“我看这小黄门倒是没什么坏心眼儿。”

又落在了身后的白面小黄门低头思索了下,挠了挠头,忽然跳脚起来,又是一番紧赶慢赶:“唉唉唉,公主,我差点都忘了要告诉你,我难道是没告诉你吗……”

汐月接话:“你要告诉公主什么啊?”

“黄中使鬼附身了,疯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白面小黄门面露恐怖状。

“什么?!”慕兰公主和汐月几乎同时发出惊愕之声。

“你怎么不早说?”汐月埋怨道。

小黄门两道短眉紧锁:“我以为我已经说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慕兰公主驻足下来。

“都三四日了。前几日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扯了被子里的木棉往嘴里塞。内司衙门都不敢给他派活儿了。昨日里好像又严重了,直说是见到了前朝吊死在宫里的妃嫔冤魂,大白天里在飘着走……今日里午前出了一趟宫门,回来后更是胡言乱语,没个正常的时候,还几次地昏厥,醒了就要搬着石杵打人,掖庭监一个宦官硬是被他砸得头破血流。这会儿他正在床榻上绑着呢,没人敢近前去。他疯了,彻底疯了,即使醒着,口里念念有词的,说是要打死厉鬼……”白面宦官边说还边害怕地看那重重宫殿的巷道深处,好似那白衣血面的鬼魅就在附近飘荡。

“快别胡诌了,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病症?”汐月责怪道,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是跟着小黄门的眼神往那宫阙深处来回张望。

一阵冷风从远处呼呼吹来,把慕兰公主的披风扬起。她仰首去看那远处嘉福殿的飞檐,一团黑色密云卷荡在沉闷的天空之上。听小黄门如此说,在司徒府应询之前,黄兴寿便中了这可怕的疯魔,而从司徒府发病归来之后,疯状就开始加重了。

旁边的小黄门不免同病相怜,唉声叹气:“公主,您说黄兴寿这疯疯闹闹的,还怎么在宫里再待下去呢?听说他是恒州乡下人,是跟着宗庙里的列位先皇的牌位和妃嫔们一道儿从平城迁来洛阳的。他在这里也没个沾亲带故的,出了宫可是怎么活命呢?这情形也回不去啊,就是有亲戚还活着愿意过来洛阳接他,这一路上盘缠花销就又是问题……”小黄门竟然抹起了眼泪。

“你不要伤心了,总有办法的,天子不会不管的。”汐月安慰道。

小黄门点头:“嗯嗯,皇后仁慈,立即就请了少林寺的和尚们来宫里作法驱鬼。寺里的住持天竺高僧跋陀大师亲自带了维那一众僧人前来,想是有三藏加持,一定能降妖除魔,还宫里一片清净……”

小黄门正自顾絮叨间,远处来了五六顶朱幔小辇。

辇侧各有侍女扈从,小轿到了慕兰公主身边,纷纷驻停,步出了几位衣着鲜丽、裹着厚厚貂裘的公主、贵妇,汐月和小黄门见状,急忙伏身跪拜。原来是天子的几位同父姊妹,分别为常山公主、陈留公主、乐安公主,并有崔氏、卢氏、郑氏几位命妇,及章武长公主。论及辈分,天子与众公主都称长公主为姑姑。她们都是两人同乘一辇,看那形状,彼此交往甚厚,却是各个面露忧色。在这其中,相较来说,慕兰公主与陈留公主最为亲近些。

“妹妹,你在此作甚?”陈留公主近前执了慕兰公主冰冷的双手问道。

“本要去掖庭监提询一个宦官,目前来看确是没有必要了。”

陈留公主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身边的一众贵妇,小声说道:“妹妹也是可怜,定是为蒋中尉之事忧心,你都瘦削了许多。”

“谢谢姊姊关心。你也照顾好自己。”慕兰公主知道,眼前的陈留公主也是一个命运并不算好的女子,依着天子的诏命,已经是嫁过一任重臣子弟为妇,驸马却是命里多舛,眼见了这一任的丈夫,是南方前朝刘宋皇家的投北子弟,在大魏有“宋王”之高衔,却是体弱多病。

