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天色即曙,红日将出。
高天四围,朦胧依旧。但在洛阳城内,东、西、南三大市之坊门亭楼之上,齐时发出了咚咚鼓声。
今、明两日,为给都畿百姓留出充分的年货采买时间,三大市开市时刻,都比平日提早了一个时辰。与之相应,郭城、内城诸门亦隆隆开启。城郭内外,皆是张灯结彩。横跨洛水之上的永桥,很快挤满了过往的人群。
在各大市之内,那些售假面胡人假面狮、虎头帽子虎头鞋、猪头羊蹄、胡椒八角、花灯布帛的店铺,则在开市之前的半个时辰里都已经挑灯码好货品,早早准备停当开门迎客。
没有人注意到,在城南四通大市的三门青石牌坊之下,随着出市的人群,挤出了几个杂役模样的人。他们急匆匆,又向北挤过永桥,与成千上万急于在元日之前奔回家中的近畿小吏、百姓一同消失在晨曦之中。他们则北上经由黄河渡口小平津,直驱苍茫的太行群山。
直到两三个时辰之后的巳午之交,慕兰公主才下令,自司徒府点拨卫卒六十名,由韩英、汐月带领,前去四通大市商队集中的客栈缉拿悦般商队领袖。
在永桥之上,有一支手执天子旌节、胯下坐骑呼哧地喘息出白雾的人马雁行过桥,北指铜驼大街。一时间,飞沙走石,路上行人和司徒府兵都各自避让。
这一队人马之中,最为显贵者,为朝廷尚书令、当今天子六弟——彭城王元勰,在天子诸同胞兄弟中,彭城王年轻温顺,在容貌上与天子也最为相仿。天子外出,彭城王常伴车驾左右,遇帝有疾,更是昼夜不离其侧,饮食必先尝而后进,蓬首垢面,衣不解带。
他带回了一份自天子归京途中行在发出的诏书。
彭城王径入尚书台。
马队其他随从,为首者乃天子近侍首席长官、大长秋白整,携有一众褐衣宦官,宦官并不下马,在铜驼大街两侧迭次分向四出,他们前去传唤太子元恂、咸阳王元禧、领军将军于烈、河阳王元灿、公主元慕兰、镇南将军王肃、骁骑将军元越、射声校尉元洛平、御史中丞郦道元,赴尚书台听诏。
众臣应命,火速赶来。
只见大长秋白整攘刀厉色,立于彭城王元勰之侧。彭城王与来人逐个颔首,而后正襟宣诏:
今迁都甫尔,北人恋旧,南北纷扰。
领军将军于烈受任前朝,荣宠隆赫,父参王政,入执禁军,委以腹心,子据大邦,礼盛外姻,势均戚里。道隆三子,礼成五孙,岂不善哉,可不美欤!然,于烈擅行国政,排黜懿亲,并勒禁军不力,羽林虎贲多涉不法。其长子于祚,居恒州为刺史别驾,不念国恩,神志骄傲,不勤职事,欺蔑台衮,蜂虿有毒,敢行反噬。次子于登,官居太子留台任翊军校尉职,肆此骄暗,凌傲百司,擅调翊军出京。
卿等父子三人,亦应大辟,念于氏一门,有功于既往,今,朕从轻惩处——
解于烈领军将军官节,黜一切受赐爵位,冠服禄恤尽从削夺,即日贬为庶民,可以白衣之身,守河阳马场。若三年有成,还复本任;无成,永归南亩。
另授任城王元澄天子旌节、铜虎、竹使符、御仗,北上行恒州事,携虎贲禁军六十北赴平城,直往擒拿于烈长子于祚。若已强盛,可承制发并、肆州兵击获之。元日之前,无论生死,押廷尉大狱!
次子于登,黜太子翊军校尉职,迁洛南少室山辕关,以什长微职充任巡卒。
领军将军于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天子决断,仍是不免震惊。眼看于氏一族,前一刻还是父子齐受皇恩荣宠——无论是在京都洛阳还是在故都平城,个个盘踞军政要职,出入朱轮华毂——瞬间皆已为白衣罪人。
彭城王元勰继续宣读:“同诏,彰表骁骑将军元越,前持节巡察北境八州,历时两月,不辞劳顿,抚苍生慰百僚,恪尽职守,无惧火水,兴利除弊,使国境宴然,百姓沐圣德,有大功于社稷,擢摄领军将军职。
“又诏,拔射声校尉元洛平为左卫将军,襄赞协理领军府诸事宜。
并有诏于镇南将军王肃:
“归化降臣王肃,”当王肃听到彭城王念到诏书中的这句话时,顿时脑间“嗡”的一声响,几乎晕厥在地,而其他重臣也都将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的脸上,大家听到天子在诏书中如此称呼王肃的时候,比听到于烈削夺领军要职更加惊愕。自从王肃北投,天子诏其陪侍帷幄,言兼昼夜,对坐纵论古今之治乱,时政之得失,事多听允,几有相见恨晚之感。降大任于其身,人所共知,为何今日天子突然以如此的口吻传诏于他?
稍顿之后的彭城王元勰继续朗声读诏:“卿家,向遭岛夷伪主戕害,自弃暗投明,朕不以为疑,念其身出琅琊高门,谙于兵书儒学,待之若旧,荣其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卿到省之初,甚有善称。比来不爱身羽,节亏忠荩,居机衡之右,无勤恪之声,有阿党之迹。今,竟纵汝旧家老奴结交南虏战将。卿愚惑,正由恋旧,非有深谋远虑,为此陋计耳。圣朝恩法并举。即日,罢黜罪臣王肃镇南将军职并一切官爵,收押白鹭刑房,委候官考究查实。
“御史中丞兼候官曹长史郦道元,弹劾不避强御,朕或欲宽贷者,卿辄争之。王侯贵胄见卿,尤不能不惮,何况罪臣。王肃预通敌将、怀贰谋叛一案,著卿严正刑书,不孚朕望,以彰朝廷恩法。”
寥寥数言,瞬息之间,镇南将军王肃亦是从云端重重跌入深渊!
王肃心头痉挛,不明所以。众人各怀心思,但皆是震惊无比。
并有诏于河阳王元灿:命其全权审理四夷馆案,廷尉少卿女官元慕兰、御史中丞兼白鹭曹长史郦道元尽心协理,限新年元日之前,务必结案。
而这一时刻,已是太和二十年腊月二十八日未申之交,透过尚书台大堂的窗棂,可以窥见日已西坠,而距离天子规定的结案时间,只剩不到三日。
诏书宣读完毕,有人欢喜有人忧,众人恭谨再拜天子,口称谢恩接敕。
彭城王元勰将诏书付台存档,并命曹吏撰写官文,立即通告各衙。
他告诉众位或升或降的朝臣,天子行在已至汴水,正与随从大臣和地方州吏实地勘察山水地势,筹引黄河入汴水、引汴水入泗水、再达淮水之军国大计。彭城王元勰以个人身份拱手礼与众位:“通渠于洛,南北联通,南伐之日,下船而战,犹开户而斗。天子不避寒暑,经国万机,神州一统,指日可待。还望诸公同僚,勠力同心!”
诸臣再呼天子圣明。
彭城王元勰留下将被收押入白鹭刑房的王肃、负责监禁的白鹭曹长史郦道元二人在堂,并命大长秋白整与虎贲六人押解前领军将军于烈前往别室候训。
余者各回衙司即刻赴命。
刚刚回过神来的前镇南将军垂头无语。
彭城王元勰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叠书信,慢慢铺展开来,递于跪伏在地的王肃。那几张书信所用纸张,与通常的霜白麻纸不同,呈淡淡的青绿色。一旁的郦道元知道,此为苔纸,乃是南人以水苔精造而成,并在成纸未干之时,在其表面施草木胶剂,再经磨光,可防湿气。
王肃定睛细看,信的抬头为“萧衍顿首王将军足下”字句,他心头又一震,“萧衍”——莫不是与自己在南方前线对峙的南齐镇将萧衍?
在去年,镇南将军王肃带甲二十万,堑栅三重,力攻义阳,南齐萧衍引兵救义阳,去城百余里,畏大魏兵强,不敢进。更为重要的是,王肃北投大魏之前,在建康城里,他与萧衍有着颇为密切的过往。如今,萧衍又领受萧齐建康朝廷之命,都督齐境西北诸州军事,往来于新亭、白下之间。
王肃再往下看,顿觉五雷轰顶:
得知无恙,幸甚,幸甚。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
昔琅琊王氏一门,遭遇圣朝先君圣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尔后,将军父兄惨然罹命,其痛也哉,其悲也哉。而今思之,以仆愚见,此往事之铸成,因缘有三:一者主上新登大宝,诸州为乱,主上不自安,以致有妄猜忠臣之心;二者奸佞左右离间;三者,尊侯妄动,而举重兵。
将军平心衡之,王家一门,岂真无责咎乎?
将军奔亡就虏,实属无奈,朝野共知,主上亦多叹息失才,扪心省察。
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况事发之时,将军身居建康,在京为官,本无父兄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返,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妻子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
将军独委颜借命,驱驰毡裘之北虏,宁不哀哉?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嬖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
方今系颈伪邦,悬首藁街,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不亦惑乎?
