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丞定策《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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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
第九章 中丞定策

一夜之间,柔然王子逃离洛阳的消息不胫而走,并沿着铜驼大街东西双向、御道南北两翼迅速蔓延,在高级廷臣和后宫贵嫔那里都炸开了锅。柔然胡廷必定借此撕毁藩属协议,再次对大魏开衅,将在北坂之地发生新一轮战事的推断,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私下里,那些在北方前沿六镇尚有亲朋故旧的大小官吏,立即铺纸修书,差遣信使火速北上,将全力备战或输送家眷来京的提醒尽快传达给他们。而北方诸州在京的驻官们,也都在得到传闻的第一时间,各派飞马离京返州,通知本州刺史镇将。

截至该日午前巳时,已有数百骑从洛阳城东面的青阳、东阳、建春诸门飞驰出郭,绝尘北去。辰、巳之交,甚至有隶属各家豪门大族的北上骑兵堵塞拥挤在建春门门洞之下。他们各不相让,争相扬鞭催马,平时熟识的信使尚且彼此相视一笑,会意体谅;那些效忠于更高权贵甚至诸王、宫廷的专属仆吏则直接甩鞭谩骂,一刻不停地冲撞出城;早早进城的商贾百姓则躲闪不及,有个进城售卖鸡蛋的京畿农民,顺势一个趔趄,一整筐鸡蛋全部摔碎在城门前。见此情景,城门尉中有位资历尚浅的新尉士要去阻拦斥责,却被身边老卒一把扯住,告诉他这些马上的骑兵都是大有来头,任哪个你也惹不起。新尉士张嘴想说点什么,想想自己留在管县老家艰难过活的父母妻子,也就算了。他把刚刚抬出的一只脚轻轻收回,只当面前的一幕全然没有发生。

与此同时,朝野上下也都在猜测着,到底是谁协助或是策划了这次柔然王子的叛逃?因为自从射声中尉被杀一案发生过后,在柔然王子居住的四夷馆界,或明或暗,至少有三四股力量都安插了眼线,对这位软禁王子实施严密的保护和监控:他们有主理馆案审查的司徒府,有无孔不入、控扼京师一切机密要案的白鹭曹候官,有太子辖下的翊军校尉,有太尉府节制的河南郡干吏。

朝廷的臣属们,虽然在平日里或慑于严惩,或长于明哲保身,谨小慎微,勇于花样百出攀附权贵,遵从上尊下卑,但一遇宫闱秘闻或政争大事,大家都一向不惮于以最大的想象力,以自己掌握的真假消息为根据,在脑中进行大胆妄为的猜测。尤其在不牵涉到自身的时候,更是乐此不疲:大司徒府的衙门重组和吏事安排,源起于馆案发生之后的天子临时诏命,司徒府的人也就明显没有释放涉案人员的动机;白鹭曹行事诡秘,其内部运作、权力构成,为常人所不知又为群吏所悸恐,于此事干系,实在猜想不透;太子元恂两个月前即暴露北叛倾向,眼看青宫之位不保,其个人心思更是让人琢磨不透,会否是孤注一掷,与柔然王子相互勾结,故意给朝廷制造混乱和压力,不得而知;太尉府长官、咸阳王元禧位高权重,在各衙司中都密布亲信,尤其奉了上谕,于公于私,都与各藩国宫廷、朝贡使者交往甚密,藩国朝贡来使,每每贿赂咸阳王,希求通过他在天子面前为本藩多争利好,与此事有重大关联的,是否就是朝廷首席宰辅咸阳王?

思绪飞扬的洛阳重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却有心思缜密的人发现,以上的嫌疑人虽然已经比较全面,但还不够全面。因为这样的猜测只属于智力一般之人的推断,即便柔然王子在以上诸股势力中获得某种协助,他要想以如此敏感的身份出此洛阳城,却是大大的难事。

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城门尉!

或者说,没有洛阳城门尉的支持、配合或默许,柔然王子绝无成功出城的可能。

而城门尉,直属于禁军序列领军府。于是,领军将军于烈更有嫌疑!

朝野共知,于烈将军祖籍是故京平城所在的代郡,少善骑射,为前朝名将于栗磾之孙,故尚书令于洛拔长子,四世位隆,本人历任秦、雍刺史、殿中尚书等重职,又为当今圣上所器重,掌管洛阳禁军二十万。完全可以说,他的隐形权势和可以调动的朝野力量,丝毫不弱于当朝太尉、天子的同胞兄弟咸阳王。而馆案一事所涉被杀者——原射声中尉蒋闻过,日前铜驼悬尸案死者崔宪,后继又有射声校尉元洛平在自家宅邸深夜遇刺,无一不是指向领军将军,而一向谨慎本分的将作曹长官蒋少游不仅因馆案痛失爱子,并因后两案锒铛入狱,为这位炙手可热的将军背了一口大大的黑锅。蒋少游主宫阙宗庙之营造、担负须弥天阁之大任,虽然亦为大事,虽然其将作大匠一职秩列从二品,但众人在心里都清楚,这品秩的上乘和荣宠,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荣誉性的,他除了在营造专营事务的范畴内能够说一不二,在朝中没有任何深厚的人脉,在他被捕入廷尉大狱之时,偌大的一个大魏朝廷,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廷尉府所提供的证据是软弱无力的,但从御史台到尚书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权力,还是要抓到牢靠的;官位,还是要坐到实在的。营造宗庙浮屠、明堂宫阙那样的神圣事业,还是交给少游这样纯粹的人吧。无论忠义、奸佞、是非成败,重臣巨宦总要在史家的竹书上留得一个姓氏名字,如有幸又参与了天子的治国平天下的宏业,便会是上百数千的文字,对于少游那样的事业、那样的人,怎么会在史书上留下半点笔墨呢——几乎每个以修身齐家为少年初心的儒学之士、每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朝臣,都在心里这样琢磨着。

然而,事发至此,少游的遭遇,又不免让人心生同情。毕竟,他是一个无辜的好人,重点是,他对别人完全无害。

同情心和猜忌心的涌动与喷薄,又让群臣们很自然地从权势日隆的于烈想到了他的门庭子侄,据传,他的儿子于祚在恒州别驾任上私招兵马、架空刺史——这个传言从骁骑将军元越北巡回京后不胫而走,唤起了不少人记忆中于祚的样子:少小时候,那便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少年;还有于烈将军的另外一个儿子于登,现任太子翊军校尉一职,翊军校尉在太子所能掌控的有限青宫卫队中属于一支劲卒,虽然在名义上是属于太子禁卫部队序列,其实仍属京师禁军编制。

想到这里,人们有了另一个猜测:柔然王子一定是在于烈父子的帮助下出逃洛阳城的!

还有什么比这个可能性更大呢?四夷馆一线、洛阳诸城门,这两道严密的布控防线,哪怕有一道出现问题,柔然王子也不可能成功出逃。

领军将军父子三人,内外勾结,配合太子制造乱局?

这说得通吗?

当然说得通!

并且猜测到这一点的不少人庆贺这一事件终于发生。因为他们对朝廷的租调税务改革日渐不满,县郡的统一征收妨碍了他们的既得收益;因为他们对官制改革也不满,他们的祖上与拓跋氏一同征伐天下,父辈还是称侯称王,到了他们这一代全部爵降一级;因为他们对宅邸待遇不满,在平城他们本有阔绰的宅邸和广袤的田产,一经迁洛,他们的财富大大缩水;因为他们对战场上的新规不满,天子让将军们在占领南朝新地之后,不许扰商滋民,凡有纵容士兵劫掠者,格杀勿论;因为他们对更多的饱学之士被天子引入朝堂不满,这大魏的天下,是他们的先人抛头颅、洒热血干出来的,而那些后来者的祖辈苟活于乱世,像狗一样在盲目乱窜,他们哪有资格与自己这样的贵胄后裔同列朝堂?要争要斗,也是我们这些人在我们的圈子里自己争。所以,太子在两个月前的北叛事件中,其实是很有一股支持和同情他的力量的。而这股力量,一旦有风吹草动,又一次燃起希望的熊熊火焰,太子元恂与领军将军于烈的结合浮出水面,正是这部分人乐见的。

午后申酉之交,又有十几匹信使先后从建春门出城,他们是往东去,他们都带着自己主人呈上天子的密奏,奏表中或者在单一诉说着领军将军于烈的过往劣迹以及于氏家族与该次柔然太子北逃事件的重大干系推断,或者提醒天子注意禁军统帅与太子同谋的可能性和严重性。

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在今日辰时,天子才收到骁骑将军元越从恒州飞马递去的关于于祚为乱恒州的奏表。

