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日 星期二 下午4:20
芬利在汽车行驶到高速公路外车道时打了个盹。事情可能还没到最糟的地步,尽管他们现在已经在车队长龙里等了四十多分钟。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盖上,盖过了芬利的呼噜声,雨声听上去就像石子砸在薄薄的金属壳上。雨刷已经很久都不起作用了,这也许会成为接下来延误更长时间的原因。
他们匿名征用了一辆车,成功地甩开了媒体(他们去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了),即便打开警笛也没用,因为他们正陷在最外面的第四车道上,越来越长的车队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到不了坚实的路肩,尽管那儿距他们不到十米,这真够令人丧气的。
沃尔夫与绍索尔警察局的总督察沃克通了电话。沃克给沃尔夫留下了精明能干的印象。拉纳一到警察局,沃克便将他身上搜了一遍,接着把他关押了起来,还派了一个人在门口把守。他向沃尔夫保证拉纳走进警局大楼的事只有四个人(包括他本人)知晓。他让手下发誓死守秘密,即使对同事也绝不透露。沃克还应沃尔夫的要求暂停了警察局的对外服务,谎称汽油泄漏,并吩咐他手下的警员去其他警察局休息。尽管被耽搁在路上,沃尔夫对拉纳目前的安全处境很放心。
那五辆连环相撞的车子终于被移到了就近的车道。他们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绍索尔,沃尔夫和芬利下车时,第一声焦雷在漆黑的天际炸响。街灯已经亮起来了,映在疾行的雨伞和水沟里奔腾的急流上,催促着主路上依然拥堵的车流。
他们两人从停车场冲向警察局后门,就在这短短十秒钟内被大雨浇透了。总督察把他们领进屋后迅速锁上了后门。他和芬利年纪差不多,身姿矫健,穿着他们熟悉的制服。他那严重后退的发际线倒与他十分相称,让人以为他是有意秃顶的。他热情地欢迎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休息室里喝了一杯热饮。
“那么,先生们,你们有关于拉纳的计划吗?”沃克问。他直接向芬利提问,这可能是出于对年长者的礼貌,因为他已经知道是沃尔夫在安排整个行动。
“只有给受保护人机构的一则很短的说明,”芬利说着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除非他们能保证他的安全,否则他们不会转移的。”
“那么我现在应该和你们做交接了,”沃克说,“请随意些。”
“我想跟他谈几句话。”沃克转身要离开房间时,沃尔夫说。
沃克犹豫了片刻后才回答,似乎在搜寻着不至于冒犯到对方的词语。
“福克斯警官,你现在相当有名。”他说。
沃尔夫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我对你毫无不敬之意,不过,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就已经很有名了,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拉纳先生今天下午跌跌撞撞地走进警察局时,他的情绪相当消沉。他想与妻子、儿女保持一定距离,他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接着他就崩溃了,为他死去的兄弟痛哭起来。”
“我懂了。”沃尔夫终于明白了沃克的态度:他知道了一切。沃尔夫有些恼怒,尽管他明白这位督察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维贾伊·拉纳。我唯一关心的是让他活着。我的意思是,在我们会面期间,如果需要有人对他实行保护,那么这个人就是我。”
“那么,在你会见拉纳时,我需要一直在场,这你不能反对。”沃克说。
“这样只会让我感觉更安全。”沃尔夫轻飘飘地说。
沃克领着他们走进大楼后面的拘留室,那里已经有三名了解内情的警员正在紧张地等待着。督察把沃尔夫和芬利向他们做了介绍,并要求他们站在门口担任保卫工作。
“我们把他安排在了最里头的一间,尽可能远离其他人。”沃克说。
门摇晃着费劲地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一股霉馊的厕所味。里面有一张蓝色的床垫和一个枕头,横放着一条木头长凳,这些就是拘留室的全部设施了。拉纳坐在那儿,脑袋埋在手里,他依旧穿着那件上面有水渍的厚夹克衫。门锁咔嗒一声打开了,沃克慢慢走向那个被羁押的人。