章武长公主凑上前来,也执了慕兰公主的小手,关切地说道:“慕兰啊,事情过去,便让它过去吧。人生来都有几个坎儿要过。咱家与普通百姓家,过起日子来也是一样的,不能钻那个牛角尖。”

慕兰公主自然知道长公主的意指,她低眉答道:“多谢姑姑。”

章武长公主迟疑一下,拍了拍慕兰公主的手背:“多好的佳人。你看这穆家,还是有几个适婚的英武子弟,你……”

“姑姑!”不等长公主说完,旁边的陈留公主带着愠气打断了她。

慕兰公主自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指,她在内心更感激陈留公主的解围。

“姑姑们,咱们走吧,这天儿可是冷了……”后面的步辇之上传来一声稚气声音,原来是兰陵小公主和淮阳小公主还缩在后面的小轿里,两位小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骨肉。

“那我们先走了。宫里这一段儿不清不静的,我带小公主在宫外住几天,等消停了再送回来。”章武长公主不住地叹气,她边说边回身上辇。

“妹妹,你还是过去看看。”陈留公主帮慕兰公主理了理耳边的几缕乱发。

“什么?”

“你不是要去掖廷监吗?你还是过去看看为好。”陈留公主的声音虽轻,却有着意味深长的味道。

几位公主相互点头别过。

等她们远去,汐月小声嘟囔:“那个年长的夫人是谁家的妻眷,怎么那么讨厌?”

“长公主吗?本来不讨厌的,我幼时记得她还是很可亲的,时间、世事让不讨厌的人变讨厌了吧。”慕兰公主望着远处的人群,“哦,她的驸马,是穆泰穆刺史。”

旁边的白面小黄门仍旧跪伏在地上。

“人早走了,瞧你那样儿,快起来吧。”汐月快言快语说完,却是立即后悔,心说不该对人这么刻薄。

小黄门拍拍膝上的尘土,却是露出一副谦恭的笑容:“本来就是听人使唤的下人,还能是什么样儿?这几个贵主儿,我可是一个都不敢怠慢得罪。”

“走吧,你带路。”汐月吩咐道。

小黄门的积极性似乎提高了许多,他领命继续弓了身子加快脚步,跑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转头对两个人说:“我看那位先来搭话的公主是个好人。”

慕兰公主心中思虑着什么,不去理他。汐月回道:“你知道得可真多。”

白面小黄门摇摇头,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我不是看您也是好人吗?别看我年纪轻,我在宫里已经待了八个月了,大小错儿都没犯过,在宫里得嘴严,师父教的,其实我什么都明白。但我就是看您二位也都是好人,才敢说的。”

三人行至西游园外,但见几处院落皆是净炉熏香,氤氲弥漫,俨然十方法界普蒙,广结祥瑞云海之相。几名黄门杂役正在院外的路径上细心洒扫。

白面小黄门上前问询,才知道法事已毕,高僧跋陀率了众弟子已自神虎门西出宫禁,重返山中丛林而去。圣僧自居少室山,凿石为龛,深居简出,在寺传法,弟子如云,皆得披甲精进,在法师座下,求修禅者既需诵经、律、论,亦需潜心坐禅。跋陀禅师已甚少参与寺外僧伽法事,只是在佛诞及盂兰盆节,或遇天下吉凶,天子诏请才回京都升座说法。这次为着内宫所谓的鬼厉之事回京主持法事,只因皇后着人数次盛邀。

西游园以东,方初焚爇,香烟霭霭之下,有几处院落,北端最小的院子便为掖庭监,隔着铺有琉璃的高墙,便是贵嫔高照容的住处。方才法事,跋陀禅师便升座于紧邻几处院落的凌云台小寺之内。这座小寺,是专供宫妇们平日焚香祈福之所。

三人进入掖庭监,监衙为两重小院,前院为公务房舍,后院为属员居所。

白面小黄门面露难色:“公主,我虽不居此处,但据小人所知,后院肯定是十分邋遢,您真要去看吗?”