而此时此刻,在返京途中的巨型黑毡车辇之上,天子元宏屏退了侍从内侍,独召一路亲随御驾左右的六弟、彭城王元勰进辇议事。

该日酉时。城南洛水南岸,四通大市,胡人染庄。

染庄临街店门,照常营业,由果儿姑娘照看店面,在其身后,有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在门后,又有一位强壮的镖师在昏暗夹道里秘密把守。而在后院,门扉紧闭,又有四五个帮工模样的少年一边在烧火煮布,一边警惕地注视着院围四周,因为他们知道,在院墙之外还有五六位时刻通报异常的同伙把风,他们或是在梳理骆驼毛发,或是在漫不经心地晾晒猎取的兽皮,他们不用刻意装扮,他们手中的活计,就是他们平日的营生所依。然而,这一切人等,对于后院屋舍之内的具体事情,都一概不知,他们只是从自己的悦般故主那里,接到了一道密令,要他们严密防守此地,如遇蓄意闯入者,立即设法拖住其人,给屋内之人的疏散提供充足的时间。

染庄后院屋中,共计有六人在座。

位于首榻者,为韩英。其余各位依次是染庄当家朱耶将军、利民典当所老板、万安镖局头领、阮曲阁妓馆女掌柜,以及一名掌控十八支驼队、常年往来于中原腹地与葱岭西部的商团领袖。

这个时候,众人都没有说话,看那朱耶将军的眼神和众位的脸色,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让座下之人颇为急切又无可奈何的争论。

朱耶将军首先打破了这份沉寂:“尊贵的世子,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们财力已足,自葱岭至西域,经河西走廊过长安,直抵洛阳,都有我们的部民,世子一声令下,必定应者四起,我悦般复国之成败,就在世子一念之间。”

韩英环视了两侧,余人仍是点头附议,他摇了摇头,把自己重申了多次的意见表达得更加明确一些:“众位前辈故人,并不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更非推卸责任,贪生怕死。实在是,故国已故,我们真的有此必要吗……”

他再一次看到列位失望的眼神,他站了起来,绕着他们走了一圈,转身问道:“众位叔伯、酋领,我问你们一句实实在在的话,你们也要实实在在地回答,你们是否觉得,在这洛阳城里,大家过的生活,不如僻壤悦般故地那样好?”

万安镖局头领正欲张嘴申辩,韩英抬手示意,让他先不要插话:“正如我前日与朱耶将军密谈,念起故国,将军当然提了不少故国草川山林的好,但是有一个声音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将军说及冬日暴雪,牛羊冻毙,不仅都外散落的部民、牲畜冻毙,饿死七八,就连毡车层叠、本是牛羊满栏的王帐之地也是满目的人马死伤,这般惨状,大家都忘记了吗?我们这些王廷的大臣,还想我们的子民过那样的日子吗?”

众故臣听到此处,低头不语,却也不想同意韩英这套说辞。

典当所老板鼓足勇气,抬首争辩道:“我的世子,信仰,信仰啊,我们有悦般神的信仰,雪山和草地的圣神会保佑我们的,它也看着我们的,我们是要做不肖的子孙吗?!”

虽然这一番话已经是明显冲撞了他的世子,但其他诸位似乎并不想阻拦他,他们想这番话语或许会刺激世子的尊严和雄心。

韩英并未生气,他站到质疑者面前,抱着他的双臂,真诚地说道:“我尊敬的故国财臣,我理解你说的话,但是有一点也请你明白,”韩英忽然提高了声音,“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我们无论身处何地、何种境况,这一种力量都能让我们坚强地存活下来,对世间万物充满善意,把苦难克服过来。什么是好的信仰呢?我尊敬的故臣,好的信仰一定只是用来要求我们自己,不是用来要求别人啊!请问你,你真的问过那些艰难度日的悦般故民,他们真的愿意参与到复国中去吗?”

“愿意!他们都愿意,无论男女子民还有他们的后裔都愿意。”妓院女掌柜坚定地说道。

韩英摇摇头,他又环视了各位,表达出由衷的失望之情:“我父王尊贵的大臣们,你们没有真正想了解他们,或者他们只是在你们的蛊惑下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的世子,您怎么能如此说呢?!”朱耶将军吃惊地问道。

韩英直视朱耶将军:“将军,你也没有问过。因为你的心中满是复国的怒火,还有复国的荣耀,甚至,复国之后的地位!”

“世子,你……”朱耶将军的面容立时变成了黑赤颜色。

“还有你们诸位。”韩英的语气变得平淡起来,他不想再去照顾各位旧臣的那份野心,他仰天叹气,而后带着无限的悲悯说道,“你们没有问过,我却问过。院中的那些少年,里巷之间的那些悦般部民,我都问过。他们珍视这样的安宁和生计,他们庆幸于大市税赋的低廉,他们有着自己各种各样的营生,他们经历过那场灭国悲剧,他们并不想念过去的生活。他们的父辈经历过那场变局苦痛,他们的子孙却并不想复国,甚至不知道复国为何物。其他人等,他们有的皈依了佛祖庇佑的寺院,有的还被招募进了禁军部队,有的成了官僚的属臣,甚至有两位已经进了太学。这样不好吗?我们身为悦般故国的权贵,难道不是应该帮助他们更好地生活,更好地融入繁荣中原当中,以使贫困之家变成小康之家,然后平平安安地生活吗?”

众人的情绪并没有丝毫的缓和。

“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我并不是没有那份为祖先雪耻、为国人复仇的雄心。完全可以说,如果只从自己的荣耀和雄心出发,你们在座的任何人,没有比我更有动力、更有力量去从事这份外表看来华丽无比的事业。但是,我们真的要只考虑自己吗?我们所谓的复国大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我的王位,为了实现你们在洛阳城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尊贵吗?复国,复国,复国是要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的人!”韩英指着后院的方向,压低声音说道,“那些壮士、少年,那些刚刚安顿下来的故国人,会有许许多多要死去!我不忍心于此。”

韩英为在座的各位都倒上了香腾的羊奶酒:“我尊敬的朱耶将军及列位故臣,我还有一句相问:如果没有我的出现,诸位还会想复国吗?”

他们几个人端着故国世子奉上的酒杯,彼此看着对方,纷纷低垂了眼帘。

朱耶将军长叹一声,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也许不会吧。我的世子,您的出现,被我们视为神灵的恩赐。”

韩英笑了笑:“朱耶大叔,不是也许不会,是一定不会。您的家族和我的家族,我们源自共同的祖先,神灵恩赐众人相聚于此,在这座洛阳城中,众位就把我视为故友便是最好的,这一切,难道不是神灵有意的安排吗?”

众故臣闻言跪拜,齐声道:“您永远是我们尊贵的世子,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王。”

韩英谦恭上前,将几位挨个儿搀扶起身:“诸位前辈请起。”并拱手道,“目前来说,我还有要事有求于诸前辈。还万望列位相助。”

“我们这几位老臣,与数万流落中原各处的悦般故民,随时听候世子的调遣,万死不辞!”朱耶将军手抚心腹,还礼道。

韩英谢过:“正如列位前辈所知,如果没有当今大魏朝将作大匠前将军相救,我在二十年前即成道边残骸。如今,义父身陷廷尉府监牢。此一事因为众前辈已经给我提供了信息,查明刺杀射声校尉元洛平的弯刀出自咸阳王府,据镇南将军推断,不日义父将因此出狱。真是万分感谢诸位的及时相助。”

“世子莫要如此生分,您的命令,大家一定谨遵。前将军于世子有恩义,便是对我悦般故民有昆仑大德。”万安镖局头目同样施礼说道。

“尊贵的世子,您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老臣们来效力?悦般籍十八支商队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商团巨贾说道。

韩英点头,目光满含对列位的感激:“来,大家先坐下……事情是这样,义父一案发生之前,在附近的四夷馆界,曾发生过一桩射声中尉与柔然王子扈从的打斗事件,想必大家也都有所闻言。”

诸位皆称是。

韩英接着说道:“事件中的死者射声中尉蒋闻过,其实就是前将军的长子,也就是我的义兄。”

众人惊愕,都竖起了耳朵。

“此事非常蹊跷,据我所知,义兄没有任何动机去刺杀柔然王子。一周之前,天子下诏,由大司徒府重查四夷馆案,也是因为此案有诸多疑点。其实在司徒查案之前,我已经开始秘密巡查柔然王子驻地燕然馆,那时候,我带有一只收留多年的白犬,可惜这只雪狼犬在日前遭了毒手也被杀死。”

“世子,从今日开始,我们为您加派两名武士随从,随时在近处秘密扈从保护您,您定要谨慎小心,听您说了这么多,蒋家一定是陷入了某个大阴谋之中。”

“朱耶大叔,加派扈从大可不必,我的安全应该无忧,并且,从小义父就请了师父教我搏杀击技,三几个歹人我还对付得了。我们不要节外生枝,更不要给故民带去未来的隐忧。你们不要介入到大魏朝野的任何政事纷争之中,这一点尤为触犯朝廷之忌,让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韩英看了下朱耶将军和其他几位,请他们务必听从自己的意见,但同时又不想驳了他们的好意,韩英继续解释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所以,也请各位勿忧。如有需要,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少不得给前辈们添麻烦。”

“众位都听世子的吧,”妓馆女掌柜发话了,“世子,您接着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雪狼山犬曾在燕然馆墙外夹道中发现可疑之物,引其狂吠,却不料我次日白昼再想去看个究竟,可疑之物已经被人清去。现在想来,一定是前晚的犬吠声惊动了对方。我想让各位帮我查一查,在馆案案发前后共两个月内,燕然馆出入过怎样的可疑物品。”

众人听完,都齐齐地望向了商队领袖。商团领袖目光游弋,也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道:“世子,我去查查看。”

“那好,拜托诸位,越快越好。”韩英起身告辞,对众人施礼,“我不能脱身太久,还要回司徒府一趟,请诸位前辈保重!”