四时若春,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当今主上圣明,天下安乐。唯北狄野心,窃踞成周王宅,欲延岁月之命耳!待圣朝吊民伊洛,伐罪河南,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
萧衍再拜。
王肃读毕,惊悸之余,真相大白,竟有瞬间的轻松之感。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封文辞优美、情真意切、打动人心的“策反”信文。信中所述,关于王家如何在南方齐朝遭遇灭门劫难,其分析不无道理,既有南齐皇帝新登大宝之际的惶恐不安,也有父亲为求自保匆忙起兵的原因——事实也正是如此,刚刚篡权登位的新主与重兵在握的权臣,他们永远是不可能信任对方的,是必然相互猜忌、彼此防范的——其间的权力逻辑,没有对错,只有输赢。“四时若春,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南国美景,多少次飞入王肃夜梦之中,而这样辗转难眠的夜晚,恰恰真的是如信中所说,是牵挂着家眷儿女。而直至收到这封书信之前,一直无声无息的妻子骨肉,还不知生死。“将军松柏不剪,妻子尚在”,着实令王肃感到莫大的安心与欣慰。“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此时此刻的王肃,何尝不像一只鼎镬中的将死之鱼、一只命运堪忧的羔羊?
彭城王元勰见王肃仍是垂首不语,一边俯身将其搀起,一边不住摇头,不无痛惜地说道:“将军,怎可如此颟顸,把事情弄到这般境地?将军前受皇恩,当阿衡之任,经纶夷险,蒙遗爱之誉,其不美乎?”
王肃猛然回神:“彭城王……我……”
郦道元拱手,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彭城王元勰:“敢问尚书,这信,是哪里得来的呢?”
彭城王元勰忽然哈哈大笑,此笑如此唐突,使得旁边的两人都感到一阵莫名。
“郦中丞,郦长史,”彭城王转向郦道元,连着叫出了他的专兼职位,“你问我的话,也正是天子要我问你的啊。”
“这……”郦道元瞠目。
“此封苔纸书信,正是白鹭曹候官秘密上呈于至尊行在的。”彭城王元勰微笑道。
郦道元闻言,立即想到了在白鹭曹中堆放的大量尚未阅及的卷宗,他惶恐跪伏:“微臣节制候官不力,怠于曹事,还请天子、请彭城王殿下恕罪!”
彭城王元勰摆手,再点点头:“郦中丞,天子也跟我说了,郦卿于此事,确有责任,但尚且构不上罪状。白鹭之设,已有百年。上规王侯,下束百姓,直隶天子,于社稷安危,确有其功。但私立公堂,滥设名目,栽赃忠良,施肉刑、戕无辜,是其大弊之处。朝野共知,太和以来,白鹭之制,业经多番鼎革,候官编制已由前朝五千,减至今日五百,却仍是百弊丛生。疆臣通敌此等大事,个别候官秘密行事,已经破获,该曹长史却对此案一无所知,此非圣朝之常事。天子于此等事情的旨意,在诏授郦中丞赴任白鹭曹长史之时,已经非常清楚,中丞务必将白鹭曹务划拨御史台的进度加快起来。”
“微臣遵旨。曹事之根本,在于人事。郦道元即日即启动厘清曹内权责之事,廓清曹务。并将曹内正审之案,予以分类,将不涉朝廷根本之常案,分项移交与兰台、廷尉、洛阳府县。”
“如此甚好。天子并有口谕,自此之后,天子不再接受白鹭曹候官秘呈,曹内大案,全归御史台辖制,由御史中丞划一上禀。”
“谢天子隆恩,微臣定当如履薄冰,不辱皇家威严。”郦道元当然明白,天子有意将白鹭曹从内廷剥离,于公,是圣明天子之举,于私,则是天子在加重郦道元这位御史中丞手中的权责。
彭城王元勰忽然转向王肃,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将军,本王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王肃有负天子,枉顾皇家恩隆。”王肃再次深深跪伏顿首,说罢之后,不再言语。
旁边的郦道元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位身负荣宠的南朝降将真的会通敌吗?从书信的真伪上来看,信纸来自南朝,定然是不会错的。再从内容上判断,洋洋洒洒,文辞纷飞,表达的意思主要就是萧衍劝降王肃重归南朝。如果只是这一层内容,王肃倒还好去开脱,敌我双方,相互劝降,甚至书信离间对方君臣,本为常事。郦道元忽然想起王肃府上庖厨用人误尝河豚致死一事,这两件事情会不会有着某种关联?
想到这里,郦道元再近前,小声回禀道:“殿下,日前王肃府中曾有用人去四通大市买鱼,十分蹊跷,冬日腊月,竟购得南方河豚,归家之后,厨人烹煮不当,竟在尝食之后死于非命。朝中皆知,王肃长于江左水乡,喜茶嗜鱼,偏偏后来那卖鱼的人,找寻不见了。这封信,会不会也是有人故意中伤陷害王将军……”
彭城王元勰侧身倾听,缓缓问道:“竟有此事?”他转向王肃,“王将军,你这始终缄默,本王也只好提醒你一下,在四通大市中,有家百纸坊,坊中有位方姓老汉,你可熟识?”
王肃这才想到,因为公务缠身,自己竟有好久没有去探望二老了,也没有他们的音信了。
“方姓老翁及老妪者,为我建康旧府的两位老仆。”王肃见此,只好坦言。
“主家弃暗投明,仆家千里迢迢,追随至此,主仆有情,本为古今佳话,王将军为何不将二人收归洛阳府上?”此刻的彭城王元勰表情阴冷。
王肃的喉咙蠕动了一下,对于彭城王的这一质问,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真实想法是:在南朝建康,王氏一族历经司马氏的东晋、刘氏的南宋、今日萧氏的南齐三朝,曾几何时,何等荣耀,朝夕之间,却是合家丧命,殃及奴仆,遗枯骨于道边。他自己在北朝大魏,不过单枪匹马,他再也不想在宦海沉浮中牵连这些无辜的旧府老人,只是资助他们在这风云诡谲的乱世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就好。
“回彭城王,方姓老仆前遭王氏一族变故,来寻旧主,因他夫妻二人在建康伪京经营过制纸的作坊,有此活命的技艺,便只是讨要了几匹绢帛,在四通大市开起了这座百纸坊……”王肃的说法虽然勉强,但也算说得过去。
“王将军,你可知道,你的这两个老仆已经不在人世?”
“什么?!”王肃忽然眼前一黑,斜身瘫倒在地。
旁边的郦道元也是一脸的愕然。
“郦长史,这个事情,你还是要回头调查下白鹭曹的众候官。王将军的两个家仆,已经死在了白鹭曹的刑房之内。这封书信,据候官禀报,便是在龙门山的石缝中找到的。候官是在龙门关隘抓获他们的,据说是刚从南阳北归。”
王肃强忍着心中的剧痛撑着半边身体,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殿下所述,可当真?”
“千真万确。”
“草菅人命!”郦道元亦是怒不可遏。
王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到头来这两位劫后余生的老人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牵连之下。
“王将军,本王问你的话,你至今没有正面回答——你可曾给萧衍去信?”
王肃瘫坐在地,他抓着已经被去掉冠带的头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去过。”
“啊?!”郦道元惊出一身冷汗,“王肃,你!”
旁边的彭城王元勰却是不疾不徐:“我再问你,为何北来许久,你仍旧不曾婚配,孤身一人,想必南返之情愫,并非一日一时了吧?”
王肃怆然闭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两股泪液从眼角流淌而出:“请彭城王转禀至尊,罪臣之所以多次婉拒天子指婚高门,只因王氏一族,家破人亡,只遗肃一支,妻离子散,兴许尚存于世,此时婚配,实有不忍。前得消息,得知乱军之际,肃之妻子三人,被萧齐镇将萧衍捕得于淮泗之间,而今囚于萧衍大军驻地。王肃明白,只要我再执天子旌旗,披甲上阵,与之对阵,萧衍必以肃之妻子为质,要挟于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之去信与萧衍,内有三意:其一,感谢萧衍于乱军之中救我妻子;其二,申明君子大义,两军对战,我为圣朝天子效命,彼为乱主死身,战则战矣,死则死矣,各得其所,若以幼童女眷为战阵人质,非名将之所为,必为天下为后世所耻笑。如若萧衍一意孤行,肃亦怀大义灭亲之志,必不为其胁迫;其三,是为劝降萧衍,南朝僭主,利令智昏,枉杀功臣,血屠父兄,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为圣人之训,望萧衍及早迷途知返,以免有朝一日引火烧身。”
“这居间送信的信使,便是王将军府上的方姓老仆,对否?”彭城王问。
王肃再次惨然点头,他忽然又抬起头:“彭城王,去信之事,一者,因老仆在淮、泗之间多有公府家丁旧识,故主动请缨代为转送;二者,存世之人,也只有老仆才认得王家内府家眷,也是为探听虚实,不为萧衍诓骗。但复信之事,必不为老仆所为,想那建康王家,亦为高门大族,府吏也算见多识广,见其信文,亦晓其利害,必不会将此有可能陷主家于不仁不义的复信带回洛阳。定有人陷害家仆与王肃,家仆二人殒命于此,还望彭城王代为启奏天子,为其申冤!”
彭城王元勰若有所思:“这信文的纸张,并非我朝所有,想来在江左也算是一般人家不曾见过的奢物。”
“彭城王,想得此纸并不难。百纸坊中必有其物,可请郦中丞前去查找。”王肃提议道。
彭城王元勰看了看郦道元,郦道元摇摇头:“即便是有,想必也是查无对证了。如果其后有元凶,敢于栽赃于王将军的,该是怎样的阴险胆大之人,怎会可能放弃这样的细节?可叹二位老仆,也是……”他本来想说“死无对证”四个字,却没有说出口。
过度的悲伤,也许真能激起一个人的胆识和勇气,但也能够降低一个人的智商和谋略。此刻的王肃便是后一种情形。
彭城王元勰再次起身,扶起王肃:“王将军,我之所问,亦是天子所问,明白吗?”
