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莲花宝顶《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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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
第十二章 莲花宝顶

腊月三十日。

黎明,寅时过中。

洛阳城中,鸡鸣犬吠。

白鹭曹内,彻夜火烛通明。

铜驼大街南端,新任领军将军元越典领羽林三千,已兵临宣阳门下。只闻铁蹄萧萧,但见队阵辚辚,前阵持盾挺槊,中阵仗铍携弩,后阵腰佩龙武环首大刀,个个鲜衣怒马,阵缘环炬,金铁火龙,赫赫相映。

城门隆隆,特为领军出城提前开启。

洛阳城内,辰时刚到,将作大匠蒋少游、慕兰公主、韩英三人先至须弥天阁。白鹭曹长史郦道元点遣候官百人很快纷沓而至,在新任御史台掾吏、原南青州户曹参军韦泓的协助下,开始对天阁域内进行地毯式搜索。不多时,大长秋白整也从宫中带着百八十名内侍宦官加入进来。

将作副匠王遇已在阁内忙碌,按提前画好的站位,指挥数千匠师,为吊装莲花宝瓶进行最后的工作筹备。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天阁二十八层、殿宇九重、院落三百,僧、客堂房千间,就连伽蓝之内的六座水井、各处暗角沟渠都进行了检查,仍是一无所获。

“前将军,你看,也只留地宫一处了……”郦道元忧心忡忡地说道。

地宫之内,有九间之阔,法相庄严,内有佛像、法器、经卷,皆为天子此前御赐供养之宝物。在明日朝会之时,并有迎奉佛指舍利入内之盛举,地宫内外,只留一座九寸厚的石门以为出入,为使纤尘不染,日常就有三十羽林荷刀守卫,任何匠人、小吏不得擅自出入。

“可以去看看。”蒋少游说道,似乎他对此也不并寄予太大希望。

郦道元出面,带了六名候官亲自入内,小心查证,也并无结果,只得失望而出。

远处传来了一声声、一阵阵从缓到急的工匠号子声,只听得领呼紧凑,声调逐渐高亢激昂,“嗨、哟、嗖”“嗨、哟、嗖”……

四架吊装云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碗口粗的麻绳被一毫毫、一寸寸地抬起,起来了,起来了,那面硕大的莲花承露盘被一点点提升起来,随着巨盘的升起,天空中出现了一尊洁白无瑕的莲花,迎着太阳的光晕,形成一圈圈的七彩之光。

人们都昂头看着承露莲盘被升到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猜想着如此巨大的重物,怎样被固定在插入云霄的天阁之顶。当那大盘被提升到人们的头顶,眼尖的人才发现,在大盘的底部,已经被凿出磨盘大小、一臂之深的六边形凹槽,原来在天阁之顶,已经预留出了一个同样形状、一样高度的凸起,只要被放置上去,便会分毫不差、严丝合缝,这承露宝盘便会在阁顶巍峨矗立数百上千年。大家不禁被工匠们的精湛技艺所折服,并且不住地赞叹。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很多人已经放弃了找到石硫黄的希望,态度变得敷衍了起来,而只有蒋少游在韩英和慕兰公主的保护下,在天阁之内,逐层勘察已经安放好的铜像、佛龛等物。就连郦道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大张旗鼓地带队搜查,其实是把最大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寄托到这位老匠人身上。

而最终,他再一次看到蒋少游从阁内空手出来。

就连将作大匠都亲自来过两次,找了两遍了,也许是没有任何希望了吧,也许是石硫黄已经被对手扔在别处了,投放在平民里巷中的水井中了吧。但是郦道元认为,慕容阔没有理由欺骗自己,又或者慕容阔本来掌握的消息不够准确呢?

又是一片欢呼声,一片像海洋的波涛、像平地的惊雷一样的欢呼雀跃声将郦道元的思绪打破。那尊洁白如玉的承露宝盘,足足耗时两个时辰,在数百人的巧妙配合、在齿轮和云梯的协同下,被稳稳地放在天阁之巅。抬头望去,它又变得那么精致、那样小巧,就像菩萨飞升,从她的衣带上飘落在人间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宝莲。

接下来的任务,对于这些能工巧匠,就变得更为神圣和困难了——要把那尊金光闪闪的宝瓶再次层层提升、放置在承露盘中。

这一次需要的工匠人数又增加了一倍,器械又变得更加复杂,匠人站位也变得更加严格,因为在宝瓶之外,还链接有八道环环相扣、中间铁环犹如拳头那么大的铁索。那尊边缘装饰有各色晶莹颇黎的葫芦宝瓶,被提前打制好的木架固定装载,威严地伫立在两架云梯之间。

将作副匠王遇屹立在天阁百石栏内,用力地将手中的一支巨鞭甩起触地,“啪”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霹雳过后,“起!”王遇一声号令,随之响起一阵阵、一重重更为壮阔的集体呼号声——“咳、哎、嗨、哟、嗖”“咳、哎、嗨、哟、嗖”“咳、哎、嗨、哟、嗖”……

木框内的金光宝瓶刚开始纹丝不动,直到云梯上的绞轮转动了三十多重,宝瓶才一点点离开地面。匠人们憋着气息,手臂、脖颈、脸颊上都暴着一股股粗大的青筋,终于,升到了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五层、六层……到了九层。

就在宝瓶底部到了天阁九层的斗拱飞檐之时,“啪!啪!”

人们听到了两声压过呼号的鞭响,挥鞭之人声如洪钟:“驻——!”

匠人们纷纷应声驻停,每座升降云梯之下,有四名专伺驻停的匠人,他们合力将整根树桩削成的巨大木销插入云梯机关。天阁之下一千二百名拼力的匠人终于可以在中途缓一口气了。

人们正想擦汗,却听到石栏之下有个声音,几乎淹没在密集的喘息声中:“前将军,前将军,你这是……”

正在专心指挥的将作副匠王遇,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挥鞭之人——将作大匠蒋少游。

王遇急忙跑上台阶:“前将军,您这喊的什么停啊?现在这天阁工地归我管,归我……”

蒋少游屹立在石栏之内,手搭凉棚,气息陈定,仰望着那只悬在空中、接受四方照射,显得更加金碧辉煌的葫芦宝瓶。他身后的慕兰公主以前从来没听到过阿翁发出的号令如此震天动地、孔武有力、悦耳动听。她的眉间瞬时也泛起了一枚花朵。她高兴地用目光去搜寻韩英,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踪影。

郦道元也已经满怀激动地跑到石栏之下:“前将军!你是不是发现了?是不是发现了石硫黄?”

