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英将近日来的线索发现与下一步的查案思路整理成文,准备交予镇南将军。
他从后院来到前厅侧廊之下,正见镇南将军几人同一步伐蹒跚的陌生人一起步出厅外,看那情形,是将军亲自送别来客。直到访客的牛车驶出司徒府大门,韩英才从侧阶而上,进至堂下。
镇南将军接过韩英呈上的麻纸文书,见纸上所书,每字大小,有二三分见方,字体沉着端重,所列事项详略得当,其文末尾有三项请准之事务:一者,请允加派人手,秘查四通大市胡人染坊,疑该坊存有与四夷馆相同之不明物;二者,请选派“夜鹰”日夜监视四夷馆,事关与柔然王子往来交接之可疑之人;三者,请允调查昨日夜戍郭城南大门门楼诸卫戍将士,事关双鱼玉佩之遗失。
镇南将军读后,点头称是:“韩英,你所请允三事,第一件,即刻允准,司徒府并镇南将军府在京文武府吏,视案件需要随时选调。至于第二件,公主与我自兖州归京当天,十名夜鹰已分两批到岗,密切注视四夷馆柔然四王子居所周遭。关于第三件,因前将军之案已全权交由廷尉府查办,御史台督办,”镇南将军看到韩英极力压制的伤心,“所以玉佩遗失一事,我们这边,可交予郦道郦御史查办。”
“遵将军令。”韩英目光坚毅,他不想让自己在上峰面前乱了方寸。
这时候,镇南将军拿出一柄弯刀,韩英接在手中,只见刀柄周身布有雕纹,如云似水,并嵌蓝赤宝石,美妙异常。
“我这里有一件重要事务,需要立即交付给你。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适合完成该事。”镇南将军道,“韩英,正如你所看到的,这件弯刀非中土之物。如不出意外,昨夜在前将军宅邸,及在元校尉家中,刺客所用的刀具,就是这同一把弯刀。它出自哪里?来到京都之后,又流落至何处、何人之手?后者对案情进展尤为关键。你且换掉官服,以胡商身份,前去三百二十坊,以及所有酒肆、商社、客栈,你认为有必要的一切场所,多多结交,悉心调查。司徒府五百曹属、镇南将军府三十夜鹰,甚至我本人全部配合你的调查。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三人口中的“夜鹰”,便是不着官服,以身手机变、善于伪装而著称的镇南将军府秘查属员。
韩英看着那把别样的弯刀,如果镇南将军判断无误,这弯刀也必是致死雪狼山犬的兵刃。
换过番商常穿的干练装束,韩英将弯刀缠了麻布裹上皮革,藏于腰间。牵上一匹瘦马,径向城南四通大市而去。此弯刀之事亦属关键,再探染坊,也是在他的既定计划之中。
一想起已经深陷囹圄的阿爷,韩英不禁心生悲切——前有阿兄,后有义父,这一件件、一桩桩,迭遭非常之事,他感到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还有小妹闻玉,小妹今日是头一次去往四民药局学徒,想来她尚且没有听闻阿爷的飞来横祸。晚间回到家中,该如何向她诉说这一切变故呢?一路上,韩英的脑袋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一般。
前方便是洛水永桥,下桥东行,四五百步即为四通大市。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提醒自己需要冷静,需要条理,需要强大起来。
韩英下马,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间隙,进到市坊之界,再往内走一里许,一股杂陈的异香气味扑进鼻孔,在一户商家店面之前的摊位上,分类摆放着胡椒、丁香、乳香、檀香、肉豆蔻和姜黄等各色域外香料,摊前人头攒动,马上就是元日佳节了,人们争相购买那些价格昂贵的异国货物。
往前再行,便是那家胡人染庄。
韩英近到染庄门前,见店内正是那位胡人娘子在给主顾们介绍货品。在她背后和两侧的货架上,七层木制长格自下而上,直达屋椽,格栅之间,色彩缤纷,分列着一匹匹的石青、湖蓝、绿沈、樱草、朱红、鸭黄、绛紫、黛蓝、藕荷、琥珀诸色布帛绸锦,映着午后透进的阳光,或亮或暗,煞是好看,就像把绚丽彩虹安放在了店铺之中。倚着半人多高的柜台外侧,有五六位高髻胡汉女子,彼此有说有笑,在摩挲挑选着心仪的布料。
见门前有人影晃动,在柜台内斜倚的小姑娘探身张望,她眉角微挑,提亮了嗓门唤他:“你是前来提货的伙计吧?”不等韩英答应,小姑娘又道,“你先去后院候着,待我招呼了几位贵客。”
韩英闻声,心说这姑娘倒是伶俐,便转身牵上瘦马,从侧旁的一条卵石小巷绕到后院泥墙之下,他伸手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进到院中。
这家染庄同四通大市内其他商铺基本相像,亦是前店后坊的格局。但院内的器具陈设,却是自有一番景象:十几只一人多高的大瓮环立在院子东侧,每只大瓮的身后,又都有一支更为高大的灰色陶筒,活像一座壁垒森严神秘莫测的黑色城堡。再看每只大瓮下面,还都有一座规制不小的砖砌火塘,大瓮与火塘之间的缝隙,用红胶泥封紧。原来那陶筒是为排烟所设。更为玄妙的是,大瓮之上,立有吊杆,吊杆两端,设有轮轴。这吊杆应是为煮染布料时进出原布、染料所架设。只记得上次由雪狼山犬带着误闯这处院落时,并没见到有这样的设施。韩英好奇,想到瓮里看个究竟,但大瓮口缘高出自己三尺有余。旁边有两座带有高台的梯架,做工也甚是精密,想来主人平时便是借助它在瓮内调制染料出入绸布。再往远处看,临着前店的屋檐搭盖有两座大棚,棚下的巨大木架上囤积着枳实、橡实、五倍子、莲子壳、鼠尾叶、乌桕叶,以及蓝草、靛青、各色彩矿、染料。如此林林总总,分门别类,这行生意还真不是一般财力的商家所能经营的。
韩英将瘦马拴在院门口,走进其中的一顶草棚之下,好奇地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各色矿石料、几个大木桶内的草浆、摞成捆儿的干草,甚至打成垛的树皮,还有整桶的草木灰、明矾和卤碱,也只有这三样,他才叫得出名字。他伸手去触碰那些红黄紫的染料,又放在鼻前嗅闻,他试图找出当日雪狼犬为之吠叫不停的物件来,却是白费了一番工夫。
“怎么?对我家印染技艺如此钟爱,是想来拜师学艺吗?”一个悠然轻盈的女子声音传来。
韩英抬头,见说话者正是店内的胡人娘子,她抱着双臂微笑走来。
韩英用小指钩起马鞭,拱手道:“果儿姑娘,你家的布匹真是好看,”他抬起眼皮,看到自己右手的手指上还沾染着金黄色的颜料粉末,“这染布的工艺真是神奇,待会儿你替我选上好的布匹,我买给小妹。”
“噢?你还有妹妹?”果儿姑娘走到韩英近旁,一双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待韩英答话,她面带悦色又问道,“你家小妹叫什么名字,又是多大年纪?”
