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1月9日 星期五 上午11:10
克里斯蒂安沮丧地呻吟着。
他坐直身子,扇了自己一巴掌,以免自己再次沉湎于白日梦境。
“那个护士,我忘不掉她了。”他跟芬利分享自己的苦恼,后者正开着车,带着两个人行驶在格拉斯哥的阁麟街,脏兮兮的雨滴洒落在车窗上。阴郁的情景让他走了神。“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梅甘?曼迪?”
“玛吉。”芬利没好气地回答,让自己今天开口说话的次数终于达到了两位数。
“玛吉!”克里斯蒂安点点头,“当然了!漂亮小玛吉,屁股美出奇!”
芬利心头一紧,咬了咬牙。他们正依靠一本被翻烂的地图册,赶往一个写在纸片上的地址。
“哦哦哦哦哦!她太美了!”克里斯蒂安议论道,眼睛没礼貌地盯着路上的某个行人,一如既往把这次出行当成寻找城市变态者的自由之旅。
芬利受够了。“她不光只有‘屁股美出奇’!”
克里斯蒂安被激起了兴趣,回头盯着某个刚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女人。
“不是她!”芬利生气地嚷道,“玛吉!”
克里斯蒂安似乎彻底陷入了迷茫。“你是说……胸也不错?”
“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浑蛋!”
“你怎么了?”
“没怎么。”
车流慢了下来,在十字路口停住了。
“哦哟!等一下,”克里斯蒂安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喜欢她!”
芬利没搭理他。
“你喜欢她,对不对?”他放声大笑,让芬利更加愤怒,芬利朝他肾脏的位置来了一拳。“对不起,我不该笑。”他边揉着被打的部位边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发挥你的长处。”
“什么意思?”
克里斯蒂安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意思是……要是她带着一条导盲犬和一根白色手杖,你他妈的才可能有点希望。”
这番话再次招来一记恰如其分的老拳。
克里斯蒂安喘着粗气,呻吟着,弯下腰,脑袋靠在仪表盘上,这时风挡玻璃突然在他脑袋上方裂开。
看着前排座位的头枕被击穿,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圆孔,以它为中心延伸出无数错综复杂的线条,芬利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
“芬!”克里斯蒂安喊道,把他搭档的身子拉下来,这时又有三颗子弹击中了他们巡逻车的金属外壳。
街上到处都是叫喊声,人们四散奔逃。
芬利和克里斯蒂安蜷缩在仪表盘下面,不安地看着对方。
“我们得离开这儿!”克里斯蒂安朝他喊道。
冒着被击中的风险,芬利尽可能抬起身,拨动变速杆,踩住油门,让车子撞到后面的货车上,彻底撞碎了引擎盖上那块已经支离破碎的风挡玻璃,冲了出去。
枪声再度响起,又是两声撞击金属的砰砰声。
“冲啊,芬!”
排挡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轮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打转,芬利努力把自己的车从车流中分离出来,来到了路的另一边。受到破坏的汽车几乎不受他们控制,蹦蹦跳跳地越过路肩,冲进乔治广场,一头撞上了托马斯·格雷厄姆的铜像。
克里斯蒂安脑袋挂了彩,伸手去拿玻璃底板上的对讲机。当他把它拿出来时,整个机器的内部零件全都掉了出来。“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好吧,我们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芬利说。
他试图把被压弯的门打开,但扭曲的金属拒绝让步,而克里斯蒂安一侧的车门被雕像的底座挡住了。
“这边!”克里斯蒂安喊道,利用枪战的短暂间歇,从已经没有风挡玻璃的前车窗爬了出去,越过布满碎玻璃碴、闪闪发光的引擎盖。
芬利跟着他的搭档,来到开阔的广场上。四周都是建筑物,教堂般的市政厅塔楼隐于树后,正对着阴沉的天空,显得颇为不祥。
“我们得找个公用电话!”芬利喘着粗气说。
“广场另一边有。”克里斯蒂安回答,伴着回荡在周围的枪声。“这星期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嚷道。
“因果报应。”芬利回答说,枪手停了下来,但芬利望向搭档的眼神就像子弹般犀利。
“得了吧,”克里斯蒂安大笑,“你还信这个?”