“罪臣明白。”
郦道元的内心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想不到自己刚刚上任的白鹭曹已经展开了这样大的动作,而这一切,背后的主使人又是谁呢?他忙不迭上前:“殿下,可否向卑职透露上禀此密奏的候官姓名,我好去按图索骥,查出真相。”
彭城王叹了口气:“皇兄并没有言及于此。”
“这……”郦道元这就犯难了,难道天子是要考验自己这个新任白鹭长史的为政能力吗?
王肃见状:“彭城王,郦中丞,斗胆妄测圣意,至尊之所以没有告诉殿下候官姓名,或许是,没有必要说。”
“噢?”彭城王诧异,“王将军的意思是?”
王肃经过短暂的情绪调整,虽然心有悲戚,但眼看是满血复活:“殿下请想,其一,我家中老仆已死,死无对证,其南去淮、泗之间,必有沿途关防为证,这是对我极其不利的。我看这书信,与萧衍字迹极其相仿,说实话,我亦是不能辨其真假,其为对我不利的因素之二。其三,即便知道候官姓名,其情报网络遍及各州,能够如此大动干戈构罪于王肃,必不是候官这样的明面上的探卒,很可能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情报的真实源头。郦中丞如果大动干戈于此没有根据的事情上,去追查候官,反而会激起候官抱团抵触,这与郦中丞接下来的整肃白鹭工作,是极为不利的。天子既然已经降罪于我,定然是有了圣断。王肃领诏前往白鹭刑房,接受进一步的讯问即是。”
“王将军,你的意思是——天子之意,想静观其变?”郦道元似乎也已经有所体悟。
旁边的彭城王元勰故意咳嗽了一声,他大概不想参与这类讨论,或者感觉在臣下对天子圣意进行如此的讨论之时,自己不宜在场:“王将军,且委屈一下,随郦中丞同回白鹭曹吧。时间紧迫,本王今日还要再出京畿,明日再返汴水,回报天子。”
“彭城王,天子东巡归来,是否还是从虎牢入洛,我等众臣,几时前去郊迎天子车驾?至今秘书监尚未通知诸衙司。”郦道元说道。
彭城王顿了一下:“哦,时近元日,百僚不宜远离台司,应各理军政。天子于东巡行在已发诏令,此后天子出巡回朝,皆不设郊迎等繁文缛节,各如往常,安司其职即可。”
“天子实乃三代罕有之明君。”郦道元拱手东拜。
彭城王点点头:“另外,此次主上归京,不走北线虎牢关,走南线辕关,从汴水过颍川,自少室太室,北入京畿地带。”
“噢?嵩岳峰万仞,似刀削,怪石嶙峋,山势雄险,道路曲折,弯道十二曲蛇行谷间,不便大队人马同行,为何车驾由此回京?”郦道元再问。
“本来原定仍走北线返京,一路通达。但禅师跋陀日前给主上上了谢表,盛赞天子所敕建的少室山宝刹为清修悟禅佳境,又谈及身体老迈,得此幽境,不欲再复出中岳之地,志在静心诵经,结徒修禅,并组织弟子日夜翻译《华严》《涅槃》二经,元日须弥天阁朝会就不来洛阳了。跋陀禅师自天竺东行,到过拂林国,经西域诸国,终择大魏而居,自太和十四年去到故都平城,又追随主上一路奔赴洛阳,这些年来,禅师与天子既是师徒,又为益友。所以,主上倒也不去勉强禅师,特意改道走南线回京,前去少林礼佛,为生民祈福,也是专程探望老禅师。”
王肃随郦道元刚出堂门,就见白鹭曹一众候官已经领了诏命,带着刑具在院中等候王肃。这一幕,让郦道元也感到了分外的吃惊。
彭城王元勰进至一处偏堂之中,前领军将军于烈已在此处守候多时。
“彭城王在上,罪臣于烈……”于烈见彭城王进来,立即迎上跪拜。
彭城王元勰并不理他,从旁边的大长秋白整手中接过一副名册,摔在于烈的跟前:“好你个领军将军、禁军统帅,你心里还有天子吗?!羽林虎贲还是皇家部队吗?!你来亲眼看看你多年经营的于家军!”
远远地隔着门窗和数株青桐,无论是正在被戴上镣铐的王肃,还是那些威风凛凛的候官,都听到了彭城王的震怒。
晚些时候,彭城王元勰策马回到坐落于城西寿丘里的彭城王府邸,欲做短暂停歇而后出城,刚入府门,就见府中仆从急急来报:“殿下,咸阳王已候您多时了。”
彭城王进到客堂,见到满脸焦急的咸阳王,上前问道:“王兄,你在此作甚?”
刚刚还在团团转的咸阳王元禧一脸惨然,他忙拉住彭城王元勰的手:“六弟,这次,你可要救我!”
看那情形,咸阳王已是没有了选择,便一股脑儿将穆泰给自己贿赂巨金的事情说了出来。
彭城王元勰听完,也是无计可施:“王兄啊,你这可是顶风作案!二百斤黄金,够十万军队打一场大仗了,你真敢收。三兄因贪淫之罪,被御史中丞弹劾,皇兄亲数其过,杖之一百,免官在第,至今不肯赦免于他。你这,不是给皇兄出难题吗……”
咸阳王眼看已是穷途末路:“六弟,都是为兄的糊涂。事到临头,就不说那些没用的了。皇兄一向听你的规劝,你一定要为二哥想想办法。”
“事不宜迟,你跟我一起前去面圣,负荆请罪吧。皇兄念及你的过往之功,兴许会法外开恩。”
“只能如此了吗?我不敢去见他啊,万一天子盛怒……”
“只能如此了,王兄,不要一错再错!你还等着皇兄找你吗?!”彭城王元勰恨其不争,心说皇兄上治百僚,下尉百姓,终日劳顿,以致积劳成疾,几位同胞兄弟却都是贪财好货,连连触犯国法,实伤皇度——他转念想了下,“我问你,王兄,为何你现在才想到坦白此事?你以为皇兄对你的事情真是一无所知吗?”
“这……”咸阳王面露难色,却也只能全盘托出,“六弟不要再羞辱兄长了。实话告诉你吧,是有人秘密告知我的,司徒府那边已经追查到穆泰炼金献金的事情了……”
“谁通报于你的?”
“一个年轻后生,慕容敬。”
“慕容敬?”彭城王警觉起来。
“对,我府上司马慕容阔的侄儿,没多久前,才被我调去白鹭曹任九品参军。”
彭城王听罢,联想起白鹭曹的诸多怪事,蹙眉陷入了一阵思索,而后说道:“王兄,你是说,你府中长史的侄儿,他是背着其叔父秘密告诉你的?”
“对啊!我早就发现慕容阔背着我干了不少勾当。幸亏他这个侄儿还能念及我的提拔恩遇,”咸阳王见言语有失,拂袖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六弟你只要愿意救我,皇兄一定会宽宥我的。”
半个时辰之后,咸阳王扮成随从模样,跟随彭城王的卫队一道儿出了洛阳城,径直前往汴水行在。而彭城王的一位近侍,则前往白鹭曹面见长史郦道元,送来了一张彭城王元勰的密封手书,在一张桑麻纸上,有寥寥数语:“王已随我出京。慕容敬或可大用,中丞自酌。”
而郦道元则将这份手书递给了身边的王肃,二人对视一笑。
郦道元淡然道:“又一条鱼浮出水面了。”
王肃摆弄着手臂上的镣铐:“这鱼,小了点。”
郦道元心胸顿觉舒畅,哈哈大笑:“不是咸阳王,只是他身边的王府司马卷入其中,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真是他,你我就麻烦了。”
对于郦道元的这个说法,王肃未置可否:“此事,由你我定计,由韩英执行,故意将司徒府追查穆泰献金一事透露给他的太学同侪慕容敬,结果却甄别出他的叔父慕容阔是个奸邪之人。”
“至少慕容敬这个后生,与其叔父慕容阔不是完全一条心。他能违悖叔父的意愿,给咸阳王通信,一定也是做了很大的挣扎。”
“未必吧,难道不能解释为——慕容敬急切想在咸阳王面前邀功吗?”王肃反问。
郦道元摇头:“很难讲得通。慕容敬与咸阳王地位悬殊,此前相识与否都不一定,对于慕容敬来说,通过叔父上禀咸阳王是最为稳妥的。他如此唐突通知咸阳王,显然是在叔父慕容阔那里遭遇了阻力。也就是说,慕容阔是不同意在此时将咸阳王的干系撇清的。他,或者说他们,还需要咸阳王的昏聩贪渎来做掩饰。”
“如此说来,这彭城王元勰,倒也真是一个明敏睿智之人。聪睿者无野心,有野心者多颟顸。这德不配位的人事安排,太多了。”王肃叹息道,“郦中丞,箭在弦上,请由白鹭曹出面,即刻缉拿咸阳王府司马慕容阔。”
“不通知河阳王?”
