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1月7日 星期三 下午5:49
“芬!在你左边,”克里斯蒂安小声说,“左边!”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到19号公寓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前,门上挂着一把亮闪闪的锁头,锁直接贯穿到木板槽下面。整栋楼都弥漫着一股堆积了一星期的垃圾和尿液的恶臭味,甚至连灯光都不愿意从走廊尽头的那扇破窗照进来。
靠在他受伤的那只胳膊上,芬利咒骂了一声,声音稍微有点大。
克里斯蒂安愤怒地看着他。
“你这得找人瞧瞧,”他在门口小声说,“我先看看。”
“现在?!”芬利小声回应,一脸苦相,“你为什么总这样?”
“哪样?”
“给你遇见的每一个人提供医疗建议。”
“哪有每一个人。”
“我说每一个人就是每一个人!”
克里斯蒂安伸手,想把他搭档的短袖衬衫袖口拉上去。
“滚开,”芬利说着把他的手打回去,“手表不错。”
“我还能说什么?”克里斯蒂安咧嘴笑了,欣赏着自己的新手表,“我当时高兴坏了。”
克里斯蒂安仍沉浸在他短暂的名人身份当中,愉快地享受着每一份奉承,而芬利则以幽默和自嘲混合的方式耸耸肩,希望能尽快回归正常。
“你用这么奢侈的东西干吗?”芬利问他,同时展示了自己的朴实无华,“我这块,从超市买的,做工也不赖。”
“它慢了四分钟。”
“哦。”芬利把手收了回去,仿佛克里斯蒂安是在说他不要太招摇。
“奥斯卡·王尔德说过吧,‘对一位绅士而言,手表最不重要的作用就是看时间’?”
芬利一脸茫然:“我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我也不明白。”克里斯蒂安承认道,两人一起偷笑起来。
“那我们就这么办?”芬利提议道。
当造船厂燃烧的仓库倒塌时,附近的怀特因赫发生了一起劫车案件,受害人描述的嫌犯特征与他们看到的那名留着胭脂鱼发型的男子完全吻合。被盗的那辆奥斯汀公主在戈巴尔斯的马蒂森排屋区被发现,里面有一大堆血迹和指纹——足够实验室忙上几个星期。不过,这辆车被发现的地点毗邻城市里最臭名昭著的几个地方,至少能让芬利和克里斯蒂安有机会顺藤摸瓜。
从这一点开始,利用通过不太正当的方式获得的信息,他们很快就确定了那个造型怪异的男人的具体位置:坎伯兰街的布伦德尔大厦。尽管被称作“大厦”,它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棚屋区,供瘾君子混日子、妓女做生意。
克里斯蒂安在那扇不起眼的门前转了一圈,伸了个懒腰,摇晃摇晃脖子,伸出双臂。
“一次搞定。”他向芬利保证,后者从他搭档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扇门。
“我猜三次……输的人今晚请客?”
“一言为定。”克里斯蒂安深吸一口气。“警察!”他大喊一声,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门锁踹开,然而大门却不为所动。他稍微有点一瘸一拐,无视芬利的一脸嫌弃,又踹了一脚。“警察!……狗娘养的!”他抱怨道,整个人靠在墙上。
“他是早有防备吗?”芬利开玩笑说,他走过来,举起了警棍,打算把木头门砸开。不过他突然一转念,打算试试门把手,结果门一下子就开了。
“别说话!”克里斯蒂安跟在他的搭档身后,一瘸一拐,怒气冲冲。
房间里的情况并不比外面好多少,还有一具尸体躺在正中间。极具辨识度的发型表明了死者的身份,一把看起来就很致命的猎刀插在其后背上。
“好吧,真是遗憾。”芬利假惺惺地说,同时环顾着这间斗室。
有明显的打斗迹象:破损的家具、脚下的碎玻璃。苍蝇在炉子上一个已经发黑的平底锅周围盘旋,嗡嗡作响。
克里斯蒂安看上去有点失望:“所以,他可能是被杀的。”
“看上去是这样。这份美差就交给我,好吧?”芬利气呼呼地说,拍了拍那具尸体,从他的后口袋掏出一个钱包。“鲁本·德·韦斯。”他打开一本外国驾照,念道。他走到克里斯蒂安身边,跟他一起欣赏垃圾桶和厨房工作人员抽烟休息的景象。“他显然是个荷兰人……”
克里斯蒂安哼了一声,心不在焉。
“直到他真的凉透了。”[1]芬利补充道,看着他的朋友一边摇头,一边努力憋着不笑。
“好吧,”克里斯蒂安说,眼前的情况显然让他提不起精神,“我们叫人过来吧。”他停顿了一会儿。“呃……你有没有在拍他的时候碰巧摸过他的脉搏?”