枪声再次在建筑物之间回荡。
“你怎么不出去跟他说!”芬利吼了回去。
头顶的树枝像是遭了雷劈一般不停颤抖,枯叶仿佛赤褐色的雪片,落在他们四周。
“嘿!”克里斯蒂安表示抗议。
芬利凝视着高高在上、俯瞰着公共空间的无数窗户,街上的平民已经躲到了安全的地方。
广场上安静得有些诡异。
“嘿!”克里斯蒂安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怎么了?我在思考。”
“听着……他一组可以打八发子弹。然后重新装弹时就会有一个停顿。”
“有意思。”
“我能搞定。”克里斯蒂安信心满满。
“不……你搞不定。”
克里斯蒂安把头发在脑后扎好,热切地望向广场另一侧的电话亭。
“我要过去。”他果断地说,当枪声再次响起,他站了起来。
弹壳散落在周围的空地上,混凝土围墙上被激起一阵阵尘埃。
“我们就在这儿躲着!”芬利喊道,“增援马上就来了!”
又是一阵停顿。
“下一组。”克里斯蒂安轻声说。
“你办不到的!”
枪手再度开火,他们头顶树干的树皮碎裂掉落,他的枪口显然抬高了。
“第五发了!”克里斯蒂安说道,“六!”
“克里斯蒂安!”
“七!”
芬利冒着暴露自己胳膊的危险,想要抓住自己冲动的朋友,但是太迟了。
“八!”
克里斯蒂安一跃而起,在空旷的广场上飞奔。
“你这个蠢……”芬利咒骂着、注视着,这时又一声枪响划破了空气。
一声惨叫,克里斯蒂安倒在潮湿的地上。
“克里斯蒂安!”芬利大喊,但他没办法过去,除非甘愿领受跟克里斯蒂安相同的命运,“克里斯蒂安?”
“九!”
“什么?”
“九!”
“我听不见!”芬利对他喊,“但是枪响了九声,你这个白痴!”
“我被击中了!”
“什么?”
“我被击中了!”
“你被击中了吗?我过去救你!”
芬利借着树木的遮挡,朝广场的方向爬行,来到最后一棵树后面时,已经可以看见广场上的斑驳血迹。他还需要再爬十米,才能来到克里斯蒂安所在的铜像后面。
寂静再度归来,仿佛鲨鱼回到了水面之下。
芬利伸手够到视野之中最大的一块石头,朝自己的反方向扔了过去。只用了几秒钟他便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而他的扰乱伎俩激起的枪响则包围了整个广场。克里斯蒂安倒在血泊中,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右臀。
“告诉你了,你办不到。”芬利语重心长地说,一脸嫌弃,“你这是……被打中屁股了?”
“流了好多好多血!”
“好吧,那你就是屁股中枪了。”芬利推断道。
警笛声从南面传来。
“我们得止血。”克里斯蒂安呻吟着。
“不然我来这儿干吗?”芬利对他说,但克里斯蒂安没有应声,他已经昏了过去。“我讨厌我的生活。”芬利嘟哝着,极不情愿地把手放在自己搭档的裤子上。
芬利焦急地盯着高层的窗户,却慢慢意识到一个疯子拿着一把步枪打中了他毛躁朋友的屁股,可能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可能会再次见到玛吉。
一冲进急诊室大门,芬利便看到了玛吉。她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即便手里端着半满的便盆也无法让这一点有任何折损。
“枪伤!”两个急救人员中相对年轻的一个几乎有几分骄傲地宣称,他们冲过去时吸引了玛吉的注意。
芬利把手从他朋友的屁股上拿开,向她挥手致意。
“发生了什么?”她急忙跑过来,问道。
“我被打中了,”克里斯蒂安在担架上,脸朝下喃喃自语,“屁股。”
“而这一位,一路上都不肯撒手,”另一位救护人员扬起眉毛,补充说,“我们说可以交给我们来处理,但他坚持要跟过来。”当他们穿过第二扇双层门时,他转向芬利,“都到这儿了,就交给我们吧。”
芬利看着他们把克里斯蒂安推进另一间房间。
“我觉得你真是个好人,一直都不离开他的……身体。”玛吉对他说。
“哎呀。是啊,他不是我最好的搭档嘛,是吧?”
