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的禄米有五百石，在旗本当中算是相当尊贵的人家。可惜这几代时运不济，总是向领地强索高额钱财。总管心想，这次恐怕收不到满意的金额，于是脑中又浮现村里官差们满脸不悦的模样。
几年前，我在马琴[1]的随笔当中找到了一个不是很吉利的故事，姑且就在这里说说看。喜欢考证的马琴，在这篇短短的随笔当中，也不例外地做了很多考证，例如，中国会把这一类的鬼称为“穷鬼”，苏东坡有一首谈送穷的诗，还说中国的穷鬼又称为“耗”或“青”，更谈到钟馗曾出现在唐玄宗的梦中，而被他撕成几半吃掉的，正是所谓的“耗”，等等。之后，他还写到了“四方赤良”[2]，提到“近世在江户的牛天神[3]附近，有个供奉穷神的小祠堂。据说是某位将军门下的武士，实在是穷得走投无路，后来被人供奉在这里。结果不知道是谁偷走了神像，只留下这个小祠堂”。马琴的写作风格，向来是连鸡毛小事都要和伦理道德扯上关系。而这篇随笔，在同样严肃的诸多作品当中，略带几分轻松诙谐。
故事发生在文政四年[4]的夏天。有一位旗本[5]老爷家住番町[6]，这位老爷府邸的总管，为了处理老爷家中的一些费用，而来到了老爷位于下总[7]地区的领地。老爷的禄米有五百石，在旗本当中算是相当尊贵的人家。可惜这几代时运不济，总是得向领地强索高额钱财。总管心想，这次恐怕收不到满意的金额，于是脑中又浮现村里官差们满脸不悦的模样。
这天是个稍微有云、闷热难耐的日子，稻田里绿油油的稻叶一动也不动。就在快到草加驿站之际，总管发现有个行脚僧走在自己身边——就在他边走边敲打火石，点起香烟吞吐，顺便往右边一瞥的时候。
行脚僧身上穿着鼠灰色的单衣和服，布料看来又旧又脏；头上戴着莎草斗笠，脖子上挂着头陀袋[8]。他的模样看来约四十多岁，下颚尖而消瘦的脸庞发黑，深陷的眼窝里，眼睛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
行脚僧那副穷酸的模样，总管瞧了一眼，就觉得那已经不是可怜，而是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了。行脚僧看总管点了烟，便急忙把手伸进头陀袋里，掏出了烟袋和烟草，把烟草填进烟袋锅里，凑到总管身边来，说：“借个火。”
总管发现行脚僧一凑过来，臭味就跟着扑鼻而来，便赶紧憋着气，一语不发地递上烟袋前端的烟袋锅。行脚僧出声吸了几下之后，说：“哦，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颔了颔首，又往前走了两三步之后，主动向总管攀谈。
“你要去哪里啊？”
“往下总方向。”
“喔，下总。”
“大师要去哪里呢？”
“我打算去越谷。”
“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啊，是番町〇〇府邸的人。”
总管瞠目结舌。这位行脚僧口中的府邸，竟然就是自己任职的地方！总管心想：“这个神棍！在府邸的人面前，你还真敢说这种谎。且慢，这家伙或许是有什么目的，才会冒用老爷的名号。看来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否则不知道会给老爷家惹什么麻烦。”总管紧盯着行脚僧的脸看，心里却一边嘲笑着他。
“〇〇府邸？这句话真有意思。”
“有什么问题吗？”
行脚僧云淡风轻地说完之后，望着总管的脸。
“当然有啊！我就是那个府邸的人，但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总管笑着等着看行脚僧吃惊的表情，孰料行脚僧却一脸泰然自若的模样。
“或许的确是没印象。”
“哎呀！等一下，我可是那座宅邸的总管，每天都在那里从早待到晚，宅邸上下不可能有任何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定是你搞错人家宅邸的名字了吧？”
总管又调侃了行脚僧一番。
“但我没有搞错。”
“怎么可能没搞错？要是你没搞错，那你就是冒用宅邸名号行骗的神棍！”
总管火冒三丈。
“是你不认识我。我从三代之前就一直待在那个宅邸，宅邸里永远都是一堆病人。上一代有两个人夭折，你不是代代都在宅邸里任职，这些早期的事，你恐怕都不知道吧？那座宅邸里啊，以前还发生过这些事……”
从总管听过的一些老故事，到最近宅邸里发生的事件，行脚僧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总管大感惊讶，吓得连嘴都合不拢。
“怎么样啊？有印象了吗？”
行脚僧脸上泛起了一丝窃笑，一边滚动着掌心里的那团烟灰。接着他又在烟管里填上新的烟草，吸气点燃。
“我说的一点都没错，对吧？还是有哪里不对？”
“完全正确。”
总管竟连自己的香烟熄了都没发现。
“正确吧？当然正确啰！毕竟我每天都在宅邸里盯着看啊！”
总管撇着头，打算仔细想想这个行脚僧究竟是谁。
“知道我是谁吗？”
行脚僧继续嘲讽地说。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穷神啦！”
“啊？”
“我是从三代之前就待在〇〇府邸的穷神啊！”
“啊？”
“因为有我在，府邸里才会有人生病，才会积欠债务，才会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不过呢，这些霉运已经到了尽头，我要转往别处去了，从此之后，你家老爷的运势就会拨云见日，债务也会还清。”
两人谈着谈着，没想到竟已通过了草加驿站。总管觉得自己简直如堕五里雾中，完全没察觉到驿站已过。
“所以啊，你的担忧也会跟着烟消云散。”
总管听了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原本背在肩头上的重担，似乎突然放了下来。
“那您打算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哪里吗？我下一个要去的，是你们隔壁的〇〇宅邸。”
“啊？”
“在搬去那里之前刚好有一点空档，就跑来找住在越谷[9]的朋友玩玩，明天就会搬走啦！”
总管心中浮现了他说的那一户人家。
“如果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那你就仔细看着吧！明天起，那户人家就会有人生病，积欠债务，就像你家的老爷一样。”
“啊？”
“不过，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说漏嘴喔！”
“好的。”
“那我告辞啰！”
等总管再回过神来时，那个诡异的行脚僧早已不见踪影。这时总管已来到了越谷。
总管依原定计划前往领地。他原本担心过去已多次向领地民众强索钱财，这次恐怕无法如愿，孰料这一趟收到的金额，竟超过了他的预期。再加上穷神说的那一番话，他满心愉悦地返回府邸。
注释：
[1] 曲亭马琴（1767―1848），本名泷泽兴邦，又名泷泽马琴，是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名作家，著有戏曲、随笔、传奇小说等多种类型的作品。译者注。
[2] 本名大田南亩，是狂歌（充满社会讽刺、滑稽的戏谑短歌）三大家之一。译者注。
[3] 位于东京文京区的北野神社。译者注。
[4] 1821年。译者注。
[5] 将军门下的家臣。译者注。
[6] 位于东京的千代田区曲町站与市谷站之间。江户时代许多旗本老爷的宅邸坐落于此，至今仍为东京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译者注。
[7] 现今千叶县北部、茨城县西南部和埼玉县东部一带。译者注。
[8] 古代日本和尚出门行脚时，身上背的布包。此外，在日本的佛教丧礼中，也会为往生者挂上这种布包。译者注。
[9] 位于今日埼玉县的越谷市，是自江户出发后，在奥州、日光街道上会经过的第三个驿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