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铁幕重围《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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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
第八章 铁幕重围

次日巳时,时近当午。

骁骑将军元越携随从甲骑、属吏一百八十人自城东建春门进入洛阳内城。骑乘前后相接,分两列而驰,头骑持天子所赐巡边旌节,只见队伍严整,好不威风。入城之后,骑队继续飞驰西行,直达太子留台驻地金镛城,骁骑将军携两名亲随入内,觐见太子元恂和等待在那里的咸阳王,向其密奏北方诸镇军政要务。

事毕,元越遣归随从,令其各回宅邸安顿,继而独自南折,进入位于铜驼大街之上的大司徒府。

河阳王府主事薛适将元越引至一处偏厅,厅内有四人在座,分别为河阳王元灿、镇南将军王肃、治书侍御史郦道元,以及元越的同父异母妹妹元慕兰。

薛主事出厅掩门,正立门外廊下。

元越先向慕兰公主点了点头,拱手于在座各位:“府台诸公,末将星夜兼程,过孟津关、涉黄河,午前归京,依例先去觐见了太子和咸阳王,立即便赶来司徒府。”说罢,他将一件封漆密函从身上掏出,“请过目。”

河阳王面色凝重,令其交给镇南将军,王肃当面解封。

说是密信,其实是一份详细的名册汇总,名单之列,皆是皇家禁卫军中的羽林虎贲将官,并有各自籍贯、首入禁军的具体年月信息,自天子即位的太和元年,到今年亦即太和十九年,足有六七百人之多。除名单之外,并无其他只言片语。依河阳王府主事之子、尚在恒州任官的薛绍宗前日所呈送的前事说明,这封名册,便是领军将军于烈在这些年里亲自提拔超擢进入禁军序列的所有名单。如果此事坐实,于烈亲信所涉重要职位如此之多之广,那么今天的禁军虽名曰皇家亲军,实则也是于家数代人经营的家族牙兵。

镇南将军粗粗翻看作罢,慕兰公主主动接在手中,她详细看过,突然间,对这份名册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便不禁轻声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份名单呢?”

慕兰公主的声音虽小,却被河阳王听到耳中,他依旧面色从容:“兰儿,你在哪里见过?

“噢……大概,我也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见过呢?”慕兰公主慌忙答过,停了许久,她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位多日不见的兄长,也许是近因巡视北坂,多经朔风洗礼,眉宇之间更多了一份沉敛,也或许是另外一种无法言说的城府。她又看了看堂上的父亲,这位老迈的亲王似乎仍是往日那副远离军政是非的神情,哪怕他已经被天子诏封为大魏朝廷的大司徒。

河阳王始终没有去看这份名册。

此时此刻,名册正在治书侍御史郦道元的手中。

“骁骑将军,此去劳顿,你辛苦了。”镇南将军开口说道。

“镇南将军,北地为我朝防患之要地,皇命在身,实为荣宠。谈不上辛苦。只是……”元越稍顿。

“阿兄,只是什么?”慕兰公主拿起一只白釉狮纽执壶,为元越续上一杯热浆。

元越将酪浆入口小半杯,叹了一口气:“有司各有分工,我并不知晓司徒府为何将此重任交给绍宗与我二人……但我也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定与馆案有涉。”

镇南将军点头:“正如骁骑将军所言,司徒府专审馆案,此名册所指人等,源于平城故都,也只有借助于平城旧人,才能将这新老禁军将军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在座的诸位皆知,此名单与领军将军府干系重大。目前所能信任倚重的力量,除了天子专为该案所钦定的诸位新官,也只有骁骑将军这样的皇家近支了。”

“末将明白。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此去北地,其中一个重要公务是调查在职军政官吏德声民望,据我在恒州派员按察,并亲自采访各阶官吏、诸业百姓,得知恒州别驾于祚在州内早已惹得民怨四起,恒州之民生,自迁都以来,不比以往,百业萧条,又有于祚及爪牙侵夺民产,并私增衙兵衙将,甚至在平城郊外深山密林之中,又设兵甲工场,名义上是为恒州防务提供武备,实则自主采铁炼铜,私造铁兵以供私府之用,并不表与上峰,以大宗铁弓、铠甲与长城之外的胡人交易,所得金钱已累有亿万计。其人气焰滔天,以至当今恒州刺史陆叡无法节制。陆叡目前正在京城,诸公可亲自约见印证。我在恒州多有耳闻,陆府君也几欲脱身恒州刺史一职,实因不堪受其别驾反制。”

听过元越所述,众人一时无人发言。

元越继续说道:“下官还侦知到,于祚以恒州别驾之身份,不报刺史,大力扩建恒州城郊马场,其中各项事务具体经手和养护持有之人,皆其亲信党羽,月前趁刺史陆叡离州,从州中府库中签拨了绢帛一万八千匹,从秀荣川尔朱部手里换得健马六千匹。州中吏民腾议汹汹,皆说陆刺史是来京面见陛下,以求他州另任。”

“近日白鹭曹也侦得洛阳朝中勋贵间多有风闻,恒州刺史陆叡将与定州刺史穆泰调职。据下官所知,天子还未就此对调下诏。”郦道元说道。

“果如阿兄所说,穆泰去任恒州刺史,便可以节制得了这位骄横的副手了吗?”慕兰公主反问道。

元越转向慕兰公主:“妹妹,朝野之事,你尚且生疏。你有所不知,穆泰家族在恒州根深叶茂,如果真是天子准许了这个对调,对于钳制手下别驾,去动些手段,还是可以做到的。”元越继续说与众人道,“我在恒州曾派手下干吏,重金买通于祚在山中所设兵甲造场的匠人,带出了一支锋利箭镞,箭镞之上竟有铭文,所刻之字不禁令人瞠目!”

“什么字?”深坐榻中的河阳王终于发话。

“靖!”

“靖?”慕兰公主好奇。

“是靖国、靖难之靖。”镇南将军缓缓说道。

元越点头。

河阳王忽而拍案:“越儿,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身在恒州之时,孩儿已派六百里飞龙骑,将此箭镞实物呈送兖州行在。”

“靖国?靖难?难不成于祚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造反不成?!”慕兰公主边思边说。

几位将目光齐刷刷投向慕兰公主,却都默不作声。

又经一番短暂沟通,骁骑将军元越告辞诸位,准备还家,主座上的河阳王伸出手来:“越儿,你扶我起身,这司徒府房舍炉冷天寒,我实在有些挨不了。我与你一同归去宅邸。”

“阿爷……”慕兰公主急忙起身,正要上前侍奉河阳王。

“兰儿,不要担心,我上了年纪,不比你们。有你阿兄侍我回府就行了。你们几位盯紧案子的进展吧。眼看天子就要回京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元越扶持着河阳王缓缓向厅门走去。

这个时候,厅门忽然从外面推开,一名白鹭曹将官进到堂下,来人气喘吁吁,只是随便拱手应付了其他诸人,看来事情紧急也顾不上什么庄重的礼节了:“郦御史,出大事了,请你尽快回白鹭曹!”