蒋少游手执巨鞭,并不言语,他仰望苍穹,直视那悬在半空中熠熠生辉的莲花宝瓶。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都往上看。

“啊,前将军,是不是就在这宝瓶之中?!”郦道元难掩心中的兴奋,高喊道。

蒋少游放下手臂,点点头,对郦道元说道:“让他们放下来吧。”

“好,好好。”郦道元连忙去招呼上千匠人,让他们把宝瓶撤回地面。

刚刚累得气喘吁吁的匠人们面面相觑,大家开始交头接耳。

将作副匠王遇傻眼了,他跑到郦道元身前,面向上千工匠:“不要听他的!时间来不及了,宝瓶今日午前必须吊装完毕,明日一早便是元日朝会,我们今日一旦不能完成寺内所有筹备事务,天子不会饶过我们的!”

匠人们当然明白这座伽蓝是皇家寺院,从他们进工地的第一天起,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成则荣获天子恩赏、败则牵连举家生计的非常之事。

这时,大长秋白整也上前来,要与郦道元共同商量,还未及他们开始交谈,就听到石栏之内的将作大匠发话了。人们清楚地觉察到蒋少游的声音,这一次变得浑浊而乏力:“弟兄们,这宝瓶被人私自改造了!已经不合规格,如果贸然吊装,一旦降雪,必将压覆!”

“啊!噢!”匠人们都纷纷大惊,他们开始讨论,似乎这宝瓶的样式真的与最先看到的不一样。

郦道元见状,也扯着喉咙开始喊:“弟兄们——误期会被天子责罚,但这寒冬腊月,如果一场暴雪就把它压塌下来,再伤及无辜,这就不是责罚的事儿了!前将军、将作大匠,为我大魏国之巨匠,大家要相信他,他一定可以把宝瓶给改造好的。大家既不会被天子责罚,也不会出人命——”

人群中的很多人点头称是,有的说在改造金镛城时自己就跟大匠做活,大匠是当今天子和已故的老太后都信任的老臣,听他的不会有错。

“不要听他胡说!这宝瓶再作改造,绝非半日可成。一来二去,绝对耽误工期。宝瓶所造,为数十位经验丰富的突厥匠师日夜精作而成,怎会有问题!”王遇继续阻挠郦道元,他转身对郦道元小声说,“郦中丞,我是新任天阁主监,您能不能别听大匠胡说?他老人家是过分谨慎惯了。我敢以脑袋担保,这宝瓶轻重,绝无问题,也定然不会发生大雪倾覆之事!您能不能让我在天子那里好好露一回脸儿?”

“你个官儿迷!”郦道元怒斥道。

一旁有个突厥老匠情绪激动,他刚才还在分外激动地看着自己打造的宝瓶徐徐升空,这会儿他听懂了有人说他的宝瓶有问题,他拖着身边一个年轻的突厥后生,让他帮自己向将作大匠转述话语。突厥后生只有十四五岁,说出的洛阳官话分外生涩:“宝瓶打造……用了半年,更多,日日夜夜,返工很多,天竺乌兹钢,用的,将来没有出问题,一点不会……合轻重之格……”

蒋少游下阶,拍了拍突厥铁匠师的臂膀:“放心,阿翁。问题并不出在您这里。”

他转过身去对王遇说:“王使君,人各有志,平日你如何隔着我攀附上峰,窥大匠之位,我都不以为意。这宝瓶明显经过改造,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王遇面露难色,“前将军,即便改造过,也不涉关键,您也不是不知道啊,您这是明摆着想让我难堪啊。”

郦道元面露愠怒:“王遇,我现在以白鹭曹长史的身份跟你说话,你再阻我办案,我即刻令候官将你捉入曹。”

王遇听后,一副颇为不屑的表情。

大长秋白整走上前来:“王副匠一心为公,圣听岂能不察?即便这宝瓶吊装耽误几个时辰,也不妨大事。”

大长秋为内宦领袖,终日侍奉天子左右,王遇见对方也这么说,便道:“白内使,那还请您一定在天子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眼看着今日的工程,非要持续到午夜不可。一旦出了差错,卑职实在担当不起。”

在王遇的一声号令之下,金光宝瓶又被一点点降落下来。

此刻,已经时近正午。

巨型木架护卫着莲花宝瓶稳稳落地,匠人们都累得直吐舌头。

郦道元立即命人前去上下查看,众位候官爬上爬下,一炷香的工夫,愣是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前将军,您不是说这宝瓶需要再改造吗?您倒是改造啊!”王遇不耐烦地说道。

“前将军,您看这——”郦道元也有些心生悔意,与大长秋白整共同看着目不转睛的蒋少游。

“砸开!”

“什么!”王遇瞠目结舌,他已经愕然到直呼下达命令的上官姓名,“蒋……蒋少游,你……你不是老糊涂了吧?”

慕兰公主闻言,上前给了王遇一个耳光:“休得无礼!”

王遇几乎被扇了一个满天星,恍惚之间,看到了出手者为慕兰公主,只好抱着半边脸颊,跪下谢罪,口中喃喃道:“这金瓶之上,镶嵌的十张大块颇黎,是用了十斤黄金从咸阳王府转购而来,古今少见,砸了可惜……”

“前将军,怎么砸?”郦道元问蒋少游。

还没等蒋少游说话,只听到人群外围发生了一阵骚动,传来一阵整齐的军阵步伐,并有盔甲、兵铁之声。原来是禁军左卫将军元洛平带着一千身着明光铠甲、手执寒光直刀的虎贲禁军来到伽蓝之内,其中半是步兵,半是马队,元洛平一声令下,将人群重重围住。

元洛平眉头紧蹙,从具装战马上下来,走入人群,给上上下下的官员拱手拜过,然后面对着在场的所有人:“须弥天阁,皇家伽蓝,明日三元,朝会在即。末将奉天子御诏,守卫天阁,如有阻挠工程进度者,杀无赦!”

