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4日 星期四 晚上7：44

租来的燕尾服，腋下的味道很浓郁，几乎盖不住屁股，但这已经是“莫斯兄弟”[1]在如此短时间内能够拼凑出的最好的一套了。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沃尔夫放弃了领结，把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刮胡子，甚至打算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整理好。

他安静地坐在出租车后座，和瓦尼塔一起穿过森林，驶向克里斯蒂安那座拥有专属邮政编码的豪宅。当他们最终抵达时，私人道路上已经停了各种昂贵的私家车辆。他们的司机在从一辆阿斯顿马丁和一辆没停好的路虎之间挤过时刮到了一面后视镜。当他们终于停好车时，一位专业的派对策划人正站在车道底部，手里端着香槟托盘。

“欢迎！”当沃尔夫先下车，给瓦尼塔开门时，女人笑得牙齿都跟着乱颤，“我可以记一下你们的名字吗？”

“吉娜·瓦尼塔，”沃尔夫回答，“我是她的男伴。”

女人检查自己手里的清单，手冻得试了好几次才翻过一页，然后递给两人各一杯香槟，仿佛给他们盖上了准入许可。

“二位可以直接到住宅那边。克里斯蒂安和他的客人们都在主厅。”

他们嘎吱嘎吱地走在五颜六色的碎石路上，从第一批溜出来抽烟的油头粉面的参与者身旁经过，通过敞开的前门走入屋中。

“哇哦！”瓦尼塔倒吸一口气，体验着和每个第一次经过这壮丽空间的人相同的感受：透过三层楼高的窗户，欣赏点点星空，仿佛置身宇宙飞船当中。

房间某处放着一台大钢琴，但在上流社会的大笑和自吹自擂中几乎听不到它的声音。即便努力穿得人模人样，但沃尔夫深知，身处这些人中间，他就像一根肿胀的大拇指一样显眼。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并不拥有这些人如制服一般穿在身上的蹙眉与鄙夷。

“威廉·福克斯？”有人在附近大喊道，引得几个好奇的目光。这人朝沃尔夫走了过来，跟他握手。“威廉·沃尔夫·福克斯！”

“福克斯，这位是马尔科姆·希斯洛普，切尔西和富勒姆的议员，到五月份很可能成为我们的新市长。”瓦尼塔一边向沃尔夫介绍，一边轻吻了这位闪闪发光之人油腻腻的脸颊。

“吉娜还是那么漂亮。”他例行公事地说，再度把注意力转向沃尔夫。“我很好奇……”他拿腔作调地说，“或许，我还是应当同你保持距离！”他装作保护自己，举起双手，引得众人一阵发笑。这本来是特恩布尔市长说的话，他在沃尔夫面前被活活烧死，由内到外。

“所以……现在这已经是件好笑的事了？”沃尔夫困惑地询问瓦尼塔。

他们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也不可避免地吸引到另一侧房间克里斯蒂安的目光。当认出自己的访客时，他立刻脸色一变。沃尔夫无视众人的夸夸其谈，举杯向他们这位热情好客的主人敬了个酒。他看到克里斯蒂安转过身，继续和别人说话。不过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朝他走过来。

“抱歉。”沃尔夫说，留瓦尼塔在原地，趁众人还没注意，拦住了这个身穿黑色连身裙的女人的去路。

巴克斯特离克里斯蒂安只有三步之遥，沃尔夫轻轻挽起她的胳膊，把她带到相反的方向。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小声问道，两人脸上挂着笑容，远离喜气洋洋的人群。

“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那套‘我们什么都不做’的鬼话？”她问道，假笑依然挂在脸上，以免引起怀疑。

舞会开始了，妨碍了他们的潜逃。

“我是在保护你们。”

“没什么用，而且太迟了，”巴克斯特说，甩开他的胳膊，转向他，“他杀了芬利，我一定要跟到底。”

一个看上去身份显赫的男人走了过来，向她伸出手：“可以吗？”

“可以……干吗？”巴克斯特皱着眉头，打量他发育不良的四肢，仿佛他正抱着一只死去的小猫。

男人仿佛突然间泄了气：“跳支舞？”

“不，你就算了吧，滚开，伙计！”