芬利困惑地走了回去。
尸体不见了,血迹消失在门口。
他惊恐地转向克里斯蒂安,“那人后背上还插着刀呢,那么大一把!”他为自己辩护。两人穿过门,走过走廊,跟随着血迹来到楼梯间里。
“我在想,”克里斯蒂安气喘吁吁地说,不过显然对跑下楼梯的过程感到很开心,“下次逮到他,我们得把木桩钉在他的心脏上。”
下面的某个地方,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不到十秒钟之后,芬利和克里斯蒂安冲出黑暗,来到灰蒙蒙的外面,大楼把他们吐进了一条小巷。复活的嫌犯距离他们只有二十步远,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那把刀还留在原处。
“不好意思,鲁本?!”克里斯蒂安在后面喊他,“这肯定是我见过的最壮烈的拒捕行为了。”
东摇西晃的荷兰人攒足力气,用手指指向他们。
“这可不够礼貌。”芬利笑着说。
他们故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每走一步都会因痛苦而放慢脚步,蹒跚地在繁忙的街道上挪着步子。在听到了足够多的尖叫和恐慌的声音之后,芬利和克里斯蒂安走了出来,让一切恢复平静。
“请大家退后!”
“给我们一点空间。”
“有人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吗?”
当那人开始在地上爬时,他们怜悯地摇了摇头。他受伤的胳膊徒劳无功地拖着身子前行,主干道的车辆像往常一样横冲直撞。芬利的手表发出哔哔声,表明荷兰人是在新的整点过四分钟后栽倒在地的。
“请便吧。”芬利指着他们的嫌犯,对克里斯蒂安说。
但当克里斯蒂安走上前时,他却突然跪坐起来,双手胡乱摸索,直到摸到扎得很深的刀柄。
“我认为你真的应该把它留在原处!”克里斯蒂安建议道,无视芬利的微笑,因为他再次提供了一个医学建议。
那人痛得惨叫起来,开始一点一点把刀往外拔。
“哇哦!哇哦!哇哦!”克里斯蒂安边嚷嚷边跑过去想要制止他,但是已经晚了。
那人猛地一出手,头发在面前甩过。克里斯蒂安倒在人行道上,双手捂着自己身体一侧深深的伤口。
“待在原地,克里斯蒂安!”芬利命令道。荷兰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嘴里不断有血往外涌。
芬利举起了警棍。
“退回去!”那人对着围观人群说。他瞥了一眼身后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意识到自己可以在七路公交车进站时跳上去……
……只要那辆雪铁龙2CV不要超过它。
轮胎努力抓地,发出吱嘎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一瘸一拐的男人瞬间被卷进车轮,再出现时已经不成人形。
芬利花了几秒钟处理眼前的情况。他条件反射地走上前,拦住其他车辆,让雪铁龙司机在慌乱中把车驶向路边停好。然后他蹲在克里斯蒂安身边。“你还好吗?”
“还行,没什么大事。”克里斯蒂安说,脸色苍白。
芬利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到那辆车旁边。他把手伸到底盘下面,把一根扭曲的手臂铐在汽车的金属保险杠上。
“你在干吗?”克里斯蒂安冲着他喊,“人家脑袋都搬家了!”