众人都怔了一下,白鹭曹将官却依旧守口如瓶,只是两眼焦灼地巴望着郦道元。白鹭曹办案,一向超然于京都各王府、朝廷诸台司之外,其职多涉朝廷机密,在名义上只向天子个人直接呈禀。多年以来,无论大小官吏,也早已习惯和接受了它的独特身份。

河阳王挥挥手,示意元越搀扶自己离去。

见此状,郦道元也赶紧起身。

厅下只留下了王肃与慕兰公主二人。

“公主,末将有一事相询。”王肃见公主默然低首,并不答话,继续说道,“下官冒昧,想知道方才公主为何没有回答殿下的问话——您在何处见过这份名册?”

慕兰公主闻言,躲闪开王肃的目光,似乎陷入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深深思绪之中。

“公主是否发觉了……什么不寻常之事?”王肃认为自己有必要追问此事,“或者觉得郦御史此人不可信?——这点公主大可放心。”

“不。”慕兰公主抬起头来,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中弥漫着从未有过的迷茫,并且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游弋和猜疑。

王肃正要再说话,慕兰公主突然说道:“我在于烈那里见过。”

“什么?”王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兰公主在脑中整理着那些繁杂的思绪,但看得出来,瞬息之间,她的眼神再次变得明亮起来,似乎在短暂时间内做出了重大的抉择:“我们一直被对手牵着鼻子走,无瞬间喘息之机,有一件事情被我们不得已搁置了起来。将军在三日之前曾告诉我,闻过在生前曾经参加了河阳秋围,在乘马之际脚踝负伤。”

“此事当然重要,不瞒公主说,我这里也调查到一些关于此事的密报。公主先把话说完。”

慕兰公主面色坚毅:“此事定然蹊跷,在闻过身上发生这类事情,概率是非常小的,更何况是在护卫皇家秋围的场合。知道该事之后,我即到领军将军府,试图拿到当日参加秋围的所有名单,但是,让我意外的是,领军将军于烈已提前让府中佐吏誊抄了该份名册,其中不仅有皇族子弟和众大臣,还有秋围之后的当晚,在华林园参加游宴的禁军扈从名单,其官职如钾仗都将、朱衣直阁、羽林监、冗从仆射、积弩将军、射声校尉、越骑校尉等,甚至连普通侍卫名单都有!”

“这份名单与当日的扈从名单是重合的?”

慕兰公主摇头:“当日扈从秋围的禁卫官兵有两千多人,当晚参加游宴宿卫的有三百多人。今日阿兄从平城带来的这份名单,其中足有四百多人全部在于烈自己提供的那份名单之上。”

“公主是猜测,于烈没有必要主动暴露这份名单?”王肃也悟出了其中的玄机。

慕兰公主迎上王肃的目光,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怀疑阿兄提供的这份名单有问题!”

对于慕兰公主将自己的阿兄视为怀疑对象,王肃似乎并不感到任何意外。他两手交叉于下颌,慨叹一声:“有种说法是,举贤不避亲故——可它与任人唯亲、培植亲信,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事情是同一件事情,就看这话,是由谁来说,怎样去说!”

王肃起身:“我们再说回那把弯刀,结合韩英的调查以及射声校尉元洛平所提供的信息,此刀很有可能正是由咸阳王转赐给于烈的。公主,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对当前的任何结论都要做一个质疑,我们不能再被对手牵着鼻子走,但是,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两人面前那尊香气愈浓的博山香炉继续升腾着紫烟。

“将军还没有对我说你那边关于该事的最新进展。”慕兰公主道。

王肃看着慕兰公主,他不确定面前的女子是否能够接受以下的事实:“我要说的,正与蒋中尉在河阳秋围之际负伤一事有关……中尉所乘马匹的马镫,是被人为破坏的。”

“啊?!”慕兰公主瞪大了眼睛,对于王肃所说,她虽然在内心早已有了隐隐的预感,但是在被证实的这一刻,她顿觉眼前一黑,她微闭了双眸。她自己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些累了,有些无力面对了,这短短的日子里,她看到了太多她过去不想看的事,甚至连自己的阿兄都在她眼里变得模糊、可疑。她也更加想念逝去的爱人。

王肃转过身去,推开一扇窗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伸出手去,天空中仍不见半片雪花,喃喃道:“腊月已深……”

“王将军,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情咨?”慕兰公主很快重整了自己的情绪。

王肃掩上窗扇,回身坐回榻上:“射声校尉元洛平昨日专程来府告诉下官的。自从他自己在家中遇刺以来,开始多方整理收集以往留意的异常情形。蒋中尉在秋围负伤之时,他就已经觉察到了此事的蹊跷,但是由于当时在城外有保护皇家的重任在肩,无暇对此事深究。公主可曾记得,自从你我二人从兖州归京后,元洛平就已经主动配合我们审理此案。其实在半月之前,即蒋中尉在四夷馆身亡之后,元校尉就已经开始私下多方巡查。无巧不成书,他是在洛阳城南铁作场的杂物堆里找到了那只被人为损坏的马镫,我也亲自查验了那只马镫,在断裂处的截面,有很细微的锉刀破坏的痕迹。”

“为何元洛平昨日才向将军回报此事?”

“因为他也是昨天上午才拿到确凿的证据。公主要知道,城南的铁作场并非一般铁作工坊,而是归朝廷武库署所有,平日管理极为严密,尤其是朝廷武官,在没有兵部公文或天子特许的情形下,是不得进入铁作场的。而京师禁军、巡防尉兵平日需要修缮的甲兵装备,以及废弃不用的兵器、马匹装甲等铜铁物件,武库署负责召回,一物一记,以旧换新,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直到自己遇刺,元洛平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卷入到了闻过一案中,才去重新启动了对闻过负伤一事的追踪?”

“元校尉所述来龙去脉,恰如公主所说。并且昨日元校尉离府之后,我专程去拜托了兰台的郦御史,差遣白鹭曹的可靠下属对此事进行了重查。昨晚公主入议事堂,见到郦御史在座,其中重要议题,正是郦御史来府反馈此事。据白鹭候官查,元洛平所说不虚。并且白鹭曹还掌握了元校尉在铁作场获取线索的手段。而这一点,恰恰是元校尉本人并未向我说起过的——他手中握有铁作场场监侵吞咸阳王府黄金的证据!”

“黄金?”慕兰公主眉头紧蹙,“铁作场哪来的什么黄金?”

