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腰佩环首玄铁刀,扬鞭催马出衙,身后紧随一队虎狼候官,皆乘高头骏马。
一时间,寂静的洛阳城里,飞砾四起,兵铁凄厉,瞬间即达阊阖门阙前广场,只瞥见门楼之上,一排莲花灯笼,迭次高挂,城上禁军羽林,寒甲如霜。此处亦为东西御道、铜驼大街交叉之所,五十余骑,掉头南折之时,马声嘶作一团,此去十里,即为城南宣阳门。
喘息之间,又过凌阴、衣冠二里,巍峨宣阳门近在咫尺。
白鹭曹马队离宣阳门越来越近,郦道元却看到门下各处攒动着一片片的火把,随风跳跃着。随着郦道元一行的近前,火光笼罩之下的一列列兵士也都回头来望。
城下前列有一马匹呼哧着白色雾气掉头前来,走近郦道元所乘高马之侧,来骑之上的人拱手:“郦中丞,王将军、公主几人已登城楼。”说话之人是韩英。
郦道元径直折转马头,向宣阳门左侧的砖砌城梯行去,在他身后的白鹭候官试图跟随长官向前,但先到队列却不愿给他们留出空隙。原来这先到的几列马队,既有大队禁军虎贲骑,也有洛阳城所隶属的司州府衙兵骑乘,并有太尉府府兵,在各队之前的,是大司徒府具装骑兵。很明显,司徒府的甲骑到来最早。正当城下吵闹推搡发生之时,后面又有一队人马前来,是太子留台的扈从校尉兵,头骑之上的是太子府詹事黄腾之。
城下骚乱很快平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城下各府衙骑队的彼此争执,纯为一时意气,毫无意义,甚至他们对星夜赶来的目的都不清楚,更何况他们之间有不少人都隶属同一乡籍,相互熟识。
他们的长官,已在城楼之上,上峰之间的最后议决,才具有决定意义。
郦道元舍马登楼之后,但见城楼之上尉卒林立,月下一片刀光闪闪,弓弩手也都已张弓搭箭。而城门之外,也有几十人的马队在火光掩映之下焦急地等待着。
当夜轮值的城门尉见到这位新到者不敢怠慢,便把郦道元引至城楼之上的房厅之中,厅中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郦道元看到几人之中,有镇南将军王肃,有慕兰公主,有咸阳王府司马慕容阔,并有司州别驾、河南郡守,他们把领军将军于烈围在中间。
郦道元入门之时,咸阳王府司马慕容阔正将一张加盖官印的文书展在领军将军于烈面前,要其看仔细了:“我持咸阳王手令,叛逃王子必须押回司州大牢,他秘密叛逃,定有台司高层参与。虽有诸公并公主在上,但太尉手令在此,恕我不敢不从!”
领军将军终于将咸阳王手书接在手里,并不言语,这份加盖太尉府印信的手令,在慕容阔登楼之初,就已经拿了出来,他已经举在手里挥舞半天了。
“慕容阔,你去告诉咸阳王,郁久闾所涉之案,乃四夷馆要案,为天子特诏严查,今日,最应该将其带回的是我大司徒府。”慕兰公主两目怒火熊熊燃烧,她转向游移不定的领军将军,“于领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想洗清嫌疑,也必须将郁久闾交还到司徒府手中。否则,他一旦在别处遭遇不测,你休想脱清干系!”
慕兰公主身侧的王肃望向于烈,两人的眼神一擦而过。
郦道元身后的太子府詹事黄腾之已经挤到前来:“诸公莫争,莫争,城下所缉之人,为太子翊军校尉于登将军领兵前去拿获,太子有令旨,将所缉之人押回金镛城严加看束。”
郦道元心生疑窦:怎么,郁久闾洛伦是太子手下禁卫追回的?
这时,众人听到城外之人又生大呼之声:“领军将军,我是射声尉将张议,末将已领军将人带回,请开城门!”
这是怎么一回事?射声校尉乃皇城禁军五尉之一,太子翊军校尉归属太子留台直辖,虽同属领军将军属下序列,但同出执勤缉拿凶犯的情形还是非常罕有的。
司州别驾拱手向前:“公主,列位上官,能否听下官一言?”众人没人理会他,他继续自顾自说道,“以下官之见,馆案在前,柔然质子北叛在后,所发之地,皆在司州所辖地域,窃以为,咸阳王殿下吩咐押解柔然质子前去司州大狱,是为高瞻远瞩之谋啊。如今天子东巡,殿下总理朝廷军民之政,都督六州军事,又兼领司州刺史一职,日理万机,无论是对于柔然质子一案,还是此前的馆案,殿下也都希望能够早日水落石出,但如今柔然质子蹊跷脱身,幸有禁军追回,眼看各府衙台司,就此问题争执不下,将其解入司州州狱似为最优之选,诸公如因案件需要,需问讯提审柔然质子,下官定然俯首听命。”
“还是解回白鹭曹吧。”一直沉静无语的郦道元语气虽不强硬,但其中话意却是没有半点让步,“候官衙门直接听命大魏天子。诸公如若不能决断,还请各自回府,禀报长官,来向郦某要人。”
最终,众位迫不得已,只好同意了郦道元的主张。如今,郦道元既为御史中丞,又新任白鹭曹长史,于朝廷密案,该司可越过尚书台、各府衙乃至诸州镇军府,有临机参夺之权。
“我还有一点提请各位,回府之后,务必禀告上峰,请各府衙统一口径,只说此两日,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乃是受跋陀禅师邀约,前去嵩山少林进香。北逃一事,实为谣传。拜托各位。”郦道元叉手相拜,“这一说法,对在场各位及诸王公,都有百益而无一害。”
众人对此提议达成一致,柔然质子北逃一旦成为口实,无论是在天子那里,还是在朝野之间,在场诸人身后的府衙王公都有重大失责之咎。
领军将军于烈下令,开启宣阳门。
城外之人通过门洞之后,只见左右两列将士都瑟瑟发抖,他们簇拥着落魄失魂的柔然质子依次进城。让人吃惊的是,在队尾的马背之上,竟驮有几具尸首,尸身之上所着甲胄,既有射声校尉尉卒常甲,又有太子翊军校尉制装。各自为首的张议与于登二人,也并不多言,将质子交予白鹭曹候官之后,各自领兵回府。
“领军将军,可否愿同我前去司徒府一叙,吃上一盏薄茶?”王肃对于烈言道。
于烈拱手应邀。
在他们慢悠悠的马匹之侧,在清一色的红砾石铺就的铜驼大街两侧,洛阳的百姓们对本坊栅墙之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正为今晚的祭灶活动设立神主,陈列鼎俎。相传,腊月月晦之夜,灶神上天白人罪状。于是千百年来,敬畏天帝的洛阳百姓在这一天都会谨奉灶神,富者杀黄羊祭祀;中户烹制酥肉扣碗,杀上一只冠肉鲜明的红公鸡;穷者则无须牛羊三牲,只灶台之前,于烟熏火燎之处,摆上红枣、核桃、柿饼,但大家都会从大市购来灶糖,或自制灶饼,以飨神灵。至于这造神是何方神圣,由于如今的洛阳四民源流不一,信仰不同,便是各有说法,有供颛顼之子火神祝融,有供道家司命菩萨,佛家的子弟,则以香饭供养诸佛,也有具体到供奉圣弟子周利槃陀伽尊者,并持诵“扫尘除垢”四字,而后动手洒扫,既净门庭尘垢,又除贪嗔痴慢疑之内心尘土,而证道果。而那些手巧的小姑、妯娌之间,则更喜互帮互学,一起拿红纸剪出《喜鹊登梅》《鸳鸯戏水》《孔雀戏牡丹》《狮子滚绣球》的祥瑞喜庆之相。
一炷香后,于烈将军随王肃来到司徒府内王肃公寮之内。
王肃亲自吹旺炉炭,将一尊小釜盛了新水,置于其上。两人默然对坐。
王肃先行发话:“领军将军,怎么会去两队人马?我不是告诉你,劲旅暗行,拿回质子即可,怎能搞得如此大动干戈?”