“元洛平,你敢!”慕兰公主拔出腰间的佩刀,直指左卫将军的胸前护甲。

元洛平伸出两根手指,把慕兰公主的利刃轻轻拨开,而后抱拳:“公主,臣元洛平新奉皇诏,莅任左卫将军一职,元领军去京之时,都下禁军劲旅,并一切军民骚乱,由臣全权节制。还请公主保重贵体,勿被奸佞所欺,延宕元日大事。”

慕兰公主又想抬刀,已有两名禁军闪电上前,将其兵刃瞬间缴械。

“元洛平!你想造反吗?!”慕兰公主怒道。

“臣不敢,臣如履薄冰。遇有皇家事务,臣只奉天子之诏与领军将军之命,眼中并无众位朝臣。还请公主海涵。”

见此阵势,大长秋白整带领的百十宦官早已噤若寒蝉。而在郦道元带领的众多候官之中,本就是鱼龙混杂,平时搞起酷刑、栽赃州府大臣倒是个个生龙活虎,见了这些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禁军,除了郦道元的少数几名亲信候官,其他也都是呆若木鸡,作壁上观。

将作副匠王遇看准时机,凑上前来:“左卫将军,您看这宝瓶,升,还是不升?”

元洛平转身,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躲开一条通道,他目光的尽头,则是那尊纹丝不动的佛家金光宝瓶。

“升!”元洛平退出人群,来到铁甲重围之外。

随着金光宝瓶的再次腾空而起,郦道元心如死灰。这一下一上,一旦宝瓶被装上百丈阁顶,下面的所有工程器械都会因为太过硕大无法搬动,被就地拆解损毁。如今还是一片喧嚣的天阁工地,在几个时辰之后,在今日夜幕降临之前,就会被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迎着明日的朝阳,开启它古今未有之伽蓝圣地的使命。再想把这宝瓶给弄下来,就不可能了。

也罢,就让它腾空而起,与那莲花露盘合二为一吧,自己也已经尽力了。天知道,那石硫黄在宝瓶之中能生成何物。郦道元如此想着。

“咳、哎、嗨、哟、嗖”“咳、哎、嗨、哟、嗖”“咳、哎、嗨、哟、嗖”……整齐而洪亮的号子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隐隐约约,从须弥天阁外围的四面八方,又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这声音由小而大,由远及近,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工匠的呼号声还在继续,但是已经完全被这后来四处弥漫的声浪给吞没。

人们纷纷回首去看,从天阁周围,伸出一展展旌旗,一支支剑戟,从伽蓝九门,有秩有序,涌进一匹匹长鬃飞扬的骏马。这些马匹,没有那种华丽的具装,马匹上的士卒,没有那种明亮的盔甲,他们是一队队的轻骑兵,但是那些轻骑兵的脸上,明显带着或新或旧的伤痕,他们的目光里,明显带着刚刚战场杀伐的血红。

伽蓝之内的人全部惊呆了,就连匠人们的号子声也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负责云车驻停的匠人们果断将木销再次插入机关。

最后,从天阁的正门,在一队赤袍将领的坐骑簇拥下,一位身穿白色战袍的青年策马入内,他手中拿着一卷装裱精美的文书。

看到此情此景,在场的每一位朝臣都惊呆了,尤其是其中的两个人——将作大匠与慕兰公主。

白袍将军的坐骑越来越近,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当慕兰公主看清那张覆盖着战火颜色的脸庞,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张着嘴巴,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就像一尊受尽风霜的菩萨像完完全全地定在那里。

白袍将军下马,向将作大匠和慕兰公主深深地望了一眼,强忍着不让眼中的泪液涌出,他转向了一干重臣,打开了那卷文书,高声朗读:朕今遣射声校尉蒋闻过,率悬瓠军士万人,兼程返京,入洛之后,迅疾接手须弥天阁内外防务,不得有误。

郦道元心头一动,真是巧了,月前闲暇之日,为《水经》作注,述及汝水,才写到悬瓠这一段:汝水东经悬瓠城北,形若垂瓠,故取其名。悬瓠地处古豫州,在辕关之更南,为北进汴洛,南下荆楚之要地。悬瓠也是大魏朝廷面向南方前线的重要屯兵治所。

一切真相大白:蒋闻过并没有死在四夷馆!他不仅没有死,还被晋封为五尉要职射声校尉,效力于大魏军镇要地悬瓠。看此情形,一定是参加了不少次与南朝萧齐军队的鏖战。

不知道为什么,当慕兰公主看到这个时时刻刻牵之念之的人,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发誓还其清白、弄清死因的人,在一瞬间,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却没有了那种生死相依、失而复得的感觉。她的感觉,更像是被人迎头狠狠地打了一棒。

她的手还在发抖,她的唇还在战栗,她的泪水还在风中飘洒,她失魂落魄地走到白袍将军面前,看着对方躲避的眼睛,她的泪水更加不受控制地流淌着。她终究只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子,她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眼前的一切,过了许久,她才嘤嘤地哭出声来:“闻过,这,这都是什么啊……”

她想吼叫出来,但是又止住了。她转身,向天阁的大门走去,她越来越觉得天旋地转。当她走到天阁大门前时,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韩英刚好进来了,他带着一位拄着拐杖的长发老者。韩英顾不得远处的剑戟如林,赶紧将慕兰公主扶起来,抱在怀中:“慕兰姊姊,你醒醒,你怎么了?”

远处的将作大匠和郦道元已经快步赶来。

拄杖老者见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慢慢打开,拿出了一丸暗赤色的小药粒,放进慕兰公主的嘴里,又拔开拐杖上面的老葫芦,将葫芦中的甜井水慢慢滴进公主口中。

韩英看着急急前来的父亲,愣是摸不着头脑,恍惚间好像又隔着人影,看到远处的一个白色身影是那么熟悉,但又顾不上那么多:“阿爷,我发现自从昨夜,就有人跟踪我们,直到今晨,又有人跟我们来到天阁,我怕有意外,刚才出去杀了个回马枪,遇到了跟踪我们的乞丐,哦,不,如今看来是假扮的乞丐,他又引我去见了这位老人。老人说什么也要赶快来见你。”韩英一手抱着慢慢苏醒的慕兰公主,一边努力地解释着,“郦中丞,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郦中丞也没法回答他。

“蒋恩公,多日不见啊。”拄杖老者从容起身,“我这已经寻你好多时日了。”

蒋少游心疼地看着慕兰公主,又回头看看自己那个死而复生的儿子,此时此刻,也是百感交集:“长老,这里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拄杖老者似乎感觉到了,蒋少游对于将要听到的回答,并不如以前那么迫切了,不但不迫切,反而变得可有可无似的。老者摊开两手:“恩公,我怎么感觉到有哪点不对呢?”

郦道元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这位老丈,你要告诉前将军什么消息?”