韩英从后院离开之后,众人回到屋舍,重新落榻,朱耶将军捻须说道:“关于复国之事,世子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吧,故民四散各处,各得营生,万里迢迢,再举复国大旗,定也道路坎坷,死伤无数……”

一旁的商队领袖摇头,质问道:“将军,你怎能出此言语?世子年幼,自小为大魏所养育,他一时还转不了这个弯儿。时间,时间能够改变他的想法。我们悦般故臣精诚团结,侍主以忠,一定能撼动世子的心思。”

朱耶将军叹气:“沙陀大人,你阅人无数,看这世子的情形,他会是意志不坚之人吗?”

妓馆女掌柜发言:“且慢,两位大人。方才说到为世子加派便衣卫士,他虽然拒绝了,但是我们该要派驻,还是要去做的。不让世子觉察即可,我巍巍悦般王室,二十年了,上天又把世子赐给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处月大人所言极是。”镖师头目附和妓馆女掌柜,“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众人都一致同意,朱耶将军转头对商队领袖说道:“沙陀大人,方才世子问及燕然馆有可疑物品之事……据你推测,会不会是我们贡献给柔然王子的货物?”

“我亦有此疑虑,但是……世子对复国一事尚且无意,我们一时又怎么给世子说明白这件事呢?”商队领袖犯难道,“悦般一向与大魏通好,横遭柔然灭国,如今,我们又听从柔然王子调遣,事情脉络如此曲折复杂,恐怕世子一时难以理解和接受啊。他一直规劝我们不要参与大魏朝廷纷争。你我故臣,与世子刚刚相认,燕然馆一事,又牵涉到他敬重的义兄遇害,众位想过没有,他会想不通,会怪罪我们的!一旦世子对我们心生不信任之感,不要说复国大计,就连维持这种主仆相认的关系都是困难的!”

“那就……从长计议吧。”朱耶将军无奈说道。

暮色袭来之时,众人商定了下次会面的地点——利民典当所,并依计各自从染庄拿了数量不等的彩绸布匹,先后离开染庄。

然而,无论是先行出店的韩英,还是后继分头离去的众位商肆头领,乃至那些一直在内外警觉的后生,他们都丝毫未曾察觉,在不远处一处空旷的船坞里,隔着发霉的壁板孔隙,有一双隐匿在黑暗和湿冷中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家染庄院落。

酉时。铜驼大街,大司徒府。

太尉咸阳王元禧竟然主动前来,与河阳王元灿并坐主榻,镇南将军王肃次座而踞,慕兰公主对坐落榻于右,郦道元再踞下位。今日午时,郦道元才接到天子于两天前在毡车御辇上发出的圣旨,正式晋升他为御史中丞并兼白鹭曹长史职,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有兴致给他道贺。

“大王,彻底乱了,京城已经乱成一锅杂菜粥了。”咸阳王执住河阳王冰冷的大手叹息道,“主上近日就将归来,我等臣下该如何交代是好啊。”

河阳王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慕兰公主欲上前给火塘加炭添火,河阳王摆手令其作罢,他问咸阳王:“太子留台那里,是什么意见呢?”

“唉,我的大王,您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啊,太子目前这处境,他能有什么意见呢?我一早就派出了本府司马前去金镛城通报太子,太子只说是让我拿主意便是。我真怕这夜长梦多,酿出大乱!”

“太尉的意见呢?”

“我?”咸阳王一时噎在了那里,他环顾其他人,“我今日特地来此问计大王啊,还有诸公、慕兰公主。我就直接说了,是不是馆案审查,触及哪位王侯勋爵了?”

河阳王左看右顾:“对于案件的具体进程,由王将军、郦中丞诸位与太尉细谈吧,老朽这躯体残痛如此,确实顾不了那么细致。”

镇南将军王肃见状,颔首答道:“太尉,确实触及勋贵了。”

“谁?”

“领军将军于烈。”

咸阳王闻言,怔了一下:“他的动机呢?”

“尚且不得而知。”

咸阳王直呼要命:“这可麻烦大了。王将军,你要知道,领军将军可不是一般的杂号将军,他是主上和故文明太后都宠信的禁军首领,他掌握禁军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啊。他会做出私放柔然质子的事情吗?郦中丞,你也说一下你的看法。”

郦道元恭敬施礼,应道:“太尉,朝廷已经风传,此前,于领军与太尉您的交往是颇深的。”

“郦道元,你这叫什么话!”咸阳王勃然,“于烈将军乃禁军统帅,本王为天子元弟、朝廷宰辅,不该精诚同心、效忠陛下吗?”

“太尉息怒,”王肃慌忙解围,“其实是有一样证物,已经牵涉到太尉您这里,既然太尉来此,还烦请说明此物的来历与去处,好让下官们寻了正确的思路继续查案。”王肃说罢,从身边一个小匣之中拿出一柄弯刀。

咸阳王见此,皱了眉头:“这个……”

“太尉,这是当夜入宅刺杀射声校尉元洛平的凶器。太尉是否见过?”

“眼熟,有些眼熟……”咸阳王端在手中,转而问道,“元校尉不是把凶犯尸首和所涉证物都交到河南尹衙门了吗,怎么?”

“下官也颇为诧异。”王肃说道。

“阿兄,你就说这把弯刀是不是你的吧?”慕兰公主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插话道。

在座诸人也都暗自感佩公主,也只有她才能这样单刀直入,事到如今,遮遮掩掩,实在没有任何必要。

咸阳王似乎面有难色,将弯刀缓缓放回木匣,盖上,转身又握住了河阳王的一只大手:“大王殿下,说起此事,得是半年之前了,我实在有些……有些惭愧啊。”他欲言又止,看了看其他人等,声音绵软下来,“诸位,我说的这件事情,各位知晓便是,切勿外传啊。我曾差遣家府中司马慕容阔给于烈将军带话,并送了他这把从胡商那里购得的波斯弯刀,想让他拨付羽林虎贲百人以作我的王府扈从。但于烈将军并未答应。此后呢,我并未罢休,又派人对于烈说道,我是天子的兄弟,作为首辅大臣,我的命令与诏令有什么差别?”咸阳王言及此处,面露忐忑,继续说道,“于烈却回应我说,上次我也没有说大王不是天子的手足兄弟。如是皇谕命我拨付禁军以为殿下的随从,自然应当派遣太尉府官吏传达,怎能差遣王府司马索要天子羽林,并决然说于烈的头可以得到,禁军羽林却无论如何不能拨付。”咸阳王抬眼看了下各位,自己拿起杯盏喝了口酪浆,自顾说道,“这个事情,搞到最后,弄得我很是难堪。”

“于领军并未从命于殿下您,却收了您的馈赠?”慕兰公主追问道。

“这个……”咸阳王极窘,支吾道,“我想应该是,于领军不想把关系彻底搞僵吧?”

这个说法显然不能说服众人,众人皆不言语。

“无论如何,这把刀是从我的府中到了领军将军那里,而后又出现在射声校尉元洛平遇刺的凶案现场。于烈其人是有脱不清的干系的。”咸阳王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自己的失职,但对射声校尉元洛平背着自己示好司徒府却是耿耿于怀,他未料到,一个小小的射声校尉竟然敢在自己这里玩弄心计,但事到如今,他之所以动身来到司徒府,正是想打开僵局,“大王,你看这样处理是否恰当,由你、我,连同太子留台,我们共同署名,给天子上书,让于烈从领军的位置上下来,目前这舆情汹涌,于烈身为领军将军难辞其咎,与其让天子怪罪我们的失职,不若我们主动提出处理意见,这样的处理结果,无论是对京师百姓,还是馆案本身,都是比较恰当的交代。我想,太子那里也定是没有异议的。”

“我看可以吧。”众人都没有想到,对于咸阳王拉着自己和太子一起垫背的做法,河阳王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样一来,无论削夺于烈官职的决定正确与否,天子都无法把责任推到某个重臣身上。

“好,大王果然雷霆万钧,雷厉风行。这下我就放心了。”咸阳王把自己身边的一只狐裘披到河阳王身上,转而对郦道元说道,“郦中丞,你意下如何?柔然王子北逃一事,你也担有一定责任,如此一来,也算众臣给主上一个交代,给同僚一个说法。”

郦道元不置可否。

“大王殿下,这份奏本就由我安排府中司马代写,完成之后会将原本交予殿下审看签章。速则一天,缓则两日,天子就会收到这份奏本。诸位请万万保密,切不可在天子诏书下发之前,向在座之外的任何人泄密,以防激起于领军的不满,发生不测!”

