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8日 星期五 上午7:05
“几点了,沃尔夫先生?”
沃尔夫呻吟着,把那条扎人的毛毯拉过头顶,他听到了牢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穿过他随意放在地上的脏衣服和案卷文件等障碍物的脚步声。
闯入者清了清嗓子。
沃尔夫慢慢放下毯子,露出眼睛,迎接他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熟悉的脸:乔治,帕丁顿格林警局的羁押官,为人儒雅。这间警局的六乘十英尺牢房是他在这个案件调查期间的临时住所。
“我觉得你不会想错过早餐。”乔治说着,递给他一盘黏糊糊的棕色鸡蛋,还有一片纸板似的吐司面包。
“你觉得?”沃尔夫问道,心里怀疑下这个蛋的鸡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不要玩你的食物,”年长的男人警告他,同时环顾四周,审视着这位房客在有限空间内制造的混乱,“我想你大概会在出门前收拾一下吧?”
“没时间。”沃尔夫一边嚼着满嘴的吐司一边含糊地说,同时站起身穿裤子。
乔治移开目光。“你知道这里不是旅馆。”
“这我知道,”沃尔夫回嘴道,同时把湿漉漉的毛巾扔给羁押官,喝了口咖啡,苦得龇牙咧嘴,“请给我换两条干净的,谢谢,等你有空。”
“遵命,先生。”
沃尔夫在地板上的文件中间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他要找的那份。他把它放在床上,拿起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
“你会熨衣服吗?”他一脸天真地问。
“我也不是你妈。”
“可以试试。”沃尔夫微笑着,把衬衫扔到杂物堆上,跨过一大堆障碍物,跌跌撞撞地走进走廊。
“你是不是忘了东西?”乔治在他身后喊道,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上面有脚印的文件夹。
沃尔夫一边穿衣服,一边急忙回到门口,用咖啡杯换来文件夹,还吻了乔治那沧桑的脸颊一口。
“啊!”羁押官抱怨道,赶忙擦脸,“我不是你妈!”
沃尔夫咧嘴笑了:“晚上见!”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是我妈!”沃尔夫提醒他,同时消失在拐角。
恼怒的乔治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收拾起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但又犹豫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那堆需要熨的衬衫捞了起来。
“克里斯蒂安去哪儿了?”沃尔夫问道,坐了下来,“他应该到了。”
一个一脸得意的律师正朝他微笑,经验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瓦尼塔关上门,和他们一起坐到桌边。
“局长,”她做作地说,“另有要务。”
沃尔夫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文件。“他想让别人看看这个。”
“我不明白这有何必要,显然他也不知道,因为他都没来。”瓦尼塔回应道,“是布里顿先生自己起草的文件。”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沃尔夫对他说,靠在椅背上,瞟着坐在对面的男人,“我父亲只给过我一条靠谱的建议,你想听听吗?”
“不想。”瓦尼塔试图拒绝。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在上午11点之前面带微笑的男人,”无论如何沃尔夫都要说出来,“我不喜欢律师。”
“没关系。”那男人咧嘴笑了。
“所以……我不喜欢你。”
“那也没关系。”
沃尔夫俯身靠近他:“想听听上次在法庭上,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律师对着我笑,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微笑消失了。
“在得到第二意见[1]之前,我不会签任何协议。”沃尔夫说。
瓦尼塔显然已经预料到这种反应。“那么我很遗憾地通知你,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协议’了。”
她看着那个油头粉面的律师站起来,收起文件,像是为了加强某种戏剧效果。
“伦敦警察局感谢你提供了有关莱奥·迪布瓦案的线索。”她对沃尔夫说,然后打开门,放进来两个手里拿着手铐的穿制服的警察。
“听着,福克斯先生,这很好理解,”律师开口了,随着警官们到场,他的气势又回来了,“既然没有签名,那就不存在协议,没有协议就意味着你再次成为逃犯。如果你再次成为逃犯,那就意味着你要立即被逮捕,并接受法庭的审判。”
“或者,”瓦尼塔开口,游刃有余地承担起“好警察”的角色,“你在虚线上签个字,在接下来几天继续调查肖探长的死因,同时继续调查迪布瓦一案,并以此作为谈判筹码……反正我觉得,这不难选。”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漂亮的新钢笔,拔下笔帽。律师重新把文件摆在他面前,翻到签名页。
瓦尼塔已经让局面变成了“瓮中捉鳖”,他们都清楚这一点。
沃尔夫从她手里接过那支颇有分量的钢笔,伸进嘴里。然后他最后一次阅读了文件最后那佶屈聱牙的一页,才在签名处签上了字。
“开心吗?”他问她,把湿漉漉的钢笔递还给她。
“留着吧。”她对他说,然后把文件、私人物品和满脸堆笑的律师一起从房间里带走。
其他人要中午才到。巴克斯特是第一个来到玛吉家的。她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帮忙打扫,这是彻底搜查这栋房子的好借口,她想找出芬利瞒过他那热衷于家务的妻子,把那把枪藏匿在何处了。
上午10点38分,她听到信箱啪的一声,于是走过去,从门垫上拿回来一堆东西。其中包括芬利的报纸,多米诺比萨店的宣传单,以及三张卡片——毫无疑问都是表示慰问的——还有一个正面用粗体红字标记的信封:
最终要求。不可无视。
巴克斯特把其他信件放在餐具柜上,把这封恐吓信带进厨房。考虑片刻,她得出结论,如果不调查所有线索,她的工作便毫无意义。
“喝茶吗,玛吉?”她对着门厅方向问道。
“谢谢!”