“来不及了。”
这天夜里,在洛阳三百二十坊之内,于三大市的酒肆姬馆之中,人们听着外面的声声爆竹,围坐在杯盘狼藉的案几之前,一边享受着屠苏美酒,还有那些美味馋人的烂熟猪头、豆沙甘松、各色炖菜、烧烤肉串,一边讨论着京都里白天发生的大事:镇南将军王肃“与敌交通,谋为内应”,已收押于白鹭刑房;领军将军于烈父子二人居功自傲,一日之间,废为布衣,戴罪从军,并有长子于祚在州谋乱,天子已派任城王亲往捕拿;新任领军将军元越走马上任……
这一夜,顺着挂满红灯的铜驼大街,韩英从廷尉大牢背出一个苟延残喘的老朽之躯,在闻玉的一同搀扶下,回到了简陋的家中。无论如何,被羁押多日的将作大匠蒋少游,终于被释放还家了。
“阿爷,我裁出了两只瑞兽,我们也贴在窗棂上吧。”闻玉拿出了一只纸鹿,一头纸麒麟,是用从百纸坊买来的红纸剪成的。
蒋少游把剩在碗底的麦面粥小心地刷在窗棂上,面带着微笑,与一双儿女一道,将红鹿、红麒麟贴了上去。
“阿爷,我配了一服药方,恢复元气的,马上就煎好,您喝了就睡下,好好歇息几天。”闻玉用竹筒吹着身边的小炉火。
“阿爷不劳累,明日就去谷水上的千金堰工地。”蒋少游怜惜地看着闻玉。
腊月二十九,雪仍未下,只是干冷,还有凄厉肃杀的风。
种有麦田的农家都忧心忡忡,有几个老迈之人,拄着粗糙的拐杖,佝偻着身躯,伫立在田埂麦垄间,呆呆地望着那些孱弱无力的小绿苗。
虽然已近新年元日,但近畿户中的男丁,大都主动去参加谷水千金堰的劳役了。大魏租调之制为:丁男授田一顷﹐需岁输麦三斛以为地租。于人力﹐则每岁需服役二十日﹐无力或不愿参加劳役者,可日纳三尺绢帛代替﹐京都、地方有大事,需加役二十五日者,则免除桑麻之调﹐若服满三十日徭役,则租、调皆免。
一个须发已白的高个男人一大早就来到工地之上,他拿出了自己在狱中就已经绘制完毕的缮修图纸。都水衙门众小吏纷纷向他施礼,来者正是将作大匠蒋少游,他不做多余寒暄,甫一走马上任,即刻利落吩咐,按图施工。
洛阳城内,白鹭曹刑房。咸阳王府司马慕容阔,此时已身陷其中。
隔壁刑房之内,则是身戴枷锁的镇南将军王肃,在他一旁的,是慕兰公主与韩英二人。两间刑房之间,开有小孔,王肃一行,可清楚听得隔壁刑房的全程审讯。
白鹭曹长史郦道元独坐审讯慕容阔,长史一脸冷峻,声音低沉:“慕容阔,今日以外结州官、构陷王公之罪押你至白鹭曹衙,你可认罪?”
慕容阔摇头。
对方的反应全在郦道元意料之中,他徐徐说道:“想必慕容司马对白鹭曹酷刑早有耳闻,但本官不想对你用刑。因为你是明白人。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咸阳王已经放弃了你。此时此刻,太尉马匹,与天子行在,已是近在咫尺。换句话说,他已经主动向天子说明接受穆泰等人献金一事。”
郦道元所述,倒是大出慕容阔意料,似乎是在情急之下说出:“咸阳王怎会如此糊涂?”
“糊涂?”郦道元冷笑一声,“不要再演戏了,慕容阔,如果说咸阳王糊涂,也是被你蒙在鼓里以致两耳失聪。我再问你,穆泰为何馈赠咸阳王如此巨额的黄金?”
慕容阔也冷笑一声,随即吐了一口唾沫在地,提声说道:“咸阳王贪财好货,是你郦中丞不知道,还是天子不明了?穆泰为获恒州刺史要职,献金于咸阳王殿下,干我何事?慕容阔只不过是殿下的一个马前卒,郦中丞至于为难我一个下人吗?”
“好,慕容阔,我早已提醒你,你我之间,不要进行如此没有质量的对谈。我现在请你细想一事,你可知道咸阳王从何人那里知道,穆泰涉案之事已经泄露,他觉得应该舍弃你了吗?”
“何人?”慕容阔急问之后,又来掩饰,“这又干我何事?”
郦道元稍顿,蔑视道:“是慕容敬,你视为己出的亲侄儿。”
慕容阔立时惊愕,两目圆睁,不敢相信郦道元的话:“你休要诓骗于我,也不要试图套话于我。我也再说一遍,我慕容阔也是跟着朝廷宰辅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这小小的白鹭曹能奈我何?”
“嘘!”郦道元食指指尖抵住人中,小声道,“慕容阔,顾左右而言他,解决不了问题,我实话告诉你,郦某既然抓你归案,就有确凿证据。绝对不会冤枉你。你今日进白鹭曹,不要心存侥幸,从今日起,你只有两个结局:被朝廷斩首,受大辟之刑。或者,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活下来!”
慕容阔垂下首来,仍是沉默不语。
“你不愿说,我来替你说。”郦道元命人带进一名身背枷锁的小吏,“这位你很熟悉吧?前定州刺史穆泰的门人,曾与你多次交接钱物,此次贡献二百斤黄金之事,便是你们二人具体对接。”
慕容阔见状,气势减弱了许多。
证人被带下之后,郦道元稍顿片刻,继续说道:“我今天要问你的事情,并非勾结外官、献金王侯之事,而是那两千斤石硫黄,到底现在身在何处?”
慕容阔叹了口气:“两千斤?不是一千多斤吗?给咸阳王炼金用了,黄腾之捣鼓的,在城南铁作监工场……”
“慕容阔!”郦道元大怒,“本朝有律,官吏受一匹绢者,杀无赦!这么多年来,你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何止百两金、千匹绢!王侯功臣有皇家御赐免死铁券,天威盛怒之下,尚且不足恃。你慕容阔自己掂量一下,你有什么?你自以为的靠山,真能靠得住吗!本官现在即可将你杖毙于此地!”
慕容阔顿时瘫坐在地。
过了许久,郦道元语气和缓道:“我说慕容阔啊,你虽为长辈,却不如子侄慕容敬通晓大义。你想过没有,你一手铸成大错,会使你这慕容一支横遭灭门之灾。合家老幼无辜,你焉能如此心狠手辣?本官对你身世,也知一二。你本为北燕皇家后裔,大魏世祖之时收复燕地,不料你家阿父又因重大失责,惨遭腐刑。”郦道元看到慕容阔的双眼中闪出一团仇恨之火,“但朝廷自有法度,你怎能迁咎于本朝圣明天子?再者来说,旧国慕容氏之衰败,源于冯氏篡掌北燕国玺,又怎能归咎于大魏世祖一统?”
“不要再枉费口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自说自话吧。”慕容阔反而挺直了腰板。
“慕容阔,你抱已死之心,与泱泱大国为敌,本中丞佩服你的勇气。但是,你想过你那些无辜的子侄和同宗亲人吗?他们的胸中,是不是也像你一样,藏着除了能吞噬自己,毫无用处的烈火?汝父虽受朝廷刑法,子侄本宗却依旧深得皇室王侯信任,我如果是足下,我定然不会这般不理智。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很少了,因为你已经错得太远、太离谱。我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在天子那里为你争得一份免死的特诏。”
郦道元看到,慕容阔开始陷入一种艰难的抉择,向左是为父雪耻,向右是性命得以存活,合家得以脱险。
郦道元拿起纸笔,走向慕容阔:“你不必现在就说出来,毕竟你的错误,也算是你的志向吧。燕赵多义士,你的决定,要么是成全了你一个人的所谓大义,要么是保全了一家的性命。譬如慕容敬这样年纪轻轻,即入太学、录参军,太可惜了……”
“郦道元……”慕容阔抬头,“你能言而有信吗?”
“什么?”
“在天子那里为我求得免死明诏。”
“我争取吧。”
慕容阔喉咙蠕动,看着郦道元,过了一会儿,接过了纸笔,在上面写出了几个字。
郦道元见字大吃一惊,一手将纸张接在手里,一手将慕容阔扶起:“还可以再具体些吗?这地方,可大了去了。”
慕容阔摇头:“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的场所,此为穆泰亲自安排心腹调运的,我并未参与。而如今,穆泰已赴恒州刺史任上。如此秘密之事,下面的办事之人,想来也只是听从穆泰的亲自安排。”
“四民药局之中,曾藏匿了大量石硫黄,是否为慕容司马所为?”郦道元突然问道。
“药局藏匿石硫黄?我全然不知。”慕容阔矢口否认。
郦道元听罢,将慕容阔的供纸叠好:“再问慕容司马,侍御师高婆罗对于此事,是否有参与?事到如今,你一定不要再有所隐瞒。司马回答之前,我也可以把所了解到的尽可能多的信息,分享与你——四民药局的背后,有咸阳王的重金资助,而侍御师高婆罗则是这间药局的首席医师。并且,曾经就有大量石硫黄,藏匿在四民药局之中!但是现在,已经不在药局。本来这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咸阳王,但据今日慕容司马的供词来看,咸阳王也只是犯有受金之罪,被穆泰等人所利用,以筹措炼金点药之名,掩护了石硫黄的入城。你是否将自己掌握的信息,也坦白于郦某?”