众人郑重叉手领命。

须臾之后,慕兰公主直面咸阳王道:“阿兄,刺杀射声校尉的凶器已经搞清楚,且廷尉府验尸关早已证明,该弯刀与杀死中尉崔宪的,乃同一种行凶工具,今日来看,与尚在牢中的前将军无半点关联。并且有当夜的卖饼老者已经证明,崔宪在家宅门前,是被禁军装束者绑架挟持,其所乘白额马,也是自己跑去了前将军宅前——前将军应该可以从廷尉监牢放出来了吧?”

“慕兰,我并无半点主观意愿扣押将作大匠,且少游为我手下干吏,只是,目前来看,杀死崔宪的刀刃,与刺杀元洛平的弯刀,只是据推测为同一种工具,而非同一个……”咸阳王答道。

慕兰公主再道:“阿兄,恕我直言,太尉府对前将军的免官,廷尉府对前将军的抓捕,每一项都证据不足,都是建立在妄断之上。阿兄不要忘记,元慕兰月前受诏,还兼有女尚书一职,如有必要,我会向天子再上奏本,请求皇兄定夺,开释将作大匠。”

“慕兰,我觉得……你一直对我有很深的误解。你与蒋家的感情我自然知晓,也是理解和尊重的,我个人非常希望前将军能够早日官复原职,但当前的问题并不出在我这里,我有什么必要故意阻拦呢?而是出在前将军自己那里,蒋少游他根本不能说出自己当夜的行踪,甚至也拒绝交代。”咸阳王所说也合乎道理,他让了一步说道,“这样,毕竟腊月深冬,少游于大魏朝廷,也曾是忠贞有功之臣,我今日就擅权一次,做这样一个提议,交由廷尉府官署讨论决定,暂释蒋少游归家监禁居住,官职复还与否,由案情进展而定。诸位意下如何?”

对于咸阳王的这一处理方式,众人倒也觉得恰当妥帖。

司徒府会商结束之后,咸阳王特地邀河阳王,乘上自己的香樟温车送他回到宅邸。

余下三人看着两位亲王的背影,御史中丞郦道元对身边的王肃问道:“将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咸阳王竟然如此干脆决绝,这么快就舍弃了于领军?”

王肃沉默不语。

“为了保全自己吧。”慕兰公主说道。

王肃背手转身,看着炉火中噼啪作响的火炭:“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还是要与于领军当面对质。”

“还来得及吗?”郦道元心生忧虑。

“该来的,都会来。两代亲王与太子,三人合力,其势赫然,我们改变不了于领军被夺领军将军一职。”王肃分析道,“但是,我们有责任把更多的消息提供给天子,以供最终圣断。”

郦道元颔首,也只好如此:“王将军,郁久闾王子应该已经走到相州了吧?”

“我还没有得到消息,韩英正在确认中。”王肃看看外面的天空,“他快回来了。”

旁边的慕兰公主越听越糊涂,不禁蹙眉:“二位使君在说什么?”

王肃看了看郦道元,又回头看了看慕兰公主,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迟疑片刻,突然面色阴沉,低声说道:“公主,你有没有发现,尊侯河阳王,近来有什么不对劲儿?”

王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却并未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感到突兀。

郦道元重回坐榻,持了铁钳,为炉火添炭,一副超然于外的表情。对慕兰公主而言,这个问话,反而证明了她近来的某种疑虑,自从兄长元越从北镇返京以来,她就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气氛,虽然一家人仍旧是一如既往的融洽,这位异母兄长对自己这个妹妹仍像往常一样敬让三分,但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兄长与父亲似有某种秘事在有意隐瞒她。

“对于阿父近日的情形,我尚且不确定。”此一席话,慕兰公主也算实事求是。

“公主,据你推断,河阳王为何同意咸阳王的提议,联署参劾于烈将军?”王肃再次反问道。

“王将军,我一向对你坦诚相待。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你今天对我说话的方式,过于婉转诡谲。”慕兰公主直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王肃双目凝视公主,声音虽依旧很低,但语气明显加重:“不是我婉转,而是我担心公主把握不清分寸。河阳王毕竟是你的阿父。你要知道,刚刚在座的任何一个亲王,只要他们愿意,任何一个人在天子那里参奏上我与郦中丞一折,我们都会立即官职被夺,甚至入廷尉大狱!”

事情非常明白:慕兰公主已经被明确告知,自己的父亲被怀疑参与到了某个阴谋之中,但她心有不甘,因为她过去从未想过,心思淡薄的父亲,真的会有某种巨大的私心。她口中嗫嚅辩解:“王将军,我觉得,你不仅看低了我的智力,也低估了天子的判断力。”

“公主言重了,我没有低估你,更不会怀疑天子的圣断……”王肃无力地解释道。

慕兰公主伸手制止了王肃的辩解:“镇南将军,我也有一句话,柔然王子出城之事,是否与你和郦中丞两位有关?”

王肃本也无意对慕兰公主隐瞒:“是的,柔然王子是我故意放走的。”

“为什么?”

接下来王肃的一席话让慕兰公主充分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

原来,在王肃到达燕然馆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驻地之后,见到王子郁久闾洛伦面色憔悴,力气全无,面有大病之相。先是和他寒暄一番,接着,向他展示了后院一口水缸中藏匿的一具女尸,此为一女婢尸身,是郁久闾洛伦从草原带来的贴身女侍。自从燕然馆被监视之后,女仆就开始担心自己的主人会被加害,而加害王子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在食物中下毒,所以在每餐饭前,忠实的女仆都会亲自尝食每道菜肴,终于在两日之前,女仆尝食一道肉糜之后腹痛身亡。郁久闾洛伦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可信任之人,悲痛和恐惧之余,他为防再遭下毒,在王肃登门之前,竟已连续两日粒米未进。当王肃说明来意之后,郁久闾王子仍旧对王肃半信半疑,他已经分辨不出到访之人是敌是友。但郁久闾王子也准备孤注一掷,他准备冒此风险——他告诉王肃,自己手里有关于馆案、甚至比馆案更重要的消息,必须面见天子陛下。王肃告诉王子,陛下东巡诸州尚未还京。郁久闾就要求王肃将自己营救出去,并表示如果王肃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可以完全在王肃所安排人手的监视下去面见天子,并且保证,自己向天子禀报的事情,对于破获馆案会有巨大的帮助。王肃见郁久闾王子命悬一线,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尔后,便是在郦道元所掌控的白鹭曹干将的协助下,以运送尸体出城为名,将郁久闾王子与女尸同车藏匿,运出了燕然馆。为防止被其他涉事台司发觉,白鹭曹及时抽身出来,在燕然馆外夹道,即把郁久闾洛伦交给了奉命等待的韩英和他手下的两名武士。至于武士如何把郁久闾洛伦偷运出城,王肃就不得而知了。

等王肃说完内情,郦道元起身对公主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如果郁久闾王子成功觐见了陛下,柔然王子北逃一说自然不复存在,更重要的是,馆案之最终告获,指日可待。如果有对手发觉,柔然王子在路途之中被劫杀或追回,不仅北逃一说进一步被坐实,而且还断了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公主切记其中利害!”

这件由王肃和郦道元合谋的逃亡事件,却成为众臣们猜测领军将军于烈图谋不轨的又一条铁证。

正当慕兰公主在消化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时,韩英扬鞭奔回了司徒府,他侧身下马,快步来到议事堂中。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王肃上前急急问道。

“回禀将军,据骑兵回报,今晨王子已过邺城。并且换了快骑,马不停蹄,一路往东,在一日之内可与天子圣驾会合。”

“过了邺城,也就安全了。”郦道元释然道。

尔后,王肃又告诉韩英,在慕兰公主的坚持下,咸阳王已经同意释放其父归家。韩英闻言大喜,要去廷尉府接父亲归来。王肃却让他再等一等,咸阳王刚刚离开司徒府不久,走完既定程序,还须等待一两天时间。

韩英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一个劲儿地感谢慕兰公主。

慕兰公主对韩英说道:“如果不是你查到卖饼胡人这条线索,阿翁怎会有归家的可能呢?”

