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上午11:57
响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火警突然停了,但它的余音犹如幽灵一样还徘徊在大厅穹顶。警报声在沃尔夫耳边慢慢消退,法庭又恢复了肃静,一个新的声音冒了出来,一阵不均匀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法庭门口。沃尔夫仍然坐在旁听席上。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稳定,他的指关节因为拳头紧握而发白。
那些朦朦胧胧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回来了:头顶惨白的灯光照着长长的走廊,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响起,有人在应答。一个病人?一个护士?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某人举起听筒凑向耳边。他想朝他们喊,警告他们,尽管他自己也曾屈从于那个荒谬的传说,虽然极其短暂。
现在,同样的恐惧侵占了他的身心。
他紧张地听着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那扇老式的门猛地撞在门框上,发出打雷般的声响,脚步声停止了。
那一刻,沃尔夫屏住了呼吸。
下面传来磨损的铰链发出的嘎吱声,接着,沃尔夫感觉到门合拢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个身影慢慢逼近,他全身着黑,正一步步走向旁听席,长外套的帽兜罩在他头上。这副形象激发了沃尔夫的想象力:好像大楼入口处那个天使雕像挣脱了束缚,站在碎石与尘土中对他进行审判。
“我必须要说,”马斯开口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嘴里狠狠吐出来的,溅出的唾沫在人造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你留在这里让我很感动。”
他穿过长凳,像骷髅一样发白的手指抚过长凳光滑的表面以及人们撤离时丢弃的各种物品。让沃尔夫隐隐感到不安的是,马斯没有抬头看他,却似乎知道他的确切位置。沃尔夫选择了法庭,但他现在开始担心选择这里是否正中了马斯的下怀。
“‘当一个人确信自己会赢的时候,哪怕胆小鬼也会打一仗,但明知自己会输也有勇气去战斗的人却很少见。’”马斯一边背诵着这句话,一边登上法官的席位。
看见马斯从墙上取下“正义之剑”,沃尔夫的心沉了下去。马斯用长长的手指摩挲着金色的剑柄,慢慢地拔剑,露出闪亮的剑刃。他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剑刃。
“这是乔治·艾略特说的。”他继续沉思着,看着那暗色木质隔板上忽明忽暗的光斑,“我相信她应该会喜欢你的。”
马斯把那件无价的文物举过头顶,然后挥向中间的桌子。尽管剑刃是钝的,但这一大块沉重的金属还是深深地嵌入了木桌中,他坐下的时候,那剑柄正轻轻地颤动着。
面对马斯,沃尔夫的内心一直在挣扎。他知道,在那个帽兜下面,马斯只不过是一个人。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精通此道、残酷无情的狡猾杀手,但他仍然只是一个人,我们无法忽视这样的事实:他就是那个人们口耳相传的都市传说核心处的可怕真相,他的最新“作品”在这个习惯了冷漠的世界中得到了广泛的关注。
马斯不是魔鬼,但沃尔夫毫不怀疑他是自己见过的最接近魔鬼的人。
“一把真正的剑,”马斯指着那个武器,“挂在各位法官的头顶,以保证在任何时候至少能制住一名杀人嫌犯。”他举起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喉咙,意思是这唯一的目标就是他。“你必须去爱不列颠的人民。即使发生了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他们还是看重浮华的外表和传统,远胜过安全和常识。”
马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沃尔夫利用这个机会解开了自己的鞋带,希望在最接近马斯的时候用上它。他不动声色地把松散的鞋带绕在手上。马斯脱下帽兜,露出有刀疤的头皮。
他看过照片,也看过他的医疗报告,但没料到马斯伤得如此严重。河流一样的伤疤蜿蜒地爬过他惨白的皮肤,那“河流”随着他表情的变化膨胀或收缩着。他终于抬头看向他。
沃尔夫在调查中了解到,马斯出身富裕——公立学校、家族徽章、航海俱乐部。他曾经面貌英俊。他粗野的说话方式中仍然夹杂着一些上流社会的措辞,所以,这个伤痕累累的无情杀手举止如此傲慢并且引用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的词句也就不足为奇了。
沃尔夫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马斯要封闭自己,为什么他永远不可能回归家族,去过募捐人和高尔夫俱乐部会员的生活,为什么他拼命地想回军队。因为真实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一个极其聪明的脑子困在一具破碎的身体里。
他怀疑,假如事情以另一种方式展开,或者,假如他在那次爆炸中失去的只是他贵族的外表,他是否会成为社会中的普通一员。
“告诉我,威廉,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马斯问,“小安娜贝尔·亚当斯知道有人为她报仇后会安心吗?”
沃尔夫没有回答。
马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歪斜的笑容:
“市长被火焰包围时你也在旁边取暖了吧?”
沃尔夫下意识地摇摇头。
“没有吗?”