“我最初也觉得怪异……”王肃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瞳孔也瞪大了许多,慕兰公主知道,王肃正在犹豫要不要将所掌握的一切信息分享予她。

“王将军,如你觉得有顾忌,不说也罢。”慕兰公主语气肯定且悠缓,她这话并非埋怨或客套,她已经开始明白,在这座外表辉煌的京城里,没有人会不计代价地给你分享手中的秘密。

王肃轻吐了一口气,似乎是在给自己减压:“下官并非不信任公主,只是对于郦御史向我提供的信息,事关重大,并且,我和他还都不太肯定事情的确定性。因为目前来说,郦御史的心腹佐官韦泓等人,从铁作场场监那里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尽管候官对拘审这样的小吏向来是有百种办法,我想也正是因为铁作场监的官秩品级较低,所调查对象的身份还没有达到掌握高级别机密的程度。”

慕兰公主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王肃继续说道:“据白鹭曹对铁作场场监的拷问得知,两个月之前,咸阳王府府吏曾经出面,运送到场内两千斤铜锭,最初说是要铸造一尊须弥天阁殿前用鼎,但事实是,这些铜锭,并没有在该处进行任何的锻铸加工,而是被太子府詹事黄腾之全部熔毁了……”

“太子府詹事?”

“对!黄腾之是太子手下的一名佐官,他有一个身份也是刚刚调查得来,他是天师道的秘传术士。后来,咸阳王府确实如约来人,所来之人,为王府司马慕容阔,其所取之物,被装在衬有稻草和麻布的木箱之中。”

“木箱中是黄金?”

“正是!足有二百斤,马蹄黄金。”

“是有人贿赂咸阳王。”

镇南将军点头:“但数量之巨,着实太过惊人。”

“奈何多此一举,如果我是行贿之人,直接秘密送入王府岂不更为安全?”

“这正是此事的疑惑之一。”

“行贿之人是谁?难道是太子?没这个可能性吧。在铁作场那样人多眼杂之处,不会泄露出半点风声吗?”

“据铁作场场监交代,应为穆泰。”

“定州刺史?”

“正是,在慕容阔取金的前一天夜里,穆泰的心腹牙将趁夜色深沉,将装订完好的木箱搬运到了铁作场内。当晚的场门,正是场监亲自拿钥匙打开的。并且牙将一直守护这些木箱到次日慕容阔前来之时。”

“噢?”

“据场监招供,二人当晚还合谋顺走了几锭黄金。”

“太子的人为什么会参与进来呢?另外,区区一州刺史穆泰,虽位高权重,怎么会蓄积来如此巨额的纯金?”

“太子府詹事为何参与此事,原因尚且不明。但穆氏家族在前朝即获先帝荣崇,出将入相,穆门之风,向来端正,即便诸子弟有门阀庇护,聚集大量田产丝帛,以一门之力,一次性拿出如此巨大的纯金,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慕兰公主起身,分析道:“太子府詹事参与此事的动机只能先行搁置。这里还留有两个重要疑点,一为穆泰行贿咸阳王的目的,二为黄金的由来。目前来看,与我们调查的案件并无直接关系,但对朝廷,对天子,却是一件值得重视的大案。想必白鹭曹已经暗地着手追查?”

“是的,昨日傍晚,郦御史已派出白鹭曹中的心腹精干驰奔定州,前去秘密拘捕穆泰牙将。”

“也就是说,黄金之事,并不是射声校尉元洛平所发现,而是由他供述的马镫一事牵连而出?”

“黄金一事,正是郦道元郦御史的功劳。”

“王将军,我以为,对我们来说最为紧迫的是另外两个问题:一者,弄清元洛平的其他供词可靠与否;二者,铁作场是闻过坐骑马镫被发现的地方,为何时隔如此多日,一只小小的马镫,却还能找寻得到?不瞒将军所说,我隐隐觉得,这一线索的发现,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绝不是巧合能够解释得了的!”

面对慕兰公主缜密的见解与分析,王肃不禁表露佩服之情:“公主所言极是。据我所知,这座武库署直辖铁作场,其上峰主管台司,一为尚书台负责制造,而穆泰正是前一任尚书台的实际长官;二为领军将军府负责日常接手场中所造大部分的兵甲器械。这座铁作场,很可能是几方进行某种交易或者合作的重要场所。于烈是被我们列入馆案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弯刀行刺元洛平一案,则牵涉出咸阳王与于烈的私下沟通;铁作场昨日又被牵涉进来,只一次贿赂,便数涉黄金二百斤,这不应该只是一种简单的政治示好和投靠,背后的势力很可能不止定州刺史穆泰一人。”

“将军是担心,在咸阳王、领军将军以及诸如穆泰这样的地方实力派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同盟关系?”

王肃并未直接回答公主的猜度,而他也非常清楚,慕兰公主这样冰雪聪颖的女子是不需要答案的。他目光锐利,转而说道:“公主,时至今日,虽然诸多细节有待厘清,但我们已经可以肯定,中尉蒋闻过遇害,绝对是殒命于一张大网之下!”

对于王肃的这番言语,慕兰公主并没有感到意外,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去京飞驰数百里,面见天子重启馆案,何尝不是因为心存这份隐隐的猜度?但也仅仅是源自直觉,按她原来的料想,闻过的死因,要么是执行官长命令因公殉职,要么是源自尉内同僚、上峰将官的倾轧或利用,以致替人背锅。事发至今日,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此案所牵人物、所涉背景,已经大大超出了她原有的想象力。并且,她也有着自己掌握的宫廷秘密,目前来说,还不能向面前这位将军倾诉,其中原因,她很清楚,一半来自她对猜测的不确定性,一半来自对皇家的维护。

王肃见慕兰公主的思绪飞至别处,起身说道:“公主,射声尉的张议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一个时辰之后,他会来司徒府,公主是否一同面询?”

“噢,我们及时相互通报情咨即可。我要去四民药局见下闻玉,汐月已经帮我去约了她,她已等我多时。我有件事情托付闻玉,”慕兰公主边说边往厅门走去,“我也有一事正在追查,如有进展,再如实向你通报。”

“公主!”