韩英闻言,他想起自己不能把背后真实的内情告诉最亲近的人,一时间竟然心生愧意。

王肃见慕兰公主和韩英都自顾思索着什么,他不禁问道:“公主,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

慕兰公主道:“并非有什么心事,而是一件大事。直到目前,我还不确定此事与馆案的联系,但又隐隐觉察似有关联,我正在想如何告知使君。”

“公主但说无妨。”郦道元道。

“嗯,正如方才郦中丞要我保守你们的秘密一样,我也要求在场的各位万万保守我的这一秘密。因为……它可能事涉宫闱之争,并非我个人害怕什么,而是对于此等事情,我不想涉身其中。”慕兰公主淡然说道。

“我本意是去到宫中查访掖廷监,前因一个内侍黄兴寿曾经来司徒府应询,而后却当场发病口不能言。这件事情也是王将军亲历。而在宫中拜望了贵嫔高照容,也就是当今二皇子元恪的生母,她疾笃在身,如今已是命在旦夕之间,也因为其他命妇的三言两语之风闻,我将其所食药丸取走了一粒,这件事情则是经由韩英协助查知结果的。在此药丸之中,有锻砒此种剧毒方药,这一点倒并不意外,因为其量极微,其非常之事则是,其中的石硫黄含量极多,此药石亦为非常之药。”在慕兰公主的叙述中,她故意隐去了闻玉的存在,她不想让这个年岁尚小的妹妹卷入到旋涡中来,旁边的韩英显然是明白的,也就并未插话,“据我侦知,开此药方者,为冯皇后的亲信御医师高婆罗。”说到此处,众人方才真正明白这个消息的重大和敏感,这样的事件不但是慕兰公主想去规避的,也是王肃和郦道元这样没有深厚背景的宦海廷臣避之不及的,“据查,在高婆罗当值的四民药局中,原本就囤积有大量的石硫黄,而昨晚我派汐月前去药局取样,却并未见到原应留在库房中的石硫黄,只是寻到了在麻布小袋中的二三斤而已。很显然,是有人提前转移到他处了。”

王肃听完,也说不上此事与馆案到底有何关联,他转向御史中丞郦道元:“中丞好学,历览奇书,人所共知,对于这石硫黄,你有了解吧?”

郦道元思索片刻,沉吟道:“昆仑黄、石硫黄等物,本为同种,可入药,如遇神医,用得恰如其分,可治疑难杂症,若是庸医,在药方之中征取过量,或炮制失法,则攻伐脾脏,毒性极大,甚至致人肝肠寸断。此外,两汉多有术士用到此物,炼制长生不老之丹药。中原此物倒不多见。据前朝张华在《博物志》中所载:西域硫黄出且弥山,去高昌八百里,有山高数十丈,昼则孔中状如烟,夜则如灯光。故悦般地有火山,山旁石皆焦熔,流地数十里乃凝坚,即石硫黄也。”

听者也都听得入神,而其中要数韩英最为好奇,他急急问道:“郦中丞,您方才是说,有何处出产石硫黄?”

“张华为西晋硕学之士,又任宰辅,距离汉亡不远,他说到了一处,是汉朝西域之高昌国。另一处,则为悦般国,此亦为地处西域的一个坐拥十万部民的小国,一向与我大魏通好,并年年来贡,却在二十年前不幸被柔然胡廷灭国,此事不远。”郦道元解释道。

听到郦道元越说越远,慕兰公主便想把自己掌握的消息一股脑儿说出来,却见旁边的韩英一副愣神的表情:“韩英,你怎么了?”

“我……”韩英慌顾左右,“没什么……”

“韩英,你还记得在你家中有部残本《神农本草经》吗?我从兖州回来那天,你和闻玉还争论了一番,争论是谁折叠了其中一段书纸?”

“记得,记得。”

“你还记得那折纸上的内容吗?”

韩英抓了抓后脑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慕兰公主从袖中取出了那本医书残卷,并展开到所指文字,递到郦道元手中:“这段篇幅,并非他人所折,而是闻过在生前查找留心折下的……”

三人慌忙都凑了上去,单见其书纸残卷之上,赫然写着石硫黄的种种特性与功效。

“慕兰姊,你是说,阿兄生前也在查证石硫黄?石硫黄在他生前已经引起了他的特意关注?”

慕兰公主凝重地点了点头,她转向王肃:“王将军,高婆罗在司徒府的答询档案现在何处?”

“在我公寮之内的铁柜之中。”

“你是否还记得,据御医高婆罗自证,在馆案发生当夜,他正好出诊在外,并因此巧合碰到了馆案事发,并一直担任了闻过遇害一案的验尸官?”

“我记得很清楚。”在慕兰公主问话之前,其实王肃已经开始留意到这件事情。

“真的是巧合吗?闻过生前专门查阅石硫黄,高婆罗的四民药局存储大量石硫黄,贵嫔高照容的药方之中又有过量石硫黄!”慕兰公主的语气愈加激动,她的目光,满含着多日的伤痛和无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气,心中暗自难过:蒋闻过,是否就是因为此石硫黄而遭横死?!

王肃起身,手持茶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公主思维缜密,但你有可能还疏漏了一条线索。”

“是什么?”公主忙问。

“郦中丞,你方才说到,术士炼药,也会用到石硫黄?”

“正是,以往术士,多采雄黄来用,其实真正生效之物,与石硫黄几同,为求速达,当今术士也就直接取石硫黄以替雄黄。”

“这就对了!”王肃面露欣然,将茶盅重重置于案几之上,“石硫黄也与另一重大事件颇有关联!”

郦道元略思片刻,问道:“你是说,太子府詹事黄腾之涉案铁作场一事?”

“对,在铁作场场监盗金一案中,我们当时唯一想不通的一个人、一件事,就是黄腾之缘何出现。”

慕兰公主也在回忆着,她喃喃自语道:“定州刺史穆泰向咸阳王索取精铜两千斤,而后,移花接木,密运黄金二百斤进场,以贿赂咸阳王。中间有太子府詹事黄腾之出现,并且据盗金场监交代,黄腾之曾经熔毁了大量精铜。黄腾之到底起到什么作用呢?这中间的刺史、王公、太子部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还是搞不清……”

不但慕兰公主搞不懂其中的原委,韩英也是不明就里,王肃至多是想到了这一点,再往深处,也抓不到任何关键之处。

只见郦道元将医书残卷轻轻搁在案几之上,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四个字:“黄白之术!”

“黄白之术?郦中丞,何谓‘黄白之术’?”韩英问道。

郦道元悠然道:“所谓黄白之术,葛洪在其《抱朴子神仙经》中有记:黄者,金也。白者,银也。通俗而言,即为点金炼银之术。据葛洪所说,古有神仙秘重其道,隐之不外传,故而后世可解其分明者,少之又少。他却自称从郑公那里接受了九丹及金银液经,并求到黄白中经五卷。以铜炼金,需先取武都雄黄,捣之如粉,其实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石硫黄,再以牛胆和之,并加碎炭,以大釜覆之,阴乾一月,后以马粪火煴之,经三日三夜,下铜融解,待铜流如水,再经六十日,如此这般,加点丹砂,立凝成黄金,其金明光色美。”

“乱七八糟的,这哪里是什么神仙经,简直是鬼胡扯!”慕兰公主愤然道。

“郦中丞,你说,这黄白之术可信吗?”王肃故意问郦道元。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但这世间我没见过的奇事儿也很多啊。”郦道元边说边想笑。

旁边的韩英刚才还在满腹心事抑郁不安,见此也乐了,哈哈一笑,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率真和可爱:“噫,哪有这样的好事啊,有这样的好事我就整天睡大觉了。”

王肃继续说道:“诸位,世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奇事,我们都不知道,也都没见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认为此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但是,很明显,有人相信了,这一点很重要。或者说,有人让别人以为他相信了。”

众人静思片刻,郦道元会心点头。

“……噢,我懂了,我终于懂了。”韩英接话道。

“王将军,郦中丞,那据你们看来,对于这黄白之术,咸阳王是真信,还是假信呢?”慕兰公主抱着诚恳的态度请教道。

“他最好是真信,真信,刑不上大夫,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值天子廓清吏治、统一南北之机,触犯了如此巨额的纳贿重罪,最多削夺王爵、交出兵权、回府待罪;如果是假信,他的罪就要顶破天了。”王肃的面部紧绷了起来。

“太子呢?太子是否与此事有染呢?还是只是太子詹事黄腾之的个人行为?”慕兰公主看看王肃,见王肃不再言语,又向郦道元望去。

郦道元躲不开她的追问,只好摆摆手:“公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您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仍然是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我估计王将军这里也是一头雾水。且行且看吧。”

刚才还是兴致勃勃的韩英,对于众位这样打哑谜、绕口令式的交谈已经没有了耐心,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

“慕兰姊姊,你方才说,汐月在药局拿回了一些样品,你有带着吗?”