“小妹名叫闻玉,年已及笄。”
果儿姑娘背了双手,点头:“嗯……闻玉,好名字。”旋继皱了眉头,“及笄?”
“十五岁。”韩英赶忙解释,他发现眼前的这位胡人娘子,对于一些常用的汉家说法并不熟知。
“唉,看来我要完全融入这大大的洛阳城,还有不少新鲜的事情需要去学。”果儿姑娘一时间生了些许的失落。
“不知果儿姑娘一家,从何处迁来中原?”韩英问道。
胡人娘子听罢,稍稍犹豫了片刻,倒也爽快地答道:“敦煌,你可曾去过?”
韩英心中一惊,这不正是当年义父收留自己的地方吗?这处有着长河落日、黄沙绿洲,穿行着数不清的使臣、商贾、僧侣的咽喉锁钥之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已然成为一抹极为朦胧的图画,他忙如实答道:“说起来,幼年算是曾到过,但对敦煌的一切已是大抵记不得了。”
“原来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果儿姑娘故作神秘道,她嘻嘻一笑,“故事回头要讲给我。现在呢……还是说给小妹挑布料的事情吧,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了,你还真得让我来帮你选不可。给你说,绢、纱、棉等皆可先织后染。而锦、绣则需先将丝线染色再织。再说这印染的过程,就比如用那番红花印染出的红色,直接染色的,倒是省些力气,但不够纯正。需用草灰水浸取出固有的红、黄两种色,再往染液里加了乌梅水,才能把纯净的红色给沉淀出来,如果制成红花饼,阴干贮藏,染出来的水红色极为鲜艳,还能用来染花纸、造上好的胭脂呢。紫色当然就更是讲究了,先染青蓝,再以紫草套染,得到深藕荷色,好看着呢。一会儿我就给她选藕荷的布料,淡雅的,暖暖的,我喜欢,你家闻玉小妹也定会十分喜爱!”
韩英颔首称谢。
“哦,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如此严肃?”果儿姑娘故作生气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面露和颜,凑近韩英,关切问道,“你那只雪白的狼犬……是怎么回事儿,埋了吗?”
“韩英此来……也可以说,正是为此事……”
“噢,你叫韩英……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果儿姑娘顺手拿了一枚莲子皮噙在洁白的牙齿之间——这莲子皮的浸液与皂矾配合,上染布料之后再经日晒,可在织物上生成油亮的黑色——果儿姑娘边瞧着韩英,边踱步思索,忽然眼眸瞪得更大,“韩英,你是说……你那白犬的死,同我家这染庄有干系?!”
韩英忙不迭地摇头否认,还没等果儿姑娘回过神来,又点头。
“啊?”果儿姑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韩英忙解释:“你不要误会,其实没有直接的干系……”
“什么意思吗?”果儿姑娘背靠在棚下的立柱上,一只脚往后跷着,脚尖点地,低首道,“你还不如不解释呢,你今日来,莫不是要我来赔你的白犬吗?”
“果儿姑娘,我当然并无此意。”韩英窘迫道。
“逗你玩呢,哈哈,”姑娘瞬间一乐,背着手弯了腰,抬起眼眸看着又是拱手躬身的韩英,“你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韩英回头看着眼前那琳琅满目的各种染色颜料,说道:“不知果儿姑娘是否还记得,第一次我与姑娘见面,就是因为雪狼犬闯入此处染庄,”果儿点头,她也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当时,”韩英稍顿,“当雪狼犬走到染庄跟前,似对某种气味所警觉,吠叫不停,这物品非常重要,……很可能与家兄的遇害有关。”
“什么?你家阿兄被害?!”果儿姑娘惊愕不已,也瞬间更为同情韩英。
“至于何种关联,目前我还不得而知,想必它是被这些染料中的一种所诱。姑娘不要误会,并不是说此处与家兄被害有关联,而是雪狼犬在他处嗅闻曾有类似的气味吠叫,再回过头去却是遗迹全无,直到遇到你家的这些染料,它才有一样的反应。”
“哦,所以,搞清楚你那白犬在我家染庄为何物而吠叫,就变得异常关键了,是吗?”果儿姑娘怜爱地看着韩英,说完忙焦急地走到那些木架和木桶边上,她上看下看,左顾右盼,却也是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在木架中间走了一个来回,低眉顺目地再对韩英说道,“其实,我对这印染的工艺,还有这原料,石块花草、树皮果壳什么的,也是不懂。”她低头绞着手指,那情形就像学堂中犯了错的学童一般。
韩英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果儿姑娘的头低得更低了:“方才给你说的那些染色的什么工艺,我也是平日从朱耶大叔那里听来的……”她抬眼看了下韩英,“就是我们染庄那位大叔了。”
“哦,我还以为他是你阿爷呢。”
“不是的,我是他们养大的,我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果儿姑娘黯然沮丧地说道。
韩英这才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你我一样的……我也是阿爷收养来的。不过我们也都是幸运的,不是吗?虽然他们不是我们的生身父母,却对我们都视若己出。”
“嗯!”果儿姑娘的脸庞上绽放出两个绚丽的小酒窝,“韩英阿干,我们去找朱耶大叔吧,他一定知道白犬是冲着哪种颜料来的。”她惯性似的伸手想去牵韩英的手,却瞬间犹豫羞涩了。
“多谢果儿。”韩英怔住,连忙拱手施礼。
果儿姑娘绞着两手,慢慢走在前面,满脸绯红道:“他们去洛水边了,用河里的冻水给刚煮染好的布匹固色。”
“需要乘马吗?我这里有马匹,你可以骑马,我走着。”
“那倒不用,一起……走走挺好,我知道他们经常的去处。”果儿姑娘转身锁门。