慕兰公主应声止步。

“你也要多加小心。”

“噢,”慕兰公主心头竟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她开了厅门,望着凄冷晦暗的天空,“将军,似乎要下雪了,你添些衣物吧。”

慕兰公主离去之后,王肃回到自己的府内寮房,重新坐回到案几之前,他铺平一张干净的麻纸,蘸了笔墨,在纸上的不同位置书写、标记着一些简洁且奇怪的符号。这符号,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本是在军中为谋划推演军事部署,自己发明的一系列秘密暗符,自从被天子派回京城追查馆案以来,却成为他分析、标记案件要素的得力工具,这些符号,有的代表着地点,有的表示人名和事件。他时而眉心紧锁,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在这些符号之间画上交叉的线条,或者进行彼此位置的调整。

其间,他在几个标记的周围,重重地画出了几个圈。而这被圈中的符号,实为人名,是被软禁在燕然馆中的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提供的见客名单,以及言及的可疑事件。前日深夜,他只身前去燕然馆,秘密会见了这位案件直接关联人。

当初在兖州,得到钦理馆案副使一职的任命之时,天子特别把他单独留在行在内殿,交代除非案情必需,或案情毫无进展,切不可贸然提审柔然王子。天子的顾虑,作为镇南将军的他,自然是明白的。天子虽贵为大朝天子,所需要顾及、顾虑的事情太多,哪怕是面对一个实为在京作质的藩国王子。一方面,他需要维持自己作为大魏君王的威严与神圣;另一方面,也不能过度刺激这些在表面上归诚投靠的亲魏力量。两者的关系是微妙的,也是脆弱的。从法度而言,馆案一事,柔然王子手下家臣已服罪被斩首,而王子及柔然胡廷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对这一判罚发出任何不服的声音,但是在他们的默然和表面的臣服之下呢?如果进一步对柔然王子施压,或者让对方单方面有不安全感、有进一步被责惩的预感,恐怕都会在宗主与藩属之间形成相互的猜忌与隔膜,甚至是再一次的失和与叛离。

而早些时候,王肃之所以决定秘密前去亲自面见柔然质子,是建立在自己的一番逻辑判断之上的。

他虽然此前身为镇南将军,总理大魏对南方淮河、义阳一线军务,但是在他的幕僚中,也有来自北方背景的军曹参军,在麾下的甲骑部队中,就有久居北方边镇的将官,甚至编有两千名来自铁勒地方和叛逃柔然王廷的胡人军士。

据朝廷掌握的情咨,身在洛京的柔然质子郁久闾洛伦,在柔然诸王子中最为倾慕汉仪,在漠北便以熟读《汉书》有盛名,柔然可汗前年开始学中原定立年号,便是出自这位王子的建议。而在柔然王廷之上,归附中原、与大魏通好的提议,也是出自这位王子的首倡。在柔然可汗诸子中,他也就成了代表柔然归化大魏的最有力人选。但这位王子在柔然内部又面临着诸多的敌对声音,这个马背上的王帐中的太多部酋、领主对郁久闾洛伦王子极为敌视,认为他受了中原教化的毒害,正在邪恶地从血脉和神性上颠覆柔然的伟大传统。

王肃想到这里,对于天子叮嘱自己不要过度施压于柔然王子的缘由,理解得更加透彻了一些。当今的天子,背负大魏王朝百年基业,毅然去北地平城而就嵩洛腹地,效法成周、光武,择天下之中而兴国,何尝不是一个扩大版的柔然四王子?两个人内心的某些部分,也许是相知相通的,于大魏朝野,最能理解这位人质王子压力的人,或许就是当今圣上元宏。天子对此事的小心谨慎,不禁发乎于维系中原朝廷与北方胡廷的关系,也是对这位亲魏慕华柔然王子的爱护。

王肃最终决定约见柔然王子,也是遵照了天子所钦定的一个标准而定:随案情进展,如有足够证据显示,案涉人员为三公、开府、勋贵、一流门阀者,才可择机面询郁久闾洛伦。因为一旦涉及这个层面的朝廷大员,就必定是事关朝廷安稳的大事。

而目前的这些被怀疑对象品秩之高、权势之隆,已经远远超出了天子当初给自己设置的标线,任意一个,都是支撑帝国大厦的一根粗大梁柱。

王肃最终在白鹭曹的提前沟通、安排下,见到了那位面色灰白的胡廷王子。很明显,郁久闾王子已是多日没睡过好觉,他身边的侍卫也被严禁出入燕然馆,区域周边警戒人员已全部被秘密换成了白鹭曹和司徒府的眼线。

王肃注意到,在郁久闾王子房舍内的案几一侧,摆放着一卷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此情此景,让王肃不禁心生感慨,该书著作者葛洪,虽谓研精道儒,学贯百家,但该卷文字,却也是内容庞杂,不在传统儒家经典之列,甚至为不少当世中原士人所轻视。想必读书已经成为这位慕华王子的唯一排遣方式。

更让王肃大感疑惑的是,虽然郁久闾洛伦在谈话间透出一种应有的焦躁感,但这焦躁,又不像是源自他对自身安危的顾虑,而更像是对于馆案被害者蒋闻过的关心。

郁久闾洛伦不经意间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情急之下又急急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测:“将军,我感觉,蒋中尉应该,并无害我之意……”

郁久闾一番踟蹰之后,王肃意识到对方透露了一条重大的信息,见其闭口再不愿多谈,便也不再做无效的追问。

王肃自在南方齐朝,少年时代,便以诗书名传江左,自是对《周礼》《汉书》烂熟于心,便与郁久闾王子交流起前朝兴废、君臣相宜的心得。二人的关系变得熟络了许多,郁久闾洛伦对他便不再像初见那样排斥,但也没再对馆案一事提供更多的有效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王肃寮房的门扉被轻轻叩响。

应声而入者是韩英。

王肃站起,轻拍韩英肩膀,说道:“你事情办得很好,我已经得到消息了。郦御史半个时辰之前被白鹭曹候官叫离司徒府,想必也是因为此事。”

“嗯,这个时间,人应该已经顺利出河南郡地界了。只是,这白鹭曹一向行事隐秘,无孔不入,为何直到近午时分才发觉?”

王肃略有思忖,而后说道:“我昨晚已经与郦御史通报了此事,如果没有郦御史从中帮忙,当然是不会如此顺利的。余下的事情,就要看你托付的护送之人是否得力了,你要明白,此事,司徒府不宜出面实施。”

“属下明白。护送之人乃京城豪侠,办事很是利落,这一路上都有他的眼线提前打前站,不会有问题。”

听到此处,王肃言道:“嗯,明白。告诉他那路引碟书实为伪造的了吗?”

“是的,依将军的说法已经叮嘱过,他们带了足额的金银在身,如被地方官军识出破绽,靠他们多年的往来贩货经验,可以顺利脱身。”

见镇南将军仍是心有顾虑,韩英拱手:“将军尽可放心,如有万一,此豪侠一定会全力护主,并独自承担一切罪责!”

对于执行护送任务的人选,王肃见韩英不愿多说,也就容许了他保有这份私人秘密。

此举,对于王肃,不啻为一场人生豪赌。

赌赢,则可能全盘皆赢;赌输,则必定满盘皆输——此事将导致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身家性命彻底被交待掉!

就在昨日深夜,他私自放走了被软禁中的柔然王子。

“将军,我此来是有另外一事相禀。崔宪遇害当晚,他所乘踏雪白额马的行踪搞清楚了。”

“噢?这么快?”王肃把韩英让于榻上。

“不仅通过此人弄清了白额马的行踪,崔宪归城当晚,他也是见证人。”韩英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急切,“我阿爷是被人栽赃的!”