“高婆罗与此事有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慕容阔再次否认,郦道元看他的表情,不似有撒谎之意。
“穆泰等人,要此巨量石硫黄作何之用,你可知道?接下来此案的破获,还要靠慕容司马鼎力相助。”
“郦中丞,收起你这些办案的套路吧。我招此供,并非怕死。而是我要活着,想亲眼看看,这元氏大魏在当今天子手中,到底能弄到何等地步,是又一个昙花一现的北燕,还是一个迥异于前代、开创伟业的圣朝。”
郦道元点头,慕容阔的这番话,倒是真的有些让他心生敬意:“既然慕容司马把话说到这种境地,郦某也再对你说句掏心的话,本朝能享国到何时,我不知道,任谁也不知道,古往今来,也没有不败亡的朝代。但当今天子,绝对是罕有之圣君,上苍有眼,会让他享国长久,文明之鼎革、九州之一统,在此一举。至少我个人,真心实意,祈愿三宝加持于天子。”
“对于石硫黄作何之用,我真的不清楚。穆泰只是告诉我,京师将有大变,此物可淆乱人眼、人心,有志者,则可于乱中取栗。他对我的承诺是,事成之后,故北燕地界,由我前去任州牧职并任都督职,全权处理军政诸事。我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了郦中丞。”慕容阔坦言道,“我的猜想,应为趁乱烧燃石硫黄,散发黄烟毒气,或炮制大量毒药,投入伽蓝之内及周边里坊的甜水井之中,制造伤病恐慌。”
郦道元再道:“慕容司马与太子府的黄腾之,是否有交接?”
“因公务有过几次交涉,但不算有深交。我也听说,此人颇掌炼丹玄术,并参与了穆泰黄白炼金之事。对他的了解,也就仅此而已了。”慕容阔答道。
“所以,慕容司马在此事中的罪责,仅限于促成了咸阳王同意炼金,而后穆泰等人以咸阳王身份为掩护,成功筹集到石硫黄进京。除此之外,你皆一无所知。事实应该是如此的,对吗?”
慕容阔会意笑了笑:“谢过中丞。”
“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不录在档,且与本案无关。”
“中丞请讲。”
“对于穆泰暗度陈仓,以炼金为名,运石硫黄进京一事,咸阳王是否真的一无所知?”
“郦中丞,你就不怕隔墙有耳吗?”慕容阔忽然笑道,“中丞的这一次问话,下官就不回答了,因为,我不清楚。但郦中丞一定要清楚,不仅复仇之火有可能吞噬一个人,好奇之心也有可能杀死一个人!正如中丞所说,当今天子仁德……你我,就不要再给天子出难题了。”
“好。那么接下来,就委屈慕容司马在此湿冷刑房挨上一段时日了。”郦道元立即退出,将慕容阔的亲笔供状藏在袖间,快步回到白鹭曹的衙门厅堂。
王肃、慕兰公主、韩英三人随后亦至。
“看来这慕容阔,所知消息实在有限。”慕容公主无不遗憾地说。
王肃道:“也只能到他这里了。如果咸阳王果真深度参与此事,你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这已经超出郦中丞的白鹭曹和河阳王掌管的司徒府所管辖的范围了。实事求是地说,我等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咸阳王参与的确凿证据。我们主动把穆泰献金暴露一事,先透给慕容敬,而后再到慕容阔,最后到咸阳王那里。而慕容阔反对提醒咸阳王,显然是想冒险到底。咸阳王得知之后,却连夜前去面见天子,坦白了接受外官献金之罪。如此来看,咸阳王的嫌疑确实是极小的。咸阳王之事,我们不要再想了,只能留给天子来处理。”
郦道元微微点头:“即便如此,慕容阔浮出水面,对我们而言,收获也是很大的。”
郦道元将慕容阔的供纸展开,几人上前,看到纸上写有四个潦草小字:“须弥天阁”。
众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件郁结已久之事终于被解开——前将军、将作大匠蒋少游蒙冤入狱,是一个设置好的圈套——大匠去职,就是为了排除他,将石硫黄顺利运入须弥天阁!
“公主,天子给司徒府留下的结案日期就在元日大典之前,而盛典的举办地点就在须弥天阁,不管他们是想借石硫黄燃放毒雾,还是投毒于城内水井,请你火速典司徒府兵,前去须弥天阁搜索石硫黄!”王肃急切吩咐道。
慕兰公主略思片刻,准备离去。
“公主,你且稍等,”郦道元将掾吏韦泓唤入,对慕兰公主解释道,“我从兖州归来之时,与时任南青州户曹参军的韦泓带巧匠四千多人入京,其中半数入驻天阁工地,两千匠人皆为韦泓所遴选。石硫黄藏匿之所,定是难寻。望韦泓能助公主一臂之力。”
“是!”韦泓应命,与慕兰公主先行离开。
郦道元再写一份文书,加盖白鹭曹官印,吩咐韩英道:“你速去城外谷水千金堰工地,找到家君,请他无论如何先回须弥天阁,配合公主,找到石硫黄!在天阁如遇禁军阻拦家君入内,你可将此白鹭曹办案文书示与众羽林军士,定然无人敢来阻拦。骑一匹快马,接回前将军!”
“韩英,我的坐骑逾轮就在曹衙之内,你乘此马前去。”王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危急。
两人离开之后,郦道元的眼神反而越发焦灼,他先是吩咐亲信候官将王肃的镣铐解开:“王将军,我们就不要演得如此逼真了,并无旁人,这道具,就不再用了。你且坐下,同我一道再梳理一下案情。”
王肃背手,来回踱步。
“王将军,我们引而不发,留着射声校尉元洛平不予缉捕,眼见天子已经下诏超擢其为禁军左卫将军。在禁军之中,其位只逊于领军将军元越一人,节制禁军五校尉。今日,据慕容阔招供,又有阴谋笼罩于须弥天阁,而天子归京之后,将在元日午前辰巳之交莅临天阁现场,并有后妃皇女、王侯众卿、藩臣贡使、僧尼百姓数万人在场。而担负其护卫之职的,正是朝廷禁军。我们这步棋,是不是走得过险了?一旦发生意外,我们可是……”郦道元的眉心已经沁出了豆大汗珠,他压低了嗓门,“将军,将会是一场恐怖的祸乱啊!”
王肃凝神仰天。
“不行,我这就去面见大长秋白整,要其在元日之时,加强天子护卫,庆典所带扈从禁军,必须重新严加遴选。”郦道元说完就要迈向厅堂大门。
“郦中丞!”王肃虽然压低了嗓门,郦道元同样听出了他的喝止之意,“我日前已经上密表与天子,提醒了此事。”
“什么?”郦道元蹙眉。
“此次大长秋回京,便是提前安排此事。”
“你什么意思?”郦道元更觉意外,“天子已知晓须弥天阁将有阴谋发生?”
王肃点头。
“你为什么又要瞒着我?”郦道元抓住了王肃的衣领,“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又要施计让韩英通信给慕容敬,让咸阳王从该案中脱身,又让我处心积虑从慕容阔口中套取案情?”
王肃舒了一口气,并不挣脱,语重心长说道:“郦公,使得咸阳王脱身事外,此间道理我刚刚已经说过,我们动不了他!至尊要动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作为天子,他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太少了,而天子在认准咸阳王之后,又给予了他太多的信任和荣宠,封太尉,领首善之地司州刺史,都督帝国腹地六州军事,一桩证据不足的案子就可以把他给扳倒吗?!天子也需要时间,需要缓冲。我们既然没有能力给他一个证据确凿的全部真相,把掌握到的部分真相提供给他就可以了!而咸阳王主动前去面见天子,坦白收受穆泰等人的贿赂,就是我们给予天子的部分真相。”
郦道元放开了王肃的衣领,语气亦和缓了下来:“你什么时候觉察到须弥天阁藏有隐情的?”
“元洛平自作聪明,一步步浮出水面之后。”王肃答道,“今日来看,他至少有两个目的:一者,借崔宪遇害、铜驼悬尸一案,成功把将作大匠构陷进入廷尉大狱;二者,此前行刺将作大匠不成,被雪狼犬咬伤,便临时起意,自残、杀妾,再陷领军将军于烈,于烈业已被废领军之职。”
郦道元也陷入了思索。
王肃继续说道:“郦公,你多番质问我,为何我不主张立即羁押元洛平。我今日可以把缘由说得更明确一些了,之所以我能够说明白,也是你的多方调查帮我厘清楚的。那便是,我们的对手,不是元洛平一个人,或者只是元洛平这一股势力!如果我们收押了元洛平,就全断了。这一点,可是与咸阳王不同,咸阳王只是一座山头,一个可以摇摆的山峰,说到底,天子对咸阳王,是有所驾驭,可以控制的,无论换了谁做天子,咸阳王至多也就是如今的权势。元洛平则不然……”王肃将话语停了下来。
“你为何说,我们的对手不是元洛平这一条线上的人?”郦道元想用王肃的话语,去印证自己的推断。
“第一,如果没有元洛平在铁作场找到被人为破坏的马镫,提供给司徒府,试图以此进一步构陷于烈,我们就不可能发现穆泰在铁作场的炼金骗局,也就牵涉不出咸阳王府的慕容阔,还有太子府詹事黄腾之。也就是说,元洛平与穆泰、慕容阔、黄腾之这三个人并不是一股势力,或者说,他们并不是最早的合谋者。慕容阔的背后,是不是咸阳王?穆泰的背后是不是大军在握的北方诸州镇?黄腾之的背后是不是太子?郦公明鉴,你敢继续做这样的推断吗?”
郦道元面无表情:“你的第二呢?”