慕兰公主从腰间的蹀躞袋中,取出了一块黄色的有棱石块,递到了韩英手里,就在那石块靠近前的一瞬间,它发出的微微怪味,韩英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诸位,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忙!”韩英拿到石硫黄样品之后,很快出了司徒府大门。

“我也要告辞了,身上也有一项要事需去处理。”郦道元继而离去。

余下慕兰公主与王肃独处议事堂。

慕兰公主两手手指交叉,心神不定地来回环视着堂内之摆设。

“公主,又有心事?”

“我知道了。”慕兰公主从鼻翼中浅浅呼出一股气息。

“什么?”王肃侧耳。

“知道了河阳王为什么要和咸阳王联署罢黜领军将军。”

“为什么?”

“他想让他的儿子,让骁骑将军元越,来做下任禁军统帅。”慕兰公主的语气异常肯定。

酉时已尽,天色晦暗,城南四通大市早已闭市。韩英在洛水河畔找到一棵隐在荆棘枯草深处的皂荚古树,将缰绳拴在树杈上,留下马匹,径直向四通大市的围墙走去。那围墙竟有两人高,不时还有巡逻的洛阳县巡防尉、河南尹直属衙役列队从墙下经过。等到官军消失在远处夜色深处,韩英把准机会,纵身越过围墙,进到四通大市之内。内外隔绝,市内的酒肆、乐坊却是布幌飘忽,华灯高上,人声鼎沸。韩英夹紧了臂膀,身上的衣裳真还有些抵不住这刺骨的严寒。走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韩英才找到染坊的后院所在,他也不打算再去敲门,就又攀附了墙头入内。

染坊后院里已是灯熄人走,通过门缝,韩英见朱耶大叔家中微露光影,他这才轻叩了门扉。朱耶大叔警觉而来,待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之后,朱耶大叔赶忙抽开门闩,将其让进屋内。屋下灯火如豆,老妪与果儿连忙起身施礼,这一套的规矩,搞得韩英十分不自在,忙上前对二人说道:“以后就不必如此拘泥了,免得惹人耳目。”

灯火虽弱,却掩不住饭菜的喷香,韩英看到案几上有盆炖萝卜,另一个瓦罐中,还有半只肥嫩的肉鸡,禁不住肚子咕咕直响。

朱耶将军见韩英咽了一口口水,连忙关切道:“是不是还没有吃饭?坐下吃些吧。”

“先说正事,”韩英想把朱耶大叔拉进里间卧房,却见里屋一片漆黑,果儿见状,连忙引燃了另一只油灯,而后低眉退身而出,紧紧地掩闭了房门。

韩英见过去俏皮的果儿如今变得如此生分拘谨,心有不忍,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石硫黄:“朱耶大叔,我接下来问你的话,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见过这个吗?”

朱耶大叔将石硫黄接在手中,凑近了油灯去看,不多时,便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悦般国出产石硫黄,对吗?”

“是的,世子。”朱耶大叔对悦般故国的这一物产太熟悉了,当年悦般商人曾经用它和邻国交换生铁、蜂蜜、布匹、木材,在以往悦般朝贡大魏的贡物清单上,也往往有石硫黄的身影。它虽不是金子,却比黄金更珍贵。

“朱耶大叔,不瞒你说,义兄就是因为它,才被害的。”韩英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朱耶大叔,“我能记起来这个气味,当时,我带着雪狼山犬,在燕然馆外的夹道,白犬嗅到的就是地上的石硫黄粉末。”

灯火跳动之间,朱耶大叔好像并不愿直视韩英。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我们悦般人把石硫黄运到燕然馆的?”

朱耶大叔紧握着那块黄色的石头,沉默不语。

“我亲耳听到郦道元郦中丞说,我悦般地有火山,山旁石皆焦熔,流地数十里乃凝坚,我们的故地就出产这种石硫黄,是吗?是不是我们的悦般商队把它运到洛阳城的,你告诉我?”韩英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朱耶大叔仍旧在躲避韩英的目光。

“将军,不要再犯糊涂了!”韩英的声音在发抖,“我告诉你,如果真是你们将此物运到洛阳城中,你们就是在为自己肇祸,是在为所有生活在洛阳城中的悦般故民肇祸!”

“世子,此话怎讲?”朱耶将军听到此处,一脸愕然。

“将军,大魏朝廷正发生着一场内斗,这场内斗已经死了很多人。直至目前,它还在蔓延。石硫黄之事,今日刚刚爆出,我连夜前来,既是为完成司徒府的查案使命,也是为救我上万悦般人的性命。你们已经牵涉进来,我害怕这场内斗很快就会延及故国人。我一再提醒你们,不要参与任何朝野政争。你们真的是没有这个辨别力吗,还是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朱耶将军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世子,是……是沙陀大人运进来的。”

韩英心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悦般商队首领亲自运进洛阳城的:“朱耶将军,接下来的问题,你回答得越清楚越好,我知道得越详细越好,我不想让自己的故国子民陷入一场无谓的纷争中,成为他们争斗的牺牲品,你听好了吗?”

“听好了,世子,您问吧。”朱耶将军已经屏住了呼吸。

“运进来了多少?”

“两千斤。”

“如此禁物,是怎么进城的?”

“商队拿到了射声校尉的印鉴,冒充皇家贡品,故而城门尉无权稽查。”

“直接的接货人是谁?”

“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

“为什么沙陀大人会答应这趟差事?正是柔然灭了我们的国。”

“柔然王子许诺,如果沙陀大人完成这项货运差事,会安排亲信在柔然王廷游说,说服其在位可汗答应我们复国。”

“我的将军,你认为郁久闾洛伦的这一承诺可信吗?”

朱耶将军摇头:“我……我并没有参与其中,也未抱任何希望,但是沙陀大人,他执意如此。世子,请你理解……”朱耶将军略顿,“在这洛阳城中,众人各司其业,毕竟与故国朝堂不同,我并不能在所有环节、所有事项上,都及时节制各位头领,万安镖局的镖师武士势力也一向支持沙陀大人,两者利益与生计互生互靠。”

“朱耶将军,我能理解。其实话说回来,依我个人之见,你也不要刻意去追求这种节制权和控制欲,悦般故民,彼此之间有难则辅,平日各行各业,应如其他编户商家,各安营生即可。”韩英希望面前的朱耶将军也能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意,他非常清楚,大魏朝廷是决不容许一支力量强大的隐秘团体存在的,这种秘密团体的所谓抱团,只能刺激官府与它们之间的相互戒备和不信任,万千故民各执生计,消解融合在这座蒸蒸日上的洛阳城中,就是他们最好的出路,“先不说这个了。你可清楚,最终接收这一货物的背后人物是谁?”

“可能是咸阳王,听闻沙陀大人说到过,在燕然馆交货之时,曾有咸阳王府的司马也在院落之中。”

“沙陀大人如何会认识王府司马?”

“沙陀大人麾下有十八支商团,其中最庞大的商队,有上万头双峰和单峰驼,曾多次给咸阳王府交割西域奇货,他自然是有机会认识王府下人的。”

“朱耶将军,我相信你的头脑是清醒的。千万不要再越陷越深,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但是请你连夜通知沙陀大人,要他今晚连夜组织,明日只待城门打开,第一时间让洛阳的商队全部撤出城去,去南朝也好,去敦煌往西也好,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总之,要尽快远离洛阳城。你能明白吗?”

“可以的。”朱耶大叔说完,连忙套上一件棉裘,向后院门口奔去。

等到朱耶大叔抽去院门门闩,向里拉门,却有一团重重的模糊血肉,从门外顺势跌落在他的怀中。

他禁不住“啊呀”了一声,韩英在他身后,不明究竟,赶忙上前,却见跌倒在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两个人费尽力气将其抬入房间之内,定睛一看,原来是保护柔然太子出城的悦般武士,这位武士便是在过去曾经和韩英切磋过多次拳脚,也是被韩英亲自挑选出来的两名柔然王子扈从之一。

韩英大呼不妙。

老妪与果儿见状,倒也并不慌张,立即准备热水、棉布、金创药。一番擦拭止血,再喂米汤,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武士才从昏厥中苏醒过来。

“怎么回事?”韩英忙问。

“世子,属下无能,郁久闾王子被劫走了!”

“被谁?”

“被一队禁军,不,是两队,前后两队。”

“怎么回来你一个人,另一个呢?”韩英最关心的还是悦般故民,可是说出来,自己都感到惭愧和无力,他千方百计阻止故人介入朝廷政争,却让自己的故民付出了血的代价。

“走散了,打散了……”悦般武士这才感觉到了身上的疼痛,两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身后的果儿姑娘已经默默走开,端了热水,去清洗院门外门板上的血迹。

待悦般武士喝下了五六碗米汤,吞下半只清炖肉鸡之后,神情稍缓,韩英接着问道:“郁久闾被劫到哪里去了?”