巴克斯特把信封正面朝上,放在壶嘴上,按下热水壶开关,开始烧水泡茶。
胶水拼命抵抗,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揭开,取出里面印着红色字体的信用卡对账单。唯一一笔交易是向一张卡的转账,下面的数字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老天,芬利啊。”她喃喃自语,感觉很糟。
巴克斯特带着全新的意志,开始搜查楼下房间的每一寸空间。从逻辑上讲,这样警示性的信息一定存在与之关联的东西,才能解释她的朋友欠下的巨额债务。她拉了把椅子,检查厨房柜子顶部,只发现了飞屑和死蜘蛛。她还在最上面的架子上发现了一大堆过期食品,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她爬下来,把浮板从底部踢开,顿时扬起一股灰尘。
然后,她走进走廊,检查消防栓,然后又看了看鞋柜下面。她确信自己已经对起居室进行了彻底搜查,于是打开了通往冰冷车库的门。她设法躲过自己和玛吉收拾好的箱子,小心翼翼地绕过朴素的哈雷-戴维森,走到另一边的杂物旁边。
她转身来到摩托车前。玛吉一直很讨厌它。
巴克斯特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特别定制的排气管、乙烯基坐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爬到车上,检查指针式仪表盘,在摩托车光滑的曲面上摸索,希望可以找到什么东西……什么都行。
座位在她身下微微摇晃。
她跳下来,指尖隔着坐垫摸索,直到摸到一个搭扣。一声令人愉悦的咔嗒声过后,座位便完全抬起,里面的储物箱露了出来。
小队成员一个接一个来到玛吉家。每个人都声称自己应该在拥挤的厨房里占据一席之地,享用必要的热茶和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桑德斯考虑得很周到,又带来一袋食品,把它们放进了橱柜。埃德蒙兹依旧在埋头读文件。
克里斯蒂安津津有味地讲起他和芬利曾把他们的一个实习警员搞丢了整整两天的故事,玛吉开怀大笑,仿佛她从没听过似的。巴克斯特心不在焉,正焦急地等待时机,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发现跟别人分享。
前门的一阵响动打断了克里斯蒂安的叙述。接着沃尔夫出现在厨房门口。他朝巴克斯特眨眨眼,算是打招呼,大概是故意想激怒她。但后者仿佛铁了心要和他作对,回以甜甜的微笑,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沃尔夫拥抱了玛吉,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克里斯蒂安:“之前真是多谢你了。”
“你太客气了。”
沃尔夫咕哝着:“我那是讽刺,我是想问:‘你他妈去哪儿了?’”
现在轮到克里斯蒂安不知所措了。
“今天早上……我跟瓦尼塔在一起的时候。”沃尔夫进一步解释。
“啊,我知道。我派卢克去了……他是我的律师,”克里斯蒂安皱着眉头说,“我跟吉娜打好招呼了……他没去吗?”
沃尔夫摇摇头。
克里斯蒂安做了个鬼脸。“那女人可真难缠。你签字了吗?”
“我没的选。”
“我会解决的。”
随着闲谈自然结束,五位前任和现任凶杀案警探聚在他们老朋友的厨房里,准备进入正题。玛吉知趣地退了出来,宣称自己要去找朋友喝咖啡。
一听到前门关上,沃尔夫便跳出来发言。他对克里斯蒂安说:“斯特拉斯克莱德警方正在拖延旧档案的移送工作,你能施加点压力吗?”
