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9日 星期六 晚上9:39
“放了沃尔夫,伙计!”当沃尔夫冲进乔治国王医院的大门,朝着急诊室的方向狂奔时,几个人在他身后大喊。
玛吉已经到了候诊室,沃尔夫一进来,玛吉便抱住了他。显然,她一直在哭。
“他怎么样了?你说他被……袭击了?”沃尔夫问道。
她点点头,把他带到一排空座位前。“他断了几根肋骨,头部受了重伤。剩下的还有很多伤口和淤青……很多伤口和淤青。他会好起来的。”她告诉他,声音仍然在发颤。
“我们可以看看他吗?”他问道。
“他们说我一会儿可以进去看看。”
沃尔夫紧握着玛吉的手,在不舒服的座椅上过了夜。
巴克斯特和桑德斯分别坐在沃尔夫的两边。他们看着静音的电视,表情都是一样的茫然。玛吉则被允许进去和克里斯蒂安待上几分钟。这起发生在警察局局长家门口的事件的具体细节已经被及时传送到了BBC[1]10点的新闻当中。对面住户的手机视频画面捕捉到了救护人员抵达后不久的现场情景:克里斯蒂安当时仍在漏油的雷克萨斯停在马路对面,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粗糙的路面保留了轮胎的痕迹,仿佛目击证人般展示了事件的经过。
“天哪。”桑德斯喃喃自语。BBC随后展示了这一天稍早时候拍摄的录像:克里斯蒂安将一盒证物放在汽车后座,然后向芬利一案的凶手传递了现在已经被广泛传播的信息。“典型的施压……制造问题……引蛇出洞。”
沃尔夫和巴克斯特都没吭声,甚至没注意到他在对此事发表评论。
“我去给埃德蒙兹打个电话。”巴克斯特站起身说。她不想让埃德蒙兹觉得他有义务在医院候诊室过夜。毕竟,他已经不再是警探了。她知道这个案子本来就在挤占他的家庭时光。
“嘿,”巴克斯特一走出视线范围,桑德斯便小声开口,“沃尔夫?沃尔夫!”他重复喊道,轻轻推他,想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了?”
“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在想事情。”
“我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这个,”桑德斯向他靠近,“我花了下午大部分的时间,整理了芬利去世那晚的时间表。”
“芬利被谋杀。”沃尔夫纠正他。
“没错。被谋杀。我仔细看了玛吉和局长的陈述,然后——”提出这一点似乎让他有些内疚,“发现了一点小出入。”
“继续。”
“出租车公司那边,没有那天午夜局长回到芬利家的记录。”
沃尔夫点点头,但对此似乎既不感到惊喜也不关心。
“他可能换了家出租车公司,”桑德斯自己回答,“但我也得知道是哪家公司。不过,现在我也没法问这个问题,对吧?”
“等我问问他,”沃尔夫说,这时静音的电视画面又切到了克里斯蒂安被撞毁的汽车上,“我们能找到芬利报警电话的录音吗?”
“那电话是静音的。”桑德斯回答,仿佛被人当成了傻子。
“我们应该再核查一遍。”
“我会看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桑德斯说道,然后慵懒地缩回自己的椅子上。
在沃尔夫保证自己会留在急诊室的情况下,玛吉同意让桑德斯开车送她回家。巴克斯特打过电话后就没回来,这倒让沃尔夫可以在候诊室的角落里安静地打个盹儿。
他被尖叫声惊醒。尽管在莱奥·迪布瓦的团伙以及他的无政府主义打手们中间待了一年多,他对这样的状况仍然无法适应。沃尔夫本能地举起双臂护住头,被旁人殴打的噩梦仍然笼罩着他。
一个正在分娩的女人被她惊慌失措的丈夫推了进来,迅速穿过一组大门。
沃尔夫看了眼手表。他确信自己还有至少四十分钟时间,于是站了起来,决定活动一下双腿。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中时,反光的水坑聚集在紧闭的大门之下。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并没有偶遇其他灵魂。这里安静得像是某人在夜班结束后看着太阳从城市上空升起,也像是在观看一头正在酣睡的猛兽一样。
他穿过小教堂的门,朝里面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前排坐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巴克斯特?”走进这光线柔和的空间时,他还礼貌地敲了敲门。
她把一张揉皱的纸巾藏在手心里,转过身来望着他。
“哈……?我没事。”她回答道,仿佛他问了问题。
沃尔夫拉开门,皱着眉,坐到巴克斯特旁边,两人隔了一条过道。他抬头望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真人大小的蜡制耶稣,同时注意到上帝之子身下已经堆积了不少小纸团。那是巴克斯特用它做练习的结果。
“我以为你走了。”他对她说。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想事情。”她用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能回家想?”