这时身后的河堤上来了一位骑着驴子的驼背老者,他见染庄的人要闭门离去,赶紧驱赶了毛驴快步上前,远远地叫着:“果儿,且慢,且慢……”
果儿姑娘闻声转身,连忙迎上去:“方家掌柜,您且得慢了,这堤上的路不好,可别摔着您老。”
近到跟前的驴子大口吐出白色的雾气。
“果儿,是要出门儿啊?”驼背老者慢腾腾地下着驴背,韩英见状忙去搀扶。
“老掌柜,我这去不远,就到河边儿去寻朱耶大叔,两人都在河里给布料固色呢。您老这如此匆忙作甚啊。”
“你不甚着急的话,给我先拿两饼红花饼如何?”驼背老者说着话,已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用皮绳穿好的太和五铢钱。
果儿姑娘看了一眼韩英:“急,怎能不急呢?不急的话我这店铺的生意能丢下了?”她看老者一副着急的神情,“您老就去拿吧,就在大棚下面的木桶里,木架上呢,您老自己找。这大钱您先拿着,回头一起算账。”她边说边拉了韩英的袖子,径直往远处走去。
“这……”老者拎着一串铜钱伫立在驴子呼出的白雾中。
果儿姑娘回头道:“拿过了红花饼,您把院门儿掩上便好。”又对身边的韩英开心地说,“我说我不懂,看来我还是懂一些,嘻嘻,刚说那红花饼可以染纸用,这隔了几条街巷的百纸坊老掌柜就来买货了。”
“你倒真是心大,这认识不认识的都让人去到家中。”
“放心吧,老主顾了。方家掌柜老两口在打理一个纸坊,这要过年了想必是红纸销得好……”
韩英竟被快步小跑的果儿姑娘拉得踉踉跄跄。
沿着河堤,阴霾袭来,午后的一丝阳光稍纵即逝,冬雾开始笼罩在冰封的洛水河面,近处有几只麻雀,灵巧地蹦跳在河岸的枯草间寻食草粒,远处的几处官私船坞间,停泊着数百只大小船只,帆樯林立,在这肃杀结冰的冬月里,船家们只能干等在洛阳城里。
“韩英阿干,待这天儿下了雪,带我去城外狩猎可好?”果儿姑娘突然问道,言语间竟有几分羞涩。
韩英只顾低头行路,听得此言,怔了一下,随之点了点头,他见果儿姑娘两颊绯红,心想应是那凛冽的北风给冻的。
“带上闻玉一起。”果儿姑娘的脸庞上绽放出两朵美艳的花。
“嗯……待我,忙过了一些事情。”韩英的迟疑被对方看在眼里。
果儿姑娘以为是自己的唐突所致,动了动嘴角,却也不再说什么,但她的情致明显没有了方才的高涨。
韩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果儿,这段时日,家中出了太多事情,阿兄刚刚故去,义父又身陷囹圄,家里只有小妹与我了……”
“身陷囹圄?”果儿姑娘拉住韩英的衣袖,站在那里,焦急地问道,“是什么意思呢,一定不是好事情了?”
“阿爷在廷尉府的大狱里。”韩英低声答道。
“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韩英阿干,你莫要怪罪我,是我误会你了。”果儿姑娘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今日,”韩英从怀中掏出那把用麻布包裹的弯刀,“阿爷是被陷害的,搞清楚这把弯刀的来历,或可有助阿爷脱罪。”
果儿姑娘将那弯刀接在手中,定睛看着它,忽然说道:“韩英阿干,如你信得过果儿,你可将此物交付给朱耶大叔,让他帮你把此物的来历搞清楚。因为……”
“因为什么?”韩英惊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果儿姑娘刚想去解释什么,又欲言又止,只顾陷入了焦急和恳求之中:“哎呀,韩英阿干,你就信我一次吧。”
韩英往远处的船坞望去,内心仍有迟疑,此事非同小可。
“韩英阿干!”果儿姑娘伸手握住韩英冰冷的双手,央求道,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失礼之后,又急忙放开韩英的手,在原地急得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百口难辩般解释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阿干的!我只能告诉阿干,朱耶大叔在这商贾中认得许许多多的人呢……多到,多到阿干料想不到的,他们也会听朱耶大叔的,你可是要给我保密啊,千万谁也不能说起。”
果儿姑娘如此一说,韩英倒是想到对方从敦煌到洛阳,从陇右到关东,一定有不少的人脉:“我相信你,果儿。只是因这刀兵涉及阿爷的疑案,我才如此慎重,还望果儿姑娘见谅。”说完此话,果儿姑娘“嗯,嗯”地不住点头,眉开眼笑。
可是,这有什么秘密可保守呢?为什么对方又会说她在胡商中的熟人会多到超出自己的想象呢?韩英想不明白。
思绪间,突然听得从百十步外传来紧急的呼救声。
声音是从河堤下传来的。
两人疾步向前方奔去,惊起了那些寻食的麻雀。
雀飞翅展的一瞬,韩英已经超过了果儿姑娘,来到前方的河堤之上。
原来是冰面开裂,朱耶大叔落水了。韩英见状,将手中的弯刀搁在枯草之上,一跃跳进刺骨的冰河中。
韩英将惊魂未定的朱耶大叔救至岸上时,他自己亦是瑟瑟发抖,嘴唇发青,他抹去脸上带着冰碴儿的河水,颤抖着找寻刚刚留下的弯刀,那弯刀也并不在远处,他正着急找寻,一个身影来到他的身边,是果儿姑娘,她用两手将那柄弯刀紧紧地攥在怀里。
几人赶紧回到染庄。果儿快速找了几件衣裳,又将堂下的炉中火升起。韩英却只是抱着那火炉,不去换衣。果儿姑娘埋怨他太过拘谨也是无用。
果儿姑娘将刚刚煮好的姜汤端来给韩英和朱耶大叔。
韩英喝下,身上瞬间有了一丝暖意。
正在她伸手帮韩英拧去衣上的冷水时,有四五个人神色慌张地进到了堂中。韩英抬头去看,见那几人都是胡人形象,其中的一个大块头,竟是曾在城西沙地与自己比过拳脚的西域武士,两人相见,一时分外惊喜。
剩余各人,有男有女,两名年长男子,分别是大市中的当铺和金店掌柜。两名女子,一人衣着鲜丽,脂粉凝香,是大市中一家妓馆的女掌柜,该处妓馆蓄着清一色的胡姬,总逾百人,在洛阳城中声名鹊起;另一位则经营着一家客栈,客栈有屋舍十数栋,兼营酒食,并租骆驼马匹。
几位来客见有外人在场,并不多言语,包括武士在内,寒暄道谢之余竟有几分十分不自然的遮掩之色。
