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拿出了胭脂,九兵卫在苍蝇的翅膀、身体都糊上厚厚一层之后,又把它装进纸袋里。隔天早上,九兵卫那个在附近开店做生意的弟弟——勘右卫门说要去伏见,顺路过来打个招呼,于是九兵卫就托他带走那个袋子。
靠在火盆旁取暖的右手背上,有一只苍蝇飞来停驻。眼下还是二月春寒料峭的时节,苍蝇实属罕见。九兵卫心想:“原来现在已经是苍蝇出没的时候了呀!”但未免也还太早了。
九兵卫挥手追赶,于是苍蝇飞到了账房格栅上,搓起了手脚。这里是位于京都寺町通松原下町的一家饰品店,店里有两三位学徒,正在向上门来的女客推销头饰。九兵卫此刻也忘了苍蝇的事,专心地为近期即将出嫁的亲戚女儿挑选贺礼。
九兵卫的夫人和女儿在饰品店后方的屋里,面对面做着针线活。女孩年约十七八岁,长得像个娃娃。夫人时而细心提醒她的缝法。此时,朝阳照在缘廊的下半部,映成了一片浅红色。
正当夫人打算从腿上拿起一小块红布之际,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苍蝇。夫人手中拿着剪刀,一时慌了手脚。
“哎呀!已经有苍蝇出没啦!”夫人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完后,盯着苍蝇看。
对于那个准备出嫁的亲戚女孩,女儿感到莫名地嫉妒,心中一项又一项地细数那个女孩的诸多缺点,所以只瞥了苍蝇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天气还这么冷,不管怎么说,出来活动也实在是太早了吧?”夫人又接着说。
“好像是稍微早了一点。”女儿若有所思,事不关己似的回答。
“太早了,太早了!简直是只时序错乱的苍蝇嘛!”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又转头望向苍蝇,孰料苍蝇已不见踪迹。
“真是的!苍蝇飞走了啦!飞到哪里去了呀……”夫人喃喃说着,还四处察看了一下,都没发现苍蝇的踪影。
到了中午,家里的人会凑在一起吃饭。当家老爷九兵卫刚一拿出吃光的碗,一旁的女佣就会送上出菜、收桌用的托盘。说时迟,那时快,有一只苍蝇,不知道是否原先就停留在托盘上,总之这时已停留在九兵卫拿碗那只手的手腕上了。
“又有苍蝇!”九兵卫大感惊讶。
坐在九兵卫对面的夫人,也想起了刚才看到苍蝇的事。
“你那里也有啊?我们这里刚才也有一只。”
“是吗?早上我是在账房看到的。”九兵卫语毕,拿起碗放到托盘上。于是苍蝇便挪到了两人膳桌之间的榻榻米上。
“哎呀,为什么会有苍蝇呢?时序错乱了吧?”夫人搁下筷子,盯着榻榻米看。
“好像早了一点啊。”九兵卫说着,一边把添满的饭碗拿了起来。
坐在夫人和女佣之间的女儿,突然灵光一现。
“它会不会是刚才那只苍蝇?”
“有可能喔,毕竟现在这个时节,苍蝇应该不是那么多吧?”夫人说。
“刚才在店里的,说不定也是这一只。”九兵卫望向榻榻米,但苍蝇已不在那里。“哎呀,真是的!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到了八刻[1],九兵卫在账房喝着茶,没想到又看见那只苍蝇。它从账房格栅飞到了桌面上。约莫在那前后,在前厅里和亲戚长辈谈话的夫人,耳边也轻响起一阵苍蝇的拍翅声。
晚上,这一家三口在行灯下闲谈。九兵卫说话时,无心瞄了一眼,竟看见一只苍蝇停在行灯上,仿佛灯罩上沾染了一点墨。
“又有一只。”九兵卫瞪大眼盯着它看,仿佛像是发现什么不祥物品似的。
一听到“苍蝇”,夫人也跟着转头过去看。“是不是刚才那一只?下午我和爷爷说话的时候,也有苍蝇从我耳边飞过。”
“我那里也有,是在我两点喝茶时看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苍蝇?打死它吧?”