“回洛阳了,我是一路秘密跟着他们回来的,据我观察,两队禁军并不友好。使我负伤的,是第一队先到的禁军,我们掩护着王子,乘马且战且退,当第二队禁军赶到之时,我们才得以脱身,如果他们晚来一步,我们三人都会死于刀下……但实在带不走王子了……他们,他们人太多了,还请世子责罚。”

韩英摇头:“不,没有责罚,我……我也没有资格责罚你们,你们做得已经很好了。你们把命保住,才是最重要的。你先歇息,好好养伤。”

韩英忽生疑窦,转头对朱耶大叔说道:“这会是谁走漏了风声呢?除了镇南将军、郦中丞,以及你我几名悦般故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柔然王子的去向。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柔然王子是要北逃草原回归胡廷。”

这天夜里,御史中丞兼白鹭曹长史郦道元并未归家,而是在傍晚时分来到廷尉府衙门,以长史印信,将疑犯蒋少游从大狱中提去白鹭曹问讯。

蒋少游对外面的世界已经一无所知,在大狱中虽未动刑,但因常年劳累,又加天寒地冻,他染上了严重的湿冷风寒,瘦骨嶙峋、垂垂病矣之态,令人揪心。在白鹭候官的押解之下,蒋少游跌跌撞撞来到白鹭曹内一处炉火旺盛的偏厅,当他被去了镣铐,面对案几上一罐热腾腾的羹汤时,依旧一脸茫然。

新晋长史郦道元已经等候在堂下,并已备好了一件厚实的棉袍,亲手加在了日前韩英送交的那件冬衣之外。

蒋少游颤抖着双手施礼相谢。

论各自官位品秩,蒋少游在郦道元之上,论彼此手中杀伐实权,少游又远不及道元。

郦道元急忙叉手相拜,又转身前去案几之侧,用一只长柄铜勺盛出一碗羹汤,小心奉来,对蒋少游道:“前将军受苦了。”

蒋少游伸出指甲缝间还留有白膏灰屑的双手,捧了那菜肉杂煮的羹汤,不发一言地、慢慢地小心吞咽着。

郦道元不禁感慨宦海无情,人生无常,轻声说道:“前将军,您多吃点,罐中还有许多。”

蒋少游一直站在那里,食下半碗热汤,面色稍好了一点。郦道元见他捧着汤碗,停了下来,一脸迷茫地伫立着,便急忙上前接了汤碗:“前将军,不再多食些吗?”蒋少游怔怔地看着郦道元,孱弱地摆摆手,郦道元又忙搀扶他坐到靠近炉火的软榻上。

“郦中丞,我的案子,是不是由廷尉移交到白鹭曹了?”京都内外大小官吏,一向畏白鹭候官如食人虎狼,一旦进得此衙,不死即伤,鲜有完肤归去者。

郦道元于榻上伏地再拜:“不。下官今日请前将军来此处,是因为这是一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畅谈之所。并且下官有一个好消息通报前将军,不出所料,一两日之内,前将军即可出狱回府。”

“有此等事情?”蒋少游闻言,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前将军义子日日追寻,明察暗访,找到了崔宪遇害当夜的证人,已为前将军洗雪冤屈。”

蒋少游倾听过后,终于露出欣然之色,喜上眉梢喃喃道:“是韩英,好孩子……那么,我就可以回到天阁营造工场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变得很是激动,又连忙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绪,对郦道元解释道,“工期……工期太紧张了,但这天太过寒冷,又不能让工匠们值夜赶工,冻伤不说,脚架以竹木为之,这个月份变得比春夏更易脆断,稍有不慎,即出人命。还有,阁顶莲花宝瓶,足容五十斛,其四维八道锁链,将作副匠王遇一直建议用金玉镶琢而成,我亦是一向反对的,是必须用铸铁为锁的;最上层顶阁构件,这几日我在牢中湿地之上,又仔细画图比对了,应改格肩榫为燕尾榫,更需待天气稍温进行吊装,不能急于恶天求成……”

“前将军……”郦道元实在不忍去打断他,又不得不说出全部的实情,“你还不能回到须弥天阁,是回府居住。”

“什么?我……”蒋少游的神情,犹如一盆冉冉起升的炭火,被劈头泼来一盆井水,“是软禁在家?”

“是的。”

“不行,绝对不行!”蒋少游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执着,但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坚守这份意志,继而解释道,“郦中丞,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不错,少游志在营造,但自我入掌将作大权,从未主动上书朝廷,在宇内多建一阙一阁,所从事务,皆奉天子诏令、中书之命,所付差事,更未超用一分一厘。少游何曾不知,宫阙明堂之耗,全赖民脂民膏。我心头牵念者,只为一举则成,殿阁永固,所立浮屠阙堂,百年之内,不复再有劳民耗钱修葺之举。而这须弥天阁,其后佛殿之恢宏,几比皇城太极宝殿,更有僧房楼观,两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琐绮疏,形制尤为浩大,可谓中国千年以来之未有。少游负此重任,怎可不时时殚精竭虑,念兹在兹?而少游之上,一干重臣,皆有各种诉望,有强令欲添金玉者,有期插手铸造铜佛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者,有以次石冒充上石者,不一而足,而副匠王遇向崇浮华之风,不顾百年之计,暗通权贵,却有王公在其后助力,少游不胜其烦,一者担心他们空耗朝廷资财,二恐其慕于奇技淫巧,不以根本为要。半月之前,副匠王遇还极力说服我重凿阁壁八侧,填装五彩颇黎,颇黎之美亮,人所共知,然其价高昂,究其根本,为其难得,融炼金晶砾石,百炼不得其一……”

郦道元还是不得不去打断他:“前将军,我并没有误会您的心意。想五年之前,您以访问副使职出访江左伪齐,不惜性命之忧,秘绘齐宫形制,正是为使宫阙营造之劳,一劳永逸。而后果然融合南北,所作魏宫,既合简约工整之格,又不失皇家绮丽之风,大为彰显大魏品格。有识之士,怎能不解前将军之良苦用心?我要说的第一层意思是,前将军之重回天阁工场,非我等力量所能及啊。前将军难道还未曾察觉,是有人想方设法,不让前将军回去吗?”

少游略思:“那我就立即上书天子,少游之心意,圣上观若明镜。”

“前将军,不要走这一步。”

“郦中丞有何忧虑?难不成是阻挠之人,连天子都怕他三分吗?我之上书,会让天子为难吗?”

郦道元摇头,目光深邃而沉稳:“并不是。自古以来,并不是没有被掣肘的天子。但是当今我大魏天子,圣察明断,威望亦如日中天,在这样的事情上,倒还没有人能够影响得了他的决断。”

“那为何郦中丞不同意我上书?”

“前将军,经得贵公子韩英、慕兰公主从中相助,你得以从廷尉大牢开释,回居家中。暂缓赴职,不但对你,而且对于司徒府正在查审的案子来说,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是说,闻过的案子?”

“正是。”

“前将军,据下官追查分析,铜驼悬尸一案,很有可能您是赶巧撞上了。”

“哦?”

“使得崔宪被杀,成为幕后指使者的一石二鸟之举。一者,崔宪是必死无疑的,当时馆案刚刚重启,司徒府和我这边,根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二者,很有可能,前将军您,也是必须被对手排挤出局的。即便无崔宪一案,不出意外,您也会栽在另案之上。”

蒋少游闻此,也在搜索排列着脑中的思绪线索。

“下官几敢断定,如果没有崔宪悬尸一案,前将军甚至会有性命之虞!”郦道元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蒋少游撞上崔宪命案,身陷大狱,反而是捡回了一条性命,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郁,“前将军,您最清楚,您正在负责营建的二十八重须弥天阁,有太多地方,可以制造偶然伤毙事件。所以,你不要回去、不要上书。天子远在途中行在之所,对京城事情,不可能知道得如此精细。以上所述,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不可能将此没有确凿证据的推断上禀于天子。我丝毫不怀疑您的忠诚,以及天子对您的信任。也正因为如此,您不要上书。”

蒋少游凛然且无谓道:“郦中丞,我不惧死,乱世之人,死生由天,此为第一;二者,如果事情真如中丞所料,难道我就该遂了对方的意愿,颓然退出将作曹吗?”

郦道元胸有成竹:“前将军,你错了,此非颓然被动,而是纵敌骄敌之计!”稍顿片刻,郦道元继续说道,“前将军要明白,令公子蒋中尉隶属射声校尉,崔宪亦供职射声校尉,皆遭非命,他们二人之案,不可能是独立的。你又身涉崔宪命案戴罪,你真的会以为,你的案子和他们二人的案子是无关的吗?前将军不会如此愚钝吧?”

蒋少游闻到此处,心中更痛,他已经决定同意郦道元的提议,但还有一点是他尚不明白的:“如此,是不是我继续入狱廷尉,更好些?”

