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6日 星期三 上午9：53

“有个人丧命了，探长！”

“很多人丧命……在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之后。”巴克斯特平静地回答，然后又变得尖锐起来，“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你们大家似乎都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那一个人身上！”

她与联邦调查局一同召开的见面会进行得和预期的一样顺利。她的上一个案子最终留下了巨大的烂摊子亟待清理：一个被处死的嫌犯、一个失踪的中情局特工、一个被暴风雪覆盖的犯罪现场，以及伦敦市中心的大片区域都被炸成了地狱。

“请问你是否掌握了关于特工儒歇下落的任何信息？”

“据我所知……”她平静地回答，“特工儒歇已经死了。”

采访室里的暖气嗡嗡作响，热气逼人。更令人不安的是，记者们的提问仍在继续。

“你安排人搜查了特工儒歇的住所，对吗？”

“对。”

“所以说，你并不信任他？”

“对。”

“你现在已经对他完全丧失信任了吗？”

她犹豫了片刻。“完完全全。”

隔壁会议一结束，沃尔夫就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你想去哪儿？”桑德斯问他。

“我要见她。”

“我想你大概还没有完全明白‘被捕’是什么意思吧？”

“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沃尔夫说，转头望着瓦尼塔。

“好吧，”她挥挥手，把他打发走，“反正已经够乱了，不会再乱了。”

“惊不惊喜！”

沃尔夫勉强挤出微笑，但漫长的沉默让他感到痛苦。巴克斯特在桌子后面注视着他，污浊的空气还没有随联络官的离开彻底散尽。尽管她保持着沉默，但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却传递出无数的情感——在她平静的外表之下暗流涌动。这些情感仿佛一台老虎机，正在等待停转的一刻。

沃尔夫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子，把眼前卷曲的发丝拨开，同时把放在膝盖上的文件拿起来。当他把手放在金属桌面上时，手铐发出撞击桌子的刺耳声音。

“赌五镑，她会揍他。”桑德斯和瓦尼塔在相对安全的单向玻璃后面注视着房间里的情况。

她闭上眼睛，用印地语咕哝着什么。目前的她正在被生活里最棘手的三件事包围。

“不赌。”

沃尔夫把手伸过桌子，关掉监视室的麦克风，压低声音说：“我，呃……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想见我，我甚至没法告诉你见到你我有多开心。”他朝单向玻璃狠狠地瞪了一眼，希望观众们可以给他们几分钟独处时光。“我真的很担心……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本来应该……也许我本可以做点什么。”

在沃尔夫笨拙地把话说完的过程中，巴克斯特一动也不动。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去那边了。我见过玛吉了。”

巴克斯特的表情突然颤动了一下。

“别对她发火。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长话短说吧：我已经跟局长……达成了交易。他们让我把最后一份工作……我的最后一个案子办完。他们会让我找到谋杀他……芬利的凶手。”

巴克斯特的呼吸加快了，眼睑在湿润的眼睛上颤动。

“我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沃尔夫继续说话，语气谨慎，“我看过档案了，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从表面上看，这个案子的一切严丝合缝。但你我都清楚，他们是错的，”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他是不会离开她的。他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我们。”

巴克斯特的泪水登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沃尔夫把面前的文件夹推到巴克斯特面前。复印件的第一页上潦草地写着：

巴克斯特的副本

“看看这个吧。”沃尔夫温柔地说。

“我办不到。”巴克斯特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在巴克斯特站起身的同时，沃尔夫飞快地把文件翻到带有批注的一页。

“但是这里面说——”

“我办不到！”冲出房间之前，她对他怒吼道。

沃尔夫疲惫地揉着自己的脸，合上了文件夹。他站起身，把它丢进身后的机密文件箱里，然后走回桌边，打开麦克风，对着那块巨大的镜面玻璃开口。“以免你们错过了，她说的是：‘不’。”

巴克斯特出了地铁站，走进特易购便利店。

走在温布尔登大街上时，她仍能感觉到地面上残留着积雪，仍有一些雪堆积在被冰冻住的灯柱底座周围或是街角被阴影覆盖的隐秘处。进入目的地所在的街区，她习惯性地摸索出托马斯家的钥匙，这表明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住址。她拎着两只沉重的购物袋，爬上楼梯，但走到楼梯口时，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公寓门正敞开着。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一个短发女人正往外走，外套的领口拉得很高，完全遮住了下面的兽医护士制服。

“霍莉！”巴克斯特长舒一口气。

“埃米莉！”女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和这位冷漠的校友发生肢体接触，“我不知道你要过来。”

“不，我本来也没这个打算。”

“离我上班还有一点时间，不如……”

“咖啡？”巴克斯特提议道，她刚刚储备了一些。

“我很乐意，不过时间还是有点紧。不如我们晚点再约？”

“没问题。”

巴克斯特闪到一边，让她的朋友通过，然后拎起购物袋，走进公寓。她一度以为厄科会走过墙角，跳进书柜，跟她打招呼，后来才想起它和她的大部分财产现在都在托马斯家。

回到这里，巴克斯特感觉很奇怪。

走廊闻起来好似医院：无菌香水掩盖着充满侵略性的麝香味道，料理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绷带和膏药，旁边还有一堆半空半满的药瓶。她把购物袋拿到冰箱旁边，开始往里面装东西，这时卧室里传来撞击的声音。