“真的没外人吗?”老者并不理会郦道元,对蒋少游再次问,“还是咱们两个单独谈一下吧。”

“真的没有必要,长老,这两个孩子,你的人也跟了我两天了,这是自家一双儿女。至于我身边这位郦中丞——对你我的秘密也是知道的。郦中丞对于你们的事情,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曾经对恩公做过承诺,你已帮我族人成功脱离险境,我便把当夜我的人看到的情形告诉你。可惜这么多时日,我有意报恩履行诺言,却不见你的踪影。”

“当夜?”韩英仍旧没有听懂。

“我的族人不仅看到了当晚暗地射杀贵公子的身影,而且悄声尾随,来到了他的府邸门前。”

“哪座府邸?”

“河阳王府。”

众人都看着已经睁开了双眼的慕兰公主,公主自然也听到了老者说的话。

“长老,你赶紧离开吧,离洛阳越远越好。”蒋少游叮嘱道。

“蒋恩公大可放心,族人全部撤入颍川境内大隗山群峦之中了,只留我和小侄在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见到恩公,报恩于君。我们对这世事,都无意关注。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皆与我族人无关。这洛阳城中的秘密,只要两位使君愿去保守,便会永远不为世人所知。”拄杖老者说罢,转身告辞。

他身后的人并不知道,一个时辰之后,在城南洛水的一处偏僻水泊里,漂起了一个红衣浮尸,那正是这位报恩老者的尸身。就连蒋少游也早已忘记了这位长老在地下穴窟中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老朽对不起恩公,事情之后,老朽必以死谢罪于恩公。”

“韩英,你先送公主回府吧。”蒋少游俯身,将慕兰公主扶起。

“阿翁……我无大碍。”慕兰公主仍旧气息微弱。

郦道元经过短暂思索,对韩英说道:“你送完慕兰公主,立即前往白鹭曹,将事情的最新进展禀告于镇南将军。”

韩英已经领会了郦道元的意思,河阳王的家族之内有人直接参与了谋害兄长一案。

“还有,也要告诉将军,你的兄长蒋闻过还活着!”郦道元补充道。

“啊!”韩英张大了嘴巴,先惊后喜,旋即兴奋起来,“在哪里呢?阿兄在哪里呢?”

郦道元指了指远处的白袍将军,他看韩英的表情也是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韩英,你先去做事吧。阿兄之事,回来再说。”蒋少游命令道。

韩英只好一步三回望,满脑狐疑地离去,再看看身边的慕兰公主:“慕兰姊姊,这,这……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

慕兰公主面无表情:“韩英,你去白鹭曹吧,我想静静。”慕兰公主将韩英的坐骑缰绳从拴马石上解开,递到他手中,坚持让他离去。

韩英挠着后脑勺,满脑子的狐疑,跨上了马鞍。

慕兰公主牵上马匹,独自来到洛水之畔。正当午时,腊月虽冷,却太阳普照,水面由西往东静静流淌,在蓝天下犹如一匹无瑕白练铺展开来,上面缀满了点点金光,时而又有水鸟展翅掠过,泛起阵阵涟漪。

慕兰公主踢着脚边的卵石,口中轻轻地哼唱:“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她一边哼唱,一边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曾几何时,因为当时的射声中尉蒋闻过喜欢那建安时代的诗赋,她才去诵背曹子建的《洛神赋》。而如今,洛水神女远去,中尉已归来,她却是心中哀痛万分。

闻过为什么这样狠心骗自己呢?

还有天子,自己心心念念、在内心无数次为其祈福的皇兄,为什么也要骗自己呢?

还有自己的兄长,为什么要去图谋射杀蒋闻过呢?

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难过,太多的失望。

她把这个世界,想得太过简单。

她不仅自己横了一条心要把恋人的死弄个水落石出,还把自己的侍女汐月派往了皇兄的行銮大帐。她一心想救人,却不知道,这次将汐月置于了何等的危险之中。

她恨他们,恨那些满脑子足智多谋、整天思虑万千的人。

她太累了,她的身心都已经被掏空了,她这样想着想着,竟然斜倚在一棵皂荚树下睡着了,伴着泪水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汐月也被天子赐死了。

她忽然惊醒,不能把汐月置于危险的境地!

慕兰公主跨上马匹,扬鞭向铜驼大街方向奔去。

她来到白鹭曹之时,王肃、郦道元、韩英都在厅堂之内,他们正在密谈着什么。

他们三人见慕兰公主进来,都齐刷刷地望向她,韩英先上前来,端来一杯热浆,关切地问:“姊姊,你没事吧?”

慕兰公主点头,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查清楚了。”王肃指着面前的几种物件,“石硫黄就在宝瓶之中。”

在他们的面前,有一团木棉絮,一块面盆大小的透明颇黎,还有一堆灰色的粉末。

“这是?”慕兰公主不明所以。

“姊姊你看——”韩英撕掉一小团木棉絮,放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又小心翼翼将那块晶莹的颇黎捧在手里,走到太阳可以直射映照的窗棂下面。透过那面巨大的颇黎,太阳光竟被聚成了一个小圆点。韩英来回调整角度,又打开窗牗,那圆点最后被固定在木棉絮上:“慕兰姊,你耐心等等看。”

一直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那圆点之下的木棉絮竟然冒起了细细的白烟,又过了一会儿,木棉絮竟然被烧着了,闪烁出一小点火星。

“唉,不行,坚持不了了,胳膊疼。”韩英终于扛不住了,“不过这也足够了。”

“挺神奇的……”慕兰公主惊奇道,“颇黎还能生起火啊,还真不知道。”

韩英把那块颇黎捧到公主面前:“也不是了,据郦中丞说,只有这种表面凸起的才会生火。你来摸摸看,这两面都有弧度,不平整的。”

慕兰公主伸手去摸了摸那面神奇的颇黎,脸上露出了干净无邪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一个幼小的孩童,第一次吃到甜甜的蜂蜜那样美。

“这就查清楚了吗?”慕兰公主小声问。

那一小团木棉絮还在慢慢地自动燃烧着,那点火星越来越大。韩英将燃着的木棉移得更远,又从那团灰色的粉末里捻了一点点,走向木棉絮,将那点粉末撒在火星上,瞬间,“咝”的一声,火星变成了一团火焰,瞬间又消失了。

“呀!”慕兰公主更惊奇了,“这又是什么?”