“你且细说。”

“将军,崔宪当晚自关津归城之后,曾经在城西青阳门外老槐之下,买过一张馕饼,已经找到了那位卖饼的老迈胡人,此人就寄居在四通大市一处残破街巷里。卖饼老人对崔宪的印象极其深刻,说是当时崔宪神志颇为低落,并且行走颇不灵便,半边身体都是污泥尘土,左臂也好似受伤不能动弹。”

“如此说来,崔宪在城内遇害之前,已经在城外受过一次伤?”

韩英点头:“老者虽心生惊吓,但他看食客的甲装马具,已经判断出崔宪是官家之人,便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直到崔宪付了铜钱之后——老者还清楚记得,崔宪所付铜钱,是朝廷在十月刚刚铸造的太和五铢新钱,而此钱还未大量流传市面,作为俸钱本月月初才下发到禁卫将士手中——崔宪将身上所携的几十文五铢钱,全部给了老者,老者直说给钱过多,崔宪却坚持让他将铜钱全数收下。卖饼之人之所以随后尾随崔宪,也正是感怀于崔宪的善意,当时天色已晚,崔宪带伤独行,老者颇是担心。”

“你继续说。”王肃预感到,一个重大的线索似要来临。

“老者尾随崔宪身后慢行,过了御道,再行数里,里坊之间,已是人迹极罕,一直到了一条狭小的坊内小道,崔宪踉踉跄跄,停在了一座颇为偏僻的小宅门前。此处正是他的宅院,见崔宪先是叩门,老者推测,应是待家人从宅内开门。他见其平安归家,也正要离去,却有两个身影出现在了崔宪的身后——老者直到今日还记得随后那一声重重的闷响,其中一个身影,用刀背从崔宪的后脑将其击昏在地。崔宪倒地的同时,一辆马车从斜道驶出,两人将崔宪扔到马车之上,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而两个黑影直冲老者所藏身的小道对面而来。老者心中大叫不好,顺势躲到身旁的一棵枯槐之后,偏那枯槐树并不粗壮,只遮住了他大半个身躯,且那两个黑影之步伐沉着不乱,越来越近,正当他后悔惹上大麻烦之际,忽然那匹白额马嘶叫了一声,这叫声传来。正是在两个黑影距离树身两步之遥时,也是两个黑影双双循声回头望马匹的同时,两人已经走过了老者。正是这一声凄厉马嘶,头顶上的隐晦弦月救了这位老人。老者却分明看到了他们的装束——他们穿着和崔宪一样的禁军甲胄。”

韩英所述情景,在王肃的头脑中清晰地回现着。

韩英忽然抓住王肃的手臂,央求道:“将军,您出面,去廷尉府,让他们快快放了家父吧,韩英求将军了!”继而,韩英伏身两膝跪地,难抑呜咽,“将军,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这是他们禁军内部的杀戮!这与家父无关啊,阿爷是被他们栽赃陷害的!将军!”

王肃见状,连忙抬手托住韩英的双臂将其扶起:“韩英,你快起身。”

韩英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将军,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在敦煌关道边,韩英是一个就要被秃鹰野狼啄食的孤儿,如果没有阿爷将我抱起,我早就是一抔枯骨残渣。二十年来,阿爷视我如亲生,而今阿兄遇害,阿爷遭诬,韩英不忍,心里疼啊。韩英虽然愚钝冲撞,但是知道阿爷为人一向老实本分,他怎么可能去谋害别人呢?将军如能将阿爷救出,韩英愿意侍奉将军于鞍前马后,效万死而不辞!”韩英已是泣不成声。

王肃将韩英扶回榻上:“韩英,你大可放心,对于营救前将军,我必将使出全力。前将军素来恪于使命,朝野共知。救出令尊,不仅关乎其名节安危,也是馆案的一个关键。就你方才所述的系列证人证言,救前将军从廷尉府监牢脱身,已非难事。所以,最终救出前将军的其实是韩英你自己,而不是我。唯此卖饼胡人,目前安在?此人安危,切不可出了意外!”

韩英慢慢拭去泪痕,转而沉毅说道:“将军,韩英已将该做证胡人安顿至可靠之所,并有亲近之人严密防守,不会有任何纰漏。将军以为,目前情形,我们是否该将此证人交予廷尉府,一旦交出,是否会有不测发生?”

王肃一边听韩英禀报,一边点头:“你考虑得非常周到。”但是他对韩英这个年轻后生在洛京之内竟有如此大的能量也颇感惊讶,而此时此刻,显然还不是追究原委的时机。

韩英也从王肃的眼神之中读到了一些信息,他再拱手道:“将军,只要能救出阿爷,只要能为阿兄洗雪冤案,韩英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他目光也变得忧郁起来,“对将军,韩英本心也无任何曲折隐瞒之意。韩英为人,昭昭如月,只是,有些事情、有些人,生来便背负更多,也需要还偿更多吧。韩英今日在此立誓:无论如何,我不会做任何对大魏朝廷、对洛阳黎民有愧之事。我会永远是将军的忠实部下,是阿爷的儿子。”韩英的话音开始颤抖。

王肃再次拍拍韩英的后背:“韩英,你不要多想,也许是我的反应让你有所误解,我并不担心你隐瞒什么私情。韩英之忠直,有乃父前将军之恪严之风,这点我是心中有数的。”王肃将案几上那张写有秘密字符的麻纸收起,“你刚才说二十年前,你是一个孤儿,我何尝不是?你对我的家世一定也有所耳闻。无论大漠南北,中原胡越,之所以今日我们能一起坐在这座洛阳城中,与十万户洛阳百姓共同忠于天子,是源于同一个原因……”

韩英看着这位历事南北的将军,听他继续缓缓说道:“南北之间,所争的什么大义名分,华夏血脉,这些固然重要,但它其实都是表层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都知道,这位天子,这个王朝,它担当着、寄托着我们这样颠沛之人的内心渴求,你我之人,与街市上的卖饼胡人,之所以都钟情于、栖身于洛阳神都,是因为我们相信,普天之下,这座洛阳城,是最有可能给我们一个‘安’字的城池,一者身家性命之安,二者生计存活之安,三者内心良知之安宁。你与我,就是维系这个‘安’字的力量,共同承担着除危转安的使命。我相信,你家阿兄蒋中尉之英年早逝,也撇不开这个使命。无论如何,韩英,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安危之间,层纸之隔,不论是这盛世王朝,还是一座城池,它的安危转化,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很可能只是系于几个人、几件事。”

韩英拭去泪痕,凝重点头。

王肃知道,有些话,韩英听懂了,有些话,他还没有懂,这需要时间的磨砺和经历的洗礼。正如韩英的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还不知道。而对于牵涉个人心灵深处的必要隐私,无论时间如何过往和继续,都没有必要去深究。