“第二,没有高婆罗对我提供的元洛平伤及臀部的报告,我就不可能确凿推断出元洛平被雪狼犬撕咬的真相,而高婆罗不仅出现在四夷馆案的现场,而且在四民药局藏匿石硫黄。由此可见,高婆罗与元洛平也不是一条线上的人。而高婆罗,一个御医的背后,会是谁,他与谁平常又走得近?”
“应该是一位皇子或后妃?”郦道元猜测道。
“皇后冯氏。”
郦道元听到之后,再次惊出一身冷汗,立时感到脑袋发木,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低得只有对面的王肃能够听到:“将军,宫闱之事,可不是你我朝臣敢去任意猜度的。”
“这并不是我的猜测。慕兰公主已经拿到了皇后伙同高婆罗毒杀另一位嫔妃的证物。”王肃屏住了呼吸,目光如炬,看着郦道元。
王肃停住了,郦道元也彻底惊呆了。
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郦道元才喘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明白了,王将军。”
“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在你的观念中,在你的行事中,为何常常有‘止’这样的字眼。祸莫大于无足,福莫厚乎知止。当止则要止。”
“慕兰公主打算怎么办?将此事上禀天子?”
“她也在犹豫。虽说是所谓证物,但是,天子宠爱皇后冯氏……你懂的。”
“三思后行吧。我就当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你我为外官,非内宦,离这样的事情越远越好。”郦道元用力地睁了睁眼睛,吐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气息,不自觉地用手指敲了几下面前的案几。
“我还是方才的意见,我们不可能掌握整个真相,事君以忠,把所知道、所能弄清楚的部分真相,原原本本呈现给天子,至于结论,交由天子圣断吧!”
“怎么个呈现法?”
王肃靠前,倾身于郦道元一侧:“郦公,你立即带领数十候官,照会河阳王,以司徒府、白鹭曹联合办案,分为两路,共同前去缉拿两个人——太子府詹事黄腾之、御师高婆罗。拘捕罪名为结纳州吏、巫术炼金、构陷王公!”
“好!我这就去,那你……你随便吧,不出白鹭曹大门就行。”
“你且去忙,我来读书。”王肃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古书。
“读书?什么书?”
王肃抻开,郦道元边整理衣服冠带,边探头去看,书封面上为“抱朴子葛洪”几个黝黑大字。
郦道元下阶:“行,将军挺有闲情雅致,这书哪来的?”
“从柔然王子那里借来的。”
慕兰公主回到司徒府后,点三百府兵,立即列队浩浩荡荡前往须弥天阁工场。
进得伽蓝之地,才见天阁上下,数十庭院,千间僧房,有的密密匝匝,有的疏落有致,殿宇高耸金碧,青璅绮疏,各处焕然一新。院庭之内,多数树木虽少绿意,却都缀上了彩帛红纸,更有菁菁汝颍之竹、北邙南山佳石,罗莳其间,蔓蔓香草,随处可见,颇有野致。回廊挑檐之下,匠人们纷纷攀上跳下,高掌大红灯笼。
再看巍巍天阁,去地过百丈,直入云霄,每层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图以云气,画彩仙灵,再望内窥,阁内飞天﹑菩萨﹑比丘以及供养人像,座座高冠大履,褒衣博带,庄严焕炳,世所未闻。慕兰公主也不免惊叹天阁工程之巧夺天工。
四处院落,只剩下器械、余料,工人们正在收纳整理。而须弥天阁的巨型脚架还没有拆下,在其旁边,新立了四座巨型木构滑车,并有数百匠人在扎结碗口粗的麻绳。不远处,则停放着一座金光闪闪的葫芦宝瓶,足有三四丈高,宝瓶肚围,还嵌有曼妙晶莹的各色颇黎,每块颇黎足有脸盆大小,并有直径两丈的莲花承露底座被木棉大被包裹,置于其旁,想来应是宝瓶底座,又有周匝所垂金铎数百,铎之大小,如一石瓮,次第摆在其旁,复有更加粗大的铁链四道。
天阁工程一切就绪,只差莲花宝瓶提升吊装在天阁之顶。
众人见有女官带人入内,也都司空见惯,因为平日里就有内宫女官结队而来,更有朝廷宰辅重臣纷沓而至,都是为了督促关心这天阁的进度。慕兰公主与韦泓二人并不先传负责天阁事务的将作副匠王遇,而是径直去往南青州工匠驻地,韦泓先后招来十几名在工地待命的南青州小吏,小声询问大家,近日可否见得什么异常之物进到天阁工地之内。韦泓见众人并无头绪,只好明说是石硫黄。作为青州匠人,整天与各种石料灰浆打交道,众人对于此物还是略知一二的,但也都表示,没有见到此物进场。
慕兰公主问韦泓:“副匠王遇是否在天阁之内?”
韦泓告诉她,王遇被外来的一名禁军请走。
慕兰公主寻思:叫走王遇之人,必定是新任左卫将军元洛平。倒也正好,趁此没有干扰之际,搜索场内可疑地点。司徒府兵卒立即领命搜查,天阁之内,上万工匠不明就里,纷纷窃窃私语。
司徒府厅堂,河阳王元灿展开一张槠纸,亲自写好一份照会公文,加盖司徒之印。公文的主要内容是请领军将军府配合,将四夷馆馆案嫌犯——新任射声中尉张议交付归案,其谋杀原射声中尉蒋闻过之动机,为“尉内倾轧,伺机争取中尉之职”。王府主事薛适之领命之后,前往领军府,面见新任领军将军元越。
郦道元进府拜见之时,河阳王正抱臂闭目,独自静坐。
郦道元说明来意,河阳王听后直摇头:“唉,这真是扯不断,理更乱。郦中丞,我这也是急得没有半点头绪,也只好当个死猪硬扛了。本来镇南将军王肃坐镇,正查得风生水起。他这突然被戴了个勾结岛夷敌将的罪名,锒铛入狱……你说怎么办吧,老夫听你的安排。总要给天子一个交代。”
“大司徒,得您出马了。我去金镛城面见太子,抓捕黄腾之。您呢,这贵胄之身,国之巨础,烦劳进宫一趟吧,把侍御师高婆罗给羁押归案。二人归案,案情定会水落石出。”
“为何羁此二人?”河阳王不解。
“黄腾之身为太子府官,勾结地方刺史,构陷贿赂王公朝臣。”
“你是说献金给咸阳王吧?”
“正是。”
“羁押高婆罗,又是以何罪名呢?”
“藏匿巨额朝廷贸易禁品——石硫黄。”
“噢,这样啊。郦中丞应该早一步到,我刚刚发过照会给领军府,中尉张议亦将被收押归案。”
“大司徒,这可不一样,张议是禁军的人,骁骑将军今已履任领军将军,您去一封文书就好,于公于私,禁军都会乖乖交出来。但这高婆罗是内署御师……”
河阳王咂巴了一下嘴巴:“这……这天子不在宫中,又无内署请邀,说起来,慕兰以女尚书的身份前去捕人是最合适的……要不,我与郦中丞同去缉拿黄腾之,等慕兰那边忙完天阁搜查之事,让她去禁中拿人?”
“大司徒,您这有馆案全理之权,直接去掖廷监拿人便是。要不然殿下您传令,着司徒府人马前去金镛小城,从太子手里缉拿黄腾之,下官去找大长秋白内使,秘密缉拿高婆罗。”
河阳王站起来,直摇头:“郦中丞,咱这可是必然得罪人啊,不是得罪太子,就是得罪这些受天子宠幸的内侍官……”
郦道元哈哈一笑:“下官这朝廷御史的身份,干的就是得罪人的事儿。”
“罢了,罢了……”
河阳王蹒跚出厅,上至府吏给准备好的牛车之上。两侧二十府兵,长铍铁铠,威风凛凛。
慕兰公主带兵在须弥天阁搜索了整整两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就连南青州户曹参军韦泓手下的四千多名工匠,手头没有紧急事务的,也都参与到搜索之中。但以须弥天阁建筑群之宏阔浩繁,在其中要找到一堆黄色的药石,谈何容易。
正当发愁之时,韩英带着一身泥浆的蒋少游来到天阁之内。在回来的路上,韩英已经向父亲讲述了慕容阔最新的供词。他叮嘱父亲,不仅是馆案之告破,甚至是天子之安危,都可能与此石硫黄有联系。蒋少游自然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慕兰公主连忙前去迎上,和韩英共同搀扶着刚刚出狱的蒋少游。
此刻已近申酉之交,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
将作大匠的声音沙哑:“公主,你让府兵们回去吧。”
遣罢府兵与青州工匠,慕兰公主再次回到将作大匠身旁,一道道如刀的北风,掠过将作大匠灰白相间的乱发,只见他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一遍遍地察看着这幢出自己手的接天高阁。
然后,蒋少游又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绕着须弥天阁和一座座伽蓝殿阙细细巡视。
天色完全暗下来。
“怎么样,阿翁?”慕兰公主轻声问道。
蒋少游面色沉重,摇了摇头,他离开两人的搀扶,往忙忙碌碌的匠人中间走了走。大多数工匠对他都已非常熟悉,他们或是在捆扎着明天要用的麻绳,或是在加固几座巨型的吊装木车。他们轻声地问候着老人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消失了好多日子。他们无从知道,他们也无力去关心。
蒋少游从忙碌的人群中走出来,无奈地说道:“回去吧。”
“什么?!”慕兰公主瞪大了眼睛,旋即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怯生生地说道,“阿翁,您也没……没发现吗?”