于烈看那铜釜渐热,眉间的疲惫之感也逐渐扩散开来:“此番干戈并非我所想引起……”于烈握紧了拳头,“禁军之源,出于多门,实不相瞒,我对五尉执行如此机密之事,没有把握。”
“为什么?原本可以不用射声校尉之人。”王肃不解道。
于烈心思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用的。其他四尉,也有射声校尉元洛平的眼线。你要知道,此次追拿,并不是执行天子下达的诏命。下面的禁军尉卒不知道,但是领军府以下办事机构左右卫府、五校尉长官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没有天子的手诏!”
“所以你干脆全用了射声校尉之人?”
“是的。”
“你是作何考虑的?”
“即便通知其他校尉前去追获质子,射声校尉元洛平也会听到风声,必然设法暗地阻挠,并且我们亦很难落到实证。不如将其直接派往,元洛平定然会铤而走险,就此一搏,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当然,也是我洗清自己的最好机会。”
王肃暗暗佩服,这位禁军统帅果然心细如发,于烈能掌控禁军如此长久,弥得天子恩信,绝非只靠战场杀伐的匹夫之勇,或令行禁止的治军胆略,具备以上两点,能够让一个人成为一名优秀的将军,却无法保证他成为在京都各方角力中稳踞领军府的禁军统帅。
“将军次子、太子翊军校尉于登带兵前去,又是何故?”
“也是我同时派去的。”
“以防郁久闾遭遇不测?”
“正是。犬子一直暗随其后,他们两队人马入城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显然是发生过一番打杀。”
王肃将已经煮开的井水从浮表掠出半瓢,倒入残水罐中:“将军,头开的表层鱼眼水,必须舍去,下面的沸水煮出来的,才是极品好汤。”
于烈目无表情,他对煎茶学问一无所知。
王肃再问:“太子翊军校尉典兵出城,太子知晓吗?”
“是秘密行事,并未上禀太子。”
“你不怕太子治他的罪吗?”
于烈苦笑:“王将军,你我之间还有必要打哑谜吗?天子废黜我领军之职的诏书,想必已经过了相州。次子于登以往得以荣登显位,全赖父祖之荫护,而如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将军世出琅琊名门,岂能不明此中玄机?太子谨小慎微,怎能不步趋天子,旋赐我儿罪状?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王肃会意一笑,为于烈添上头茶:“于领军这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博弈,你就不怕爱子成了这煮茶的头瓢水,被白白泼去牺牲掉吗?”
“胜则全生,败则皆死。不搏此局,会一败涂地。如此而已。”于烈蹙眉,饮下茗茶。
“茶怎么样?”
“有点苦。”
“先苦后甜。还请于领军慢慢品鉴,将军最能解其奥妙,一定会深深地爱上它。”
于烈侧身,将身侧席上的佩刀矫正了位置:“不要再说你的茶了。前次见面仓促,许多事情将军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将追获质子一事交付与我?”
“因为我信任领军。”
“噢?难道我不是司徒府查案的首要怀疑对象吗?”
“过去是。”
“什么时间开始不是了?”
王肃欣然一笑:“确切地说,你现在仍是司徒府多数人的怀疑对象。至于怎么从我个人的怀疑中排除,共有三点。”
“说说看。”
“其一,射声校尉元洛平遇刺一案。他提交的行凶证据西域弯刀直接指向于领军你。这一点倒是天衣无缝,因为我从咸阳王那里,也得到了这把弯刀早前转赠给你的说法。我自然没有能力和凭据去怀疑元洛平这一行为的真假。但是,正因为这一指向太过明显,也就是说,你们的对立关系显而易见。如果他没有露出马脚,我是有理由继续怀疑于领军的。正因为他在我面前露出了破绽,所以我才逆向推测,从一开始,你就是被有意栽赃的。”
“他的什么破绽?”
“他身上所负之伤。”
“元洛平在宅邸遇刺,有家丁为证,并有夜巡军警到场,更有其爱妾命丧刀下,将军所指伤情,难道是假的不成?”
“有真有假。”王肃目光犀利,直视于烈,“领军在上,你我皆是有丰富战阵经验之人,对于刀兵之伤,平生所见甚多。元洛平来司徒府献刀,只言及手臂与胸膛受利刃所割,险些命丧刺客之手。但他说了假话,他还有一处伤,没有说出来。”
“他为何不说?或许,王将军又不是疗伤的军医,他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全,有所遗漏,也应该是正常的吧?”
“于领军所言极是,但直到我将自己在军中常备的金创药膏馈赠于他,他仍只说,有此灵药,膛、臂之伤必能早日痊愈。”王肃也喝下一盏浓茶,“他愈是强调,愈有问题。”
“王将军就不怕自己的推断出现错误吗?”
“当然不只是猜测。他一直在隐瞒另一处伤情。”
“何处?”
“右臀之伤,并且还不轻。如我方才所言,你我是可以从一个人的行动上来判断一个人的伤情的,这并不需要医官的经验,只需要多见些战场惨状即可。”
于烈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是仍旧有疑问:“一处伤情,你就能判断出元洛平栽赃于我?”
“元洛平遇刺当晚,将作大匠义子韩英所收留的一匹雪狼山犬也死掉了,在山犬的牙口之中,至死还咬着一块血肉。那是一大块人肉!而随人肉撕咬下来的,还有一长条残布。我与郦中丞提出此番怀疑之后,中丞即着平时乔装效力于元校尉宅邸中的候官眼线,在其家旧物之中,发现了一件已经被焚毁大半的残损褶裤,褶裤所缺之处,恰是犬口之中撕下的残布。领军觉得,这还是直觉的推测吗?”
“白鹭候官,果然无孔不入。王将军,候官如此猖獗,你就不害怕吗?”
“现在还不是讨论候官劣行的时候。”
于烈叹了一口气,静思片刻,主动为自己倒上一杯新茶:“所以……”
“于领军,此一事还未完。”王肃打断了他,“对于此事,只寻着一条线索的追查和证实,对于佐证判断是否成立,还不够完备。元洛平的刀伤,事发次日之后,即是由御医高婆罗派员前去诊治,我曾就此事问讯高婆罗,很容易就知道了元洛平的伤及部位,并且高婆罗很明确地告诉我元洛平虽然很明显下体有伤,却不予承认,仍旧只让御医给他疗治了膛、臂的刀伤。”
于烈听到此处,手中的杯盏定在那里:“你觉得高婆罗可信吗?”
“高婆罗当然不可全然相信,但具体到此事,如此多的证据相互印证,足以表明他关于元洛平负伤的话,是可信的。这一点其实是我们的意外收获,元洛平与高婆罗二人的相互戒备,也就间接证明了在四夷馆蒋闻过遇害一案中,高婆罗在案发现场的出现和射声校尉是无关的,或者说,他们之间是彼此独立行动的!”
“你是说,馆案背后,不止一股力量?”
王肃盯着于烈,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方才我打断于领军的话说,所以——元洛平自导自演了遇害一事。”
“他有什么动机和必要呢?”
“他的动机就是进一步把所有命案都引向于领军你。把蒋闻过遇害一案,把崔宪铜驼悬尸一案,把自己遇刺一案,都指向你。而弯刀的出现,是于领军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行凶证据,因为咸阳王为求自保,会很快指证您才是弯刀的最后主人。而事实情况是,元洛平自己或者是他指使人,盗取了你存在府中的弯刀。”
于烈顿感脊背发麻。
王肃继续说道:“于领军方才发问,说到两点:动机和必要。我们刚才所说,只是动机,他自己谋划宅中遇刺,是因为他此前刚刚负伤,这一点才是必要性——他在行刺将作大匠的时候,意外被雪狼犬袭击,由此临时起意,制造了这桩堪称完美的志在一箭双雕的表演,既能掩盖自己的负伤一事,又可再出一拳,重击于领军你。”
“他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爱妾。”于烈知道射声校尉元洛平一向怀有野心,志夺领军将军一职,却从未想到他能如此狠心。
“正如领军所说,他离自己的目标已经很近了,近在垂手之间。而最终使其圆此心愿的,是河阳王之子、骁骑将军元越!”