“韩英你大可放心,我已有安排,待我面见过咸阳王,今日日暮之后,你携司徒府署吏,亲自将证人直接交与太尉府。”

“交给咸阳王?”韩英大惑不解。

“正是。”王肃胸有成竹,“据我所料,前将军不出三日,必可全身出得廷尉监牢,但还无法官复原职。有一点你要很清楚,目前我们所掌握的一切,只能证明崔宪之死,乃禁军所为,这一点可以排除前将军的杀人嫌疑,但是,前将军却无法说清当晚他到底身在何处!”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正如自己,哪怕是阿爷这样的坦荡之人——韩英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爷能从监牢出来就好,官复原职与否,已经非常不重要了。

镇南将军主簿进到寮房,禀报道:“将军,射声尉张议求见。”

“让他直接来这里。”王肃将所有文牍收起,归入铁柜。

韩英辞别王肃,避开耳目,再次来到四通大市,来到朱耶将军的染坊后院,交代他加派人手,在日暮之前,务必保证胡人老者的人身安全。

慕兰公主出司徒府之后,北折西行,穿西阳门,过白马寺,进洛阳西市。

洛阳西市与城南的四通大市、城东金市,并称洛京三市。西市南临延酤、治觞二里,南抵调音、乐津两坊,北依四民药局,其内乐坊食肆林立,亦是一番热闹异常的景象。

慕兰公主择路曲折而行,进到一处二层酒庄。

这酒庄,是河阳王府出帛六百匹,由王府主事薛适安排人手打理的。

河阳王府的仆役下人、家眷亲戚众多,又有部曲之家无论老小,随殿下从平城南迁入洛,有些故旧亲属的生计还没有着落,就全仗着殿下一人的接济庇护而过活,河阳王又多年不在朝任事,朝廷所给俸禄、天子所赐恩赏虽称优渥,但比起那些出将入相的王公门第,河阳王府的花销就紧张了许多。薛主事在河阳王面前说了好多次,殿下才勉强同意由他出面在西市买了一处两层楼舍,经营起这座酒庄。薛主事心思缜密,安排得法,酒庄经营,既在店内设筵揽客,又辟出门面,专门临街外售酒水,生意很是不错。与其他酒家多经营河洛本地的佳酿不同,这处酒庄以恒代旧地老酒“平城酿”为招牌,每隔十日,都有十几辆弥漫酒香的大车从平城前来供货。

慕兰公主特意让汐月把闻玉约至此处。

公主来到二楼一小隔间内,二人已经等候多时。她先推开窗棂,西阳门前的巍峨双阙遥相可见,楼下街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大略看过,没有可疑人员。

公主掩窗回榻,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闻玉,见她眼中布满血丝:“妹妹,劳累你了,有结果了吗?”

“弄清楚了,慕兰姊姊。”闻玉将半粒用黄纸包裹了的药丸递给慕兰公主,“韩英给我说了之后,我即开始着手,切掉了一半融水煮沸,又作沉淀、尝食,对比了既知的药材、药性,目前已经知道这里面的原药材有十几种。”

“这丸中都有何种药草?”慕兰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此丸,为蝉蜕、红砒、细辛、薤白、甘草、马兜铃、昆仑黄等合煎炼制而成。如果用量恰到好处、炼制得当,是一味救人的良药,尤对体虚长病的妇人而言,可治蓄弱喘冷哮、肺气喘促之疾。看这配方,不是多年经验的能医圣手,是万万不敢开出此方的。”闻玉边说边点头。

“此话怎讲?”

“这其中的红砒、昆仑黄本为毒物。”

“啊?!”旁边的汐月惊讶地叫出声来,“这……”

慕兰公主却并不感到意外,她抬手止住汐月:“你且细说,为何又说这药方是一味妙方?”

闻玉娓娓道来:“红砒,其药性近砒霜;昆仑黄,即我们常说的石硫黄。砒霜、硫黄之物,非圣医妙手不敢贸然用此两药合煎。”

“砒霜可是剧毒之物啊。”汐月咋舌,小声说道。

慕兰公主心生疑窦,无论如何,在宫中,是没有任何御医敢在后妃的药方中施加过量红砒的,一旦追查起来,即可真相大白。

闻玉继续说道:“我已查验,这红砒的用量倒是微乎其微,其施药比例,合于药理。而这昆仑黄一味……却大有文章。”

二人凝神来听。

“昆仑黄,味甘,多为外施之药,凡用以内服,可坚筋骨。但须以紫浮萍同煮,消其火毒,阴虚火旺之人及体弱妇人是万万不可服用的。于常人来说,如过量服用,可伤阴动气,损伤肝肠,甚至可致心腹绞痛而死,其药理,实为麻痹脏器而亡。而它的毒性,却往往是为普通医者所难以把控。在前朝术士所炼丹药之中,述其毒物,古人往往只关注锻砒之剧毒,却忽视了其中石硫黄的毒性。前些日子,药局前辈从药库专门拿出石硫黄,给医徒班详细讲解过,四民药局就存有一批石硫黄,有机会带你们过去看看。”

汐月的眼睛圆瞪起来。

一股抑积许久的气息从慕兰公主的心腹缓缓发出。当朝皇子之生母、后宫贵嫔高照容在病中所服药丸为剧毒之物,这毒药,又是宫中御医所呈,而众侍御师,一向为皇后冯氏所统率把持控驭。

高照容之垂死,即真相大白于此刻。

说来奇怪,对于这样的结果,慕兰公主却没有丝毫的意外之感,甚至正是因为已有这样的怀疑,她才从高贵嫔处拿走这粒药丸。她甚至猜测,在高贵嫔的寝宫之中,一定有皇后冯氏的耳目。

“公主,这药粒你从哪里得来的呢?与正查的案子有关吗?”汐月难掩好奇。今日一大早,公主就吩咐她在午后想方设法将闻玉从四民药局中约出,汐月假扮了普通苦寒人家的女眷,只说是需找一名女医上门诊治染上风寒的小姑,药局前辈都不愿为此小门小户之家的小疾出诊。汐月指点了在旁边煎药的闻玉,因闻玉入局时短,人也勤快好学,药局掌柜乐意派她接应此事,这一切倒正合了汐月的既定计策。但汐月将此问话说出之后,还是有些后悔,她本不该如此唐突,她知道,公主不说,自有她不说的道理在。

慕兰公主确实不能说。

“公主!”闻玉忽然提声。

这一声惊醒了沉默的慕兰公主,她的一只手已经被闻玉紧紧地攥在双手里,闻玉似乎举棋不定,欲说却又休。

“怎么,妹妹?”慕兰公主伸出手去,将闻玉的一缕头发拢向耳后,心疼地看着闻玉,“你是不是觉得,姊姊丢开了闻过的案子?”