“你给这粉末起个名字吧,王将军。”郦道元微笑道。

“既然是来自炼丹家的石硫黄伏火法,我们就叫它伏火药吧。”王肃道。

“好名字,王将军近些时日以来,在我这白鹭曹内,不仅是苦读葛洪的《抱朴子》,琢磨这失传已久的黄白之术,还多方留意收集河洛地区炼丹家的传世配方。最后呢,这炼金术没找回来,却是发现了道家术士们用石硫黄炼丹伏火之时,发生意外的奥秘所在。”郦道元不无遗憾地打趣说,“要是能把这炼金术也给找回来,就更好了。”

“我也没有那么天分高、悟性好,这也是同太子府詹事黄腾之交流的心得结果。我现在都在怀疑,这白鹭曹的酷刑,是废除好,还是保留好。”王肃苦笑道。

“区别对待,一事一议吧。”郦道元道。

“他倒是坚持此事与太子无关,是穆泰与他私下策划的。”王肃道。

“那就还是依王将军的办案原则来,把我们已经掌握的部分上禀天子就好,剩下的,就交由天子圣断吧。”郦道元道。

韩英看慕兰对于眼前的一切还不大明白,继续说道:“慕兰姊,是不是挺神奇?这稍微一点点的伏火药就能燃烧如此剧烈,你想一两千斤的伏火药该是怎样的威力?这一两千斤伏火药全部都被装在了那莲花宝瓶之中,药粉之上,又被覆盖了一层木棉絮,而葫芦宝瓶的瓶壁四周,被镶嵌上了八面七彩颇黎,更可恨的是,只有这一面是这样凸起的。按那宝瓶的放置角度,明日上午,辰巳之交,太阳就恰恰映照在这面凸面颇黎上,只需要短短两三炷香的工夫,这莲花宝瓶就会被引燃爆炸,整个须弥天阁的上半部分都会被殃及!”

慕兰公主边听边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明日元日朝会,皇兄和一并登上天阁的王侯众卿,会应声与须弥天阁一起倾亡!

“明日朝会不会耽搁,我给了慕容阔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前去咸阳王的库房重新找一面颇黎,将这面替下就好。将作副匠王遇已经被收押,据他供认,这面颇黎的细节,他并不知情,是穆泰以咸阳王的名义转送到须弥天阁的,而将作曹则直接将十斤黄金送给了咸阳王府。我想这王遇所言应该不虚,他也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被穆泰给利用了。”郦道元进一步说明道。

“总听你们说及穆泰,为什么迟迟不见朝廷前去收押此人?”慕兰公主问道。

“已经去了。”

“谁?”

“任城王元澄。”

“他不是前去羁拿作乱恒州的别驾于祚吗?”慕兰公主还清楚地记得彭城王元勰前日宣读的诏书内容,领军将军于烈、太子翊军校尉于登父子同日被贬为布衣从军,于烈长子于祚则由任城王元澄亲带禁军从天子行在出发,亲自前去平城缉捕。

“慕兰公主,如今看来,于烈将军的这位长子于祚,在平城贪渎好货、鱼肉百姓为真,但作乱为假。于祚从秀容川调拨马匹,并在白登山中铸炼刀兵剑戟,皆是奉天子诏令所为。天子是故意找了这么一个身有污点的忠臣,来作万一之筹备。他的兵马,都是为任城王元澄前去弹压叛乱准备的。”郦道元道。

“天子早有预感了?”慕兰公主又想到自己死而复生的情人,终于恍然大悟。

王肃喟然:“恐怕就不是预感如此简单了,而是天子手中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那么我的阿兄元越,又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慕兰公主忧心道。

“元越已处凶多吉少之境地。”王肃不想隐瞒她。

“天子为何又要晋升他的官职呢?”慕兰公主不解。

王肃略略迟疑,缓缓说道:“将欲擒之,必先纵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慕兰公主似乎并不震惊:“元越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王肃叹气:“没有人知道,天子也未必能吃透,所以才会先予其高官厚禄吧。”

“他会满足于此吗?”

“这只能由他自己来回答,恐怕天子也在等着他的回答。”王肃看着窗棂外面开始西斜的阳光。

郦道元站起身来,不无忧心地说道:“天子也是在下一步险棋啊。”

“中丞此话何意?”慕兰公主问道。

还没等郦道元回答,大长秋白整在郦道元亲信候官的引领下,进至白鹭曹厅堂。他先将一封天子手书交与王肃,再对郦道元说道:“郦中丞,禁军一万已在讲武场集结完毕,赶紧出城吧。”

郦道元拱手,与王肃、公主告别:“公主,我也该出发向辕关挺进,前去迎接圣驾了。你的问题,由王将军回答你吧。”

郦道元离开之后,王肃站起,正颜对韩英道:“旷野将军韩英听天子诏令——”

韩英见王肃拿出的文书上盖有天子印玺,伏身接诏。

王肃朗声道:“将作大匠蒋少游之养子、镇南将军府第九品上旷野将军韩英,办事明敏,果毅武勇,耿忠社稷,今,朕擢卿为第七品上威戎将军。闻诏,前去河阳马场,协领军将军于烈父子,弹压马场之乱。”

镇南将军读罢简短的诏令,对韩英说道:“事不宜迟,我的逾轮就在白鹭曹中,你火速前往洛阳城东,此刻在建春门外,已陆续集结于烈将军的亲信禁军官兵万人,你们将一同归入于领军麾下——地方州镇送来京师整修河阳马场的两万丁壮,将在午后发动叛乱!”

韩英立即应命退去。

一旁的慕兰公主则一直蹙眉不语,她已经习惯了消息的愕然、事态的意外。

王肃将新煎的茶汤给公主斟上一杯。

慕兰公主将茶接在手中,豁然说道:“我对将军,已经全然没有了秘密。我对这洛阳城中的大小秘密,也从来没有真正产生过兴趣。你非常清楚,我为什么一步步走到今天,全是因为我曾经的心上之人、我的未婚夫,卷入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惨遭杀戮……”说到这里,慕兰公主苦笑了一声,“而如今,他竟然……又出现了,当初知道他没了,我的心都跟着死了,你能体会吗?如果能,你们都不会骗我,不会把我骗得这么惨!”慕兰公主的泪水已经流淌到了茶盏之中,她的手再一次颤抖,她的心再一次如刀割一样疼痛。

此时此刻,旁边的王肃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兰公主伸出手去,想将脸上的泪液擦掉,但是不知为何,那泪液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只是一层层、一遍遍地在她的脸庞上滑过。