慕兰公主看这院落,虽然只与隔壁高贵嫔宫阁有一堵丈高砖墙,但墙垒高厚,各自独立,贵嫔寝宫那边,唯有几缕爬藤伸到这边。来往宦官们行色匆匆,也有笔吏与杂役之分,看那情形,亦算井井有条。

白面小黄门唤了一名杂役,杂役上前来施礼,小黄门再问道:“黄中使现在身体如何?”

杂役答:“执着法器的几位高僧大德来院念了佛号,焚了檀香,还贴了几道咒符在监舍各处,一直昏迷的黄中使倒真是有了些起色,但还是呓语不止,现在……正锁在他自己的僚舍内。”杂役抬眼看了下一身男装的慕兰公主,“这位上官还是不要过去了,屋里被他砸得凌乱不堪,污秽满地的。”

“公主,容我先去看下吧。”汐月道。

公主点头,汐月在两个宦官的带领下往后院走去。

汐月走后,慕兰公主右手抱着左臂,踱着步子,低头踢了地上的一枝枯枝,又仰首看墙头上那几枝灰色的藤蔓,思索着陈留公主与她分别时说的话。陈留公主建议自己还是过来看看,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她也并不知晓自己过来是要提询黄兴寿,无论往日,还是今天,自己始终都并未与陈留公主交谈过任何四夷馆案之事,她是提醒自己看什么呢?

不多时,汐月掩着口鼻回到前院,眉眼之处,是一副嫌厌又无奈状,她放下手来,喘了几口大气,摆手说道:“公主,你幸而是没过去。肮脏死了,又吓死人了,黄兴寿翻着白眼,口水直流的,一直胡言乱语,不住地说什么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汐月搓了搓手臂,“真是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大白天的。”

慕兰公主没说什么,又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她见远处窗格之上,飘出缕缕黑烟,黑烟正是从一个前后相套的陶筒之中飘出,她皱了皱眉头。

白面小黄门循着公主的目光望去:“公主,这天儿冷,宫监们在屋内用的是柴火取暖,还能煮水造饭,有些柴还是半干的。半月前还是用炭,但自官家下诏,叫宫里各处各项用度减去大半,便弃炭用柴了,但燃柴烟大,个个灰头土脸的,大家伙儿也都突发奇想,陶筒是造建宫阙时用来地下排水的余料,那头儿连着土炉,这头儿伸出屋外,就被拿来排烟了。”

飘上屋顶的柴烟,徐徐攀升,随着一阵黄风刮过,又都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瓦之间。慕兰公主继续思索:陈留公主肯定是没有进到掖庭监的,如果自己不是有特别之事,这辈子恐怕半只脚都不可能踏进这个院落。所以……陈留公主所说的,让自己来看看,肯定不是让看这处院落的人和物。

慕兰公主摆了手,招呼汐月一起回到掖庭监之外的小道上,身后的白面小黄门也小跑着紧随而出。

公主转身,看着远处已经沉寂下来的凌云台小寺,说是寺院,其实只是内有一座半丈高的伽蓝宝塔,寺内小殿,塑了几尊佛祖菩萨罗汉像,仅此而已,这倒与天子务求俭省是一致的,所以高阶的嫔妃夫人们也都不怎么前来,而是在自己的寝宫里供上一座金玉佛龛,每日顶礼膜拜。近处的几处宫妇寝宫,皆闭门谢客,天子不在京都,除了日常到皇后处的拜谒请安,诸妇都尽量不相往来。朱门描金的院落,自是贵嫔高照容的寝宫,再往下方,整个门楼和院落格局都是小一些的。

慕兰公主一时突发奇想:如果哪朝哪代的天子,诏选自己入了这城阙深深的后宫,自己干脆就逃跑算了,或者跟随了跋陀禅师那样的高僧,一心向佛,落发为尼去。自己不是受不了这层层高阁的寂寥,而是经不住那种细如针尖、防不胜防的你争我斗,尤其像自己这般闭月羞花,即便不与人争,也经不住别人的嫉妒啊。