于烈一门,在大魏朝廷上下经营三代,于朝野之间自然也是广布旧吏,骁骑将军元越参奏其长子于祚在恒州为匪作乱,于烈早已得到消息。
“唉……”听到王肃提及此事,于烈不禁悲痛无奈,他手抚颧额,连连摇头,“家门不幸!于祚为兄,于登为弟,却是兄长德行远不及弟。我不止一次提醒于祚,不可逼人太甚,不可骄奢无人,他最终还是祸及了我于氏一族。因为父祖的功劳,使他少小年纪即获天子重任,一向骄横待人,又不长在我身边,缺少管教,想来天子仁德,恩遇我于氏一族,留于祚在恒州任别驾一职,也是因我在朝为重臣,期他能立场分明抗衡恒州保守勋旧,却不料他没有丝毫的担当,且去鱼肉乡里,残害百姓。我真想一刀捅了这逆子贼臣!”
王肃冷眼相观,对此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烈的这番肺腑之痛,差点让王肃忘记自己本要对他说的话题重点:“此事从长计议吧。于领军可否知道,骁骑将军元越北巡恒州途中上呈给天子的奏表,并不只有贵公子于祚在州内为非之事,还有针对领军您个人的。”
于烈表示并不知道详情。
“恒州勋旧,收集了你多年来提携、超拔的七百多名禁军将领、洛阳八关镇将名单,指为于领军结党营私之铁证。”
于烈忽然感到,自己的全身好似被一张张、一层层的大网袭卷覆来。
“这份名单我已看到。但恰恰也就是这部内容详尽的名册,成为致我信任领军无辜的第二个诱因。”
于烈更加疑惑。这许多年来,在地方刺史任上、在殿中尚书任上,自己到底提拔了多少亲信故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更难说清,于公于私,有没有和这些部旧有过超乎寻常的相互庇护之举、相互抬举之事,因为结纳朋党的标准和最终审判,只在天子一个人的心中,而人心,却是难以琢磨的;这天下最难猜透的人心,又非天子莫属。自己都无法把握清楚、无法完全洗清的事情,为何王肃又能辨我清白呢?
“于领军是否还记得,你给慕兰公主所提供的关于河阳秋围的扈从名册?”
“当然。蒋闻过先在河阳秋围之时骑马受伤,而后又命丧四夷馆,我身为禁军统帅,自然是会注意到秋围期间的这次离奇事件。没等慕兰公主前来找我,我就已经让军府主簿誊抄了秋围当日的所有参与者和扈从人员名册。”于烈回忆道。
王肃稍顿,解释道:“领军一定不知道,在你所提供给公主的名单中,其中两百多名尉官以上级别人员名单,是完全被包括在骁骑将军元越所收集的名册之内。他的那份名录,是你这么多年来提拔、举荐的所有将领名单,这一点我相信是属实的。”
于烈自己都不能相信,经己之手,竟提拔了数量如此之大、职位所涉如此之广的将领。
王肃继续说道:“于领军说得不错,这份名单已经到了天子手中。试想,如果陛下身边的禁军统帅,在羽林虎贲之中培植了如此根深叶茂的私人亲信,天子他能放心吗?”
“末将是为国举才。”于烈辩解了一句,但是他的声音很小,因为他很清楚,为朝廷,还是为自己,其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楚。
“但是,”王肃道,“也正是于领军您所供的名录,全然在元越所刻意搜集的名册之中,此事也就更加削弱了我对你的怀疑。确切地说,也就是我多次对比了两份名册之后,我才决定将追获柔然质子一事托付将军来完成。至少在你我这里,骁骑将军元越是帮了我们的忙。如果他知道在慕兰公主手中握有一份您提供的那份名册,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将此事告知司徒府众将官的。也就是说,骁骑将军与慕兰公主,在此等事情之上,是并不相互通气的。这一点是我们极为庆幸的。但在天子那里,恐怕就是对您的重重一击了。”
于烈已经明白了事情发展至今的格局背景:“如此说来,是骁骑将军元越与射声校尉元洛平合谋去我领军将军一职了。”虽然领军之位马上不保,但于烈还是不愿对此等事件视而不见,“平心而论,领军将军之职,固然隆于朝野,在其位之人,亦愈受荣宠,受人如此排挤,于烈心有不甘,毕竟我于氏一门,四世重臣,我也并非没有对方的任何把柄,不要说是元越和元洛平,就连河阳王、咸阳王这样的王公,我也有参奏他们的凭据!大不了鱼死网破!”于烈将手掌重重地拍在自己的环首刀鞘之上。
“于领军!”王肃拉住于烈的手臂,目光中透射出他对此事已多有思索,“万万不可。一旦你轻举妄动,不但会给天子留下重臣党争的糟糕印象,恐怕到头来会不可收拾,舍弃你们各方,不过是重组一次宰辅人选和禁军班底,而且会坐实目前关于你的众多污名。加之一向焦躁的于祚公子如果再反应过激,在恒州方面,他的这种情绪恐怕会被顽固勋旧煽动、利用,继而组织私邸力量对抗天子。局势完全失控,并非不可能。这是有人求之不得的!到那时候,于领军您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于烈横眉怒目,左手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无论如何,我于烈不可能坐以待毙。”
王肃轻拍了两下于烈的手臂,倾身于于烈一侧:“领军且听我再说下去。我今日邀约你前来,绝非只是为将军解谜,也是为将军献策。如此关头,你任何反击都是徒然,甚至适得其反,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无为……”
“什么也不做?”
“以静制动。”
“说得轻巧,眼看于氏一门,四世所获圣恩隆宠颓然坠地,而今父子贬谪事小,脑袋搬家事大。他们给于祚安上的可是蓄势谋反的帽子!”
王肃坐直,掸了掸衣上的茶末:“我在找你追获柔然王子之前,已向天子上书,原原本本地陈述了末将对禁军诸事的看法。”
“噢?你怎么说的?”
“领军但知无大忧即可。”王肃语气肯定。
于烈闭目咬唇:“也罢,我就再信王将军一次。”
王肃将茶盏再推向于烈面前:“再有于领军缜密筹划追获柔然王子一事,我便为自己上表天子一事的必要性更加感到确定。领军为保万全之策,不惜得罪太子,直命太子翊军校尉于登前去,名为拿人,实为保人,其实领军的所作所为,已足证清白,只是天子远在途中,还不能及时掌握这一切。”
“我自然会亲自去向太子讲明,我调发于登出城,不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主要是完全的信任,更是因为太子翊军校尉一支,与禁军五尉没有交合,至少在他们出兵之前,于登不至于把我的命令泄露出去。我领军府为保军国安危,也是有权临机调动太子卫队的。”
“话虽如此,毕竟皇宫是皇宫,青宫是青宫。”在此问题上,王肃不想再赘言,“关于翊军校尉于登调拨军马出城一事,他自然会向太子说明,但我也建议领军将军府对太子留台,只要做做官样文章即可,至于留台如何处置公子于登,你不宜过多干涉,没有必要。”
于烈沉思了一阵,点了下头。
“于领军在追获柔然王子一事上面,不仅自证了清白,对末将也帮助甚大。”王肃语气诚恳。
于烈摆摆手,表示对方不要说得这么言重,口中却是表达了些许的不满:“当初将军只说让我出禁军协助追人,却没有告诉我这背后的事情。我也只能将忙帮到这个地方了。”
王肃也摇头:“我说将军大助于我——我之所指,并不是安全将柔然王子带回。而是另一件事情,将军帮我厘清了射声尉张议的身份。”
“将军找我之后,我直接将此事交代给了校尉元洛平,是元校尉安排张议前去的。”
“如果元校尉只是指派张议带兵追获逃犯,这一步尚不能证明张议就是元校尉的心腹。但他为了夺回柔然质子,不惜与翊军校尉刀兵相见,足见他与元校尉个人关系之深。如果没有于登公子的翊军校尉兵及时出现,柔然王子一定已是命丧荒郊,张议掉转马头,只需归京回禀没有追获到逃犯即可。”
于烈用手指轻弹了两下刀鞘:“即便是如今这种局面,无论是张议,还是元洛平,也都好向我交差,只说从领军府领命追获要犯,其他一概不知即可。张议与于登二人,并不认识对方,况且于登只是应了我的口令带兵。”