巴克斯特僵在原地，手里拿着一袋蔬菜混合粗麦片。

她站起身，望向走廊，十分紧张。

突然，一个半裸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眼神里充满饥饿。那人胸前的伤口十分可怕，无法自愈的地方已经结痂发黄。他朝她举起手臂，厚厚的绷带在肩头的位置绷紧。

“真可爱。”她一边说，一边把一袋迈克威特牌坚果扔过料理台。

“得让伤口透气，”儒歇匆忙撕开包装袋，一边解释。“谢谢！”他补充道，就像一个孩子一时忘记了要讲礼貌。

“我想你可能睡着了。”巴克斯特说。他正慢慢朝她走过去，每走一步似乎都很艰难，肋骨的收放清晰可见。

“别再给我蔬菜混合粗麦片了！”他看到她手里的包装，随即抱怨道。

“别啰唆了，这对你有好处。”她得意地笑了。

她蹲下身子，把麦片放进冰箱，让自己的微笑在几秒钟内消失。儒歇看上去更糟了，苍白的皮肤被汗水浸透，每一个动作似乎都需要经过计算、高度专注，否则就可能会带来进一步的伤害。他沉重的眼皮显示他又经历了一个因痛苦而无法入眠的夜晚。甚至就连他那花白的头发看起来也比前一天更加无精打采、黯淡无光。

微笑又回来了，巴克斯特站起身。“跟霍莉相处得如何？”

暴乱当晚，她尖叫着，试图让儒歇保持清醒，努力让他站起来并远离他的犯罪现场。在距离自己杀人地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他倒在圣詹姆斯公园湖畔的一棵垂柳之下。周围曾有无数急救人员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几小时之后，霍莉才有机会回来接他。在惊慌失措但依旧热心的托马斯的帮助下，他们艰难地钻进汽车。当巴克斯特在路虎揽胜的后座上照顾他时，托马斯开车驶向城外，把他们送到巴克斯特位于温布尔登的公寓。由于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人，巴克斯特只好冒着风险，给一个在一年多之前拒绝了她的单身派对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的朋友打了电话。霍莉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她的工作对当时的局面多少有点帮助。这位伦敦动物医院的护士整夜都待在儒歇身边，让他尽可能安静地休息，并且清理了他身上那一大堆可怕的伤口。

“什么？”儒歇问道，他正忙着狼吞虎咽。

“霍莉。你们相处得如何？”巴克斯特又问了一遍。

“她说抗生素不起作用。如果我再像这样恶化下去，两周以后就凉透了，”他告诉她，似乎很开心，“联邦调查局那边情况如何？”

“他们想要你的脑袋。”

儒歇停止咀嚼，不过嘴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就不能再等几个星期？”

巴克斯特想挤出一丝笑容，但几乎一无所获。

“他们会一直找我的。”他认真地对她说。

“我知道。”

“嘿，巴克斯特，我——”

“别再说那个。”她打断了他。

“但是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我——”

“他们不会。”

“但一旦他们——”

“他们不会！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她吼道，“回去睡觉吧，我还得给你这个浑蛋煮蔬菜混合粗麦片！”

她充满怜爱地望着他蹒跚着走向卧室门。打开冰箱，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取出咖喱鸡块速食包，拆开包装。

回到托马斯家，巴克斯特听到前门砰地响了一声。

她放弃了让烟雾从厨房窗口散去的徒劳努力，选择把整只平底锅扔进下面的玫瑰花丛里。她为他做一顿惊喜晚餐的大计划和最近很多计划一样，只能无疾而终。

“哈喽。”他向她打招呼，皱着眉头望着走廊角落里的树枝。就在他注视的当口，又有十几根松针掉落。“什么东西闻起来”——他咳了几声——“还不错。今晚吃什么？”

“蔬菜混合粗麦片。”巴克斯特告知他，同时期望微波炉不会在他在房间时发出声响。

他看起来有一点失望。

微波炉响了。

“跟联邦调查局的那个见面会怎么样？”

“糟透了。”

“哦……好吧，那儒歇今天还好吗？”

“糟透了。”

“哦……那你今天其他时间过得怎么样？”他试图表现得兴致勃勃。

但巴克斯特已经溜号了：戴着手铐的沃尔夫，她在厕所隔层里哭，感染带来的气味吞噬了她的朋友，下午她还去安慰玛吉……

“糟透了。”她回答，泪水再度在眼眶里打转。

托马斯把包放在地上，冲过去抱住了她。

她的头疲惫地靠在他胸前，微波炉又响了。

“今晚想吃炸鱼薯条吗？”他温柔地问她。

“好啊。”

他用力抱了抱她，然后朝门口走去。

“先把酒倒好，我十五分钟之后回来。”他对她说。

巴克斯特笑了笑，跟着他走过客厅。松针落在包装纸上发出沙沙声。托马斯在走廊上站住了。

“我知道今天很不好过，但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对吗？”

她点了点头：“是的，结束了。”

托马斯对她微笑。

当房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关上时，巴克斯特走回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喝的。她坐到桌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从审讯室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皱巴巴的文件，读了起来。

几乎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