“小黄门,你且再回院内,为公主沏了热水,暖下口舌,杯盏一定要洗干净了。”汐月吩咐道。

“好,好。”白面小黄门回身一溜烟儿回到掖庭监。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也撞邪了,傻了不成?此处果然不平常啊。”汐月边说,边像煞有介事地左右转头顾看。

“汐月,我们去下高贵嫔寝宫。”自己与高照容虽然称不上非常熟识,但并不讨厌这位端庄素雅的妇人。高贵嫔的年纪长自己五六岁,从她的眼神中,相信她不是一个极富心机的女子。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高贵嫔在自己心中的印象,以“德色婉艳”来形容,应该是恰当的。

白面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热水从掖庭监出来,却见公主和汐月正欲离去,想要追上前去,又怕热水溢出,只见他擎固着双臂,两条小腿忙不迭地往前赶,一副踉踉跄跄的狼狈相:“公主,热水来了……”

汐月回头:“这许久才送来,公主还有事情要办,你自个儿喝吧。”

小黄门心中不免惭愧,心说我这不是用心清洗了瓷杯吗?他怔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向远处疾步而去,瞬间明白了两人的去向。他像是想起什么紧急的事情一般,立即又撒腿追上前去,也不顾那杯中的热水溅泼在地,眼看着只是眨眼的工夫,小黄门就已经跑到了慕兰公主的身侧。

“公主不需你伺候了,你且自顾去忙便是。”汐月看着袖衫尽湿的小黄门说道。

小黄门左手捏着已经不剩一滴水的青瓷杯盏,右手垂在身侧,瞪大了双眼来回看着两人,又貌似颇有几分顾虑,微斜了脑袋,看了看贵嫔寝宫深闭的朱漆院门,他鼓足了勇气似的,压低嗓门说道:“公主,你们不要去啊。”

汐月蹙眉:“怎么,难不成贵嫔的院子也闹鬼不成?”

小黄门向前一步挤到汐月的身旁:“不是啊,高贵嫔这里不闹鬼。但是……”

“但是什么?”汐月退后半步。

小黄门右手半遮着嘴巴,比方才的声音更低了:“高贵嫔病了,重疾……”

“重疾?”慕兰公主立即警觉起来。

汐月对小黄门说道:“不要这么鬼鬼祟祟,这路上不时有人来往,叫旁人见了,以为是说什么风言风语之事。”

慕兰公主不动声色,踱到一处巨大的大象石刻的背后。那石象一大一小,是为母子二象,栩栩如生,母象眼神慈爱温婉,小象抬足歪首,彼此交鼻嬉戏,它们被安排在内宫里,是取其吉祥瑞意。

汐月见状,一边跟上公主,一边向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小黄门倒是颇有眼力见儿,跟着二人来到石象后面。

汐月清了清嗓子:“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高贵嫔患了恶寒,可能马上就……不行了。”

“啊?!”汐月惊叫了一声。

“宫内司已经派了飞龙骑去给官家传信儿。”

“贵嫔何时患的病?”慕兰公主问道。

小黄门咬着薄薄的嘴唇,一番思虑后答道:“话说是六七日前,贵嫔回恒州代县母家省亲,回程走到司州汲郡,眼看着就已经到了京畿地界儿,”小黄门急急地晃着手里的杯盏,万般无奈的样子,“在汲郡就恶寒发热瘫了身子走不动了,一时间是咳喘倚息不得卧,胸闷不舒,心痛彻背……这个……我是听说的,在汲郡的驿馆足足待了两天,当地的郡医亦是束手无策,郡守见势不妙,才急忙派人来到京都,先禀报了司州府,司州府又着人进宫报信儿。皇后听说了也是急作一团,连忙派了三名御医和皇后自个儿的温车前去汲郡医病接人。”

对于皇后的反应,慕兰公主知道小黄门所言不虚,高贵嫔不仅美容仪、善诗文,而且为天子育有两男一女:两男为皇次子元恪、广平王元怀,一女为长乐小公主元瑛。

三子都颇为温恭知礼,尤其皇次子元恪,虽然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沉稳大度,勤于读史习文,颇有仪态,深得天子的疼爱、再加上有八月太子意欲北归之事发生,这位皇次子便更得天子倾心,甚至天子在诸弟面前如此盛赞过皇次子:“此儿幼有大度,雅性俭素,喜怒不形于色,必有非常志相。”