“别打它,就把它抓起来丢到外面去吧。”九兵卫张开双手,走过去把那只一直停在纸上的苍蝇捞进掌心。
“帮我开窗。”
夫人走到缘廊,将挡雨窗打开一条细缝。外面一片幽暗,九兵卫从夫人身后走到窗前,像推出窗外似的把苍蝇丢出去之后,又关上了窗。
隔天午时,九兵卫和夫人在客厅里,围着火盆聊亲戚家嫁女儿的事。
“既然是叔叔家嫁女儿,至少得买个衣柜去吧?”九兵卫无心地瞥了夫人的右肩头一眼,竟发现有只苍蝇停在那里。
“又有苍蝇了!”
“在哪里?”夫人一转头,苍蝇又飞到了九兵卫的膝盖上。
“是昨天那只苍蝇吗?”
“说不定喔。”
“真烦人,还是打死它吧。”
九兵卫两手呈杯状,从左右两边包抄过去,三两下就把苍蝇关进了掌心里。
“别打死它,把它丢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吧!你去店里拿个袋子过来。”
夫人不发一语地走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了一个店里用的小纸袋回来。
“清吉好像要去堀川[2]那边送货,就请他带出去丢吧。”
九兵卫要夫人打开袋口,再把自己的手移到袋口上,让苍蝇从掌心下方飞出去之后,再急忙把袋口收紧。夫人拿着这个袋子,又往店面的方向走去。
傍晚,九兵卫一家三口准备吃晚饭时,女佣从冒着蒸腾白烟的锅中舀起炖菜,盛到三个汤碗里,再摆到托盘上端给夫人。正当夫人打算先把第一碗放到九兵卫的膳桌上,伸手送出汤碗之际,苍蝇竟停在她的手腕上。
“啊!”夫人直盯着它看,像是手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苍蝇吗?”九兵卫满脸不耐地说。
“是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只吗?”夫人伸出左手去抓,九兵卫则是接下了汤碗。
“怎么可能?应该不是早上的那只苍蝇了吧?”
苍蝇在两人眼前翻飞,最后终于在九兵卫的右手腕停驻。九兵卫用左手掌盖住它,再用手指轻轻拈起。
“我就要看看,同一只苍蝇究竟会不会再飞回来。阿丰,拿胭脂来。”
女儿拿出了胭脂,九兵卫在苍蝇的翅膀、身体都糊上厚厚一层之后,又把它装进纸袋里。隔天早上,九兵卫那个在附近开店做生意的弟弟——勘右卫门说要去伏见[3],顺路过来打个招呼,于是九兵卫就托他带走那个袋子。
那一整天都没人看到苍蝇,看来苍蝇就只有那一只。当天是个微阴又寒冷的日子,吃过晚饭之后,九兵卫又提起了苍蝇的事。
“今天整天都没看到苍蝇出没,看来苍蝇应该就只有那一只,又或者是有两只苍蝇,昨天丢掉的那一只已不见踪影,今天再丢一只,这样家里应该就没苍蝇了吧。”
“也有可能是昨天丢掉的那一只又跑了回来。”夫人说。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某个阴影。
“这么冷的天,苍蝇应该没那么多吧?可是都已经拿到堀川附近去丢了,总不会飞回来吧?”
“是吗?我总觉得它已经飞回来了。”
夫人视线彼端的灯罩上,出现了苍蝇的踪迹。
“又有苍蝇!”