芬利点上一根烟,在人行道边上坐下,眼睛盯着已经死去的囚犯,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是啊……但我不想冒险。”
芬利看着医生给克里斯蒂安缝合伤口,自己不住地打战。钩针刺穿皮肤的方式令人着迷,但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这星期你们两个过得可真够精彩的。”医生议论道,他的声音因满脸的胡子而有些模糊不清。“这就行了,”他说着,剪断剩下的线,同时欣赏自己的手艺,“漂亮极了。”
克里斯蒂安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这个“漂亮”的意思显然是你的身体侧边多了一块霍恩比模型火车轨道。
“谢了,大夫。”他冷淡地说道。
“那么,我们来瞧瞧你的情况,好吧?”医生转向芬利。他剥去了后者自制的脏绷带,脏绷带已经粘在了他前两天大面积烧伤的位置。医生一脸愠怒:“下次你再三度烧伤的时候,也许可以考虑来瞧瞧大夫。”
“我会的。”芬利点点头。
留胡子的大夫脱下手套,潦草地写了几张便笺。
“我会找个护士帮你清理干净,”他说着,指了指刚才给克里斯蒂安缝合用的大号缝针,“然后再缝合一下伤口。”他补充说,在转身走开时还咂了咂嘴。
克里斯蒂安低头看了看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肯定会留一道该死的疤。”他咧嘴笑着说。
“这大概是你人生中最棒的一星期,对吧?”芬利说道。这时床幔拉开,一位漂亮的护士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托盘,白色的护士帽下面露出黑色的鬈发。
芬利看呆了,感觉她仿佛是秋天的化身:一头焦栗色的头发、红润的嘴唇,还有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克里斯蒂安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所以,谁是芬利?”她问道。
她的声音好似女王。
“拜托,没什么大问题,芬利?没人叫这名字吗?”
“是……我是芬利。”他说,想要掩盖自己那难听的格拉斯哥口音。
克里斯蒂安对他做了个鬼脸。
她从托盘里拿出她需要的东西,嫣然一笑,然后夹在他的耳朵旁边。
“啊!”他抱怨了一声。
“医生的命令,”她毫无歉意地解释,“以后不要隐瞒病情。这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该死。”他龇牙咧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疼。
“还有不许抱怨!”她补充说,“这是护士的命令。”
她坐在他身边的床上,闻起来有股草莓和巧克力的味道。他察觉自己闻的动作有些明显,赶忙假装自己感冒了。
“你不认识我们吗?”克里斯蒂安拍拍芬利的手臂,问道。
“我应该吗?”
“也许吧。只是有一起苏格兰历史上最大的毒品搜查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好奇地抬起头,看着芬利。
他屏住呼吸,后悔自己午饭吃了奶酪洋葱馅饼。
“造船厂的大火,”她回想着《先驱报》的头条新闻,“好像还有什么……十五分钟时间里,你们就找到了五年都没找到的那批海洛因。”
“他们说得太过了。”克里斯蒂安故做谦虚。
“哦?”
“没错……实际上,我们只用了十分钟!”他咧嘴笑了,逗得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对芬利微微一笑。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事物。她抬起他的胳膊,用绷带裹住新的敷料。“你的朋友,他一个人,对吧?”
“当然。”芬利冷冷地回答,怀疑他们对“一个人”的定义并不一致。
“好了,芬,”她说,“你这边可以了。”
她把注意力转向克里斯蒂安,当她一脸揶揄地笑着面对他时,后者顺从地躺在床上。
“任你宰割!”他对她说。
“我很高兴!”芬利突然开口,“我是说,见到你。”
护士回头望向他,对他一本正经的握手请求感到稍有点意外。当她摘下手套握住芬利粗糙的手时,一旁的克里斯蒂安一脸不悦。
“但是我很荣幸,见到你!”她说,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我叫玛吉。”
注释:
[1]原文为Till he popped his clogs,直译为“直到他典当掉木屐”,是非常典型的英国俚语,表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