而恰恰皇后冯氏膝下并无一男半女。

“御医去了也无计可施?”汐月回过身来,愕然问道。

“眼看高贵嫔这回宫都有三日了,据那御医辅助宦官所传,贵嫔脉象沉滑,风寒痰饮内外搏结,已经是……扛不住了。”

“那你为何又要拦着公主入内?公主探视皇嫂,有何不可?”汐月疑惑道。

小黄门扯了下汐月的袖衫:“我给两位说了,千万可别说是我说的。其实宫里的宫娥侍从们都听说了,贵嫔这病症,病机不明……从恒州到司州,这一路天寒地冻,本来就骡马人口纷杂,高贵嫔又向来待人亲和,她一心向佛的,路上少不得问寒于苦寡贫病者,她这疠气,是自口鼻而入,还是皮毛而进,还真是一桩疑案。但是……据说高贵嫔的寝宫里已经有两个侍女也跟着患疾了,也都是一样的气若游丝,瘫卧不起。这宫里的昭仪、夫人,本来平时就相互走动得不算多,贵嫔这一患重疾,更是门可罗雀啊。官家可是赶紧回来吧,我真是担心官家这回来晚了……”说到这里,小黄门咽了下口水,没敢再说下去。

“汐月,我们过去下。”慕兰公主听毕说道。

正要离去的汐月转头说道:“你就不要再跟着了。”

两人留下了待在原地的白面小黄门,小黄门暗自嘟囔:“我这是不是不该给她们说啊?这说了也没用啊。”

走到高贵嫔寝宫门下,汐月叩响门环,不多时,有一侍女探头而出,看那侍女的神情是一副哀容,但又颇有意外之色。她听从汐月吩咐,前去寝殿禀报高贵嫔。稍时侍女又转身而出,对慕兰公主揖手说道:“贵嫔几欲口不能言,还是叮嘱了婢女,让公主进去不要近前,贵嫔是担心公主染上了恶疾。”侍女声音凄婉。

随后汐月被安排至偏厅等候。

侍女引了慕兰公主推门进殿,殿内四柱,围有厚幔,侍女正要伸手掀幔,公主示意她且慢。

只因帷幔之后有稚气的女童声音,听来甚是馨婉乖巧:“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慕兰公主辨得,女童所诵诗句,正是前朝高士鲍照的《梅花落》。

复而又有略具磁性,但明显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声音传来:“阿娘,小妹所背诗文,一字不差,想是她勤学得来的,也甚是切中阿娘吩咐的命题。这你来我往,儿臣和小妹竟然分不出个高下,据儿臣所知,所剩的咏梅存世名篇还真是不算多了。据臣所观,以梅入诗文,《诗》中倒有一《摽有梅》篇,正所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但想来此梅并非我们面前的梅花,而应是梅果,真是难煞我了……”

“阿兄,那这咏梅诗的背诵,是不是算我赢了呢?”听这声音,女童应是七八岁的情形。

帷幕之内传出两声沙哑的咳声,继而是更加孱弱无力的笑声,但是明显感觉到,这笑声之中有着对男孩的鼓励。

四下寂然,慕兰公主想要抬足进去的瞬间,又传出男孩饱满的声音:“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咦?阿兄,此五言是何人的诗篇呢?我怎么听都没有听说过啊?”女童的声音里先有意外,再有无尽的失落。

“小妹,此诗篇为当朝名士、雍州正平太守陆凯所作,陆府君早在他十五岁之时,即凭才学,官拜给事黄门侍郎,今为父皇近侍官。”

“噢,这么厉害,在和阿兄差不多的年纪,其人便名满天下……可是,可是他这诗中却并无‘梅花’字眼啊。”

男孩耐心讲解道:“小妹,这诗所咏之花确为梅。我是亲自与陆府君问过的。再者,料峭之时所作,江南所无之花,正如小妹方才所咏《梅花落》中所言,问君何独然?独然而立于北地寒冬,寓有盎然生机者,必为梅也。此正为诗文之至高境界吧。”