夫人惊恐地说。
九兵卫从旁转过头,望了一眼之后,挪动膝盖过去,用双手捞起那只苍蝇,再用右手指尖轻轻拈起,接着打开行灯的灯罩开口,就着灯火观察——这只苍蝇的翅膀和腹部下方,都沾有胭脂。九兵卫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苍蝇便从他的指尖溜走,在他和夫人的头上静静地飞。
“它身上有胭脂吗?”夫人满脸惊恐,大声地问。
“嗯。”九兵卫点头回应。
他心里想到了一些事——他想起上个月过世的女佣阿玉。阿玉生于若狭,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只有一位伯母住在宇治。这个娇小的圆脸女孩,在饰品店里工作的这四五年来,不曾买过一件新衣服,存下了近百两银子。
“你存那么多钱要做什么?”
有一天,夫人半开玩笑地这么问。结果阿玉回答:“我想在寺院里帮爹娘立个牌位,所以才这么拼命存钱。”
去年秋天,阿玉在常乐寺帮她父母立了牌位,寺方收了七十两银子的祠堂费。阿玉把剩下的三十两银子交给老板保管。入冬之后,阿玉生了病,而且病情每况愈下,于是后来就请那位住在宇治的伯母把她接回去养病。可惜到了上个月十一号,阿玉还是撒手人寰。——九兵卫猛然想起阿玉托他保管的钱,如今还在他身上。
“我替阿玉保管了一笔钱。”九兵卫看着夫人说。
夫人和九兵卫四目相望,不发一语。苍蝇还在他们头上,不停发出拍打翅膀的声音。
“那个女孩子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帮父母立了牌位。或许她会想用那笔剩下的钱,来供奉自己吧。”
“应该是吧。”夫人全身紧绷。
“她是哪一天过世的啊?”九兵卫仔细回想,“是十一号吧?这样算起来,明天不就刚好七七四十九天?”他沉思半晌之后,说:“这样吧,明天拜托勘右卫门帮忙,我们家也出三十两银子,凑成六十两,分成两份付给通西轩[4]和瑞光寺[5],帮阿玉供奉祭祀一番吧!”
后来就没再看到苍蝇出没。然而,隔天早上,却还是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身上沾着胭脂的诡异虫子,在九兵卫和夫人身边飞来飞去。九兵卫夫妇不再嚷嚷说有苍蝇,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吃过早餐后,九兵卫便找了勘右卫门过来。这时苍蝇停在夫人的膝盖上。
“苍蝇又飞回来了。”九兵卫望着勘右卫门说。
“什么?那只苍蝇飞回来了?”勘右卫门吓得睁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那只苍蝇。”九兵卫指着夫人膝盖上的苍蝇,娓娓道出了想帮阿玉供奉祭祀的事。
“所以能不能拜托你辛苦一天,跑一趟寺院?”
“可以啊!这样处理比较好吧。”勘右卫门就这样答应了。
正当夫人准备起身去拿银两交给勘右卫门时,苍蝇又飞到了九兵卫的右手背上。勘右卫门和九兵卫都怔怔地盯着那只诡异的虫子看。
夫人拿着要布施给寺院的两个纸包,回到位子上。这时,刚才一直停在九兵卫手背上的那只苍蝇,竟滚落到榻榻米上死掉了。
他们决定把苍蝇的尸体也一并送到寺院去,便把它装进一个小盒子里,让勘右卫门拿去。勘右卫门先去了深草的通西轩,自堂上人在苍蝇上撒了一些加持土沙[6]。
勘右卫门接着又来到了瑞光寺。慈明上人先是诵了经,再把苍蝇拿到山上去安葬,还立了墓碑。这是元禄十五年时,在京都流传的乡野传说之一。
注释:
[1] 江户时代称两点为八刻。译者注。
[2] 位于京都市中心流贯南北的一条河川,是当年建造平安京时开凿的运河。译者注。
[3] 京都南部的地名。译者注。
[4] 位于现今京都市伏见区深草的真宗院境内。译者注。
[5] 1655年创立,位于现今京都市伏见区的深草。译者注。
[6] 密教仪式。相传将加持过的土沙撒在往生者的遗体或墓上,往生者就能灭罪生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