“如此甚好。接下来,恐怕要委屈领军将军了。”
于烈提刀起身,叉手道:“镇南将军,于烈一门老小的性命,就全部交给你了。”
“末将岂敢。想必天子自有圣断吧。”
当夜戌亥之交,太子詹事黄腾之率领百名马步军在前,太子翊军校尉于登与数十尉卒行于后,双方一路无语。待至洛阳城内金镛小城之下,忽然从光极门内冲出千余名太子留台健卒,来军甲胄鲜明,皆执槊张弓,将于登一行层层围住,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前行的太子府詹事折转马头,不疾不缓,从袖中抽出一张文书,大声宣读校尉于登私调留台甲兵出城之罪状,并称上奉太子谕令,夺其太子府翊军校尉军职,即刻解至留台内署严加审讯,翊军校尉余众为其蒙蔽,概不追责,听其各回尉营。
翊军校尉此次出城所领官兵,皆是心腹之人,故而纵有黄詹事承诺不罪及随从,仍是愤愤不平。于登身侧的一名尉官拱手对黄腾之称道:“还烦请詹事与太子殿下讲明,本尉将士此次出城,领有领军将军府密令。太子府为本尉公务效命之所,然领军府为本尉之直属上司,上峰有令,翊军校尉不敢不从。”
太子詹事黄腾之并不理会该尉官,他执辔前行,来到于登面前,小声说道:“于校尉,不要让下官为难。据黄某所知,至今太子留台尚未收到令尊发来的正式文书。调拨太子尉军出城,不是小事啊。天子追查,罪过定然不轻!”他见于登依然岿然而立,钩了马鞭双手抱拳,“于校尉,走走过场,走走过场,你如此私自典兵出城,让太子很难办啊。”
于登心中明白,领军将军府之所以没有向太子留台发出正式官文照会此事,是因为父亲担心消息走漏。
“校尉,校尉,别再想了……”黄腾之催促道。
于登所乘枣红高骑回转身去,面向执刀对峙的下属,叉手施礼,肃然道:“各位将士,一路奔波,各位劳苦。请诸位先行归营。”他转身对身边的尉官说道,“死伤的几位兄弟,还劳兄台料理,请即刻带人去我于府,取来足额金银布帛,先厚葬了将士、抚恤了家眷再说。”
校尉麾下众将士闻言,却仍是目光汹汹,紧攥手中刀弩。
黄腾之见状,大声咆哮道:“怎么?你们,你们还想造反吗?!我手上有……”
“闭嘴!”于登怒上心头,唰的一声,他腰间的玄武环首刀闪出刀鞘,瞬息之间,刀尖定在黄腾之鼻翼毫厘之处。
黄腾之始料未及,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趔趄躲避,眼看马鞭已经掉落马下,因为紧抓了马脖子,整个人才没有从马上翻下。
事发突然,无论是黄腾之的贴身扈从,还是后续出城的卫士,都没有反应过来。
黄腾之牙齿打战,口中喃喃:“你,你……你……”
于登乜了他一眼,又是一瞬间,寒光直刀已回鞘中,其胯下的马匹,步伐矫健,在黄腾之面前从容回转了一圈。
“黄詹事,翊军校尉三千将士,在都下,向来忠于职守,唯命是从;在疆场,从来都是赴死效命。请你,不要污蔑他们。”这一次,于登的话音很低,但很重。
“噢,不会,没有,黄某没有此意。我是看他们,他们不听于校尉您的军命。”黄腾之边说边吞咽唾沫。
于登再次面向众麾下,正颜道:“收!”
数十将士虽仍旧担心校尉的安危,但还是收起了手中的寒兵强弩。
黄腾之见此,立即命令身后卫士将于登扯下马来,缴其兵械,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方才还是哈腰屈身的黄腾之,立即掩饰不住内心的趾高气扬:“于校尉,翊军校尉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下官奉太子谕令,领属该尉。”火光攒动之下,众人看着校尉的背影消失在光极门内。
黄腾之回转身去,对放下了刀兵的翊军校尉将官声色俱厉道:“自此刻起,太子翊军校尉只领天子与太子留台谕令,敢有不从,再有乱命者,立斩不赦!”
镇南将军王肃与领军将军于烈话别之刻,已是亥时尽头。夜深,地冻,天空那瓣残月,也躲进暗黑云层,不见踪影。整座洛阳城,除了西南一隅的须弥天阁工场还在举火赶工,似乎已经完全沉寂下来。
慕兰公主与韩英二人,还在司徒府前厅等待王肃。
不多时候,花斑、黄骠、浑红——三匹飞骑依次从司徒府腾空而出,直奔白鹭曹。
郦道元已在白鹭曹议事堂等候多时,在他手边的案几之上,是一尺多高的白鹭衙门在审案宗。
郦道元见王肃三人进厅,连忙起身道:“怎么耽误如此之久,你们都不怕别人先来提审,以串供词吗?”
王肃确然道:“放心吧,他们还有紧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我当然也是先处理了紧要之事才来拜会郦公。柔然质子在白鹭曹衙门,难道还有事出意外的道理?”
“那可不定然,”郦道元侧身转视那厚厚的卷宗,“白鹭曹不是一般的衙门,历来行事诡秘,直达天庭,也正因为如此,才超然独立于台司监察之外。这一点,反而成就了一些奸人的个人图谋。我看这卷中数案,不仅与天子大权无干,与社稷安危无涉,还都是在替关系重臣们出头当打手,行施党同伐异的勾当。”
“噢,有如此严重吗?”
“所以,我还真不能保证,郁久闾在白鹭曹中就是绝对安全的!”
王肃身边的慕兰公主上前提议:“连夜将柔然质子转入御史台如何?”
“我想过这一点,但御史台方面,虽然其台司小吏没有白鹭曹候官这般背景复杂,但上峰之间又纠葛不清,也非万安之地。更为重要的是,押解柔然质子回白鹭曹,也是大家都能够接受的,去往御史台就当另说了。眼下的时间,也来不及了。”郦道元面露焦急之色,“这样,劳烦公主与韩英二位先去后堂质子所居之所,勒束督检候官守卫,一定要确保今夜之安全,我与王将军片刻即来。”
慕兰公主与韩英快步去往白鹭曹后堂。
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王肃道:“郦公是有意支开二人吧?”
郦道元吩咐心掾吏韦泓关闭议事厅门,在廊下严守:“王将军,长话短说。你我二人明明已议定合力将质子放出洛阳,使其面见天子,以期馆案真相大白。为何你故意走漏风声?”
王肃走近郦道元,神情也明显紧张起来:“郦公,如你所说,时间已然来不及了。郁久闾昼伏夜出,潜行奔往天子行在,五日时间都未必够用,再等天子总梳各方情咨,比较下来,又需时间……你要知道,这些时日,给天子秘密上表的,不仅有你我,还有我们的对手。”
“你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郦道元质问。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知道就对谁没有好处。因为郁久闾是坚持要去面见天子,在洛阳城里,如今他谁都不相信。如果天子知晓有人故意截断其面圣之路,你觉得行此欺君大匿之事的人,会在天子那里得到恩赏吗?”
“那你又为什么通报了领军将军?”
“郦公,没有时间细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于领军没有选择,他必须全力以赴,前去追拿,也只有他才有力量保证质子的安全。”
郦道元边听边思,拿起厚袍,笑道:“我明白了。王将军,你这个计划并非临时起意,或者后来才意识到事态紧急,而是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的。你安排禁军出城前去追获,在质子那里,不仅不会暴露自己的言而无信,而且,于领军一方面为摆脱嫌疑,定然会拼命追回质子,另一方面为在天子跟前将功补过,最终成功将风传北逃的柔然质子追获,他也定然会在天子那里,将此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也就替你保守了秘密,你们二人对此,也是心照不宣的。对吗?”