“不,前将军只要不在将作曹长官任上,就应该是安全的,没有必要继续待在大狱之中受此苦寒。再者,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我建议前将军出狱之后,一边静养静待,一边另谋一桩小事来做。”

“什么事情呢?”蒋少游问道。

“要前将军暂勿上书天子,求归将作曹长官一职,以达纵敌目的的建议,是下官与镇南将军王肃一同定下的,前将军有必要对此知情。绝非道元个人之见。”郦道元边说边低首从袖中抽出一张密封的麻纸,上面还留有桐墨的清香,“我们之所以有此建议,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前将军你,确实不能说明你当夜的去处。”

蒋少游闻此,神情泰然,因为他早已拿定主意,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起那些隐居洛阳地窟的乱世草民。

郦道元已经将那幅纸卷完全展开,将其推到了蒋少游面前,少游看去,很轻易辨别出纸上所画,是洛阳畿内山川水文图,郦道元又道:“之所以今天由下官一人单独拜见前将军,其实也是我有意为之。因为下面我们要说的事情,也便是我个人对您的建议,我不想让任何第三人知晓的,并非不相信将军,而是对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中丞何意?”

“前将军以为,这洛阳帝京的水系流向,何如?”

“噢,我听闻中丞于公务之余,在为前朝名作《水经》作注,以补原经之不足,堪证前人之谬误,如此贡献当世、泽被后代之事,也只能中丞这样广博古今书卷,足遍万千河山的新秀大家才堪承担,不但需绝世才华,更需勇气与使命,老夫佩服至极。”

“不,前将军,我要与您谈的,不是这些。”

“关于洛阳水系,老夫略知,迁都之前,天子曾命我勘察洛阳地势、故宫,洛阳地处大河之南,崤函帝宅,河洛王里,跨伊、洛、涧几条河流,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坂,素有河山拱戴之誉。”

“前将军难道没有发现,洛阳城西北之阳谷水走势的缓急之玄妙吗?”

“还请中丞赐教。”

郦道元指着水文图的一角:“前将军,据我实地勘察,阳谷水自源头一路所经之地,皆为类北邙山之极黏土质,渗水力并不强劲,而在入洛之前,水势极峻,几有与滚滚大河争格之气象,但是,在入畿十里之内,水势剧降,其中原委,我已勘测得知一二,在京畿地下,有巨大的天然溶洞地窟,以融吸谷水,只因这地河所收,阳谷水入京之后才变舒缓。但是,万千年来,阳谷之水,必有改道。”郦道元突然声音变低,他盯着蒋少游混浊的双眼,凝神说道,“前将军,我和你,都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蒋少游对郦道元的眼神并无半点回应。

“在这洛阳城中,有一座复杂且巨大的地下穴窟,一旦进入这座穴窟,可以潜到皇城井河水系之内!”郦道元不得不自己揭开这个谜底。

蒋少游立即明白了郦道元的话意,知道了自己用性命保守的秘密其实早已被郦道元发觉,他却并不慌乱,而是缓缓将那水文图放回郦道元手中,淡然说道:“郦中丞,在地下穴窟一角苟且求生的人,已经全部撤出来了,皇城,是安全的,”他抬头看着郦道元,眼神是坚毅且充满着怜悯的,“并且,他们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头顶就是大魏皇宫的太极殿,他们怎可能知道皇城的内部布局?”

郦道元用手指轻叩了几声案几:“前将军,我并非没有菩萨心肠。但你是否想过一旦他们走漏这个消息之后的后果呢?当前天子迁都鼎革之事初定,朝野异动频仍,南北对峙……”

“他们不会的,我了解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朝臣的政争距其太遥远,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更不会想到拿这个去向何人邀功,郦中丞,你千万不可居心叵测,不能向天子告发,他们只是想有个住处、有口饭吃的苍头流民。”蒋少游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但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站起身来,“郦中丞,我……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

“前将军,您能保证得了吗!”

蒋少游的手抚额头,在拼命地思索说服对方的理由,他重坐榻上,与郦道元四目相对,口气变得坚定了起来:“郦中丞,不是我能保证什么,而是我早早就断定这一点了。他们数百人世出一系,不会拿自己家族老小的性命当儿戏。他们的头领知道轻重。中丞试想,如果你我是他们的头领,你会拿此出去散播吗?一旦说出,还有活路吗?!”

郦道元移座向前,靠近蒋少游,轻抚他的手背:“前将军,你莫要惊惶,我日前已将奉终里前的旧寺院落买下。”

蒋少游这才意识到,郦道元也已经发现了奉终里外的地窟入口,而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他很快就会得到答案:在崔宪案发当晚,郦道元跟踪了蒋少游!

“不要担心,前将军,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这便是我今夜未邀王肃将军同来见您的原因。”

“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个非常简单,奉终里外旧寺土地,已经作为我的私产被圈起,那个残碑下的孤穴,也已经用砾石填平。从此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洞口已经不存在了。你我也都要把它忘记了。”

蒋少游冷静下来,心生歉意:“郦中丞,我错怪你了。”

“千金堰之另一处窟口,就交由前将军完成吧。”

蒋少游会意:“多谢中丞。”

郦道元仰头闭目,苦笑道:“前将军,如你所言,地窟之民,乃乱世草民。让我来说,你我二人,何尝不是盛世草民。”

当即,蒋少游索来笔墨,在白鹭曹偏堂之内,给咸阳王元禧写了一封书信,一方面感谢咸阳王宥其出狱,另一方面表达了自己在各项工程场所忙碌多年,已成禀性,领朝廷俸禄而赋闲在家,心有愧然,请别领阳谷水畔千金堰修葺大匠之小职。

酉时已尽,残月高挂,郦道元寻思:如若再把蒋少游送回廷尉大牢,又是一夜湿冷难挨,想来少游也即将出狱,便吩咐了值夜候官,前去廷尉送信,只说今日白鹭曹需夜审少游。他又安排了衙吏,在内院为蒋少游安排了一方住处。

郦道元收紧了身上的木棉複襦,在从夹道回到自己公寮的途中,透过回廊之外的一片枯树,望见坐落于底院中的一排衙内刑房尚有灯火,便信步前去查看。虽然自从回京之日,郦道元便逐步接手候官衙务,前日又收到诏命,正式上任白鹭曹长史一职,但衙内事务,不但没有做到了如指掌,甚至对司内各曹正在进行的调查,也并不能做到完全掌握,近日白鹭曹主簿所呈档书,他也没有来得及全部查看。

步至刑房,两名守吏见长史夜间前来,匆忙为其开门,其内不远,又有两名候官肃然安坐,看管一座兽锁铆钉厚门,经过此门,便是人满为患、犯人皆是遍体鳞伤的馊臭监牢区域,与其对应的一排房舍,墙体厚实,夯土在内,外覆条石,便是大名鼎鼎又神秘恐怖的白鹭曹刑房,郦道元神色凝重,走到一间发出声音和火光的刑房之外,只听到一阵“哗哗”的泼水声,推开刑房木门,见到两名上级候官,正用一桶冷水泼浇面目全非的犯人。

见长史夜查,审讯候官停了下来,叉手施礼。

郦道元抬手,示意候官免礼,岿然道:“是什么案子?”

“不劳长史费心,是桩走私小案。”一名候官不失恭谨,淡定答道。

“商贾百姓?”郦道元眉宇蹙紧,“平民涉案,白鹭曹不要干涉,移交郡县衙门即可。”

“郦长史,这只小鱼虽只是平常行商,背后却事涉巨宦,”方才答话的候官上前解释道,“洛阳县令怕是……”

“涉及何人?”

“禀长史,尚且不得而知,所以才用了重刑,但情咨来源,极为可靠!”这位候官语气斩钉截铁,依然从容不迫。

郦道元听罢,点了点头,走向前去,借着旁边炉内熊熊烈焰,才看清被双手吊绑的犯人已是衣衫斑驳满身血污,披散的乱发之末,滴沥一股股的腥臭血水。也只有通过犯人孱弱游丝的鼻息,才知道他还留有半条性命。

“打死了,案子就没法破获了。”郦道元面色冷峻,反身出门。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动刑候官对他的搪塞,但是馆案一事头绪繁杂,一时实在无力就此小事多加干涉。

回到公寮,郦道元安坐下来,从主簿呈上的百十卷案宗中抽出一档,正欲细阅,却听到前方衙院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不多久新任掾吏韦泓气喘吁吁前来:“郦长史,北逃的柔然王子被追回了!”

郦道元的脊背上打了一个冷战,焦急问道:“现在何处?”

“此刻正在宣阳门外,被禁军押解着,但城门尉拒开城门。怕是要出大事。”

郦道元闻言立即起身,吩咐韦泓:“即刻备马,”边说边取来佩刀,“典令值夜候官五十,速随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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