“我从来都不想这样。”沃尔夫忍不住喃喃地说。
“哦,但你还是做了,”马斯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的死都是你造成的。”
“我那时是个病人,而且怒火中烧,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沃尔夫对自己十分愤怒。他知道他正在被马斯牵着走。
马斯沉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说‘我本不想这样’‘我改变主意了’或者是我个人最喜欢的‘我发现了上帝’,我会非常失望。但是,如果你碰巧这样说了,我真的希望知道那根小刺到底藏在哪里。”
马斯喘息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又咳嗽到流泪,让沃尔夫有时间冷静一下。
“如果你只不过是个变态狂,我会失望的……”
“我不是变态狂!”马斯跳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尖叫声大到超出了沃尔夫的想象。
逼近的警报声打破了原本的紧张气氛。
马斯狂怒地喘息着,法庭的地板上出现了血沫。他的失控增强了沃尔夫的信心。
“……谁会责怪一个人心中黑暗扭曲的声音呢?你杀人的理由和其他犯人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一个弱者想让自己感觉充满力量。”
“你一定要假装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我非常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莱塞尼尔。你是一个自欺又自恋的精神病患者,你很快就会和那些穿着条纹服的病人一样了。”
马斯脸上的表情吓住了沃尔夫。他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回答。
“我是始终如一的,不朽的,永恒的。”马斯带着绝对的自信说道。
“从我坐的这个位置看过去,你并非始终如一的,不朽的,永恒的,”沃尔夫装作很有自信地说,“事实上,看起来,在我抓住机会之前,一场不严重的伤风就能要了你的命。”
马斯举起手慢慢抚过皮肤表面深深的沟壑。
“这些属于莱塞尼尔·马斯,”他平静地说,“他是无力的,脆弱的,当他被火灼烧时,我将取代他活在世上。”
他从桌上使劲拔出剑来,走下法官席来到法庭中央。
警报声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你想和我对抗吗?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威廉!你藐视权威,行事果绝。如果法庭需要什么证据,你就伪造一个。如果陪审团宣布某人无罪,你就亲自把他揍个半死。他们炒了你,又重新起用你。甚至当你与死亡面对面的时候,你也不惜以命相搏。这确实值得赞赏。”
“如果你是我的忠实粉丝的话……”沃尔夫挑衅地说。
“放你走?”马斯问,好像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警报声平息下来,意味着整幢大楼已经布满了武装警察。
“他们来了,马斯。”沃尔夫说,“你没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了,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游戏结束了。”
沃尔夫起身打算离开。
“天意……命运。全都如此残酷。”马斯说,“甚至现在,你还相信你不会死在这个法庭里——为什么你会死?你必须做的是,穿过那道门,不再回来。你应该这么做。你确实应该。”
“再见,莱塞尼尔。”
“看到你这样真是让人悲哀:闭上嘴,被迫屈服。这……”马斯指着沃尔夫,“这不是真正的威廉·福克斯,权衡着自己的选择,做出明智的决定,实际上却是在自保。真正的威廉·福克斯是烈火与愤怒,是他们不得不关起来的人,为了复仇来到我面前,要把杀手踩在脚下。真正的威廉·福克斯会选择到这里来受死。”
沃尔夫踌躇起来,他不明白马斯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谨慎地朝着出口走去。
“罗纳德·埃弗里特是条汉子,”沃尔夫推开门时马斯用聊天的口气讲述着他杀人的过程,“也许是七升半的血?也许更多?他以绅士的尊严接受了死亡。我在他大腿动脉上戳了个小洞,他躺在地板上流血至死之际对我讲述了他的生平。
“相当……平静。
“大约五分钟后,他开始出现休克症状。我估计他已经失去全身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血液了。到九分半钟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十一分钟的时候,他那失去血液供应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沃尔夫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马斯把什么东西拖到了下面的地板上。
“我之所以提到这件事,”马斯从旁听席下面冲着沃尔夫喊,“是因为她已经失血八分钟了。”
沃尔夫慢慢转过身去,一道明亮的血痕染红了他们走过的地板。马斯揪着巴克斯特的一撮头发,将她拖在身后,塞住她嘴巴的是她经常放在包里的一条夏天围的丝巾,她的手铐铐住了自己的双手。
她看上去虚弱而苍白。
“我必须承认,我这只是临场发挥,”马斯冲着沃尔夫喊,同时又把她往里面拖了几步,“我为你安排了另外的计划。但谁能料到她会自己一个人来找我们?不过她确实这样做了,而现在看来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结束这一切。”
马斯把她拖过来后,又抬头看着沃尔夫,沃尔夫的脸色如他预期的那样变得很难看。他对这个人形恶魔和他手中握着的沉重武器怀有的疑虑全都烟消云散了。
“啊!”马斯喊道,用剑指着沃尔夫,“你终于来了!”
沃尔夫突然穿过门洞跑向楼梯。
马斯跪在巴克斯特身边,靠得相当近,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移动拉紧并皱了起来。他抓住她的手臂时,她试图反抗。她可以闻到他嘴里的恶臭,以及他皮肤里渗出来的可卡因和药物的混合气味。他把她的手臂拉到她腹股沟的右侧压着出血点,直到血慢慢止住。
“像之前一样。一直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流口水,“我们不想你太快死掉。”
马斯站起来看着门口:
“我们的英雄要来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