沃尔夫抱歉地笑了笑，护送着她迅速离开舞池，走向最近的门。

“沃尔夫，我们要去哪儿？”她抱怨道，“哎呀！”

他把巴克斯特推进一个小房间，按亮了灯。门一关上，沃尔夫的身体便压到她的后背，一个小水槽挤在他的身侧。

“很好，现在我们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小的盥洗室，开心不？”巴克斯特问道，两度用手肘推开他，才勉强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转过身。

“这不是盥洗室，”沃尔夫抱怨道，他的太阳穴又被撞到了一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柜子。”

此时此刻，巴克斯特的胸部紧紧贴着沃尔夫的胸膛。值得称赞的是，后者十分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你真好看。”他微笑着说。

“闭嘴吧，”她厉声说，“沃尔夫？”

“嗯？”

“顶着我的那玩意儿，最好是你的手机。”她狠狠地说。

“确实。”但短信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在他上衣口袋里响起。

“噢，真恶心，沃尔夫！”她骂道，爬到马桶上，尽可能远离他。

“怎么了？！你真的很好看啊！”

“你还有十秒钟时间，”巴克斯特提醒道，“我们在这里干吗？”

“好吧，我已经没办法说服你不要参加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或许你可以……悄悄地……假装自己没有参与这件事？”

“我不怕他！”

“好吧，但也许你应该怕他！”沃尔夫吼了回去，气得她差点一蹦三尺高。

他举起双手，表示道歉。巴克斯特谨慎地看着他。

“我不会躲起来。”她对他说。

沃尔夫的声音口袋再次发声。他没有管它，只是点点头，知道自己永远也说服不了她。“但只能我们两个参与。不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同意。”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又是一阵。

“沃尔夫？”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喊，“沃尔夫？”

沃尔夫困惑地看了巴克斯特一眼，打开门锁，朝她那边退去，结果埃德蒙兹急急忙忙地挤了进来。

“埃德蒙兹？！”

“巴克斯特？！”

两人招手示意，中间隔着沃尔夫。

“早该想到。”他笑着说，瘦骨嶙峋的身体被淹没在廉价燕尾服当中，“我本来不想让你遭这个罪。”

“你可真贴心，”巴克斯特微笑着说，“不过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都这么做了，还‘贴心’？”沃尔夫气恼地说。

“顺便说一句，你今天真好看。”埃德蒙兹对她说。

“谢谢。”

沃尔夫沮丧地摆摆手，转过身跟埃德蒙兹说话，结果给三个人都造成了伤害。

“顶着我的那玩意儿，最好是你的电话。”沃尔夫对他说。

“确实。而且我还给你发了短信……两条。我不知道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猜你也是不打算什么都不做，对吧？”

“当然。那浑蛋杀了我们的朋友，还有替他干活或者跟他合谋的人闯进了我的家。我要跟到底。我会帮忙……顺便说一句，桑德斯和乔也是。”

沃尔夫受挫地点点头，然后困惑地问：“乔？”

“实验室那个白大褂。”巴克斯特解释道，蹲在马桶上让她的耐心消耗得很快。

“有人告诉玛吉了吗？”埃德蒙兹问他们。

“我告诉她了。”巴克斯特回答。

“那她怎么……她还好吗？”

“不大好。不出所料：她说我们搞错了，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更糟，还要找克里斯蒂安做替罪羊，就是为了不让沃尔夫进监狱。到最后，该说的都说了。”

“谢谢。”沃尔夫真诚地说，转过身来，胳膊肘掠过她的胸脯。

“老天，沃尔夫！”她抱怨道，“赶紧说说你的大计划吧，然后我们赶紧出去。”

“住院期间，克里斯蒂安有一个访客，”他解释说，尽量不看她的裙子，“几小时后，证物盒就被毁掉了。我拿到了医院登记簿的那一页和笔，还申请到了当时的监控录像。”

“这个人不会用真名的。”埃德蒙兹说，然后再次和巴克斯特一起大叫，因为沃尔夫又在转身。

“我知道，但我们掌握了一个时间段，一份手写样本，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得到他的指纹。”

有人敲门。

“抱歉！”

“里面有人！”

“滚开！”三人同时喊道。

“所以，我一直在想，”埃德蒙兹低声说，“我们总觉得桑德斯的车被砸、克里斯蒂安被袭击和我家被闯入是同一伙人干的。但鉴于现在的情况，局长被人打个半死这件事好像有点矛盾。”