“不,不,我……”闻玉的声音开始发抖起来,“我还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呢?”慕兰公主耐心问道。

闻玉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两只眼睛满含希望地看着公主:“姊姊,你是否还记得,前些日子你从兖州回京,来到我们家中,还给我带了海产,那一日,有一件小事?”

慕兰公主一边点头,一边回忆搜索着。

闻玉从怀中掏出一卷残本,递到慕兰公主手中:“这卷书册姊姊还记得吗?”

慕兰公主接在手里,见是一卷残旧的《神农本草经》抄本,她恍惚间似乎也想起往日某事。

闻玉继续说道:“姊姊,你展开这书卷,看下我标记的那一篇。你还记得我埋怨韩英随意折我医书吗?而当时韩英却答我,这书纸似乎并不是他折叠起来的。你看标记的那一篇写的是什么?再看它上面,留有很清晰的旧折痕。”

慕兰公主轻易找到了那因为岁月久远、纸张已经薄如蝉翼快要断裂的一篇,她定睛去看,该段纸张上面,所抄写阐述的,正是关于石硫黄的药效特性说明。她大吃一惊。

不等她思虑更多,闻玉摇着她的手臂,突然道:“这段书卷,一定是阿兄折下的!”

慕兰公主和汐月一脸的愕然。

闻玉赶忙解释,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姊姊,姊姊,你想想看,这书卷既不是我折叠的,也不是韩英折的,而阿爷却从来不知道我在家里鼓捣些什么,也是不可能有空来翻我的医书的。这必定是阿兄折的,是阿兄生前专门折住了石硫黄这一段!”闻玉边说,边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慕兰公主将闻玉揽在自己的怀里。

闻玉抽噎着:“姊姊,我怎么能怪你呢?怎么会怪你呢?我知道……你是为了阿兄好。如果没有你让我查验这药方……我也……我也不会再回来细看这医书的……”

旁边的汐月也跟着难过起来。

轻抚着怀中的闻玉,慕兰公主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她需要保持最大理智和清醒,她不要再让伤痛吞噬自己的体力和能量。她在头脑中一遍遍地梳理着这些毫无关联的片段和线索:难道闻过的死,正与这石硫黄有关?与贵嫔高照容被人在药中下毒有关?难道射声校尉的将军们、禁军的一部分人,卷入了皇后与高贵嫔的争宠纠葛?难道闻过成了一场宫廷阴谋的牺牲者,或者参与者?又或者是射声中尉蒋闻过发现了冯皇后手下的阴谋,而后被害,被栽赃?

这一个个、一串串的疑问,在慕兰公主的头脑中冲撞着,交织着。

“闻玉,”慕兰公主忽然想到什么,她将嘴唇上还带着鼻涕的闻玉从怀里移出来,两手抓着闻玉的双肩,“你刚才说,你在四民药局发现存储了大批石硫黄?”

闻玉想了下,点点头:“是啊,也只有药局才会有此物的。前几日药局前辈专门给我们讲了它的药理药性,还分给每人几钱,让我们嗅闻、尝食,并和浮萍炮制。”

“药局那边有多少石硫黄?”

“几十斤,几百斤吧,上千斤?”闻玉蹙了眉头,对于道路的远近,物件的轻重,方向的南北,她像很多小姑娘一样,都不大能搞得清。她摇摇头,知道自己说得有些不着调,“在干燥防火的库房里,是用麻袋装着,放在铺满稻草的木架上,一层一层码着放呢,得有这么多。如果拿汐月这样的个头儿来说,那盛装石硫黄的麻袋,垛得很高,得有她站着的两人多高;宽呢,是她躺下来,头和脚接起来,三四个人那么宽;长呢,四五个人那么长。在库房里可占了不少地方。当然,库房也是很大的,在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药草、药石,也有红砒这些了,在那库房里走,能让人迷了路。”

慕兰公主赞许地点点头,转而对汐月说道:“汐月,你且去到楼下柜台,取来笔墨和纸张。”

“闻玉,你是否能将库房在药局中的位置,还有石硫黄在库房中码放的方位画出来?不需要非常精确,凭着记忆写画就好。”

“嗯!”闻玉肯定地答道。

汐月从楼下上来之后,闻玉很快就按慕兰公主的交代,将一幅差强人意的路线图画了出来。

慕兰公主把路线图给了汐月:“能看懂吗?”

汐月闻言,皱着眉头与闻玉交流了些具体的方位和路线问题。过了一会儿,汐月对慕兰公主说道:“可以了。”

慕兰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对闻玉道:“妹妹,你先回吧。记好,切不可将今日之事说与外人!”

“明白的,慕兰姊姊。唉,真是技多不压身呢,我要跟着阿爷学过绘画就好了……”闻玉怅然若失道。

慕兰公主微笑:“闻玉,你学医这一项,就已经立了大功了。我相信案子会因为你发现的这些线索,很快水落石出!”

闻玉带着满腹的将信将疑离开之后,慕兰公主对汐月吩咐道:“今夜,你潜入四民药局,弄清楚闻玉所说的事情,最好能带回来一点库房存放的石硫黄,不需要多。前提是,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你多加小心。”

镇南将军王肃与射声尉尉士张议独处之时,已是午后申时。

张议对镇南将军施军礼:“将军,我本可以按约早些前来,元校尉逐个约见射声尉卒问话,了解大家的近日动向,即便今天是我轮休假日,我也不能脱身而出。”

射声校尉元洛平近日在宅邸险遭不测,而对其行踪了解之清楚,莫过于身边的射声尉将士,对于他的这番谨慎和过度慌张,王肃倒也可以理解:“你且坐下,有何事相禀,但请速说。”

张议并未入座,反而跪于王肃膝下,拱手说道:“将军,张议实有欺瞒将军之罪,上次在司徒府觐见将军,我并未将所有见闻之事悉数交代于您。”

王肃并不吃惊,他缓缓屈身,单手扶起张议:“如此说来,张君日前定有难言之隐。”

张议一脸愧色:“谢将军宽怀,张议之所以上次有口难言,是因为属下实在只是一名小卒,无意也不敢介入将官纠葛。”

王肃为张议倒上一杯新煮的清茶:“今日又为何决议全盘倾吐于我呢?”

“望将军恕罪,一者射声中尉蒋闻过在生前待属下实为不薄,多有照顾;二者前中尉蒋闻过、现中尉崔宪及校尉元洛平纷纷罹遭喋血,两死一伤,此系列案情,绝非毫无关联,我只恐怕射声校尉已成为重弩之的,将官纷遭陨落,而真正的幕后显宦还逍遥法外。”张议迟疑了一下,斜目看了一下房门,“实不相瞒,我更怕,怕我自己也身遭不测!”