韩英低头拧水的瞬间,他们都轻微对眼前的果儿姑娘做了一个颔首恭敬、双臂交叉的动作。韩英用余光瞥见,想必应是一种施礼,隐约间,他似乎对这套礼仪有些许印象。正在他满脑狐疑间,几人转入了内室,去看望落水的朱耶大叔。
韩英已经意识到,这几位来访的行业巨贾和武士,与这家染庄的关系非同一般,而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在他们自己的特有圈子中,其地位很可能也相当重要。想必这也便是果儿姑娘嘱咐他为其保密的缘由吧。
为了南来北往的商贾们行商的方便,虽然在洛阳城里特为他们开辟了区域、里坊用以居留聚集,并且在各个方面保护其安全、利益,但对于朝廷而言,它又不可能允许有超然于王霸之外、为官府所不知的独立群体存在。依朝廷令格,所有行会商盟,无论西来北归,都必须于所在市坊监造册登记,以备河南郡随时勘验审查。
韩英见果儿姑娘不愿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不多时,西域武士从内室出来,爽朗说道:“真是幸得你相救,已是大半年未曾相见,拳脚功夫可曾见长啊?哈哈哈,曾与义士比拼,却连姓名都不知晓。”
“在下韩英。”
“果儿,找出一身干净的衣裳,给义士换上吧,这寒冬腊月,河水冰冷,甚是难熬啊。”
“我倒是想让他换,无论如何劝他,却终是不换。”果儿姑娘一边埋怨,一边将那找好的衣裳递到武士手中。
“哎呀呀,果儿果儿,你是只叫人换衣,却不给人家找好换衣的地方。那间里房,可否让韩义士一用?”武士指着另一间房门。
“那是我的卧房。”果儿噘嘴说道,却是抬脚赶紧去开了房门。
“算了,算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快烤干了。”韩英也觉得尴尬。
“不打紧不打紧,哈哈哈哈。”壮硕武士拽了韩英就朝里房拉去。
一直被冻得战栗发抖的韩英执拗不过,只好进到果儿房中,见那房舍虽小且简朴,却也十分精致干净,并有阵阵熏香扑鼻。
果儿见状,一阵羞赧,慌忙去到朱耶大叔的房中。
武士在屋内将房门虚掩,把干衣放在手边的矮榻上。
“你……”韩英的意思是,我换衣服,你不出去吗?
武士却并不顾及此事,说道:“我与朱耶掌柜同出敦煌,入得中原,有不少的交情。”
韩英听得出来,武士其实是在掩饰他与染庄的某种特殊关系,他略微点头,赶紧换衣裳。
身后的武士忽然伸手抓住了韩英的臂膀。
“怎么……”韩英回首。
“你……”武士双目圆睁,脸上是更加惊愕的表情,“你怎么会有这副刺青?”
韩英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肢上臂,这才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息:“你吓我一跳,这刺青我是自小便有,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武士的双目像两道利剑一般,似惶恐又似激动地凝视着那条双爪赤睛玄龙,他的那只大手已经在颤抖。正要低首穿衣的韩英忽然觉察到什么,他再次回过头来。
武士见状,将手迅速抽出,恢复了平常的豪迈镇定:“哈哈哈哈,这副刺青真是别致,想必是刺上太早,这都有点变形了。”
韩英莫名其妙地扳着自己的手臂看那只刺青龙纹。
在接下来继续穿衣的时间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韩英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武士的目光一直刺向自己的脊背。中间武士又声称去看望朱耶大叔,快步抽身而去。
换上干爽暖和的衣物,韩英又将余下的姜汤喝下,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回转到了正常。
“果儿姑娘,方才换衣,衣上都是泥水,将你的卧房弄得很是肮脏。”
“不妨事的,应该谢你才是。”
韩英发现,果儿姑娘已经将两匹布帛拿到了堂中,一匹为藕荷色,一匹为湖蓝,甚是明丽好看:“你不是还有事情问朱耶大叔吗?他也已经回过神来了。”
说话间,武士已从朱耶大叔的房中出来,他看待韩英的眼神与往日有着明显的不同,又想极力掩饰。在他身后,几位商贾掌柜也都随之而出,纷纷定睛看了韩英,又都略略点头致意,匆匆离去。
“果儿,我们就先行告辞了。”妓馆女掌柜再次颔首道。
包括武士在内,都是一副行色匆忙、急于离开的神情,武士向韩英重重拱手告别:“来日再会!”
果儿姑娘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异常,她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韩英,嘟嘴问道:“什么情况?方才你们二人在我卧房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晓得。”韩英一脸无辜,同样惶惑,“暂不去管他们了,先带我去见朱耶大叔吧。”
正当果儿姑娘要带韩英进到另一间屋舍中,却见朱耶大叔在老妇的搀扶下推门出来。见那老者的脸色,已经稍有恢复,并且韩英在他的面容中读到了别样的神色,那神情中似有激动,似有惊讶,似有不安,至于到底是哪一种,韩英也不太确定。但是这一次的定睛来看,也是韩英第一次仔细看那老者的面容,那面容中有着数不尽的沧桑,又有种隐含的焦愁。
朱耶大叔的双手都在颤抖着,他也是双目凝聚,上来打量着韩英,眼睛深处,似又流露出无尽的期盼。
这一幕,韩英与果儿都看呆了。再看朱耶大叔旁边的老妇,却是眉眼低顺,但是她的两眼,却已是满含晶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果儿先着急起来。
韩英心说自己只是碰巧才救起了对方性命,忙上前道:“老人家,你不必放在心上。”
朱耶大叔走上前来,想紧握韩英的双手,却犹豫了下来,用颤抖且混浊的声音问道:“我看恩公并非中原之人,可否告诉老朽,恩公尊姓大名?”
“小生名曰韩英,是义父为我起的名字。”
“不,不,老朽是想问,恩公的胡语名字是什么?”
