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觉得原本平静的青蓝潭水似乎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就看到一条白色的鱼,露出蓝色的背——一条约莫成人大小、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点鲑,竟翻起了白色鱼肚,无声地浮上水面。
有个来自村里的男人,从河边捡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岩石的凹陷处,把刚剥下来的树皮捣烂。他身旁还有五六个伙伴,忙着把捣烂的树皮搓成一团放进笳篱,或把散落的树皮捡回来,放在男人手边。
这里是木曾御岳绵延的山区,两岸近逼的崖壁,夹着一条小小的溪谷。这边坡度还算稍微和缓,也有几条山路;彼岸的绿树像女人的一头乱发,披挂在如笋般的岩石上。岩石层层叠叠,巍峨耸立,偶有艳红的石楠花随处盛开。抬头可以望见溪谷上方狭窄一线的天空,悬着近午时分的溽暑艳阳,灿烂炫目;而谷底却如深秋般寒凉。
他们为了来溪谷的深潭处放毒饵捕鱼,一大早就从山下的村子来到这里,刮下花椒树皮,和白花八角、春蓼混在一起捣烂,制成毒饵。
“行了行了,这些量已经多到有剩余的了。”有个男人一边斜着倒了倒那个装毒饵的笳篱,一边这么说。
可捣烂的材料也所剩无几。
“那就先吃个饭,休息一下再开工吧?”
其中一人说了这句话之后,起身摊开双手,舒展着腰。
这七位同村伙伴找了一块平坦的岩石,围成一圈坐下来,吃起了便当。他们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便当留着,先伸手从放在座位正中央那个五升[1]饭锅里,拿出团子来大快朵颐。今天准备的,是炖煮过的黑色黍稷团子。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着捕鱼的话题。
“这里有很大个的樱花钩吻鲑喔!”其中一人刚开口说完,另一个人急忙把团子吞下肚,一边接话说:“这里的红点鲑才多呢!”
七人当中有一个人拿了团子,正准备放进嘴里时,发现一位身穿白色袈裟的和尚,来到他们身旁站着。
“怎么有个和尚?”
其他伙伴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才注意到有人,也都跟着望向和尚。背对和尚的人,还转过身仰望这位和尚。
和尚头戴扁莎斗笠,拄着竹杖,身上穿的白衣,看来就像淡淡地染上了树木的翠绿。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和尚用亲切而稳重的声音说。
“我们来放毒饵啊!”最先发现和尚,而且是众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精壮男子说。
“放毒饵……是为了抓鱼而放毒饵吗?”
“是啊!”
“那可是杀生啊!若是钓鱼,上钩的至少是那些被鱼饵迷昏头的鱼,尚不至于造孽;放毒饵可是连那些无辜的鱼都被赶尽杀绝,这样不太好吧?”
没人开口回答,众人面面相觑。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吧!鱼的一条命,和你们的性命一样宝贵。不论受害的是哪一种生物,凡剥夺生物性命者,都会遭到报应。劝各位回头是岸,回头是岸。我是出家人,不会说谎吓唬你们的。”和尚又接着说。
“话是这样说没错。嗯……”有个满脸涨红、额头窄短的男人,双手抱胸,撇着头说。
“说的也是。那我们就收手吧?”精壮男子右手边那位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说。
“我们先吃饭,再一边考虑考虑吧!”坐在和尚眼前,转身往后看的那个男人说。
“大师,团子还很多,您也坐下来吃一点吧?”满脸涨红的男人说。
“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吃一个团子吧。”和尚在一旁坐下,把竹杖放在身边。
坐在和尚前面的那个男人往旁边挪动身躯,让和尚进到众人围成的圈子里来。而坐在他右边那位涨红脸的男人,则是把饭锅拿到和尚面前。
“我就吃这些。”和尚拿了三个团子放在掌心,随后便把其中一个塞进嘴里咀嚼,再一鼓作气咽下肚。
精壮男子看到和尚这副吃相,不禁一阵莞尔,心想:“这和尚还真饿啊!”剩下的两个团子,和尚也同样放入口中咀嚼后,便一鼓作气咽下肚。
看到和尚开始用餐,众人也继续伸手拿团子吃,还用和尚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讨论着放毒饵的事究竟要暂停还是照旧。
“还是算了吧,和尚都这么说了。”精壮男人身旁那位缺了一颗门牙的大脸男人窃窃地说。
“才没有那回事咧!和尚随口说说的啦!”大脸的男人嘴角带着轻蔑笑意,低声回应精壮男子。
不久后团子被众人吃光,大家只好打开各自的便当,吃起了装在木餐盒里的粥饭。满脸涨红的男人在便当盖上装了一些煮得烂糊的糙米饭,又起身采了两三片山白竹的叶子摆在饭上,端到和尚面前。
孰料和尚竟没有拒绝,又吃起了这份餐点。精壮男子很好奇他会怎么吃,便悄悄地瞄了他一眼——和尚先将一口饭放入口中,再往后仰扭动咽喉,光看都让人觉得很难吞咽。然而,和尚真的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把饭送进了肚子里。男人觉得这和尚吃东西的方式很怪。
用完餐,众人走到溪谷边喝水。当中甚至还有人像狗一样,直接把嘴放进溪流里。而和尚也跟着这群村民走到溪谷边,趴在岩石边缘,一只手拉着斗笠帽缘,以免扁莎斗笠被水沾湿,接着又稍微把脸转过去,让嘴巴泡在溪水里。
“喂,到底要怎么办啊?”满脸涨红的男人拿出麻布,一边包裹着原本装团子那个饭锅,一边问道。
“哪有什么怎么办?动手啊!”留络腮胡的男人说。
“可是大师都已经那样说了哎?”满脸涨红的男人还在犹豫。
“天下有哪个和尚会叫人杀生啊?”大脸男人在一旁看着他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满脸涨红的男人说。
和尚循着岩石爬了上来。大脸男人一边留意和尚的动向,一边对留络腮胡的男人说。
“都准备到这种地步,已经无法收手了。”
和尚跟了上来,站在留络腮胡的男人面前,说:“你们还是打算放毒饵吗?”