“拉纳先生,这两位警官负责——”
拉纳抬起头,睁开充血的眼睛盯着沃尔夫,接着从长凳上一跃而起。沃克一把抓住他一条胳膊,芬利则抓住了他另一条胳膊。他们把他拖回到长凳上,他尖叫起来:
“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
两个经验丰富的警官轻易地把这个矮小且体重严重超标的人制服了。他有几天没刮胡子了,胡楂长长短短地布满了他的大脸盘。他好像泄了气,扑在枕头上痛哭起来。沃克和芬利谨慎地放开了手。场面渐渐平静下来。
“我对你兄弟的遭遇表示哀悼,”沃尔夫脸上带着假笑,拉纳愤怒地瞪着他,“但他的确是个人渣。”
“你这个浑蛋!”拉纳又尖叫起来。沃克和芬利再次奋力把他拉回到长凳上。
“该死,威尔。”拉纳的膝盖撞到了芬利的腹股沟,他抱怨道。
“你又来了,福克斯,”沃克愤怒地说,“你再这样,我就不阻止他了。”
沃尔夫抬起一只手表示道歉,然后退后几步靠在了墙上。拉纳平静下来以后,芬利向他解释了他的处境:他们如何严守他自首的消息;如何等待来自受保护人机构的指示;为什么他来自首对保证他的安全来说是个正确的抉择。按照芬利所受的训练,一旦他给予拉纳的信息足以赢得对方的信任,他就可以将谈话转向提问。他问拉纳是否认识名单上的其他人,是否有人想伤害他,是否接到过不同寻常的电话或有过不同寻常的遭遇。
“我可以向你提几个关于你兄弟的问题吗?”芬利的提问是沃尔夫听到的最客气的提问。芬利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拉纳的爆发点。
沃尔夫尽可能地盯着地板,以避免挑起事端。
“为什么?”拉纳问。
“因为名单上的人肯定和那些他……杀害了的人有关系。”芬利温和地解释道。
沃尔夫翻了翻白眼。
“好吧。”拉纳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兄弟是什么时候?”
“二〇〇四……或二〇〇五年?”拉纳不确定地说。
“也就是说庭审期间你没在场?”
“没有,没在场。”
“为什么?”这是五分钟后沃尔夫第一次出声。
沃克一把抓住了拉纳的胳膊,但那人似乎不想挪动身子,也不想回答问题。
“什么样的人会在自己兄弟受审期间一次也没出现在法庭上?”沃尔夫继续说道,完全不理会沃克和芬利责备的目光,“我来告诉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已经知道了真相的人,一个已经知道他的兄弟犯了罪的人。”
拉纳还是没作声。
“这就是你几年前改名换姓的原因。你知道他要干的事,你想让自己置身事外。”
“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去——”
“你知道!”沃尔夫吼道,“但你没有做任何阻拦。你的小女儿几岁?”
“福克斯!”沃克喊道。
“她多大?”沃尔夫大声问道。
“十三岁。”拉纳喃喃地回答。
“如果不是我阻拦他的话,我真想知道他会不会把你的小女儿活活烧死。她认识他,也许还信任他。你难道认为他会拒绝对这么容易下手的对象下手?”
“别说了!”拉纳喊道,像个孩子似的把手捂在耳朵上,“求求你别说了!”
“你,维贾伊·拉纳,你欠我的!”沃尔夫怒斥道。
他重重地关上门离开了,留下芬利和沃克去应付那个抽泣的家伙。
晚上七点零五分,沃尔夫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最晚十点半会有人过来跟他们交接。受保护人士机构正在为拉纳的安全准备训练有素的警员和安全可靠的住所。沃尔夫没有马上将这条讯息告知沃克和他的手下,因为后者似乎已经懒得掩饰对这几个逗留过久的客人的不耐烦了。
因为不想再瞧见那几张严厉的脸,沃尔夫决定出去为自己、芬利和拉纳买些食物(谨慎起见,他叮嘱过沃克,这里不能给拉纳提供任何食物)。他决定大方地给所有人买薯条,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他们,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若是空着手回去,他们会不会让他进门。
沃尔夫穿上潮湿的外套,一个警员替他开了门。沉重的铁门打开的声音明显盖过了外面的暴雨声。沃尔夫冲到空空荡荡的街上,计算着过街的速度,以免被驶过水坑的汽车溅一身水。他找到了一家卖炸鱼薯条的店,走了进去。地板很滑,上面沾满了泥浆。他关上门,挡住了外面的暴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沃尔夫。”他自报家门。
“嗨,威尔。我是伊丽莎白·塔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丽兹,找我有事?”