“行了,那我们先把你弄干净吧,”她说着,领着芬利穿过走廊,后者竭力控制自己,不盯着她的屁股看,“我想他肯定会没事的。”
“谁没事?哦,克里斯蒂安!我希望如此。”
他们来到一只脸盆前,她在水龙头下替他洗了手,被风挡玻璃刮伤的一片血痕露了出来。他有理由相信,他本该感到疼痛,然而此时除了她那双纤细的手,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可真有意思。”他紧张地开了口。
“有意思?”
“不是有意思那种有意思,我是说……我很高兴。”
“高兴?”
“是啊。”
“因为你朋友受了枪伤?”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忙澄清。
“我希望不是。”
这个大块头苏格兰人脸红了,和他在十几岁时邀请杰茜卡·克拉克参加学校舞会时一个样。如果当时她说了“是”,那么这段回忆会对他更有帮助,但他现在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了。“我是说……能再见到——”
“玛吉!”一个护士出现在门口,火急火燎。
芬利想用眼神杀了她。
“他们要你去主病房,现在!”
“抱歉!”玛吉对芬利嫣然一笑,擦干手,朝她同事的方向跑去。
“我可以等你……等你吗?”他在她身后喊道,手上的水都滴到了地上。
“等我?”她笑着走开,来不及回头,“就像你不肯离开他一样吗?”
“谁?哦,克里斯蒂安!”当她在旋转门后消失,他才恍然大悟。
芬利把证物袋塞进口袋,怀疑他们是否可以从这颗沾满血迹的子弹上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在医院停车场里踱着步,踩灭了一颗烟头,那是他在和总督察谈话时抽掉的第四根烟。
对乔治广场周围房屋初步搜查时发现的两颗空弹壳——大概是匆忙清理过程中遗漏的结果——精确定位了凶手所选的作为有利位置的空楼层。他们讨论了这起事件在某种程度上跟四天前造船厂突击搜查事件之间有关的显而易见的可能性;同时这起袭击是针对斯特拉斯克莱德警察局的可能性也很大:芬利和克里斯蒂安当时开的是一辆有警局标记的巡逻车,而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针对身穿制服的警察的无端攻击事件数量急剧上升。
最后的结论是,他们很有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保证把那句来自局里同事的充满冒犯的“早日康复”转达之后,芬利回到医院里,看到玛吉正被克里斯蒂安逗得前仰后合。两人都没注意到芬利站在角落。
“你待会儿干吗?”克里斯蒂安假装关切地问。
“要你管,”玛吉告诉他,在帮他取下血淋淋的绑带时仍面带笑容,“看来你得留下来过夜了。”
“你就不想我去给你买份晚饭或者什么的吗?”克里斯蒂安问,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这是医院,”她笑着声明,故意把一层皮肤连绷带一起撕掉,“你可以拥有一个‘对着瓶子小便’之夜,还可以享受每小时量一次血压的特殊服务,以及医院广播的‘美妙乐曲’。好好享受吧!”
“那你今晚会在这里工作吗?”他问她。
“不会。”
他躺了下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真可惜。”
“对你来说可能是。我要出去。”
“出去?去哪儿?去约会吗?”
玛吉继续忙着手里的活,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和谁?是正式约会吗?男朋友?未婚夫……?你在听吗?”他问道,因为他的腰部以下确实还没有知觉。
“我在。我只是在等你问真正跟你自己有关的问题。”
芬利清了清嗓子。
玛吉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有几分愧疚。
“这家伙怎么样了?”他问。
“挺烦人的。”
“喂!”克里斯蒂安抱怨道。
“但他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那我们就约下个星期,怎么样?”克里斯蒂安问她。
芬利感觉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拳,但随后他的搭档看向了他。
“玛吉跟一些女孩想参加咱们的工作夜派对。”
芬利一脸茫然:“咱们的什么?”
克里斯蒂安朝他使了个眼色,又看向玛吉。她突然拿起拆下来的绷带,让他的屁股再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所以,约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假装生气,怒气冲冲地说:“好啊,那就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