王肃看着郦道元的表情,嘘了一声,故作凄然状:“是。但我没想瞒你这一切,并且只要质子回城,你自然会明白这一切,我有什么必要瞒你呢?我是为郦公好。”
“高。”郦道元伸出大拇指,“以致我最终哪怕已经成了你的谋划的知情人,也不得不为你保密。”
两人会心而笑,冰释前嫌。
郦道元穿好棉袍,走向厅门,半是严肃半是打趣道:“王将军,这些时日,下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这叫一箭数雕啊,这下子,柔然质子不会再对面见天子抱有任何希望,并且数次濒死,他要继续保守秘密的意志,算是被你彻底瓦解了。事到如今,你成了他不得不去信任的救命稻草。”
王肃无奈摇头,做无辜状。
后堂之内,郦道元屏退一切守卫,只留下王肃、慕兰公主与韩英、掾吏韦泓几人。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神色颓然、濒于精神崩溃的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他见众人进来,依次看了来人,当他看到自己曾经求婚不成的慕兰公主,一瞬间不禁眼前一亮,但又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便觉黯然失色。最终,他把目光锁向了立于左侧的韩英,满脸戚然道:“韩参军,你指派与我的两名壮士,一死一散,我也差点死在他们的刀下。真是连累了他们二人。”
韩英这才知道,自己的一位故民已经因为自己的安排而丧生刀剑之下,心头不禁猛然一痛。当夜,正是韩英在燕然馆外紧急接应了乔装逃出的郁久闾洛伦,将其交予两位悦般武士之手,而后他们翻越四夷馆墙而出,又泅渡进冰冷刺骨的洛水,摸黑找到一条地下水道,用准备好的乌兹铁剪铰断了三根水下铁栏,才得以逃出戒备森严的洛阳城池。
而这位柔弱质子给其他几人的印象,却是没有半点的草原狼廷杀气,其浑身气质,反而更像颇受儒佛之道浸染的中原世家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果如郦道元所料,郁久闾洛伦已经完全放弃了面见天子的期望,在逃往天子行在的途中,如果不是太子翊军校尉及时赶到,他已经死在射声校尉一军的铁弩之下。而此前,在他的印象里,在射声中尉蒋闻过突然死于自己扈从手中之前,自己与禁军射声尉根本毫无瓜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但是他又非常清楚,在大魏朝廷里,有人想立即置他于死地。如果再拖延下去,很可能自己所掌握的秘密会随着自己的死亡一同被埋葬。而将他卷入这旋涡的,恰恰就是自己所掌握的机密,而这机密的形成,又是自己一念之间造成的。
镇南将军王肃对于自己出逃的缜密安排,韩英指派壮士的一路舍身效命,又让他不得不对面前的几个人产生莫大的信任感。
柔然王子郁久闾洛伦目光混沌,恍然若失道:“你们也许并不清楚,在柔然王廷中,我其实是一位弱势王子。其中缘由,多方面吧。我生母早亡,当今柔然王廷世子比我年幼许多,但其母深得父王宠爱。我自小是被一位出身于幽燕汉地的乳母抚养,她是在豆蔻之年被柔然大军掠虏至王帐之下的,想来乳母亦是出身世家大族,我自幼接触《易》《礼》,便是在她的口诵熏陶之下。待我成年,又多交好因中原兵乱逃亡草原的士族大臣,在他们的辅佐之下,柔然王帐定年号、重教化,曾有几年,我在王帐诸王子中声望日隆。但当今世子的生母和旧臣,却是在父王面前百般谗言加害于我,说我丢弃祖宗之风,携士人大臣串谋柔然王权,日积月累,父王自是对我戒惧有加。乳母也在年迈之年,被父王无端赐死。其实,离离草原大地,王化与否,祖宗之制变或不变,不是根本。这些说辞,都是由头,皆为欲加之罪,我辩或不辩,都意义不大。关键的,还是王权和朝权在谁手里边。其后,柔然与大魏交好,两国偃师停戈,父王派我来洛阳做质子,本也合了我的意愿。想来我真应一心静诵圣典,在这春有牡丹,冬有伽蓝佛声、水间白鹭的洛阳城,安然于此,不动痴嗔欲之心。但是,我却被潜藏的欲望所蛊惑。权力的欲望,一念之处,即是虚妄。”
几人眼见郁久闾洛伦几度动容,皆默然倾听。
郁久闾洛伦眉颊之间,焕然有明媚之色,他自己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王将军,也许你不信,其实我对茶道也只略知一二。如有来日,你我共摆红炉白瓷,对坐论道,同吟‘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立’,复作新赋,令洛阳纸再贵,岂不妙趣横生?”
郦道元对郁久闾洛伦暗暗称佩,未承想,他对前晋左思诗作如此熟知,并把其个人与王肃二人比作左家二娇女,为尽快喝上沁人心脾的茶汤,急不可耐用嘴对鼎狂吹,活灵活现。一个人落魄至此,竟还如此打趣,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王肃见郁久闾洛伦将自己视为茶中知己,突然心头涌上五味杂陈之感。
慕兰公主虽然不忍打破这位柔情王子的曼妙意境,还是礼貌地开口问道:“王子殿下,后来是何人蛊惑于你?又为何事呢?”她太想尽快知道馆案当天,蒋闻过所陷身其中的,是一桩什么阴谋。
“定州刺史穆泰。”
众人惊愕,在大家的印象中,这是一位刚刚才进入馆案涉案视野,在此案中地位极其次要,而其所涉事件,又让人始终捉摸不透的人物。
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与穆府君相识于两年前,当时他还在尚书仆射任上,在一次咸阳王府举办的筵席上相识,穆府君亦是儒学修养甚高之人。那一日,我与他酒间多有诗赋唱和,自此,他对我馈赠甚丰,哪怕是在他外放定州、转任刺史这一年中,此间两人除了笔墨谈文论赋,并无其他任何交接。直到三个月之前的一日,穆泰突然遣人将我约至北邙山中咸阳王供养的极乐寺工地。穆府君告诉我,他是专为辅助咸阳王兴建此伽蓝而秘密回京,并说这座优胜伽蓝之地,是众位地方刺史、镇将共同为咸阳王出资建造的,他也谈到咸阳王权势炙手可热,他们作为地方大员,不得不挖空心思攀此首辅重臣。对他能够毫无保留地对我说出这样的隐秘之事,我自然感到亲近。然后,他也说出了他们面临的困难,就是各州地方度支皆有困难,无法满足咸阳王之欲壑,但又不忍盘剥州内百姓、镇民,所幸他近日遇到一位奇士,能化铜成金,炼就失传的黄白之术,但苦于点金之药之难得,而这点药之关键,是为昆仑黄……”
“又是石硫黄。”慕兰公主喃喃自语道。
但是没有人发现他们身侧韩英的眼神变化,此时此刻,韩英心头赫然收紧,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悦般商队领袖会向柔然王子提供石硫黄的原因。
郁久闾洛伦满脸的忧思成疚:“也正是这昆仑黄所提供的契机,再次燃起了我对赫赫王廷权势的欲望之火。穆府君告诉我,在柔然二十年前征得的一块土地上,就出产此物。希望我能从中帮忙,搞到昆仑黄。”
“穆泰所提出产昆仑黄之地,为何地?”王肃警觉问道。
“悦般故地。”
这时候,王肃和慕兰公主都望向了郦道元,就在两日之前,是郦道元告诉他们:“故悦般地,有火山,山旁石皆焦熔,流地数十里乃凝坚,即石硫黄。”
他们并没有发觉韩英变得越发心事重重。
郁久闾洛伦继续说道:“虽说起初我并不想参与到此种贿赂宰辅之事,但想来穆府君对我如此交心,其本人又是朝廷重臣,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不关我事,我亦无法改变此种朝廷风气,便勉强应允,说会去想想办法。但当我问及需要搞到多少昆仑黄,穆府君说出数额,也着实让我难办。因为我大体知晓,在大魏朝廷所列的贸易携运禁单中,金银、铜铁、箭弩、军马、硫黄之类物资,皆在其列,只要出入边境,就会严加稽查,虽然小批量可通过商队私带躲过关隘查检,但是大宗出入,是不可能的。”
“穆泰让你提供多少昆仑黄?”王肃问道。
“两千斤。我听闻之后,便一口拒绝了。”郁久闾洛伦接着说道,“穆府君便进而说服我,告诉我请来术士炼金,以所得药金贿赂咸阳王,此计是一干地方大员的共同意志。”
“可还记得穆泰都说到过哪些地方大员吗?”王肃又问。
郁久闾洛伦仔细回忆起来,皱着眉头,将左手拇指放在嘴唇下面来回移动,搜索着:“我记不太全了……有镇北大将军、朔州刺史、恒州刺史、夏州刺史、抚冥镇将、代郡太守,还有前任彭城镇将。”
王肃与郦道元对视一眼,他们看到彼此的表情都像被凝冻住了的城南洛水——镇北大将军元思誉、朔州刺史元颐、恒州刺史陆睿、夏州刺史穆罴、抚冥镇将元业、代郡太守元珍、前彭城镇将元拔——这些大员,不仅出身显宦门庭,更有元氏王侯名列在内,与当今天子皆同出大魏前朝景慕皇帝一系,且多为当今天子叔伯一辈,一个个手握北方诸州镇军政大权,履历颇丰,如刺史元颐,袭封阳平王,又连任怀朔镇将,而今并督河西诸军事。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一股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郁久闾洛伦的心头,使他感到浑身更加冰凉,他沮丧地抬起头来,望着王肃,“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吗?因为穆泰对我承诺,只要我助成此事,他与这些地方大员,联合咸阳王将密表天子,自北方军镇派出十万将士,助我……助我回到草原王帐,夺回本就该属于我的柔然汗位!”