“不能回家想。”她回答道。
沃尔夫点点头,又回过头欣赏面前那座造型怪异的雕像。艺术家认为有必要用黑色的血来装饰其瘦弱的身躯,这令牺牲的主题以及人们对全能者的亏欠得以呈现:手掌上的圆形金属支架被撕裂,尖刺深深地嵌入皮肤,残缺的脚被钉在离地面十二英寸高的地方。
凶手用残肢发送信息——最初的拼布娃娃案。
巴克斯特并没有被打动。
“需要我离开吗?”沃尔夫问她。
她转过头,虚弱地露出微笑:“不。”
他把这回答当成邀请,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星巴克的收据。“打中脑袋算几分?”
“五分。尿布三分。”
“我觉得那个叫缠腰布。”
巴克斯特撇了撇嘴,表示并不在意。“要是能把纸团扔到他的发带上,算十分。”
“那叫荆棘冠。”沃尔夫嘟哝着,揉了几个纸团。“十分!”第三次试投之后他大喊。
“你坐的地方跟我这边角度不一样。”巴克斯特不服气地说,依旧和以前一样争强好胜。“这是作弊。”她站起身,来到过道,一屁股坐在硬地板上。
她期待地望着沃尔夫。
“好吧……现在公平了?”他问道,紧挨着巴克斯特的屁股坐下,两人挨在一起。但巴克斯特并没有表示异议,两人继续扔纸团,没有说话。
“你觉得……你觉得我是不是也可以做这种……这种爸爸带孩子玩的事情?”他脱口而出,因为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艾什莉看到七岁儿子吐在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浑蛋肩膀上时的笑脸。
“你就想跟我说这个?”巴克斯特问道,“听着,沃尔夫,我现在还醉着呢,而且天知道,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的脑袋里也什么都装不住。”
沃尔夫关切地望着她,后者又投出一球。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是他听她说过的最有自知之明的一句,让他意识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有多大变化。坐得如此之近,他可以看清她妆容下面那无数细细的伤痕,同时内心涌起强烈的内疚,因为他没在她身边。
“是啊,”他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不可能。”
巴克斯特放弃投掷,转头问他:“你觉得我能做个还说得过去的妻子吗?”
不幸的是,在沃尔夫做出更机智的回答之前,他惊恐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啊,”巴克斯特苦笑着,“我也觉得不可能。”
“那个蒂莫西求婚了?”
“托马斯。”
“真吓人。蒂莫西他说什么了?”
“没有人叫蒂莫西,他叫托马斯。”
“所以他求婚了?”沃尔夫听起来很吃惊。
“是的。”
“跟你?”
“是的,跟我!”她吼道,“你可能觉得这难以置信,沃尔夫,但我身边就是有这么一个关心我、想让我开心的人……你这个浑蛋。”
感觉到了一丝侮辱,沃尔夫又扔了个纸团。“三分!”
“你打中的是大腿。”
“什么?!”
“顶多是大腿根。”
“你在开玩笑吗?那百分之百是他老人家的蛋蛋!”