韩英迟疑了片刻,朱耶大叔的问话将他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了二十年前。这份记忆对韩英来说,已经非常淡薄模糊,当时刚刚三岁的他,在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战栗之中,在义父蒋少游温暖和宽厚的怀抱之中,他用稚嫩的胡语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火寻那曷。除去非常简单且散碎的胡语词汇,除去印象中似有似无的大队侍从、大漠孤烟、连绵的驼队和汹涌的火光,以及满眼满脑的红色,那红色,也许是夜间的篝火,也许是傍晚的夕阳,也许是人畜的血,已经早已搞不清楚究竟了,此外的一切,他在三岁之前所经历过的一切人与事,都已经完全封存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他庆幸当时义父在他喃喃的话语中分辨出了他的本名,否则连自己的名字也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当韩英走出那片贫瘠苍凉的记忆原野,回过神来,他毫无芥蒂地说道:“我还记得,是火寻那曷。”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把韩英给震惊了,惊得他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老妇突然跪伏在地,泣不成声。朱耶大叔满眼的泪水亦是夺眶而出。
午后申时,圆日偏西。寿丘里,河阳王府。
一身着紫袍褐靴的男子进到厅门之内,河阳王急忙欠身相望,男子上去搀扶住殿下:“阿爷,孩儿回来了。”
河阳王摆摆手,示意刚刚巡边归来的儿子元越也坐下。元越时任骁骑将军。
王府主事薛适上前服侍河阳王,吩咐身边的两位仆从退出厅堂。
并不宽敞的厅堂之内,一时间悄然无息,厅门紧闭。
“阿爷,你看,”元越起身将一卷黄麻纸递给河阳王,看着王府主事薛适,阴沉地说道,“这是绍宗等平城留守将官一起理出的名册,事涉禁军五尉、城门尉以及各京畿关津诸级将佐七百四十人。”
河阳王并不接那卷黄纸,而是一副深深思虑状。薛主事见此情形,急忙将元越手中的名册接过来,并打算摊展开来。
“不必了。”河阳王抬手轻声道。
薛主事解释道:“殿下,我觉得您还是过一眼,……七百多人,会不会太过……”他咽了一口唾液,露出紧张神色。
河阳王握拳,抵住下颌,缓缓说道:“越儿,你回到寿丘里,是否有人知晓?”
元越目光沉毅:“阿爷放心便是,扈从、将官尚且扎营留驻在黄河北岸,明早才从孟津渡回京,孩儿已吩咐妥当,不会有差错。我是轻装独自进城的。”
河阳王点头:“这样,你再出城去,明日随大队人马一起入城,入城之后,径直进入司徒府,面见王肃,将此名册直接交由其手。”河阳王缓了一口气,“你要清楚镇南将军王肃和御史郦道元二人的身份,他们是天子最为倚重的人。不要节外生枝。”
“孩儿明白。”
河阳王转首,对薛主事吩咐道:“薛主事,越儿今日归来之事,你吩咐府中对此知情的个别人等,不可语及他人,包括兰儿。如有走漏,定不轻饶。”
“是。”
一切恍若隔世。
一时间,对于染庄里刚刚发生的事情,韩英还无法立即相信。他神色恍惚地从染庄出来,正当罢市鼓声响起。再有半个时辰,里坊栅门也要纷纷落锁。
街巷之上,仍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家店铺的门头,已是初上华灯,这一片红火喧闹,却掩不住冬日里的干冷肃杀。
韩英随着出市的人流疾步向前,路过一家售卖裘袍、罩衣的店家,他迈步进去,匆匆付钱买了一件厚实棉袍,他想在日落之前赶往廷尉府一趟。
天子东巡兖州,京师并不安宁。虽已暮色沉沉,主管要案审理的廷尉府内,仍有一些府吏未及还家,想必不少当值的人员需要通宵达旦了。来到府前,韩英向值守的小吏出示了自己的司徒府腰牌,小吏却严词拒绝,他告诉韩英,廷尉府已接到太子留台和太尉府双署命令,近日廷尉府须加紧防范,非事先审定批准人员,概不允入内。搁在以前,韩英定要与这小吏理论一番,但自从自己进了司徒府入值,他也理解了身为小吏的不易。
他掏出随身带的一小包太和五铢,塞进门吏怀里,央求道:“还请上官通融一下,夜里太过寒冷,阿爷年老体弱,实在是难挨。”
小吏见状,仍不让步,正要把铜钱还给韩英,韩英推辞道:“这样吧,我带了一件棉袍,还劳烦上官设法带给大匠。”
小吏也知道,将作大匠蒋少游事涉要案,自己作为府中下等末吏,实在是不愿掺和此事。更重要的是,韩英这几十文铜钱,实在也打动不了他。
韩英明白小吏的顾虑,连忙再作解释:“这棉袍是刚刚从四通大市购得,绝不会有任何的夹带,上官放心便是。”
好话说尽,小吏却还是不愿通融,他在洛阳城中只有小屋两间,家中还有老母妻小,他想想每天眼见的那些冤案奇案,就不由得浑身打哆嗦,虽然眼前的少年是一眼望去的敦厚,但一旦中间有任何的闪失,他这样的单薄身家,实在是无法承担如此的风险。
韩英抱拳恳请之时,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司徒府往外走。
“韩兄!”
来人向他招呼的同时,他也借着门首亮起的灯笼认清了这位路人,原来是自己在太学的同侪慕容敬,慕容敬借了叔父慕容阔的荫佑,现任白鹭曹中兵参军事,职在候官之列,虽然官秩并不高,但因为有叔父慕容阔任咸阳王府司马,亦谓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在白鹭曹和廷尉府这样的地方很快就混得相当从容。因为白鹭曹编制少,精力有限,在其所稽查的案件中,有些非重要又明显油水不多的涉案嫌犯,也就移交给了廷尉府接手。今天他赶来廷尉府,正是来移交由候官们监视抓获的两名犯科官员。自从韩英被擢入司徒府,慕容敬被选入白鹭曹,二人已是多日未见。
当慕容敬明白了韩英的来意,便拍了小吏的肩膀说道:“韩将军请托之事,情理之中,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吧?如有闪失,廷尉府上峰追究起来,有我担着!”
小吏当然认得慕容敬,也很清楚咸阳王府二号人物慕容阔与这位新晋候官的叔侄关系,他更知道,眼前的这位小将,很可能就是明日的朝廷新锐。片刻的权衡之后,他态度谦恭地说道:“韩将军仁孝之至,慕容使君出面担保,说起来,小的再坚持,就太不近人情了,但公府令格所在,身为末吏,举家老小皆仰仗我这一份薄俸……家中愚弟还没个营生的依靠,不知道慕容使君是否方便,替家弟在咸阳王府经办的产业中谋得一个小差事?”