王肃将茶盏推到张议面前:“接着说。”

“其实我当时就在射声尉公寮之内。”

“是何时?”

“已故中尉蒋闻过与崔宪争吵之时。”

王肃轻轻点头。

“属下……”张议仍是吞吞吐吐,“在两人入房之前,属下是被上峰将军派去校尉公寮的。我并无意窃听他们的谈话。”

“是哪位将军派你去的?”王肃不疾不缓。

“……领军将军。”张议依旧心有余悸。

“噢?”

“属下本无资格私自进入公寮之内,此公寮为校尉、中尉的共用公干之所。但领军将军私下找到属下,要属下去寮内窃取射声校尉的虎纽铜印,在一个城门通行关牒上用印!”

“为何要用射声校尉之印,又是什么样的关牒?”

“将军未在禁军任职,大概对禁军各尉具体权责有所不知。洛阳诸城门之通行权,除去正常的商贾物资往来,须相关台司用印放行,但需要缴纳足额关钱,涉及朝廷的军马、辎重等物,则用朝廷兵部特别关防印鉴,即便太子留台或太尉府也不可徇私放行。其中大要,关乎朝廷税赋,为军国大事。而只有禁军五尉之印所证之物,因事涉皇家宫廷,多为地方奉献、藩国贡物,并有各尉担保护送进城,不涉商贸,才有免税放行之特权,但所运之物,皆入皇宫内府,监察甚密,后由天子、皇后择机赏赐与诸公侯功臣或耆老困苦之家。而领军将军让属下私盖校尉之印的,却是咸阳王府内从西域购得的大宗货物。”

“哦?”

“如果经正常手续,西域胡商经税官一道加税,必定是将此钱又加至货款之上。”

“原来是这样。”

张议提醒王肃:“将军,属下更担心的是,这躲过了朝廷税官稽查的货物,不仅漏缴了朝廷应得之税,也躲过了正常的安防审查。将军一定知道,如战马、刀剑、弓弩、鹰隼、巫邪等非常、奢望之物,是被列入民间贸易禁止之列的。而只要有了五尉的任何一尉用印行,对于往来城门的大小宗货品、活生动物,不但税官没有征税之权,城门尉亦无稽查之权!”

王肃稍思片刻,转而问道:“于领军为何找上你?”

方才还是侃侃而谈的张议立即变得嗫嚅起来:“因为,因为……于领军对属下多有私恩赏赐……我家在洛阳的宅地和城外的田产,皆是于领军特意安排落实的。他要我……要我多多留意射声尉的一切动向,尤其是校尉、中尉等高级别将官。”

“除了窃印之事,你还为他做过什么?拣关键的说吧。”

“还为他侦察禀告过元校尉、蒋中尉等人的日常行踪,比如常去的酒肆、乐坊,还有他们不在值的时间内,经常会见的友人名单。”张议继续面露难色,“王将军,您要知道,于领军是禁军最高统帅,属下实在……即便没有俸禄之外的诸多私下恩赏,于领军有令于我,我也不能不从命啊!”

“这个我明白。”王肃拍拍张议的肩膀,“咱们说回来吧,当日蒋、崔二人的争吵,你是如何撞见的?”

“二人进门之前,我正伏身在地上盖印,听到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我就躲进了寮房内给铜人围披的布幔之后——这尊高大铜人乃先帝赐给射声校尉的镇尉之神,是征伐大夏国凯旋缴获的神物。”见镇南将军颔首肯定,张议便继续说道,“听那动静,二人进门之后,有很久的沉寂,想必是二人怄气了一会儿,又听得寮门被关。才听到崔宪先说话,他压低了喉咙对蒋闻过说,不要过度参与于领军和元校尉的争权之事,蒋闻过并没有反驳他,他就继续说,你今夜千万不可去四夷馆,那样只会成为领军将军的牺牲品。蒋闻过则说崔宪太不了解他了,并质问他为何半途变节。崔宪则说,刚开始只是以为于领军有意提拔你我二人,不想咱们越陷越深,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控制的,我们要及早收手,抽身出来。说到这里,蒋中尉撂下了一句话,要崔宪好自为之,就出门了。——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可能有些话记得不是太准确——后来就剩下一个崔宪在房内叹气。想来他也是没有办法,直到好大一会儿他才离开。这后来的事情,也正如崔宪所预计的,蒋中尉把性命丢在了四夷馆。”

“这次,应该都说了吧?”

“那是自然,我怎敢再欺瞒将军?将军一定要为属下保密,无论是领军将军还是校尉元洛平,这两个我可都得罪不起啊。”张议咽了一口唾液,眼中带着难掩的恐惧。

“你可曾对元校尉说过上述事情?”

张议直摇头:“我怎么敢呢?我不想步蒋、崔二人的后尘。我想活着。将军!”

“知道了。射声尉之内,有任何新情况,随时来报告。”镇南将军肃然道,“你中间说错一句话,我帮你纠正一下:于烈,他并不是禁军的最高统帅,禁军的最高统帅,是天子!也只有天子,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入夜,白鹭曹六位上阶候官,及新任白鹭曹中兵参军事慕容敬,一起被秘密点入咸阳王府。

王府司马慕容阔手携一柄长槊,伫立正堂,堂下七人低头不语,他将长槊忽然投掷到众人之前,槊尖入地,足有三寸之深,寒光闪烁,连带槊尾的铁柄反复晃动,发出一阵骇人的“嗡嗡”声。慕容阔忽然大发雷霆:“我苦心经营十余年,养兵千日,你们连一个小小柔然王子都看不住,你们连城头的城门尉卒都不如,还当什么白鹭候官!”

其中一人开口辩解:“大人,事发之时,我们都去了龙门关阙。”

“你们一个不落都去了吗?你们那些平常豢养的心腹呢?!”慕容阔走上前来,左右开弓,给了辩解者两记响亮清脆的耳光。

余人再也不敢多言。

辩解者捂住脸颊:“大人,您听我说,是穆泰给我们提供的消息,前去索获南朝细作,据查,在龙门阙索获之人,与镇南将军王肃多有勾连,王肃有里通敌国之嫌!”

“什么?”

“所缉拿之人,正在白鹭曹接受拷问。此案很快即可告破。”

慕容阔听罢,看着辩解者问道:“所说当真?”

“千真万确。”

慕容阔侧身背手而立,思索了片刻,转过身来,先前的厉声稍有缓和:“将功补过,犹未晚矣。慕容敬,此事你重点参与其中,一有消息,立即禀报!你要动动脑子,尤其要借用与韩英那小子的交情,套出司徒府的信息来!”

“是,大人。”慕容敬拱手应命。

慕容阔用凶悍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众人:“都抬起头来!”带着一副阴冷的神情道,“放手去做,不要怕死人,不要怕株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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