“无所谓了,”巴克斯特投降,“反正我一直都没计分。”
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你打算怎么办?”沃尔夫问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相处得很好。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她拖长了音,摇摇头,“所有人都活得这么复杂吗?”
沃尔夫耸耸肩,蹭着她的肩膀。
“我记得钱伯斯有一次跟我聊过……”她开口道,“关于我们的希望和梦想,关于我们想要从生活里得到什么。”
沃尔夫没搭腔,对她能够在他面前说起钱伯斯这个名字感到震惊。
“我可能是说了一些类似‘一辆豪华新车,还要给厄科搞一个花园’这种话,那不重要。但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在这世界上,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巴克斯特沉浸在回忆中,眼睛里闪着光,“无聊地活着。就这个。他只想要一种简单而平凡的生活——能够一觉睡到天亮,不被噩梦惊醒;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伊芙身上,好好跟她说说话。当时我觉得他好蠢。”
她把剩下的纸球扔到地上。比赛结束了。
“我们这种人,”她盯着那个主宰着这间教堂的谋杀现场,说道,“不会有好结局。钱伯斯和伊芙就没有。连芬利都没有,”她哭了,“玛吉的生活已经毁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
沃尔夫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我们是被诅咒的人,”她轻声说,“我们的生命里只有死亡和痛苦。我们这种人,只配孤独终老。”
她放声大哭,沃尔夫把她揽入怀里,紧紧抱住。
“你没有被诅咒,”他温柔地对她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是你选择了死亡和痛苦,好让其他人从中解脱,因为你比所有其他人加起来都要强大。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比我们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巴克斯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朝沃尔夫微微一笑,开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纸巾。她的样子糟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周围是黑色污迹,蓬乱的头发垂在背后。她红唇微启,试图调整呼吸……
沃尔夫倾身向前,向她靠近,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在移动……
巴克斯特的胳膊肘毫无争议地打中一记三分,沃尔夫顿时眼含热泪。
“搞什么鬼,沃尔夫?!”她吼道,在他满地打滚时站起身。
“抱歉抱歉,”他皱着眉,抱着自己,“你现在是跟蒂莫西在一起。”
“托马斯!”
“我们可以忘掉刚才发生的事吗?我刚才不知怎么了,你又美又悲伤……我道歉。”
“还是在我们刚才谈过那些事情之后!”她并不想让他毁掉自己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生活。
“我好像受伤了。”沃尔夫提醒说,仍然在痛苦地扭动身体。
“是你……离开了我,”巴克斯特看上去也很受伤,“你并不想要我。”
他一脸茫然。
“一年多,沃尔夫!”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他说,勉强坐起来,“我是想回来的。”
“胡说八道。你就是个胆小鬼,不敢面对自己做的一切。”
“不是那样的。”
“而就在这时候,芬利被人杀了。我几乎栽进了一场活生生的噩梦。而你又在哪儿呢?你躲在洞里。就为了躲过你该承受的这一切?”
沃尔夫挣扎着,站起身。“要是我能回来找你,我会的。”
“说真的,你的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你在干吗?”
他开始解衬衫扣子。
“沃尔夫?”
他让衬衫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后背,转过身。
她倒吸一口气。
他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身体一侧都是沙砾般的伤痕,十分坚硬。另一侧有一排不整齐的订书钉痕迹,订书钉显然已经取下。背部中央,则是一个她早已熟悉的图案:
L.A.D.
莱奥·安托万·迪布瓦的私人印记,被烧焦,直至坏死的皮肤——这将提醒那些忘记忠诚二字的人。
“要是我能回来找你,我会的。”沃尔夫重复说。他转过身,面对她,惨笑着。“死亡和痛苦,是吧?”
巴克斯特慢慢走向他。
“该死。”她低声咕哝着。
“我知道。”他自言自语,蜷曲的头发垂在眼前,一整天长出的粗胡楂遮住了下巴。
“你很好闻。”她对他说,声音颤抖。
“乔治给我带了须后水。”
“乔治是谁?”