“明天早上我就给他们打电话。”
“桑德斯?”沃尔夫提示道。
“枪已经拿回到实验室了,还有其他证物一起。我在一个小时前确认过: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新发现。”
“让他们继续找,”沃尔夫命令道,“埃德蒙兹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就在这时,巴克斯特从身后拿出一摞文件,扔在桌面上。印在白纸上的大写红字就像一块血迹斑斑的破布,让沃尔夫顿时闭上了嘴。
“芬利快破产了。”她宣布道。
就连埃德蒙兹也从他的文件堆里抬起了头。这一新发现目前占据了上风。
“这上面显示他至少有十万英镑的债务。”她解释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促使她朝沃尔夫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一转头她便后悔了。沃尔夫的表情像是刚从他自己的世界跌入万丈深渊。
“就我目前来看,”巴克斯特继续说,“玛吉还不清楚。”
克里斯蒂安清了清嗓子:“她……需要知道吗?”
“他们说是要收回这房子。大部分支出似乎是因为她的私人医疗。当然,还有扩建这房子的费用。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辆新车。”
沃尔夫捡起一张逾期账单,问克里斯蒂安:“这你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
“有人调查过芬利的人身保险吗?”埃德蒙兹问。
“他们会赔付自杀吗?”克里斯蒂安问。
“看情况,”埃德蒙兹回应,他自己也背负着一座债务之塔,“通常在投保一段时间之后是可以的。”
沃尔夫把账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说明不了什么。”
“别这样,沃尔夫。”巴克斯特喃喃道。
“他本可以——”
“别说了,沃尔夫。”
“但如果——”
“威尔!”她懊丧地喊道。两人目光相遇,这是他回来之后她第一次注视着他。“一切都结束了,你得接受这一点。你得让他走。”
沃尔夫环顾四周,看着同事们沮丧的神情。他抓起料理台上的外套,冲了出去,任由房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多少钱?”玛吉紧张地低声问,茶碟在她手里不停颤抖,上面的茶杯也不停磕打着茶碟。
一回到家,她发现房子里一片死寂,巴克斯特在等她,厨房的桌子上不祥地散落着一沓文件。
“很多。”
“多少,埃米莉?”
“很多,但这不要紧,”巴克斯特坚持说,“我已经看过芬利的保险文件……我觉得保险公司应该可以负责此事。”
玛吉眼神茫然地盯着半空。“他一直跟我说用我们的私人健康保险就够了。”
“他想让你得到最好的治疗。”
“我宁愿要他活着。”
巴克斯特强忍着,不让泪水再度涌出。最近这几天,醒着的时候她好像有一半时间都在流泪。
“你觉得……你觉得他为什么……他为什么会……”
巴克斯特点点头,泪水再度决堤。
玛吉开始随意翻看眼前的文件,找出芬利和克里斯蒂安站在着火的仓库前的照片。
“对不起,这个不该在这里。”巴克斯特为未经许可就拿走这张照片感到抱歉。
玛吉微笑着把它翻过去,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给她的丈夫包扎的情景。但随后她皱了皱眉,拿起一张破烂的卡片,上面有芬利笨拙的字迹:
你他妈怎么还没明白?
巴克斯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把手伸过桌子,但玛吉拿远了那张卡片,让她够不到,然后继续读了下去,边读边皱眉。
“玛吉,不要!”她急切地喊道,一双长腿在离开座位时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但是太晚了。
玛吉的眼睛顺着那潦草的几行字看了下去,然后把它折起,还给巴克斯特。
“我非常,非常抱歉……等等,你在笑!”巴克斯特十分困惑。
“我只是在想,要是他还在这儿,我们的脏话罐里就能多四块钱了,我还可以给他个耳光。”
“他……这个是写给你的?”巴克斯特问道。
“哦,应该不是,我之前没见过这个。”
“但是……”巴克斯特被玛吉知道自己丈夫向一个未知第三者热烈示爱后表现出的漠不关心弄糊涂了,“你不会……难过吗?当然我不希望你难过。”
“我不难过,亲爱的。”
“那你好奇吗?”
“不,亲爱的,不管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一定可以有一个完美的解释……我去拿块抹布。”她说着,从桌子前站起身。
“但这可是他的笔迹啊!”巴克斯特情难自已,脱口而出。
“哦,毫无疑问。”
“所以你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玛吉哈哈大笑,握住巴克斯特的手,感觉到她的朋友需要让芬利变回她心目中的那个人。玛吉毫不费力地恢复了在过去一星期里没能担任的母性角色,她对这种短暂的回归感到愉快。
“埃米莉,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整个生命都押在上面,而这件事就是芬利爱我,比任何人爱另一个人都要多。”她紧紧握了握巴克斯特的手,然后笑了笑,“再来杯茶,如何?”
注释:
[1]即咨询其他法律专家后得到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