“公主,天色已晚,只能明日一早,我再前来了。”
三个人走出森森羽林层层守卫的须弥天阁,一路向北。
没有人察觉到,在不远的身后,有一个人影或快或慢,躲躲闪闪,一路尾随着他们。
御史中丞、白鹭曹长史郦道元带了两名候官,顺利进入金镛城,让候官立于阶下,只身前去厅堂觐见太子元恂。太子听完郦道元所述,对府中近臣参与咒术炼金一事也颇感意外,不等郦道元提出缉拿要求,便立即着人前去捆绑黄腾之,带到堂前。
太子也顾不上外人在场,将案几石砚重重掷向垂头丧气的太子府詹事,大声呵斥:“黄腾之!父皇给我机会让我建功悔过,你口口声声说忠心辅佐,却背着我向咸阳王示好,你不就等着我倒霉,给自己找新靠山吗?!”
黄腾之扑通跪下。
太子元恂急得团团转,看看郦道元,又看看黄腾之,焦躁不安,奔向黄腾之,将其一脚踹翻在地,劈头大骂:“我简直被你彻彻底底地害死了!”一番气喘吁吁,又无可奈何,眼眶中几乎就要奔出泪水,缓缓说道,“黄腾之,别人都早早离我而去,你最后离我而去,我本不想怪你。你交结王侯,我也不想怪你。你……你用什么咒术啊,什么黄白炼金!父皇最恨这些妖术巫咒之事,你这下真是把太子府结纳咸阳王的事儿给我坐实了。父皇能饶过叔父,你以为他会饶了我吗!”
黄腾之也涕泪俱下:“太子殿下,我错了,穆泰只说,我只要完成炼金一事,便会在咸阳王那里为我说话,把我调出太子府,出任司州别驾一职。”
太子元恂背过手去,凄然道:“郦中丞,你把他带走吧。”
当两名候官押解着黄腾之出到金镛城外,郦道元拍拍黄腾之的肩膀:“黄腾之,你的表演,还真算有声有色啊。”
“你说什么?”
“黄腾之,这外面天冷,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此去白鹭曹,不远不近,半个时辰足到。我给你这一路的时间,将你知道的事情好好捋一捋,不要再说什么炼金不炼金了。我想知道两个问题:第一,你们要石硫黄作何之用;第二,石硫黄现在何处。想清楚了,你就告诉看守候官,让他们来找我,没想清楚,你就待下去吧。这候官们的酷刑,驰名京畿内外,我是不敢看。”
“郦道元,你……”被五花大绑的黄腾之想抬手申辩,却是无法动弹。
郦道元上马,向司徒府方向挥鞭而去。黄腾之被几个候官再次捆扎起来,用麻绳连到一匹骏马的鞍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马匹已经开始撒腿狂奔。
“还有王法吗?还有王法吗!”在金镛城光极门前的大道上,响起两声响亮的面对苍穹的泣告,只一瞬间,这告呼就被惨叫声掩盖了。
郦道元策马来到司徒府,入至厅堂,见河阳王元灿、新任领军将军元越、慕兰公主、王府主簿薛适已分列在座。
郦道元拱手道:“诸公在上,嫌犯黄腾之已被下官缉拿归案,现已押归白鹭曹,特来向大司徒禀告。”
河阳王轻微点了点头,其他诸人皆不言语,尤其慕兰公主,两眼低垂,面有愠怒。
郦道元在空气中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气息,他也顾不得太多,直接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来意:“大司徒,御师高婆罗亦被押解回来了吧?”
领军将军元越请郦道元入座,摇了摇头:“阿父前去内宫索人,才知道天子在少室山行在又染了风疾,皇后谕令亲信宦官和御师高婆罗一行,带了药剂、燕窝,前去探望天子了。”
“什么?”郦道元正要落座,大吃一惊,“大司徒,这高婆罗可是馆案的重点嫌犯。”
王府主事薛适见状,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郦中丞,这高婆罗是得了皇后的谕令,前去给天子侍疾。”言下之意,这是司徒府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唉!”河阳王捶案,却无可奈何,“薛主事,你把羁押张议一事也给郦中丞回禀了吧。”
薛适上前:“郦中丞,新任射声中尉张议持刀拒捕,自坠阊阖门城墙,已亡。”
郦道元又是心头一紧。射声士张议,对于他和王肃而言,本是一个可捕亦可不捕的角色,如下令羁捕,便是把案件已经针对原射声校尉元洛平给挑明了,这就违背了暂时不惊动他的初衷。但是,既然河阳王独掌了审案大权,有意在张议这个小角色这里达成结案,或者取得重大突破,走这一步棋,也未尝不可。借着河阳王的缉捕令,看对方的反应,也算投石问路。现如今,石头是投出去了,路却被封死了,因为这个小角色自我了断了。
“当时张议就在阊阖门一段城墙上巡值,我领兵到时,他显然已经明白了事情败露,当即就纵身跳下阊阖东阙,阙有九丈高,阙下广场皆是坚硬赭石铺就,当场脑浆四射。郦中丞如要进一步勘查,可以随时传唤当时在场的射声士前来府中应询。”主事薛适继续说道。
“不,关于此事,我没有什么要查验的。死了就死了吧。”郦道元的脑子现在一团乱麻,他转向慕兰公主,“公主,须弥天阁那边,是否也是没有结果?”
慕兰公主的心思似乎并不全在案情上,她闻声顿了一下,才答道:“没有,将作大匠也亲自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白鹭曹了。”郦道元起身告辞。
“我也去!”慕兰公主拿着马鞭,说着就要往外走。
“兰儿,天色已晚,你该回府了。”河阳王道。
“我要去连夜审讯黄腾之。”慕兰公主不多理会父亲的劝慰,也乘了马匹,跟随郦道元身后前往白鹭曹。
郦道元回身看慕兰公主,见她颇有心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只好慢慢前行。
一炷香后,两人回到白鹭曹,只见厅堂之内仍旧烛火闪烁,进入门内,才发现王肃仍旧肘依案几,拿着那卷古书,蹙眉静读。在他身侧的席上,放置着被卸下的沉重镣铐。
“你们终于回来了。”王肃将书卷搁下,疲惫地揉了揉两鬓。
“哈哈,我说王将军,别的大小官吏,只要进了这白鹭曹都是两股战战,魂飞魄散,你这可倒好,气定沉闲,手不释卷,遨游古今。”郦道元打趣说。
王肃也微笑:“还不多亏中丞奉诏履新,廓清乖戾,舍弃酷刑,依法办案,我这遇到好时候了嘛。”
“王肃,”慕兰公主突然说话,“冯皇后让我嫁给她的弟弟北平侯冯夙,并已遣派宦官将男方过书送去嵩岳行在,要天子先过目。但我死都不会嫁的。”
慕兰公主为天子从妹,一向受其宠爱,冯皇后早已有意结此良缘,此事对于天子近臣来说,已是旧闻。
“那你……”王肃迟疑,“下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要快快破案!”慕兰公主快言快语,她看了看四周,走近两人,小声说道,“实话对你们说,我确信,这皇后,一定是有问题的。”
王肃与郦道元二人,午后才讨论过要远离宫闱之事,慕兰公主的这一猜测,又一次让两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慕兰公主看着两个人的神情,明白了他们的顾虑:“算了……我自己处理吧。”她背过手去,看着窗外漆黑的世界,“今日暮时,兄长元越得内官传旨,诏其典选羽林三千,明晨出城,南下辕关,前去少室山迎接銮驾回京。”
郦道元略思片刻:“此去少室山跋陀大师禅修之地,路途不远,半日可达,想来天子归京之刻,应为明日申酉之交,暮霭来袭之时。”
“南线归京之路辕关,路险石狭……”王肃似有忧虑,他曾专门经由此关南下颍汝、南阳勘察地形。
慕兰公主转身,盯着面前跳动的烛火,突然说道:“皇后早已知晓,天子回京将舍北线虎牢关,定走南线辕道!”