王肃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你就如此轻易相信了穆泰的承诺?”
“他拿出了一份密奏表文让我看,在那份表文之上,先是回顾大魏与草原百年纠葛,而后对我大加赞许,称颂郁久闾洛伦恭俭自居,仁柔爱人,博涉典籍,崇慕王化,是真正能够担负维系中原与草原通好关系的柱石所依。且提请天子放归我回到草原王帐。在洛阳城内,择取中原士人良吏以为智囊协赞与我,在北部六镇并恒、定诸州,同出兵马十万,秘密集结于怀荒镇,在此地扈从我回返草原。于军事而言,大军密出,可撼柔然;于正统而言,郁久闾洛伦为王廷嫡子,如此珠联璧合,雷霆之间,扫荡草原顽冥,佐我登位。长城南北百年通好,如此可定然。在表文的最后,便是以上所述的众位大员之亲笔签署。穆泰应诺,咸阳王收到巨金,作为朝廷首辅,必然会责无旁贷,领衔此奏表。两国百年和好,便是在此一举。
“穆泰也说明了支持我夺取汗位一事,其筹划决断,并非成于一日,而是经过此前与众臣长久的秘密磋商。正因为当前大魏与柔然关系尚且脆弱,所以朝廷才会在北方保留豢养大量镇兵州将,不但空耗朝廷资财,且不利天子集中军备,向江淮挥师,天下一统便是遥遥无期。而草原王廷如果能在我的统御之下雨沐王化二十年,便可与中原同心同德。所以,我才是柔然汗位的最好人选。之所以穆泰长期倾心结交于我,实为由此而洞察我的心意。如今邀我共参献金咸阳王一事,既是因为石硫黄产地为柔然国土,更是因为希望我能用行动表达我的决心,对于进军草原王帐,如果只有外军,没有嫡子的呼应和支持,这场军事行动便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没有效果的,因为大魏只是想在草原出现一位真正从内心亲魏的新可汗。而如果我拒绝参与献金一事,便是明确表达自己对于大员们的合谋之事没有认同,相反,这些北方镇将便对我没有足够的信任。穆泰说,他们需要的,其实是我的野心。”最后,郁久闾洛伦的叙述平静淡然,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这便是要我协助你,去面见天子的原因吧?”王肃听完,感到自己的内心如同浸了冰水,苍凉而无力。因为柔然王子一直在别人的设计之中,甚至他现在之所以被追回,也是出于自己的设计。
“对。”郁久闾洛伦就像被抽空了血液,面色苍白,“我是要去向天子核实,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这份密表上奏。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我必须向天子坦白这一切。因为随着我的参与,我不仅没有收到天子的任何回应,却在我的居所发生了血案,我身边那些来自草原的忠实扈从或被处以极刑,或被别处羁押,就连我自己,也差点中毒身亡。而如今,”郁久闾神情越发低迷,“我在经历过一场厮杀之后,又莫名其妙被追回了洛阳城里。我已经没有活路了,活不成了……”他浑身发抖,如影随形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
“你是怎么把如此巨量的石硫黄运入洛阳的?”王肃还无暇去消弭郁久闾洛伦的绝望感。
郁久闾洛伦望向王肃,稍顿,答道:“我本来是准备传信于身在草原的帐下家臣,要他亲自前去悦般故地完成这趟使命。但我身边的一位亲信告诉我他有办法,因为他的身份就是悦般人,他在洛阳城里结识了悦般籍的骆驼商队,很快,经过他的往来沟通,他们答应在一个月内就能把货物秘密运至洛阳城。”
旁边的韩英一直低头不语,此时更是眉头紧皱。
“但是他们……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郁久闾洛伦突然想起来。
“什么条件?”王肃紧问。
“商队说运送石硫黄之事风险极大。他们提出,希望我能在柔然王廷动员朝廷,说服父王,将悦般的土地划出一半还给流散的悦般故人。我当然清楚,他们是想复国。”
“你答应了?”
“是的。”
“你对悦般人的许诺,似乎与穆泰对你的许诺一样,就没打算兑现吧?”慕兰公主道。
“我……”郁久闾洛伦正想辩解,却想到一件事情,“我最终收到的石硫黄并不是说好的两千斤,少了五百斤。”
“怎么回事?”王肃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我的悦般仆从告诉我,商队进城,是几支驼队分散在不同时间从各门入城的,但是其中五百斤被城门尉查禁羁押了。商队为了使驼队的人马出狱,还为此花了不少的布帛、胡椒去摆平此事,但因为石硫黄是极为贵重的药材,价值不菲,所以货物没有被返还,只是把人和骆驼放归了。”
“这件事情,你告诉穆泰了吗?他明确向你索要的数额是两千斤。”王肃问。
“没有,我骗他说是路上风沙肆虐,有一支夹带石硫黄的驼队在路上失踪了。穆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许久不言语的郦道元再次发话:“看来,中间遗落石硫黄一事的真正详情,也只有拘押了组织走私的悦般商队才能搞清楚,从城门尉入手的话,很难。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其他几人都表示同意。唯有韩英,在听到郦道元的话之后,一阵巨大的担忧再次袭来,但有一件事情,他已经决定了。
王肃当即对慕兰公主说道:“公主,各国商队都聚集居住于城南四通大市,内有一整套服务商队贸易的钱庄、驼圈,想必悦般商队也不例外。明日一早,在大市开市之前,公主可否典拔司徒府卫兵,前去拿获悦般驼队人马?”
慕兰公主点头,同时望向韩英:“韩英也随我去。”
王肃之所以提议由慕兰公主完成此事,是因为他怀疑由公主发现的、一度在四民药局中存放的石硫黄,与这批城门尉查获的货物会有关联,并且公主留有那批石硫黄的物证样品,她可以在第一时间调查清楚此事。更为重要的是,一旦石硫黄的遗落与四民药局扯上关系,便是与药局背后的主使御医高婆罗发生关联,而高婆罗的背后,则是当今皇后。如果这一系列微弱的关系能够串联起来,那么涉及皇后的部分,由慕兰公主出面交涉厘清,则是最为妥帖合适的。
慕兰公主面色变得忧伤起来,她再问郁久闾洛伦:“馆案发生当夜,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扈从要杀死射声中尉蒋闻过?”
慕兰公主所问,才是今晚所来的人最为期待揭开的谜底。
郁久闾洛伦也非常清楚,今夜在此,这个问题是他无法逃避的。他虽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慕兰公主的问话,还是无法抑制地紧张起来,他的双手在发抖,脸上怛然失色,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咬紧牙关,迫使自己能够说出话来。最终,他的声音就像从他的心腹中翻涌而出,突然咆哮道:“人不是我的侍卫杀的!中尉的死,与我根本无关!”
“什么?!”众人惊愕。
郁久闾洛伦咬紧了牙关,两手揪着凌乱的头发,双肘支撑着案几,痛苦异常,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致逼问的众人,缓缓说道:“我的人出燕然馆门之时,蒋闻过已经死了,已经死在馆门前了!”