伊丽莎白是个精明强干的辩护律师,也是伦敦市中心众多警察局的指定律师。她做这一行快三十年了,为那些因冲动犯事的人(从醉鬼到杀人犯都有)做过第一流的辩护,也支持过那些孤僻或精神错乱的人。虽然他们最终还是得到了应得的惩罚,但沃尔夫挺喜欢伊丽莎白的。
当其他律师红口白牙地撒谎时(不是为了他们毫不疑问有罪的客户,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伊丽莎白只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为她的当事人辩护,从不逾矩。他们有过少数几次争吵,当时她坚信自己的客户无罪,在那种情况下,她那铁面无情且不知疲倦的战斗力可以媲美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正在保护维贾伊·拉纳先生。”她说。
“两份炸香肠和薯条,亲爱的。”他背后有人在点单。
沃尔夫挡着听筒在想怎么回答丽兹。
“我不知道你在——”
“别装了。他老婆给我打电话了,”伊丽莎白说,“我去年给他做过辩护。”
“避税的事?”
“不能说。”
“那就是避税的事了。”
“我已经和西蒙斯说过了,他同意让我今天晚上来见我的客户。”
“绝对不行。”
“你是想让我在电话里给你讲讲《警察与刑事证据法》吗?我刚刚花了二十分钟跟你的上司说这个事。拉纳先生不仅是受你保护的人,他还是一名遭到逮捕的嫌疑犯。我们两人都知道,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其他人说的,都会强化他有罪的印象,牵连他在审的案子。”
“不行。”
“当然,我已经同意你们对我以及我的所有随身物品进行彻底的搜查,并且我会遵循现场的其他必要程序。”
“不行。”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
“去和西蒙斯说吧,然后再打电话给我。”她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沃尔夫在电话里含混地问伊丽莎白,同时拿起一大袋薯条往警察局走。
他和西蒙斯在电话里吵了足有十分钟,但想让他们那位患有“诉讼恐惧症”的局长在这件事上——剥夺一个罪犯寻求法律支援的权利,而他们极可能因为这个案子起诉他——让步很不现实。西蒙斯预料到沃尔夫不见得会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于是提醒他别忘了他们星期六晚上的谈话,重申自己可以随时让沃尔夫脱离这个案子。他还指出,拒绝让拉纳的律师过去可能会成为拒绝让他插手这个案子的好说辞,他保护罪犯的生命也是为了让他享有这个自由。
沃尔夫万分不情愿地给伊丽莎白回了电话。
“我需要先结束布伦特福德这边的事,然后过来的路上会在伊灵短暂停留。我十点钟应该可以到你们那里。”
“这样挺好。他十点半要被送走。”
“我会到那儿的。”
这时响起了一阵惊雷,拘留室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过了一会儿,应急灯诡异的灯光在黑暗中亮起。距应急灯最近的一个单间里,有人开始一下一下地踢门。沉闷的踢门声充斥着幽暗的走廊,墙外是无言的暴风雨。沃尔夫起身挂断了伊丽莎白的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他试图忽略其中的原因。这是他的噩梦:在监护室度过的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他听着迷宫一样的走廊里传来无数的尖叫声,绝望的身体徒劳地撞击着一动不动的门。他花了片刻收敛心神,然后把手塞进了口袋里。
“我要检查一下拉纳的状况。”他对其他警员说。
他和沃克一起走在黑暗的走廊中,那有节奏的踢门声越来越响。拉纳门口的守卫连忙打开门。单间里面一片漆黑。走廊上微弱的光线几乎没有刺破这团黑暗。
“拉纳先生?”沃克喊道,“拉纳先生?”
芬利晃动着手电筒出现在他们身后,手电筒的光束在屋里一阵狂舞,最后固定在那个躺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
“妈的。”沃尔夫冲进黑暗的房间,将拉纳的身子翻过来,两根手指搭在他颈部的脉搏上。
拉纳眨巴着眼睛醒了过来,发出一声受到惊吓的尖叫,他刚才睡着了。沃尔夫释然地叹了口气,芬利在走廊里笑出了声。沃克看上去已经等不到十点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