“他们可能是想混淆视听。”巴克斯特推测。

埃德蒙兹并未被说服。

“想做到混淆视听，可以有更简单、更省力的方法。可你们想想他的车、他的脸……他差点被人打死。”

“你怎么想的？”沃尔夫问他。

巴克斯特感到惊讶。显然，沃尔夫已经意识到埃德蒙兹的价值，开始听取他的建议了。

“有人跟局长勾结，有人要攻击他。来自某一方的胁迫或威胁，很可能就是促使他杀掉自己最好朋友的原因。我已经请求调阅更多关于追查仓库爆炸案潜逃人员的资料了。从那场大火中逃走的人也许不是杀害芬利的真凶，但他们肯定和这个案子有牵连。”

巴克斯特感到骄傲，埃德蒙兹有资格参与到他们当中。

“你想让我做什么？”巴克斯特问沃尔夫，“别转过来！”

“寻找动机，”沃尔夫背对着她说，“我们不知道那个造船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芬利都快破产了，面临着房子被收回的危机，而克里斯蒂安却能住在这样的豪宅里。我们需要填补这部分空白。”

“好，”巴克斯特说，她已经从马桶上下来了，“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出去添点麻烦呢？”

沃尔夫点点头：“附议。”

他们回到走廊里，无视众人询问的目光。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克里斯蒂安身边唯一的麻烦……

舞池凝固了。

音乐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主人身上，他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身边还站着一个衣着随意的女人，后者刚刚扇了他一巴掌。

“玛吉！”巴克斯特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推开人群，想把玛吉拉回来。

走到她跟前，巴克斯特看到她一脸茫然，克里斯蒂安同样如此。他震惊地把手放在脸颊上，仿佛刚刚得知自己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了一般。当她大哭起来时，他甚至想过去安慰。巴克斯特把她发了疯的朋友带到了外面。

花了好几分钟，克里斯蒂安才清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我对此非常抱歉，各位！”他笑着说，“请继续——喝吧，跳吧，快活吧。不过我得失陪一会儿——找个冰袋，敷一敷！”

克里斯蒂安紧张的笑声很快让位于新一轮嗡嗡作响的谈话，钢琴重新归来的叮当作响填补了中间的空白。克里斯蒂安还是有点晕头转向，结果径直朝埃德蒙兹走了过去。

“局长先生。”埃德蒙兹笑着对克里斯蒂安打招呼，并准备朝瓦尼塔那边走去，后者也很欢迎他的到来。

克里斯蒂安继续走，来到吧台，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的宾客们注意着。他正准备招呼酒保，有人便送上了一条包着冰块的毛巾。

“谢谢——”他开口，抬头一看，发现沃尔夫正俯视着他。他痛苦地笑着说：“是你告诉玛吉的？”

“你还挺意外？”

“是的……”他在周围嘈杂的声音当中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蠢到不听我的警告。”他把冰冷的毛巾敷在脸上。

“那倒没有，我都听了，”沃尔夫目露凶光，与克里斯蒂安对视，“所以现在，你也该听听我的了：躲回到你那漂亮的林中宫殿里吧。把你能找到的所有趋炎附势、口是心非之徒都找过来，用你那昂贵的美酒佳肴和没完没了的谎话满足他们吧……他们都将成为我把这里一把火烧掉时的火种。”

对于沃尔夫的威胁，克里斯蒂安沉思片刻。“玛吉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至于你们其他人……”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沃尔夫把一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上，靠在他耳朵上对他说：“我知道那天仓库里发生了什么。”

他给了局长一记“芬利式耳光”，然后信步离开。

“你没事吧？”附近的一位宾客注意到主人面无血色。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沃尔夫慢慢从人群中走过。埃德蒙兹和瓦尼塔正在房间的另一边怒视着他。巴克斯特重新回来，她已经把玛吉安全送走了。

“我说，”那位上了年纪的宾客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一切都好吧，克里斯蒂安？”

“都好……都好，一切都好极了，温斯顿。只是干我们这行，压力都很大。你懂的，”他微笑着说，仍然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那些狼，来了。”

注释：

[1]英国本土男装品牌，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