“为什么你在太子和咸阳王那里,都说是你的扈从错把射声中尉当刺客,夜乱交兵,失手致其死亡?”王肃发问。
“穆泰,还是穆泰!是在馆案发生当夜,提早有两个时辰,他遣来奴仆传话于我,要我如此说便可。”郁久闾洛伦懊恼不已,“馆案发生之前,他便亲口对我说过,我私运禁物入城,囤积大量石硫黄的事情已被射声中尉发觉,中尉其人必须除掉。因为射声尉将官与天子关系极近,一旦天子知情,牵出巨金贿赂咸阳王一案,将引发一场朝廷大地震。不但诸州要员会被天子削夺官职兵权,我这个重要参与者,也会被削夺爵位,以大魏律令严惩下狱。更甚者,我以质子之身,参与朝廷朋党,是为天子之大忌。我一时乱了方寸,他却宽慰我说,人不用我来处理,什么都不用做。”
这一番言语,也就解释了在蒋家宅邸,为何蒋闻过会翻查标记《神农本草经》关于石硫黄的内容,由此又可以想到,蒋闻过发现这宗石硫黄走私案之后,带着诸多疑惑所进行的苦心追踪。也只有上苍才能知晓,在那些独自支撑、辗转难眠,而又屡次潜行夜出的日子里,这位禁军中尉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被算计。而对这一切,作为他的亲人,大家却都毫无察觉。
慕兰公主闻此,心中一阵刀绞,至情至念,泣下交颈,几欲昏倒。旁边的韩英立时将她搀扶住,而韩英何尝不想大哭出来,馆案以来,兄长一直以刺客之嫌蒙冤于世,死得不明不白。
“嗯,也就是说,前有穆泰向你承诺什么都不用你做,临机却遣人告诉你,如何应对台司关于此案子的审讯。穆泰与你的当面交谈,谈及必须除掉中尉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王肃问道。
“馆案之前数日,大概六天前。”郁久闾洛伦言讫闭目,仰天道,“我不杀中尉,中尉却因我而死。我还亲手把我的侍卫送到刀斧之下……”
对于慕兰公主与韩英来说,数月以来,伤痛之河的尽头,是一个更为冰冷的洞窟。
馆案之谜,眼看已经水落石出:穆泰才是杀死射声中尉的真正元凶,一路来,他两次成功利用了柔然王子的怯弱恐惧,不仅通过柔然王子顺利得到了悦般石硫黄,向咸阳王纳入巨贿,又在可能败露之时,残忍杀死了事件的发觉者。而面前这位王子,则俯首贴耳走出来,主动去充当嗜血虎狼的替罪羊。而天子宠臣、当朝第一宰辅咸阳王元禧,还有那些手握重兵的州镇大员,则是舔食撕咬中尉血肉的狼群一员。
王肃突然又问郁久闾洛伦:“石硫黄入城之后,最开始是存于何处?”
“就在我居住的燕然馆库房内,是穆泰交代先存此处。他分析说因为四夷馆区为天子御批的臣服王公、藩国贡使常居处,平日从来没有司州府或洛阳县的官兵曹吏进馆搜查。并且这石硫黄又是为咸阳王之事所备,只要过了城门尉稽查,进到城内,即便有什么麻烦,他也可以通过咸阳王解决。”
“他什么时间把石硫黄运走的?”
“馆案发生之后的次日夜间,也是那名家奴带人前来的。”
“他是否对你说过,石硫黄将转运至何处?”
“我没有主动去问。我不想再知道太多。”郁久闾洛伦颓然答道,“但是他的家奴告诉我,穆泰已经秘密回到定州治所中山,要我对任何人都不许提到穆泰曾来洛阳。”
“噢?穆泰回中山,他是否提前告知过你?”
“没有。”
王肃在堂中踱了两步,回身面对郦道元,沉吟道:“穆泰是情急之下,仓促归州。”
郦道元思索片刻:“为何王将军如此笃定?穆泰归京、去京,皆是秘密行事,即便他与王子有所合谋,也不一定会将所有行踪告知王子。”
王肃摇了摇头:“我的断定,并非源于他未当面告知离京返州。而是根据前后时间,他在五六日之前即通知王子:射声中尉须死,并且告诉王子他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保守秘密、严加看管石硫黄。这个时间点到馆案案发的时间过长,而遣人来告诉王子如何应对台司问询,却只是提前了两个时辰。而运走石硫黄,也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二天夜里。郦中丞,你或许觉得是隔了一日白昼的时段,其实是当时燕然馆已经被太子府兵马和州郡兵卒共守,也只能在夜里才能寻找到时机。也就是说,虽然穆泰提前明确通知了王子,射声中尉会为他的发现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穆泰并不确定中尉具体的身亡地点。试想,如果亡于别处,当然郁久闾王子是没有必要出来做证的,但中尉是在燕然馆石狮之侧被击杀,他就必须让郁久闾王子出来有个说法,才能对付得了司州衙门和太子留台的双重质询。”
“王将军的意思是……穆泰是临时才决定,要于当晚在四夷馆下手谋害中尉?”郦道元蹙眉。
“不,他不是临时才决定,他是临时才知道。”王肃语气果断,背过手去,稍顿片刻,“你们再想一想,次日夜间穆泰紧急调运硫黄,他当天才急忙潜归中山。如果是出自他的谋划,他会如此慌乱吗?”
众人恍然大悟,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是独立于穆泰的,或是不受穆泰控制的——而这个人,才是直接杀死射声中尉的元凶。他与穆泰都想置蒋闻过于死地,但是在何时致死、何处击杀方面,他们的想法或做法是有分歧的。以穆泰的意愿,他是不愿暴露石硫黄的藏匿地点燕然馆的,这便是他起初承诺郁久闾王子只需冷眼相观的原因。而他最有可能潜归定州的时间,很可能就是在馆案发生的次日辰时城门开启之后,这是他所能出城的最快时间;而他遣人冒险将石硫黄调出的时间,也是他能做出反应的最快时间。第二天夜间,巡守燕然馆的两支守卫,一为隶属太子留台,二为司州府衙——而咸阳王兼任司州刺史一职——石硫黄的紧急成功调出,显然得到了咸阳王属下的配合与支持。
“王子殿下,馆案发生之前,你是否接触过什么可疑人物,或者说,是否接触过与馆案有关,但很有可能其人并非隶属于穆泰一方的人物?”王肃上前再问。
听了王肃的分析,郁久闾洛伦也意识到,事情很可能比自己原想的更为复杂。他原来只想尽快面圣,将所知的一切密谋、自己所参与的一切罪状,都在这位圣明的陛下面前坦白出来,而如今他发现,自己所涉入的,只是大网之一角。郁久闾洛伦在榻上坐直,拼命地挠着后脑勺,似乎用力地抓挠,能够将脑中的人和事一点不剩地抓出来、剥开来。直到头发被揪掉了一大绺儿,郁久闾洛伦才大拍了一下案几:“我想起来了!”这是王肃与其结识之后,唯一从他的脸上看到的笑容和光亮,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有一个禁军尉卒,对!是禁军,他的甲胄制式与这次捉拿、袭击我的第一支禁军一模一样……某日暮霭初至,我的侍卫在燕然馆回廊之下看到了他,他只说是奉内宫懿旨,前来燕然馆请邀吐谷浑王子与家眷前去禁中赴宴,吐谷浑王子确实也住过燕然馆内另一院落,但因他比我早至洛阳一年,在此前月余,已搬入天子专赐给他的位于慕化里的新造专属府邸。属下侍卫盘问他的时候,我恰从廊下路过,撞见此事,但这位禁军很快就拱手出馆了。当时……也不能说我毫不在意,毕竟馆内存有朝廷禁品,但因四夷馆内常有大内宦官、王公仆从送帖请宴,各国贡臣、使团及其女眷,与廷臣之家也多有各自的交往,我只目送该位禁军出馆,便回堂又去临摹碑帖了。”
“可还记得这位禁军的模样?”
郁久闾洛伦再思:“倒也长相朗俊,典型的供职于官家的军卫气质,嗯……对,眉上,似在左眉之上,有一片浅赤的胎记,应是胎记……”
“是崔宪。”慕兰公主冷冷地说道。
在座的诸位,也只有公主见过崔宪其人。一时间,整座厅堂鸦雀无声。
最后,王肃对郦道元道:“郦中丞,时候不早了,不如先送王子殿下回归住处吧。”
“好,今晚就暂居我的公寮。”郦道元将厅外守候的韦泓叫进,吩咐将郁久闾王子带离,并强调一定加派人手严加防范。
郁久闾王子带着无尽的狐疑与悔恨拱手离去。
郦道元对王肃说道:“我想王将军已经有了答案了。”
王肃目光如电,缓缓道来:“射声校尉元洛平!”
“元洛平,”郦道元慢慢重复这个名字,稍作思忖再道,“为何王将军会排除他与穆泰合谋的可能呢?”