“我们接下来才要讨论,看是要收手还是想其他办法。不过我们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今天早上也是第二阵鸡啼[2]就起床来到这里……”留络腮胡的男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和尚说的话很不屑。
“看来你是打算动手了。但杀生真的做不得呀!不管是鱼还是人,都想要活命啊!”
“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数,如果大家商量过后说要收手,那我就照办无妨。”
“求求您千万别杀生。今天你取了一条性命,改天一定会有报应的。”
“我会再和大家商量。”
“那我该告辞了。”和尚逐一望过周围每一个人的脸庞,答谢大家分享的斋食后,又再次强调“请各位千万别杀生”。
和尚静静地朝山路方向往上走去。和尚眼里的淡蓝色光芒,还在众人眼中摇曳着。
“那位大师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精壮男子问。
“总之是个乞丐和尚,以为这座山上有村落才跑来的吧?”留络腮胡的男人一脸嫌恶地说。
和尚的身影很快地隐没在群树的绿荫之中。众人凑在一起,开始商讨今天究竟是要收手,还是依计行事。
“要是你们不肯,我自己一个人动手也无妨。”留络腮胡的男人仍坚持己见。
几位本来还在犹豫的成员,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反而被推了一把,于是众人决定还是依计行事。他们脱光了衣服,拿着装毒饵的笳篱、装鱼用的竹篓和捞鱼用的网子,走进溪谷里。眼前约莫一坪大小的地方,溪水显得特别浑浊,于是这群村民选择把毒饵放进一处有小深潭的地方。
他们睁大眼睛,直盯着水面看。大概过了抽一根烟的时间后,五寸[3]大小的鱼儿,纷纷翻起惨白鱼肚浮上水面。这些都是樱花钩吻鲑。
“啊!这里浮起了一条鱼!”有人开口说。
手中拿着捞鱼网的人,俐落地捞起了那条鱼。这里有十条左右的小溪哥,宛如冒泡似的浮上水面。接着又有两条惨白的鱼浮了上来——身体瘦长,鱼肚偏黄,外观看来是鳗鱼。
“是鳗鱼,鳗鱼!”精壮男子开心地叫着。
捕捞到约莫十条樱花钩吻鲑和红点鲑之后,一行人舍弃这一处深潭,往下游前进。刚才上游的毒水已有部分流到这里,五六条鳗鱼翻起了鱼肚,有气无力地游着。村民又在此处撒下毒饵,七八条樱花钩吻鲑和红点鲑半死不活地浮上水面。
他们一行人不断地往下游走,途中只要看到深潭,就停下来撒毒饵,再捞捕那些浮起来半死不活的鱼。
到了太阳渐往西沉、山谷里渐趋阴暗之际,这群村民发现了一处前所未见的大深潭。
“这里一定有很多鱼!”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说。他今天负责的工作,就是往水里撒毒饵。
他们加倍撒了更多毒饵。不久之后,先是有两三条红点鲑浮上来,接着是一条樱花钩吻鲑浮出水面。
“这片深潭这么大,药量不够啦!”大脸男人说。
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又撒了一些毒饵。有人手中拿着树枝,在水里搅拌了一下之后,不一会儿就有约莫一尺大小的红点鲑浮上水面。
“哇!来了!来了!”众人齐声说道。
手拿捞鱼网的人扶着岩石往前进,捞起了快要往下游流去的鱼儿。这时又浮起了三四条红点鲑,拿着捞鱼网的男人又准备动手捞鱼。
这时四下突然转为微暗,众人头上的树叶也开始沙沙作响,大颗的雨水啪啦啪啦地落在水面上。众人觉得原本平静的青蓝潭水似乎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就看到一条白色的鱼,露出蓝色的背——一条约莫成人大小、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点鲑,竟翻起了白色鱼肚,无声地浮上水面。
这时雨势下得更猛烈,山谷也变得更暗。
的确有人说过这一带的溪谷偶尔会有大型红点鲑现踪,但这条红点鲑,从头到尾可是有足足五尺长。村民一行人用藤蔓穿过大鱼的鳃,两个人才把它扛了回来。
当晚,有人提议要好好品尝这条大红点鲑,慰劳彼此一天的辛劳。于是他们借宿在其中一位伙伴家,准备好好料理这条鱼。而负责操刀的,就是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要是我们听了那个和尚的话,收手不去捕鱼,那今天就无缘得见这样的大鱼了。”他蹲在地上,得意洋洋地说完之后,便拿起菜刀,剖开鱼肚。
精壮男人点燃火把,光芒照亮了砧板。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拿刀往鱼肚一剖,并伸手挖出鱼肚里的内脏。没想到鱼腹里竟有东西滚了出来——三个黍稷团子。它们像极了今天吃午餐时分给那个诡异和尚的食物,众人也吃下了同样的东西。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呕”了一声,便往后一倒,失去了意识。
注释:
[1] 当时日本一升约为现在1.8升。译者注。
[2] 日本古代人们认为第二阵鸡啼是寅时。译者注。
[3] 约十五厘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