“公主,我并不知道他还活着——”王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是那么心疼眼前的女子。这种感觉,只有在他想念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女的时候才会袭来。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感,更是一种莫名的不可把握的恐惧感。

“那我问你,你是否提前知道,你自己的旧府老仆会死,自己会被天子一朝削夺将军之职?”慕兰公主咬着嘴唇,她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王肃,她不知道,还要不要相信这些人的话。

王肃怔在了那里,他痛苦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并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我也从来没想到,这两位万里迢迢追随于我的故人,都会因为此案受到牵连。北归之后,我之所以不让他们紧随于我,就是因为我不想因为我的沉浮不定,使他们再遭受祸端。但当我听闻他们的死讯,细想之后,我确实又并不感到意外。确实是我害死了他们……”王肃未曾想到,慕兰公主的一句话,再次戳疼了自己的痛处,“公主,我也不可能预先知道,接手此案之后,我会被栽赃以通敌之罪,并且天子还信了,哦,不,如今看来,他是利用了这一点,顺势让我进这白鹭曹,而将河阳王单独搁在了馆案钦差长史的位置上。天子需要河阳王来单独作答一份问卷,这份问卷,其实并不涉及馆案本身,天子只想知道,河阳王是否真的如他表面那样忠心于他。如今来看,天子是提前对河阳王与骁骑将军产生了怀疑,这怀疑的起点,应是元越北巡之后,元将军上奏具表恒州别驾于祚诸罪,并将祸水引向领军将军于烈之时。或者应该说,天子在收到元越上表之后,见到表内对于诸州刺史之叛象并无提及,反而将问题的焦点集中于于氏父子,天子就已经怀疑元将军与定州刺史穆泰、恒州刺史陆睿、镇北大将军元思誉等人勾结在一起了。但是他们却都不知道,他们准备弑杀今上、叛乱之后共举的新天子——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一边虚与委蛇答应了他们的拥戴,却在第二天,就借口回到朔州筹备举兵事宜,刚北过黄河,就折向东去,到天子那里告发谢罪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今日午前,你们在天阁搜索石硫黄之时,已有大批天子近臣提前回京,前来筹备一切。”王肃稍有犹豫,迟疑道,“公主,此时此刻,河阳王已被软禁在府了。”

“什么?!”慕兰公主茫然失措,呆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

须臾之后,她想坐起:“不行,我要回去……”脑子却是一阵眩晕。

“公主!”镇南将军不忍道,“这阴谋制造巨量伏火药,筹划数月,想要弑杀天子的,就有河阳王!”

“他……不可能,不可能……”慕兰公主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牙齿都在颤抖,“一定是,一定是元越欺瞒了阿父。”

“公主……”王肃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或者他确也明白,公主是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河阳王府主事薛适的儿子——在恒州任游击将军的薛绍宗,日前已经被带军前去弹压的任城王元澄收押。薛绍宗已经招认了,是元越他们联合恒州反叛力量,共同炮制了一份名册,名册之上,皆是他们不能控制的禁军中坚力量,却都是于烈多年的亲信,如果没有阳平王元颐的及时告密,于烈与七百四十名禁军将官必然会因此获罪。他们的计划非常周密,但是却没有想到阳平王元颐并无反叛之心。”

“阿父如果参与叛乱,他要什么,他图什么?!他已经是尊贵有加了。”慕兰公主还不愿相信。

“目前还没有河阳王本人的供词,或者天子也没想得到他的什么供词,但是我们可以推理得知。河阳王与穆泰等人的合作,是始于中途,他们需要河阳王的威望,他们想回归平城,那些刺史、镇军并不想,也没有资格登上天子之位,所以他们才会选中阳平王元颐。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新的天子是一位愿意同他们合作的拓跋皇族就好,是不是元颐并不必然,这一点大概就是元颐不敢参与的真实原因。而拓跋家族中,还有河阳王这一支的存在,元越等兄弟,并没有在迁都洛阳的过程中得到过多的利益、满意的封爵。而一旦当今天子暴毙,都城迁回平城,这些因为改良受损的人就会聚集在他们相中的皇族成员周围,而骁骑将军元越,就是一位合适的人选。或者,就是河阳王本人!”王肃徐徐说道。

慕兰公主把自己的脸颊深埋在双手之中,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她心中的阿父,是一位多年蛰伏宅邸、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宗室亲王。不可能,任何人都会骗自己,自己的待嫁夫婿欺瞒自己,天子利用自己,但阿父无论如何也不会欺骗自己!绝对不可能!

在白鹭曹之外,在三百二十里坊之间,十万门庭,已经弥漫在岁尽除旧的欢腾之中。同里百姓,家主之间,未进晚食,已开始共饮屠苏、椒柏酒,老人之间,互赠桃汤、胶牙糖。

而这一天,中产之家的勤快妇人们已经将面揉好、发好。这腊月发面的时间,不能比今日更早,早则易坏,也不能比今日再晚,晚则面发不足。从初一元日到初五,百姓之家的主食,便是这发面蒸出来的白生生、暄腾腾的麦面馒头了。

比他们更兴奋的,是那些喜笑颜开的幼童,年纪稍长的男童学着成人的模样,击打火石,引燃木屑枯草,火烧竹节,街巷之间,噼啪作响。

日暮云霞绚,余晖映人间。

王肃慨叹一声:“公主,郦中丞离去之前,曾于不经意间,说天子是在下一着险棋,公主追问中丞……”王肃见慕兰公主并不抬头,继续说道,“天子诏命新领军将军元越前去少室迎驾,准其带羽林三千,公主可知,这三千羽林,或为元越平日笼络之死士,或为一心思北之鲜卑旧族子弟。如不出意外,他们必定会临险劫持天子,并且在天子身边,有少数内应叛军。这一动向,都已经被天子近臣完全掌握。天子也早有准备,已从南阳、义阳前线抽调中原诸州军士五万北返,十面埋伏于颍川界内,而射声中尉蒋闻过,哦,不,现在已被天子加封为射声校尉,他所携五千兵马,亦是刚刚身历南北战火的骁勇军卒。天子常年亲临矢石,带军征战,前线将卒皆对其忠心耿耿,所以元越此行,所带三千有意作乱的叛军死士,一旦有丝毫异动,都会被伏军当场斩杀。元越所点之死士,也是叛军之中坚,这恰也省了朝廷的逐一盘问。”

“所以,万般阻遏我前去天子行在,送呈高贵嫔的血书,也是王将军你计划中的事项?”慕兰公主冷笑道。

“少不得一场血战,毕竟是数千向死之卒。难免伤及无辜吧。”

“王将军,你们这帮人,是否也太过自负了。即便元越有弑君之心,即便他有里应外合之人,但天子此番外出,禁军扈从大概在两万之多,皆为精挑细选之虎贲精锐……”慕兰公主摇了摇头,鼻孔中哼了一声,“这造反之事,没有十拿九稳,谁会去干?不要说没有伏兵,只这三千死士对战数万精锐,已经知己知彼。如果我是元越,我也不会去动这个手!”