慕容敬心中暗骂:你这点人情债是要我立即兑现啊,嘴上却道:“小事一桩,好说。”
应付过门监小吏,韩英却仍未得允进到廷尉府中,小吏只是答应及时将棉衣完好地带给将作大匠。看来近日这廷尉府的大门难进,确实是有大人物提前说了话。
韩英十分感激慕容敬的出手相助,心中的郁结也稍缓了一些。
事毕,两人同出,闲叙了一些各自的经历,慕容敬本来就对将作大匠的遭遇有所耳闻,再有半个时辰,里坊栅门也要纷纷落锁。现在知道了一些细节,更是心生唏嘘。
慕容敬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说道:“想起叔父昨日对我说起一件事情,天子从兖州发来飞马诏书给咸阳王,要殿下严加管控京师地方,想必是潜流涌动,并不安宁。叔父本意是让我谨言慎行,我想这廷尉府也是遵咸阳王的命令,便不能强过干涉。天子半月后即回京师,前将军的昭雪之日定然也不会太远。”
慕容敬说罢,正要上马离去,韩英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你也要小心从事……”话说半截,却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慕容敬有些莫名,警觉起来,手扳马鞍:“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韩英摇头,轻声说道:“众人皆知,咸阳王权势熏天,凡事物极必反啊。似乎你也不应跟得太紧啊。”
慕容敬哈哈大笑:“哎呀,韩兄,你还真是学以致用啊。这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你还真是学进了骨子里。”
韩英报以微笑,摇头不再语。
慕容敬见状,稍顿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罢了,韩兄,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咱们各自珍重。”
二人别过,慕容敬拍马离去。
韩英望着迅速遁入暮色的骏马,伫立在那里,他虽然感念慕容敬的再次出手相助,却不能告诉慕容敬的是:行刺射声校尉元洛平的弯刀,其最初源头,很可能来自咸阳王府;而自己的身世,是已经覆灭的悦般部落世子!——这一信息的得来,正是经由那间栖身于四通大市之中的胡人染庄。
朱耶大叔的真实身份,则是悦般国朝廷殿前大将,悦般国被柔然灭国之年,朱耶正当而立年壮,国王与王后在那场浩劫中双双身死兵火,举国甲兵覆没,幸存的贵族和百姓或被掳掠至柔然北地,陷身为奴,或西遁南逃,为毗邻强族所容留吸收,留国者也早已被柔然军府所挟持,寡廉少耻之徒则早早卖主求生。而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韩英则被几名王家侍从带出城垛,逃遁西域各地。朱耶将军眼见救国乏力,在乱军之中只身狼狈逃入戈壁,几年之间,在葱岭东西收得残兵余族数千,风餐露宿,行次无定,这些已经失去故国的悦般遗族赖着顽强的生命力,慢慢在中原和葱岭之西做起了商旅贸易,才得以生存至今。共同的背景和灾难,让这些昔日的将军、武士、朝臣、小吏、商旅、牧人紧紧地团聚在一起。而悦般存国之时,便与大魏通好,数千逸民之中,则有往日多次往返中原与西域的使臣和后人,他们隐瞒身份,凭借往日的经验和记忆,在河西走廊东西两端重获了一线生机,却也怎么都改变不了黄沙蔽日的灭国事实。
然而,在弥漫着茫然与苍凉的气氛之中,忽然有一天,有一个消息,一个共同的希望让这个满身沙尘的群体变得更加坚韧起来,让他们的目光变得明亮起来。
夕阳微沉,一队悦般商人和一队葱岭以西的异域商旅共同夜宿于一座残颓的大漠边缘古堡之中。悦般商人的头人正是昔日的朱耶将军,他还记得那座斑驳古堡里残存的如林木柱,暮色森森,宛如列队守卫的宫廷士兵。残存的土墙之内,他们与异域胡商围坐篝火,分食干粮与美酒,用愚笨的手语和并不流畅的中原官话轻松地交流着,分享着各自的奇遇和遭遇。有个头缠丝绸的异域老者告诉了他一件十几年前的奇事,现在想来是奇事,但在当时说来却是一件可怕的往事。那件往事就发生在这所古堡的东南,在那里他遇到了两个满脸兵火余烟的阉人,他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阉人。在葱岭以西的国度和中原地带都有这样的怪人,他们多是服务于皇家宫廷的,在他们的怀抱中,是一个被盛装在皮囊之中全身赤裸的婴儿。当时这位老者还是商旅团中的赶驼手,两位踉跄的阉人向他祈求食物,他将自己的食物分一点给他们。老者想不到这两个阉人却是出手相当大方,他说:“他们竟然要以一块孔雀绿宝石回报我,想必是他们已经多日没有进食。”
这位老人又指着土围的后方说道:“就在那个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我遇到了他们。”这位老人说,他给赤裸的婴儿喂了水,他看到是个男孩子,他还看到了在婴儿的左臂上,被人文了一条长着双爪的、有着红色眼睛的东方龙。朱耶将军听到这里,身上血液开始沸腾。“这并不是这件奇遇的结束!”老者继而说道,他咀嚼着嘴里的干馕,又指了指背后的方向,“四天之后,再往东去,在敦煌,敦煌的郊外,我又见到了那两个阉人,很惨,很惨……”老者不停地重复着。
老者并不知道,刚刚燃起希望的朱耶将军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悲痛之中,已经化身为商贾的朱耶将军还是屏住呼吸去问:“尊贵的老人,告诉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老者抱起水囊,把口中坚硬难嚼的馕饼冲进食道中,挥挥手:“死了,都死了,两个阉人被杀死在了路边,就在草丛中。”
一瞬间,朱耶将军的心好像也被彻底杀死。
“我当时很后悔,后悔没有坚持一下,带上他们。要知道,他们身上是有钱的,我所效力的商队头领如果知道他们有钱是不会拒绝他们加入的。或许就可以把他们安全地带进玉门关,到了大魏的地界,就安全了,就能活了……但我又怕奸诈的头领榨取完他们的钱财,我敢肯定最终还是他们的财物害死了他们……”
“尊贵的前辈,孩子呢?婴儿呢?”朱耶将军的手在发抖,他其实已不抱任何希望,却坚持追问着。
“这才是这件事情的最离奇之处。”老者用双手干搓着自己的脸庞,“没有婴儿。没有孩子。”
“啊?孩子并没有死?”朱耶将军激动而兴奋地抓起老人的双手。
“没有死婴儿,没有见到孩子的尸体。这件往事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极深极深,是因为这位臂上文龙的孩子与我前后有着三次的因缘,一切因缘而起……”