“阿兄言之有理,这一局比诗,还是妹妹输了。”听这声音,是另外一稚气男童。

慕兰公主迈步而入,只见有贵嫔高照容的三位儿女并排跪坐在一层纱帘之前:长者十四五岁,是为皇次子元恪,元恪着白色巾帻小冠,赤衣广绣,腰系玉带,悬佩镂纹木刀,风仪端严,颇有渊默之色;紧邻而踞者,便是长乐小公主元瑛,小公主垂髫仰首,七八岁的年纪,眼神纯净,颇具姿同娇月、天性柔恭之宛然神态,面颊点有红彩,文了可爱的八字宫眉,面有额黄梅花妆,腰间小束带挽成蝴蝶状;外侧所坐者,即是广平王元怀无疑。元怀稚质敦厚,亦是小冠白衣配有桃木小刀,看那神情,应和小公主年龄不差太多。

在他们身后,是一道白色的纱幕,隐约可见里面半卧的贵嫔,贵嫔卧榻之侧,置有一只圆腹白瓷细颈瓶,中有红梅数枝。

三子举手齐眉,倾身行礼:“姑姑万福。”然后又各自报了自己的乳名给慕兰公主。

慕兰公主报以恬然微笑,走近纱帘,想要进去,却被帘后妇人止住:“公主,莫要近前……”贵嫔声息,轻若游丝。

慕兰公主顿了一下,还是掀帘进到薄纱之后,映入她眼前的,是一个口唇皲裂、面无半点血色的枯槁之人。她上前蹲下,握住了贵嫔高照容一只耷拉在床榻之侧的手,不禁心疼道:“皇嫂,怎会如此呢?”

高照容抬动手指,对帘外的三个子女说道:“恪儿,你带弟弟妹妹,去到皇后宫中请安,时辰要到了……”

在高照容头边的案几之上,尚且搁有尚未服下的汤药,看那汤药还升腾着仅剩的最后一丝热气,尽管如此,药味还是飘浮至慕兰公主面前,一时间,连鼻腔都觉得恶苦。

子女辞别之后,高照容又示意身边的两名侍女退出。

“皇嫂,还是把汤药喝下吧,我看都快要凉掉了。”慕兰公主伸手想要去端那只朱漆木碗。

已经瘦弱不堪的高照容却突然用力握住了慕兰公主的手,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流出,她无力地闭合了双眼,嘴角颤抖着:“不喝了,不喝……还能……多活一日……”

慕兰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刹那间她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猛地一震:“皇嫂何出此言?”

高照容的舌尖微微触碰了下自己已经干裂蜕皮的嘴唇,欲言又止。

慕兰公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怒火中烧:“皇嫂,事到如今,命都要没了,你还犹豫什么?你允我拿了这汤药,我去单独查验,不经宫内的侍御师、尚药局。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所有人能都被毒妇给收买了!”

“毒妇”二字脱口而出,慕兰公主自己都说不清哪里来的勇气。

“慕兰,休要乱说。”贵嫔高照容暗淡的眼神里透出无限的恐惧,她的泪水继续流淌着,几至呜咽,她无奈又无力地摇了下头,“没用的……你且细想……如若真是能轻易查验出来的毒物,奈何我能苟延残活到今日?”

慕兰公主再看那红褐色的药汁,她虽不懂医,却知道,同为伤寒,却有迥异之病理,不同的医者,也会开出阴阳凉热大不相同的药方,用药之缓急又都各执一说,莫要论那些行走江湖的郎中,便是世家名医、朝廷御师,对于诸病之方,又都相互保密,甚则彼此中伤。若非剧毒之药,怎可能真的查出一个确切的究竟来?娴熟的医者,如若心存歹念,预谋害命,几乎每一例都会是完美无破绽的,尤其对于疑难杂症,只要在药量、药性上稍做文章,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兰……我的时日不多了,你要替嫂嫂保护这三个可怜的孩儿,尤其……尤其是恪儿。”

慕兰公主忽然发现,高照容的手是冰凉冰凉的,那股阴阳两隔的冷意,直刺她的内心和骨髓。她禁不住也跟着流出泪来,哽咽道:“嫂嫂,那你怎么……还敢让孩子们去她那里?你就不怕?”