“公主所言极是。”王肃赞许道,“元越此番异动,实为仓促之举。并且要其带军去向辕关的,也正是天子本人。之所以我们确认元越所领,皆为死士,便是从他简选的人员去辨别的。这些士卒散于屯骑、步兵、射声、长水、越骑五校尉及城门尉之内,其家眷背景,皆为尚未遣至洛阳的鲜卑旧家!他们最初想动手的地方并不是在险要的辕道,而是在洛阳城中!明日朝会之时,一旦宝瓶伏火药被引燃,身处天阁之巅的天子、王公及中枢大臣首先会被殃及。他们会将屠刀伸向那些拥护鼎革大业的众卿、士大夫!之所以元越仓促选兵,提前行动,就是因为他担心天阁之内的石硫黄会被发现,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带兵前往辕道,在第二批伏火药被引爆之后,趁乱杀掉天子及诸王公近臣!”

“什么?还有第二批伏火药?”

“是的。”

“你们还有多少隐秘隐瞒着我?”

王肃不愿就此多作解释,略微沉吟,道:“其实,也正是公主你的调查和提醒,才让我们发现,他们早就清楚了天子回京要走南线辕道。而辕道山路崎岖,凡十二曲,循环往返,再多的兵力都是无法施展开的,尤其是在其中的某一两处险要之处,山石一旦被伏火药炸塌倾溃,被拦截逼仄谷底之间的,哪怕是一头头雄狮,也只能成为一只只待杀的羔羊。”

“你是说,第二批伏火药设置在辕道上?”

王肃面色森然:“公主,你想过一旦天子蒙难,会出现何种局面吗?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河阳王还是元越背后的势力,抑或穆泰、陆叡、元思誉此等的州镇重臣,或是当今皇后和太子,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力量重整山河!不错,是有人心思北,但大魏定社稷于这天下之中的洛阳城,人心思定,天下一统,则是更大的人心。如果北方再遭战乱,这偌大的神州再乱百年,也并不意外,你面前这座繁华似锦的洛阳城,会再次成为虎狼出没、荒草萋萋的残破之地!”

慕兰公主仰首,看了看这巍峨的白鹭厅堂:“可是,他们却全然不顾这一切,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

“正是如此。所以,郦中丞一行此去辕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你们有把握吗?”

辕道上十二曲,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马前往搜查伏火药。如果没有搜出这批暂时消失无踪的伏火药,天子是决不会从少室行在启程的。”

慕兰公主起身:“将军,让我去趟辕道吧。”

她见王肃并不回应,思索了一会儿,猛然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也参与了河阳王府的阴谋?——你把我留在此处,是在替天子软禁我,是吗?”

王肃摇摇头,盯着慕兰公主:“你不怕死吗?即便不死于伏火药,也很有可能遭遇乱兵之刀刃。”

“我怕,我不想让任何人死。所以才要去制止元越。”慕兰公主神情沉毅,“我会去面见天子,要求与他的毡车同行于辕道上。”

王肃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再连连摇头,愤然说道:“公主,你以为元越会在意你与天子一同赴死吗?你以为一个一心向往至尊大位的人会在意——在意兄妹之情吗?!你知不知道当年文明太后为了抓牢手中的皇权,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杀死了当今天子的父皇!自古到今,这种事情还少吗?!”王肃自己也说不清楚哪来的勇气,为了说服这位单纯的女子,竟然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慕兰公主低首:“将军,谢谢你的好意。你说的,我都懂。不单我要去,请将军也向司徒府通报一声,将软禁中的阿父和我一起送到天子那里。河阳王如果真的有弑君野心……”惊愕和伤痛又一次向她的全部身心袭来,“那就让阿父也亲身感受这种恐惧吧。也让他看看,他的亲生儿子会不会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去狠心一并杀了他。”慕兰公主说完,双眼充斥着鲜红的颜色,是泪,也是血。

“公主,你……”王肃大惊失色,他无法体会到,此刻慕兰公主的内心,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慕兰公主突然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流出泪水来:“将军,业力相报,真实不虚。无论是我,还是河阳王,都要承受一切,也都有责任来面对这一切。此为我们父女去往天子行在,陪同车驾归京的缘由之一。同时,我也相信,如果元越真的是那种为了虚无缥缈的皇位而置世间之一切全然不顾的人,他也一定是贪生怕死之人。你,郦中丞,还有高高在上的天子,你们都成竹在胸,于是你们给那些蓄意谋反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一个又一个的舞台,让他们去暴露自己的野心,表演自己的恶行。但你们可曾想过,也要利用一下他们的怯懦、利用一下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怯懦和恐惧,何尝不是好的事物呢?如果元越已然知道自己已入精心设计的深彀之中,如果他知道自己再走下去、再赌下去,必输无疑,必死无疑,他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还会去孤注一掷吗?他所有的孤注,一次次的阴谋,何尝不是因为别人给了他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憧憬?!我此番去往辕道,会先去告诉他,他已经输了。先去掐掉他最后的那一点点希望。然后——我会毅然陪同天子毡车。我不相信元越还会赌下去。我不相信他会真的想死!什么死士?全是鬼迷心窍的赌徒,都是狗屁!”

“公主,如此一来,你便破坏了天子的整个筹划!”

“哈哈哈……”慕兰公主狂笑不止,诡异地说道,“王将军,这次,你也说实话了吧?你不经意、不自知间,说出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实情——你们都是嗜血的赌徒,你们其实不在乎死更多的人,你们所要的、所追求的,只是赌胜的感觉,然后赢者通吃。你说,你们与元越、与河阳王、与穆泰、与宫中那位装腔作势的肮脏皇后,有什么区别?!你好好想想,你们的格局,你们的结局,与元越之流会有什么不同?!”