朱耶将军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之处。
“尔后我一路打听,打听婴儿的去向,入了敦煌城之后,竟然真的听人说起婴儿的事情,两位阉人是被一队亦匪亦商的武装商旅打劫的,佛菩萨于恶人虽亦起慈悲心,但业障深重的恶人,终是要得到现世恶报,这队恶商最终还是被比他们更邪恶的强盗劫杀。而婴儿被一队中原来的官差救起。那位告诉我的商客当时就避祸在事发远处的山坳里,清清楚楚地目睹了这一切的现世报应。”
“慈悲的老菩萨,你告诉我,婴儿去了哪里呢?”朱耶将军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愉悦。
“他们去了大魏京都平城的方向。”老人指着更东的地方。
十多年来,朱耶将军一直在寻觅,前往东方寻觅。从玉门关到平城,从平城到洛阳,在飞逝而漫长的十数年中,朱耶将军收罗的悦般后裔已达千万之盛,这一情形让他感到既兴奋又失落。让他兴奋的是,他们的力量在一天天地增强着,他隐身于大魏之地,遥控着数十队商旅,操练着故国的官吏、武士和他们的后裔,并且他们的世子,他们复国的希望,就在东方的某地。让他失落的是,这些逸民似乎逐渐从伤痛中走出,忘却了那个记忆中的故国,似乎融入大魏的繁荣稳定之中,他知道,这一点,怨不得他们,何处是家国?能让他们好好活着的便是家啊,就连他自己,曾经在脑海中也有过想安身在这洛京风华之中的念头。这复国的梦和路,太长了,太累了,他何尝不想也在满眼繁华的洛阳城中安身立命?然而,他又是必须执着的,他是故国的将军,是部族的栋梁,他必须支起这片已经破碎的天空,必须追逐那个日渐渺茫的希望,他不允许将自己等同于普通的遗族百姓,等同于那些商旅后裔和牧人子弟。让他感到心安的是,直到目前,他的话语、他的命令,在洛京族人和往来河西走廊的遗民中仍维持着相当的分量。那些潜藏在洛京中的新老武士、掌柜、歌姬、屠夫,甚至混迹进大魏军旅的后生,仍旧是他坚强的后盾和值得信赖的随从。他可能已经做不到直接控制那些已经完全逸出往日记忆的年轻人,但他们中的老一代、他们的中坚力量,仍旧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在他们的命令之下,那些记忆单薄的新一代又很愿意听命于他们的头领和父兄。他始终坚信:自己对族人的掌控力,要远远大于洛阳天子对这个大魏国家的统治力。
这是事实。
如果再有世子的重现,那么一个强有力的复国军团就可以完全重生。那些流落各处的族人就可以再一次聚拢起来。也可谓天赐良机:柔然,衰落了。他们的王子和人质,就被大魏的天子半软禁半优待地居留在不远处的四夷馆里。他并不想去杀死这位柔然王子,这位年轻的王子与自己故国的覆灭并无直接关系——这一点倒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朱耶将军要利用他、麻痹他,甚至用暂时的臣服和服从来为己所用。在柔然王子初入洛京之时,朱耶将军已经命令两队商旅去主动宣誓忠于柔然王子。这说得通,因为如今悦般故地已经是柔然胡廷的领地,而又有相当多的悦般旧贵族已经投靠到形形色色的柔然豪酋帐下。在洛阳城里,柔然王子也需要多方的奥援。他还会指派给他们或大或小的任务,柔然王子需要用各种奇珍异宝去维护自己与大魏君臣的友好关系。
在给柔然王子提供服务的同时,悦般遗民也可以更好、更快地接触到大魏的权贵甚至是皇室成员,悦般商人的奇货在贵胄圈里非常受欢迎,尤其是城西的王侯官邸,往往需要通过他们去购得各种新奇宝物。
而那件错金弯刀,正是悦般商人经手卖入咸阳王府的,据商旅头领介绍,那确实是一件兵家精绝奇物,最初是在葱岭以西的一座石堡中得到的。
而今日,就在朱耶大叔蛰居潜伏的染庄里,他和麾下最为忠诚的骨干们,竟然与悦般世子奇迹般地重逢了。
一切太突然,悦般世子出现了。
被苦苦寻觅近二十年后,世子自己找上了将军的家门。
在朱耶将军的心中,世子就该有这样的风范,他的样貌就像一轮正在攀升的朝阳一般,英姿飒爽,绚烂无比。
一路疾走,一路思索。事到如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韩英已经盘算清楚。他目前还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悦般世子身份,不仅是由于这个消息的出现太过突然,更是因为他竟然在内心并没有多少复国愿望——这深层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太清。但毕竟他的故国故民给他提供了为阿兄昭雪、为阿爷申冤的契机。
再往前南行二里,便是司徒府。韩英决定毅然入内,面见镇南将军,先将弯刀的来源说与将军。
韩英径直来到府内西侧议事小堂,透过窗纸,见堂中烛光闪烁。先由廊下将军主簿入内禀报,韩英后入,见堂下有一儒雅士人正与将军并坐吃茶。身后堂门随即紧闭。
韩英曾经在远处见过此人一面,正是日前在须弥天阁工地与父亲交接青州工匠的那位朝廷官员。
镇南将军为韩英介绍道:“韩英,这位是郦御史。”他正要为郦道元介绍韩英的身份,却听郦道元击节说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几日之前便与都护郎有过一面之缘。”
韩英大吃一惊,当日郦道元与阿爷在工地交接公务,自己其实是远远躲在一堆木料旁边的,怎知郦早已将他收入眼底,记在心里。非但如此,就连自己新任的大司徒府小小的九品参军督护郎身份,他都了然于胸。
郦道元微笑着对镇南将军继续说道:“都护郎性情爽直,疾恶如仇,武艺了得。此案了却之日,镇南将军府直可将其收入麾下,定当可以为将军效命疆场,为朝廷建功立业。”
“看来御史对韩英的瞩目可是由来已久啊。馆案之后,末将一定请奏天子,把韩英拢入我的帐下!”
郦道元亲自为韩英倒上一杯厚茶汤,让他到自己侧旁的榻上安坐,回视镇南将军,神秘说道:“郦某所说,绝非凭空臆测。郦某所荐,绝无可能所推非人。都护郎在将军处公干数日,想必将军还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拳脚与果毅。”
“噢?如此说来,郦御史亲眼见过?”
郦道元摆摆手:“可以这么说。”
“此话怎讲?”将军好奇追问。
“哈哈哈哈,”郦道元爽朗大笑,“五日之前,在天阁墙外,都护郎为六七蛮横羽林所强堵,其先以礼节,晓之以情理,不想反遭无故责辱,而后以手为刀,瞬息之间,摧折众甲兵于硬地。于人情,发乎对前将军之至孝;于攻伐,悍若秋风荡落叶。此不为少年英雄,何为英雄?虽为小事,推及大端,可详知耳。”
韩英顿觉一阵脸红。
镇南将军却问道:“怎么,事发之时,郦御史也恰在近前?”