“前面我已经说过穆泰不可能与这位直接的杀人元凶合谋的依据。如果郦公还是觉得单方面的原因不够充分,那么,各位细想,从元洛平的角度出发,其实也有一个他也不会与穆泰合谋的证据——”他望向慕兰公主。
“将军所指,是否为元洛平向司徒府告发,曾在铁作场内发现马镫一事?”慕兰公主说道。
“正是。”
“噢?请公主说来听听。”郦道元转向公主。
火烛跳动之下,不掩慕兰公主的秋水明眸,仍满含难以承受的痛楚。她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轻轻拭去面颊泪痕,慢慢说道:“元洛平为将河阳秋围期间,蒋闻过负伤的责任引向领军将军于烈,主动提供了蒋闻过的马镫被人为损坏的证据,而这只损坏的马镫,是他在铁作场中找到的。这座铁作场,又是穆泰他们捣鼓炼金的场所,如果元洛平与穆泰有共同的谋划,他就不会故意将此敏感地点暴露出来。正是他的这一刻意地向司徒府靠拢,意图再提供证据将于烈置于绝境的举动,才使得郦中丞决定火速派出白鹭曹候官,将铁作场监缉拿审讯,我们才得以掌握穆泰与黄腾之等人在铁作场炼金一事的证据,穆泰才由此进入我们查案的视野。”王肃之所以将话题引向慕兰公主,便是因为不忍看着公主在那里黯然落泪,陷入痛苦的旋涡,鼓励她说出只言片语,兴许会使其情绪转移些。慕兰公主继续说道:“很明显,二人至少在馆案之前,并不是同谋关系。不但不是同谋,听王将军适才的分析,慕兰觉得与真相颇为贴合,很有可能,元洛平是通过崔宪,或只是指派了崔宪——这一点目前还不能够了解详情,但是他们掌握了燕然馆内藏有石硫黄一事。也就是说,穆泰伙同柔然王子走私石硫黄一事,是败露在了元洛平手里。但元洛平并没有告发穆泰。那就说明二者有某种程度上的共同意志和诉求。并且还直接将知情人之一的蒋闻过谋害于燕然馆门前……”说到此处,慕兰公主拼命地抑制自己的个人情感,“而此命案的发生,完全有可能将石硫黄的藏匿之地燕然馆暴露于众人之前。元洛平如此处心积虑,欲发而不发,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是将石硫黄一事视作把柄,在威胁、恐吓穆泰。”
众人听完,纷纷表示认同。又见公主虽然眼中强抑晶莹,所说的话语却是丝丝入扣。公主内心如此坚强,所经之事又这般无力回天,大家无不在内心颇感佩服。
此时此刻,已是新一日的凌晨,丑寅之交。
郦道元亲自动手,再去剪烛,回身坐下:“公主,王将军,依二位看来,是否立即羁押元洛平?”
慕兰公主望向王肃,等待他的决断,她历事愈多,愈是发现:凡物,并不都是非黑即白;凡事,并非都要立即出手,让射出的箭多飞一会儿,有时会更好。
王肃两眼亦是满含血丝,他对这个问题的思索,早在郁久闾王子离开之前就开始了,到现在,看那情形,应该已经得出了结论。
“如不出我所料,天子废黜领军将军于烈的诏书,将在今日午后进入洛阳城。而同一份诏书中,一定会有新的领军名单补上。大家都非常清楚,现任骁骑将军元越、射声校尉元洛平,二人都是最为炙手可热的人选。”他说此话时,大家都望向了慕兰公主,也就是说,天亮之后,她的兄长是有可能擢为新的领军将军的,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背负着一连串的命案与阴谋的嫌犯元洛平。目前来看,是他们二人的合力,将这位六十岁的领军统帅拉下领军之位,到底谁会是最终的补缺幸运者,只有天子一个人知道。王肃继续说道:“大家想过没有,如果天子诏书将射声校尉元洛平提为新领军,司徒府是否真的有权力将这位刚刚任命的领军将军缉拿?”
“那么,就让白鹭曹来做吧,众所周知。候官只听命于天子,白鹭出马,即便朝中大臣私下有非议,禁军各部也不敢不从!”郦道元道。
王肃点头,再道:“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是无论是司徒府还是白鹭曹前去拿人,都会给朝臣造成天子无法及时掌握朝局的印象。近臣不可能持了一份诏书回京,只念前半段的废黜,不念后半段的任命。而天子新任命的领军将军眼看已经身在白鹭曹刑房之中。”
郦道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难办:“方才王将军所说,是关乎天子颜面,但是你是否想过,如果元洛平荣升禁军统帅,手下可是有二十万羽林虎贲。他身为射声校尉,已经是上下其手,多有阴谋,如果再居高位,一定会撬动更多资源来为己服务,掩饰消弭其罪行痕迹!王将军,当断不断,可是养虎遗患,将军此前的诸多查审,说不定将付之东流。”
王肃摆手,而后两手交叉,目光直盯着面前的烛火:“我有一种直觉,我认为应该留着元洛平!”
这句话,在座众位听在耳畔,几乎不敢相信是从王肃口中说出来的。一向以多重事实进行缜密推理、以多种角度进行论证聚拢的王肃,怎能说出这种玄之又玄的话语?。
“王将军,你这就……”郦道元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虽然我相信其他重臣也有参奏于烈将军的表书上呈天子,虽然骁骑将军元越有呈恒州地方收集到的其子于祚为乱州郡、于烈本人任用巨量亲信的表文,但我也给天子有本密奏。我已经将我掌握的信息全数奉交陛下,我向天子表明的意见只有一个:于祚跋扈恒州或为真,但谋反之事几为构陷之罪,于烈将军管束禁军有失察之责为真,但并未主动参与京城诸案。至于是否结纳朋党,则需天子自为圣断。于烈的反面便是元洛平和元越。考虑众臣汹汹之口,领军将军于烈会被废黜,但是如若天子通过掌握的各方信息做出恰当裁断,我则有预感元洛平似乎也不会被提拔为新的禁军统帅。”
“王将军,你这是在说服自己不去缉拿元洛平,你方才还在说元洛平如果胜任领军一职的后续事情。说到底,你还是在相信自己毫无根据的直觉。”
“直觉,往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王肃的话语越来越难以说服大家,众人都摇头。王肃见状,略微合眼,沉静说道:“那么,请众位说说看,元洛平为何要去刺杀将作大匠?”
大家似乎猛然被点醒。
“为了嫁祸给于烈将军。”
王肃睁眼:“郦中丞,你这个解释,说服不了我。正如我的直觉,尚且无法让你完全信服。你之所判,很可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他呼出浓重的鼻息,双目动若幽火,“无论如何,请你听我这一次。如有闪失,王肃将以官爵与项上头颅,一并担责!”
三人从堂下步出,道元送别。初而四围静寂,猛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凄厉惨叫,令人脊背发凉,三人闻声驻足,越过杂树掩映望去。
郦道元摇了摇头,竟露出无奈状,解释道:“候官们还在刑审犯人。”
王肃见四下再无他人,转过头去,压低了喉咙,对郦道元忧心忡忡地说道:“郦中丞,这白鹭曹……也真该更张整肃了。百载以来,千余候官,超然于正常台司之外,为获大案要案,无论廷臣、布衣,严刑峻法,捕风栽赃,无所不用其极。百姓道路以目,噤若寒蝉,这可不是盛世该有的情形啊。”
郦道元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足下所言,也正是在下的忧心所在。候官行事诡秘,就连我这长史都不能明察其真实行径,更莫说……莫说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了。白鹭曹直属内廷,超然于三司、兰台之监察,此风之成,非朝夕之间,扼其源头,必须令其重归百僚序列。天子此次诏我这位御史中丞代领白鹭长史,想必也是已洞见其害。”
王肃点头:“郦中丞,忙过这段时间,你我倡议朝中正直,联署上表,请求天子准许,给这庭院深深的白鹭曹来次大换血吧。末将日前尚且领有都官尚书左仆射之职,也不能辜负天子的这份恩赏,其职有参与朝政之权。”
“那也不能浪费了我的女尚书之职,我亦署名。”慕兰公主也道。
“下官求之不得!”郦道元拱手拜谢。
白鹭曹出来,跨上马背,抬首去望,先见东南偏东,已现太白,天似穹庐,星汉满缀,银光点点。
王肃令各自栖身,作短暂安歇。
在护送慕兰公主回去的路上,韩英前后望了望,忽然小声对公主说:“姊姊,拿获悦般商团的命令,是否可以推迟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