“慕兰,你……你还是没明白,”高照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已经听不到,“恪儿,恪儿当前,是无事的……她是要我死,她是要掌控恪儿。”

慕兰公主心中是说不尽的悲哀,她伸手为高照容拭擦泪痕:“那……”她话到嘴边,实在不忍心说下去。

高照容毫无血色的嘴角竟然扬起了一丝笑容:“慕兰,你是想说,她既要想掌控恪儿,便是……恪儿便是性命无碍的。但……但是她是想要,想要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不是想要一个睿智威仪的皇子。我是怕,怕恪儿……掩不住他的血气,也怕他太早明白这些事情,幼年的皇子,还有很多啊……她一旦发现恪儿并非事事乖巧,样样如意,定会……会加害于他的。”

“嫂嫂,难道天子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宠妃、他的亲生骨肉被害死吗?他可是天子啊!”慕兰公主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高照容再次泪如泉涌:“傻妹妹,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我之死,天子已无能为力,已经来不及了。他……他便知晓,又能如何?官家仁德……仁德之主,必是极爱脸面之人。他能承认大魏的后宫有这样的奇丑之事吗?再者……”高照容想咳嗽,吐出舌头,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继续沙哑微弱地说道,“再者,冯家势力如此庞大,冯太师又新丧……官家每日里都在讲仁义孝道,他不会的……不会这个时候去动她的。官家……他什么都知道。”

高照容的最后一句话,让慕兰公主突然有了一丝恐惧。

面前的高照容已是气息孱弱,渐渐失去了吐纳之力,她再次尽力去握慕兰公主的手:“我之死,已成定局,公主不必……不必再在此事上枉费半点心思,说不清的……”高照容的眉宇竟然渐渐从容,“唯将恪儿一事,托付于……慕兰公主、陈留公主二位妹妹。命运即此,不可……违,如二位妹妹有心,我自可瞑目。”

慕兰公主心有不甘,临别高照容,还是将一粒药丸悄然带出。

当天晚上,镇南将军因忙于公务,便安寝于司徒府中,但在位于归正里的府邸中,却发生了一桩命案。

府上男仆在吃过晚食半个时辰后,先是出现呕吐、腹痛症状,继而双目无光、四肢软瘫,很快陷入昏迷,府上慌乱的女厨立即跑去禀报里正,里正见事紧急,连忙将事备案,开了归正里的坊门大锁,请到四民药局医师救治。医师到来之时,男仆已全身僵硬。

里正职微,想到出现命案之家为赫赫镇南将军府,赶紧又去上禀洛阳县法曹,法曹吏掾又急禀洛阳县令,洛阳县衙十几人来到府中。

县中历事丰富的年长曹吏问及晚食所进何物,女厨答是清蒸鱼膳,只因自己不喜食鱼,除在烹制之时尝食了一点汤汁,鱼肉全被男仆所食。而这鱼膳,本是男仆从四通大市买来,专为镇南将军准备的,而将军在将晚之时特意差人回府,告知下人今日不能归第,晚间食宿皆在司徒府解决,让家中二仆将鱼鲜吃掉便是。

镇南将军王肃身在司徒府中,得到洛阳县令禀报之时,已是晚间亥时。洛阳令言之凿凿:已排除女厨在鱼中施毒嫌疑,致死男仆的毒物,为其在大市之中所购鱼鲜,鱼身内外已浸剧毒——河豚血。

王肃闻听之后大惊失色,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意,竟然致死一条无辜的人命。

但显而易见的是,那尾浸毒鲈鱼的谋杀对象,正是王肃自己!

洛阳县令向镇南将军表态,洛阳县已分遣便衣衙役数十人,前往四通大市缉拿疑犯。

王肃心想:河豚乃南方江鲜,非中原之物,河豚毒素之获取,定是费了案犯一番心血。

此局明显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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