郦道元摇头,肃然道:“镇南将军在上,并有都护郎在旁,将军为陛下钦命查案大臣,都护郎为前将军公子,皆为馆案之核心中坚人物。今日郦某此来,除去以上沟通案情,实有一事相告,亦是我身离兖州之时,所负天子之重托……”他转身对韩英说道,“都护郎但听无妨,你也必须知晓此案的关系之重大。”
韩英凝重地点了点头。
“天子虽不在洛,但京中非常之事、非常之人,皆由台司制表呈报,每隔五个时辰,都有飞马、龙骑背负漆封密书离开洛京,远赴行在,日夜不息。太子留台与太尉府所呈,各有独立渠道,如镇南将军与下官郦某,自然亦有独对密奏之权。但是在各自权责之外,于各司衙职权空白、疏忽或交合之处,就有白鹭曹独呈。无论蛛丝马迹或公府大事,白鹭长官都视为有必要呈奏。小者如都护郎与恶宿卫斗殴之事,洛阳县令也并不知晓此事,领军将军府方面亦将此事小事化了,但是白鹭候官却会留意,甚至已将事件情形详书,自然不会立即呈奉陛下御览,却会编册入档。
“当初辞别兖州天子行在,陛下对郦某赐有御诏,要下官概收白鹭侦查之权于御史台。但白鹭曹内,早已盘根错节,原有长官密接刺史、诸王,可谓树虽不大,根却深厚。白鹭曹之乱政,甚至已成天子想去立即拔除的旧有之疾,但亦需时日。好在中下层白鹭众候官皆受皇恩多年,近几日已经掌握大况,并裁汰多名为非作歹、栽赃忠义的恶劣候官。
“对于御史台收白鹭候官权,郦某有明诏在手,此为一。二者,天子并有口谕交代下官,要我携御史台、白鹭曹所掌一切情咨、档案,全力协助从兖州后至的查案要员。”
镇南将军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不瞒御史,当日末将与慕兰公主持诏西归,行至相州驿站,我们也曾妄测圣意,感觉天子对中尉遇刺一案事涉之巨,早有圣预。不过……”
“将军但说无妨。”
“为何直到今日御史才来府说明此事?”
郦道元将杯盏捻在手中:“下官不瞒将军,御史台收权白鹭事权,颇费周折。可以说直到今日,有半数白鹭将官,仍旧对御史台收权心存抵触,我判断,尚有诸多情咨内幕没有交割给我这位钦差御史。”郦道元目光冷峻,盯着面前的镇南将军。
“也就是说,白鹭曹委权于贵台,一纸诏书尚且不能完全达成。此事的最终解决,还须天子回京才可完成?”
“正是如此。”
“天子圣明,又为何做这样的临时安排呢?”
“事发突然。”郦道元将杯盏重重地放置案几之上,“或许事情的发展也超出了天子原本的预期。”
镇南将军更加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对郦道元拱手道:“郦御史,事已至此,末将以为,我们该把问题都挑明了说,如此才能互通有无,化被动为主动。”
郦道元点头。
“我斗胆来问,白鹭曹方面,还有哪些人……是您目前还拿不下的?”
郦道元稍思片刻后干脆答道:“名单不重要。其实将军你也可以猜想得到,”他回首看了看一直在旁边静默无声的韩英,又转首过来,“有诸强州刺史的势力,有咸阳王府的,有皇后冯氏一门的,还有贵胄八姓之家的关联人员。且他们之间又多有交叉。”郦道元的声音越来越小。
镇南将军又问了一句:“青宫那边呢?”
郦道元摇头。
镇南将军似乎对太子的置身事外长舒了一口气,先朝设立白鹭曹,本意只为建立一支直属于天子本人的精锐鹰犬,哪里想到时至今日,却成了派系斗法的舞台和代言。当今天子亲政之初,即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已是大大缩减了候官编额,不想还是积重难返,白鹭曹几成不同的政争势力之间相互罗织罪名、污名的大粪池。想到此处,他的声音也变得微小:“这的确在情理之中,是亘古难变的格局。”他说完之后也向韩英看去,韩英领会地点了点头,意在表示会为今夜的密谈保守秘密。
“郦御史,馆案追索至今,已于节外多有生枝,眼见此案焦点已被对手成功转移——前将军身陷囹圄。依公所见,此事如何化解,或说,如何解脱前将军的罪责嫌疑?”镇南将军面露愧色。
“在下以为,所定目标,暂不宜以前将军脱罪为要。”
“郦御史,你说什么?”韩英眉头紧蹙。
镇南将军暂不表态:“韩英,莫急,先听御史说下去。”
“你越是将精力和注意力放在此处,便越是歪曲了馆案的路线,模糊了馆案的轨迹。大可放心,近日天子又专门下诏令领军将军、太尉咸阳王严格控防京师,其实是在保护前将军,没有人能够加害于前将军。廷尉府绝对不敢,也无意对前将军用刑。只是冬日夜长,前将军确实要受些苦寒之罪了。”
火盆之内木炭渐消,随着夜色侵袭,就连这司徒府的议事堂内都已是冰寒冻骨。
“郦御史如此迷中点津,末将亦有所清醒。”镇南将军轻叩了下案几,对韩英说道,“韩英,我有三件事情需要嘱你来留意,一者,你日前带雪狼犬在燕然馆外发现的可疑物件,还要继续追踪,这一点恐怕还需郦御史出面支持,白鹭曹可调配人马协同查询;二者,弄清崔宪生前所乘踏雪白额马的行踪,虽然此马是导致前将军入狱的重要物证,事涉前将军被污一案,但是崔宪也是我们一直怀疑的蒋中尉一案涉案人员,从马匹入手,找出杀害崔宪的主使,也就离蒋中尉遇害的背后元凶更近一步;三者,弯刀的主人。”
“禀将军,禀郦御史,”韩英把弯刀从怀里掏出来,“错金弯刀最初的主人找到了,且在洛京之中只有这一把。”
“噢?这么快,是谁?”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问道。
“咸阳王。”
镇南将军点头,口中嗫嚅:“射声校尉元洛平曾对我说过,他的家室曾经在领军将军于烈内室中见到过。”
“也就是说,这把刀,是从咸阳王处又到了于烈将军的手里?”韩英屏住了呼吸。
镇南将军和御史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炭火——一个权倾朝野、荣宠无上的皇室王亲,一个手握二十万禁军的帝国骁将——想到这里,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比冬夜还要冷的寒意。
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议事堂厅的门吱呀一声。
三个人回过神来,同时将目光投向堂下,来人是慕兰公主。
“两位继续谈——韩英,你来一下。”慕兰公主将韩英叫出堂外,行至无人处,把一粒用丝绢包裹的药丸交入他手中,“还家之后,让闻玉设法辨识一下此药的成分,切不可交与他人或说与他人,可记好了啊!”
“任何人吗?”
“任何人!”
“明白了。”
慕兰公主又把一匣从宫里带出来的莲花蜂蜜酥塞进了韩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