“这不重要。”
她深深吸了口气,但随后却转身离开。“我要走了。”
“好吧。”
她捡起自己的包,沿着过道走出去几步,然后停下来。“该死!”
沃尔夫困惑地看着她又朝自己走过来。
“该死!该死!该死!”她的目光同他相遇,内心的斗争仍在继续,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沃尔夫不安地回以微笑。
“不要。你猜怎么着?不要!”她下定决心说。
再次转过身,她朝门口冲了过去。
沃尔夫弯腰拾起自己皱巴巴的衬衫。
“该死。”
还没等他抬起头,巴克斯特便扑到他身上,用自己的长腿环住他的腰,粗暴地吻着他。沃尔夫一路后退,撞到雕像上,后者摇摇晃晃仿佛在表示嘲讽……然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两人都僵住了,赶忙转过身,看到耶稣的脑袋滚到了长椅下面。
“这不算什么预兆,对吧?”沃尔夫问,仍然抱着她。
“不算。”她说,温暖的气流吹到他脸上。
她把他的下巴扭到自己面前,当他把她放到教堂地板上时,两人双唇交叠。
巴克斯特把莱塞尼尔·马斯的黑外套拉到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沃尔夫在她身边轻轻地打着鼾。
“不!”她倒吸一口气,从临时毯子下面爬出来,寻找自己的内衣,结果莫名其妙地发现它们在三排座位之外。
听到走廊有声音传来,她赶忙穿起衣服,同时听到有推车经过的声音。她跨过没了脑袋的耶稣,抓起自己的包,偷偷从门口溜了出去。她遮住眼睛,避开清晨的阳光,沿着前一晚的路线穿过急诊候诊室,回到停车场。
“埃米莉!”一个声音从她身后追过来,“埃米莉!”
她转过身,看到玛吉跟着她走了出来,赶忙用运转自如的手指拨弄着蓬乱的头发,但这对她那弄花了的睫毛膏并不起作用。
“玛吉!”她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她的朋友上下打量着她:“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很好。”巴克斯特咧嘴笑了笑,牙齿上也染了口红。
“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但你看上去像是刚被人拖进灌木丛里了,”见巴克斯特没有回应,玛吉另起话题,“你看见威尔了吗?”
“没,没见到他。”
“他保证说会留在这儿的。”玛吉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不……他留下了。但是……”
“但是……你没见到他。”玛吉替她收了尾,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确实如此。”巴克斯特回应道,仿佛正在庭审现场。
“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有一半还敞着呢?”
巴克斯特低下头,看着自己匆忙穿衣服的成果,叹了口气。
“过来,”玛吉说着,两人一起把门口让出来。她替巴克斯特把衬衫重新扣好,抹掉脸上到处都是的睫毛膏,同时努力收拾她的发型。
“我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巴克斯特盯着空气,喃喃自语。
“除非你不想那么做,否则就不算错。”玛吉对她说,正在用一块湿毛巾和应急发刷帮她恢复妆容。
“我把一切都毁了。”
“瞧瞧!”她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真漂亮!”她把自己温热的手放在巴克斯特的胳膊上,“人生苦短,哪有时间遗憾。如果托马斯爱你,他会原谅你的。如果你跟威尔注定要在一起,那你们已经迈出第一步啦。”
“但托马斯……你都没见过他。他是个好人,耐心地陪着我,那么慷慨,长相还很英俊,他以前给利特伍兹商品目录做过模特……而且他是个好人……”
“你说过了。”
“我该怎么办?”
“恐怕我说了不算。”
巴克斯特一脸崩溃。
“时候到了,”玛吉向她保证,“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听上去很蠢,但确实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一个瞬间,就像我知道自己该和芬在一起……那个瞬间总会来的。”
[1]即“英国广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