王肃的脊背顿时沁出一阵冷汗,浑身笼罩在强烈的悸怖感之中。

王肃已经记不清楚,慕兰公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他面前煎茶的铜壶吱吱作响,里面的水全部被煮干,他才微微回过神来。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在他的眼帘中,渲染出一幕幕离奇多变的彩色光晕——忽而面前是杀声震天、死尸累累的南阳城墙头,他自己手执横槊,满身血污,身边的蓬蒿地上,全是凌乱的胳膊、头颅、兵甲,一阵风吹倒了身侧那面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旌旗;闭眼的瞬间,竟又回到了南国的建康城中,秦淮绿波,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母亲正在王家宅院之内,在池边石板上亲手杀鱼,母亲的笑容也是被夕阳染成了金黄;刹那间,耳畔又听到了自己的三个子女绕在自己膝边相互追逐的声音,他们的声音真好听,一串串,一阵阵,像小溪的潺潺声,像银铃的清脆响;蒙眬之间,他看到了夫人的面容,就躲在不远处的荷叶之间,她像是坐在织机前,因为她的方向,也是传来一阵阵、一串串的唧唧复唧唧,那声音,也很是悦耳,夫人的面庞,也是金黄金黄的。金黄的夕阳下,他又看到了一张带着血污的脸庞,那脸庞,不停地在自己面前晃动,像是父亲的,像是兄长的,像是自己的,又千变万化,也像是最疼爱的女儿的……

“将军,将军……”从一张被血污浸染的脸庞上发出一串喊声来——是韩英,“将军,你怎么了?”

韩英那张本来白皙的面容,怎么会是战场杀人的颜色呢?王肃终于回过神来,先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继而又抱着他的双臂,满目怜爱地看着这位少年。

“将军,河阳马场的叛乱已经解决好了。他们私藏的武器全部被收缴了,有两三千兵丁不服调遣,杀了几百名前去弹压的禁军,结果,他们全部被杀了,我这也差点……不过并无大碍。”韩英抹了下额上的血污,喘息说道。

王肃看着他手臂上捆扎的绷带已浸透了血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韩英的沉静和从容,忽然感到一阵悲伤——为一个曾经单纯的少年,竟然如此快速习惯了战争、竟然如此不惧杀戮和被杀,感到深深的悲痛。而在这混战的乱世,继续会有数万、数十万的少年,会习惯杀声震天,甚至会在相互的杀伐中建功立业。

他不愿往下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无惧者中的一员。

王肃一直保持着无声的沉默,韩英一直在莫名地等待。最后,韩英见铜壶之中已经没有半滴水,便学着王肃的模样,磨了一碗新茶,添了一壶新水,加了姜、胡椒和剩下的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再去和茶来煮。

间或,韩英会问下王肃:“将军,你说阿兄怎么就这么莫名地活了过来呢?”

王肃并没有回答他。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韩英又嗫嚅道:“将军,慕兰姊该是有多么伤心呢?”

王肃仍旧不置可否。

最后,韩英来到厅堂的门槛上,蹲坐下来,看着远处一点点降下的金色余晖。

天色就这么一点点暗了下来,慢慢地,天上好像飘下了一枚枚莲花的花瓣,是下雪了。

太和二十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

“王将军,”院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是郦道元,他的声音如释重负,“天子车驾回城了。”

郦道元怀中抱着一个硕大的白陶水罐,看着两个奇怪的人,一内一外坐着,他走向前去,靠近王肃,兴奋地说道:“找到伏火药了,不出所料,就埋设在辕道上的两处曲狭之地。天子又赐给了慕兰公主一匹神骏,她和河阳王是伴着天子的毡车两侧,在半个时辰之前进入宣阳门的。元越已被天子近侍秘密缉捕,河阳王一入洛阳城,便被软禁在了府邸之中。高婆罗也已招供,确有谋害贵妃高照容之谋……还有太子,这次也要彻底失位了!”

“太子?太子与伏火药之事确有所涉?”王肃听罢,缓缓问道。

郦道元稍顿,通过洞开的厅门看了看寂静的庭院,悄声道:“与伏火药之事是否有直接牵涉,恐怕已难知究竟……但是,太子头上有另一桩更为严重的罪行,却已得到了证实,足以致其于万劫不复。”

“什么?”

“太子曾以西北灾荒形势严峻为由,自作主张,从太仓署调拨粮秣四十万斛,说是拨付给凉夏二州,而事实上——这批粮草已经落入了北州叛军的手中。”

“噢?!你是说,太子与穆泰等人早有勾结?”

郦道元忧心忡忡:“怕是在恒州,任城王元澄那边,少不得一场恶战。”

半个时辰之前,一队人马皆披重甲的队伍向洛阳城挺进。前队旗纛林立,仪仗威严,更有僧尼持宝结路,在其后面,则为天子紫盖毡车驾临,翠华争拥,车马络绎,阵马风樯,眼看前队已入宣阳门,而天子一行扈从的队尾,还绵延在城外三四里处。

但只有天子身边的近侍十多人才知道,在这驾万众簇拥的毡车之内,乘坐的并不是天子真身,而是长相与天子酷似的六弟彭城王元勰。真正的天子车驾,是在另一队五千精锐羽林的严密扈从之下,半个时辰之后才从跋陀禅师修行的少室丛林中开拔出发的,在他们身后的群山之中,还埋伏有两万刚刚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悬瓠兵将随时待命。

白鹭曹衙,院落一角,数枝红梅凌寒独开,此时此刻,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莽莽高天,则是雪花纷飞。

王肃与郦道元共围泥炉。

御史中丞一边添炭煮茶,一边说道:“煎茶所用之水,将军深谙其道,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我这罐中之水,是天子专门着人送来的,乃嵩山深处不冻甘泉。天子说了,山色空蒙,盘谷清泉,此水大好。要让将军用它来烹茶。”

过了不久,积雪盈围厅门。

郦道元拿开炉上壶盖,王肃盯着那咕咕作响的新汤,见其已微沸如鱼目,煎茶之人又执瓢将云母水膜掠出弃之,顷刻之间,茶汤边缘涌动如珠。

“郦公,”许久沉默的王肃终于开口,“据你所见,这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圣明天子借用咸阳王的贪黩之事,查出了一干涉案群凶,还是咸阳王利用了天子的恐惧之心,扳倒了一大片自己的政敌?”

郦道元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碧绿茶汤奉给王肃,对其问题,默不作答。

半月之后,上元之夜,天子发出敕令,诏命南青州迁洛之两千巧匠,结队南过辕关,前往嵩山之麓一方石罅流泉处,开建一座幽胜的山间伽蓝。

畿内百姓传说:有位皇家公主,要在此处落发为比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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