“公主何出此言?”王肃生疑。
慕兰公主回坐榻上,双目沉毅,一边述说一边思虑:“因为早在半月之前,皇后即从跋陀禅师口中得知,彼将缺席元日之会。”
“噢?”王肃不明就里。
“将军一定还记得,十日之前,宫掖监宦官黄兴寿在司徒府应询期间,突然发病,口不能言。事后我专程前去大内追查此事,恰逢高僧跋陀率领众弟子自神虎门西出宫禁,回返少林。听闻一同参加佛事的陈留公主所言,圣僧是应皇后屡次盛邀,前来宫中作法躯魔并升座讲佛。而在僧伽法事结束之时,皇后向禅师道谢,谈及元日之时再聆大师如莲禅音。跋陀即表明,此后将深居少室而简出,潜心修禅译经,元日之会,将不再赴京参加。元日朝会,为天子新年头等威仪之盛事,皇后听闻,一再恳请禅师再作打算,无奈禅师却心意已定。”
“公主的意思是,以跋陀禅师与天子十数年之厚谊,皇后早已判断,天子收到禅师的谢表,知道禅师决意隐居山林,在回京途中,定会绕道少室专程去探望禅师?”王肃问道。
“正是。”
旁边的郦道元也颇感遗憾,自己在内心里却也能够理解,他说道:“跋陀禅师自入大魏,凡伽蓝佛事、慰民抚恤等,向来与我天子相协以彰,惺惺相惜,公举光大佛陀、伸张皇仪。此次须弥天阁新成,盛事撼动中外,禅师却不能参加这元日朝会,天子心念跋陀,专程绕道去探望禅师,于天子之仁德重情,也确在情理之中吧。”
王肃点头,深以为然。
这时,厅堂之外,有男女对话之声。须臾之后,郦道元的亲信掾吏韦泓进来禀报,有自称汐月的女子前来觐见慕兰公主。
王肃这才想起,已经有多日不见汐月姑娘了。
进得厅堂的汐月一脸着急,见到厅下有多人,却也不想顾及太多的神情,未作施礼,便径直走向慕兰公主,在公主耳边微声说道:“请公主借步,汐月有要事相报。”
慕兰公主便拉了汐月来到厅堂之一角的围屏之后,两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足有一炷香之久。虽然听不到两人的声音,但是明显瞥见了公主满脸的惊惧之色。公主又是一番叮嘱,将汐月遣还。
慕兰公主回座之时,似有失魂落魄之神色,并不言语。
王肃见对方并不说话,只好找了一个话题:“有几日没有见到汐月了。”
慕兰公主闻声,看了王肃一眼,一半心不在焉,一半像是解释,缓缓道:“在华林园外翟泉之侧,天子御赐给我一处别馆,我让汐月在那里看押一个人。”
“呃,看押何人?”王肃道。
“宫掖监内侍宦官——黄兴寿。”
“刚才听公主言及,黄兴寿此人,不是发病在宫中吗?”郦道元接话道。
慕兰公主稍顿:“在宫内一名小黄门的协助下,我将黄兴寿从宫中转移出来,将其秘密安置在了我的别馆之中。近些日子,汐月一直在馆内保护他。”
“保护?”王肃心生疑窦。
“对,但他并不是发病,而是中了曼陀罗花之毒。如果一直在宫中,会再被逐日施毒,继而毒发身亡。”
“黄兴寿死在公主别馆了?”郦道元紧问。
慕兰公主摇头:“他痊愈了。”
“噢,那就太好了,想不到汐月还能解毒。”王肃道。
“汐月哪有那样的本领,是闻玉日夜照料,配出的解毒药方。”
王肃这才意识到,公主竟在众人的眼皮之下,带着两个小姑娘家,做了这样的一桩大事,但还是提醒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安全倒是无碍,当时天子赐我馆舍,本是为……我和中尉新婚之用。”说到此处,慕兰公主低下了头,手捻裙上缥褶,“馆舍之内,有将作大匠亲造的夹道密室。”
王肃不曾想到,将作大匠蒋少游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但对于他身边的郦道元来说,却并不算出乎意料。
“黄兴寿为何会被人施毒,他说什么了?”王肃再问。
这个时候,王肃与郦道元都注意到,慕兰公主脸上的忧色在迅速加重,她呼出的鼻息越来越重,甚至撼动了面前的烛火。
慕兰公主看了看王肃,又看看郦道元,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皇后有弑杀天子之图谋!”
顿时,整个厅堂的空气冻结住了。王肃和郦道元的嘴巴都大张着。
过了许久,王肃才缓缓低头,将杯中茶汤喝了一点在口腔之中,他看看郦道元,再看看公主,还是不能言语。
郦道元脑门上的青筋更是暴突着,颤巍巍地小声道:“公主……”
慕兰公主轻轻抬手,让郦道元打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隐情。
原来,当今皇后冯氏为已故文明冯太后之侄女,冯氏入宫陪侍天子之时,天子与冯氏都年岁尚小。日后,文明冯太后因侄女性情乖张,将其罚出宫禁,外居佛寺诵经自省,却不料,冯氏居外两年之间,与当时的江湖郎中高婆罗发生私情。而天子亲政之后,念及两小无猜,又将冯氏迎回宫中,加之故文明冯太后对于天子有教养之恩,天子恩及冯氏一门,晋封冯氏为当今皇后。高婆罗也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御师署,摇身一变成了御医首领。天子又常年在外巡查征战,御师出入宫禁有其方便,对于此宫闱丑事,只有皇后身边的几名亲信知道,但是慑于皇后统领后宫之威权,都是不敢言语。却碰到一个不知趣的黄兴寿,曾经当面撞见了两人的苟且之事,而后终日郁郁,失魂落魄。皇后冯氏为防不测,便与高婆罗合谋,以曼陀罗之毒放入黄兴寿之餐食之中。而正当镇南将军、慕兰公主一行自行在领诏,回京在大司徒府启动馆案重审,黄兴寿业已察觉到自己的性命不保,故而冒险前来告密,不料还是当场毒发失言。
王肃含着口中的半口茶汤听完了慕兰公主的解释,当他喘过气来之后,猛然咳了出来,差点被那半口汤给呛死。
郦道元则是心中一震,他想起了另一件事——皇后已派御师高婆罗前往嵩岳少室山,为天子侍疾!
“我这里还有一物。”说话之间,慕兰公主撕开紧缝的衣袖,拿出了一方浸染着斑驳血红的白绢。她看着面前的二人,将白绢递于王肃之手,郦道元赶忙凑前来看,这才看清楚,这方白绢之上,是一个个蘸血写成的血字——
罪妾高照容万死,泣血顿首:
官家归京之日,妾身已作枯槁。
前因妾之愚怯,致有大罪者二:一欺君,未能将淫后、婆罗之苟且面禀陛下。二不能亲身教养皇子元恪,使妖后夺我骨肉。再有不能瞑目之大冤:遭冯氏鸩杀,万望官家为罪妾昭雪。
官家恩宠,来生再报。
伏愿官家千秋万寿。
读罢血书之后,王肃与郦道元彻底傻掉了。
而慕兰公主似乎恢复了平静:“这份血书,是我前去后宫拜访之时,高贵嫔暗中塞给我的。之所以一直秘不示人,并非是我害怕什么。而是我起初以为,这是后宫贵妇们的相互栽赃倾轧,又涉天子声威,所以不敢轻信,或者说,不愿相信——轻信必然肇起祸乱。贵嫔已死,死无对证,也很难再说清楚。而今日内宦黄兴寿脱离曼陀罗之毒,刚刚苏醒过来,不待我出面,便将皇后之丑事供词说与汐月,必是黄兴寿决意舍命之举。他对高贵嫔之血书又不知情,更无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栽赃高高在上的冯氏。如此,二者相互印证,皇后之丑端,定然不假。”
“高婆罗已经前去少室行在侍疾了!”郦道元回过神来,“天子如再有万一——”
“天子如再有万一……这冯后,便是太后了。”王肃将茶盏轻轻搁在了案几之上,“在她的手中,则有幼小的皇次子元恪。”
“太子府詹事黄腾之,已经在参与一场结纳外官的朋党之事,并已归案。虽然他口称该事与太子无关,但太子本来就势弱,在满朝汹汹舆论和天子那里,太子定然难辞其咎。一旦太子被废,至尊龙体再有万一之虞,皇次子元恪自然顺承皇统、荣登大宝。在他身后,真正掌权的,就是这位身居大内的冯氏了。她是想——做第二个文明冯太后!”郦道元满目惊恐。
对于郦道元这样推心置腹、大逆不道,而又环环相扣、证据确凿的推理结论,王肃似乎并不关心。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着郦道元:“郦公,我们一直以为,是我们凭借自己的力量追踪到了太子詹事黄腾之,难道……”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难道是有人故意将黄腾之送交给我们的吗?”
郦道元一时也想不通。
慕兰公主冷笑一声,幽幽说道:“是送交给你们,还是舍弃给你们,这二者的区别,大吗?”
一句话,倒点醒了梦中人。
“公主,得尽快将此封血书送给天子。等他回京,就来不及了!高婆罗已经在去往少室行在的路上了。”郦道元急切道。
“谁去送?谁去送都不合适,都是给自身肇祸。”王肃道,“这是一封什么书信?这不是一份捷文,甚至不是一封普通的告密信,这是一封将天子颜面和皇家威仪踹进深渊的信。圣意难测——你们想过没有,天子如果怀疑送信之人知其内情,他会将信使如何处理?!”
“这……”郦道元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儿。
“我去,我现在就出发!”慕兰公主道,“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公主,你不能去。”王肃闻言道,“天子之安危,确为天下第一要务,但洛阳城中之事,也不能离开公主。公主不要忘记,在城中我们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要立即找到石硫黄!而如今,我并不能出到白鹭曹之外半步,公主要明白,现如今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很少!我的意见是,你可派汐月前去,让汐月携带公主官节,骑乘天子赐给公主的渠黄宝马。这血书,可藏入秘匣暗格之内,在暗格之外……”
“对,在暗格之外,放上如阿胶、人参等物,恰天子患疾,放些补物在内,也说得过去。”郦道元提议道。
“不可。暗格之外,应空无一物。于秘匣之外再加盖公主私印封章,如此一来,天子定能明白公主的心意,也必然明了送信之人的不知情,不会妄加猜测信使。”王肃说道,“如果真是放了什么燕窝补品,说不定天子真会把该匣当普通的供奉礼盒给忽视了。暗格之外空空无物,天子则能立即猜中其间蹊跷。”
“还是你说得对。”郦道元悻悻道。
趁着冰冷的夜色,有一高头骏马,斜插过即将关闭的城门出城疾驰而去。
骑马之人正是慕兰公主的贴身扈从汐月,她的坐骑为天子御赐给慕兰公主的神骏渠黄。汐月很快绕过洛水幽林,间道城南万安山,飞驰到城外二三十里之处。她的目的地,是设在嵩岳北麓的天子行銮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