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悄悄。
“啊——”一声惊惶、刺耳的尖叫声,回响在心外科不算宽敞的术后监护室里,颤抖的音频震动着陈旧的天花板,发出哗哗的响声。
术后监护室里的值班护士小黄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发出尖叫声的女患者的床边。其实当天监护室里只有这么一个患者。小黄站在病床旁,她瘦小的面孔忽然变得苍白,毛发战栗,表情惊恐万分。片刻后,她镇静下来,一边按下医生值班室的报警按钮,一边俯下身体,捏住患者鼻子,口对口做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她用力向患者肺里吹气。护校实习时,她曾经实习过这种抢救呼吸骤停最简捷快速的方法。
“啊——”小黄护士的身体一阵紧缩,发出长长的一声惊恐的尖叫,骇人的声音回荡在监护室里,像是拉响的防空警报,顺着监护室的门缝传出来,沿着漆黑的走廊传遍了心外科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扑通”一声,她双腿一软,晕倒在地上。
墙壁上的监控系统录下了这段视频。
病房的值班护士和医生立即向监护室跑去,在监护室里看到小黄躺在地板上,双目紧闭,双手握拳,口吐白沫,四肢微微抽动着。监护室里,一个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刚做过结扎手术两天的年轻女患者躺在病床上,面色青紫,双眼上翻,紧咬牙关,四肢快速抽搐,震动得白色的铁床“嘎吱嘎吱”作响。监护仪上显示心跳变慢,每分钟40次,血压急剧升高到230/160毫米汞柱,呼吸停止,每分钟0次。监护仪红灯闪烁,发出“嘀嘀嘀”高调的报警声。
“不好,患者呼吸骤停!”值班医生顾不上躺在地上的小黄,立即拿起开口器,迅速撬开患者紧闭的嘴巴,拉出向咽喉处痉挛的舌头,打通气道。然而,就在他把简易呼吸面罩压在患者面部准备进行人工呼吸时,患者的心脏突然停了。胸外心脏按压无效,强心药注射无效,呼吸兴奋注射剂无效,心脏电除颤无效。麻醉科医生来了,紧急气管插管接上自动呼吸机,氧气不停地灌进患者的肺里,可是患者的心脏再也没跳起来。
奇怪,患者除了窒息时出现一过性面部青紫外,死亡后皮肤和黏膜没有明显的青紫。
小黄苏醒了,可是女患者却走了。
这已经是短期内连续第三个心脏手术患者在后半夜突然发生猝死了。蹊跷的是这三个患者患的是同一种病,先天性心脏病,动脉导管未闭伴肺动脉高压。更怪异的是,这三个患者都是在体外循环心脏手术后第二天的后半夜凌晨一点后猝死的。凑巧的是这三个患者死亡之夜,监护室的值班护士都是小黄。
前两个患者死亡后,护士长埋怨小黄病情观察不细致,甚至怀疑她后半夜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因此,前一天临下班时,护士长特意嘱咐她夜里一定要仔细观察病情,看护好患者。高度紧张的小黄,夜里除了忙于护理处置外,几乎眼皮不眨地盯着患者的监护仪。她万万没想到与前两次相同的一幕又发生了。
此刻,小黄坐在椅子上紧张得发抖,呜呜地哽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患者都是在病情好好的时候,忽然尖叫一声,双眼上翻,心跳变慢,血压升高,接着呼吸就停了呢?为什么死亡都是发生在术后第二天的后半夜里呢?为什么都让我碰上了呢?为什么呼吸停了全身没有发紫……
死亡讨论会在心外科医生办公室里召开,心外科医生、心内科医生、手术麻醉医生、护士长,甚至手术室护士全都参加了。安东医生也应邀参加了讨论会。
心外科大小专家有六七个,把患者的病情从术前到术中,从术后一直到死亡,认真梳理一遍,没发现任何纰漏。诊断是明确的,手术是成功的,各种药物使用是规范的。大家的焦点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肺动脉高压和体循环高血压上。
人体的血液循环分为体循环和肺循环。肺循环是负责血液摄取氧气,即氧合作用的,肺循环的血压很低,平均在10毫米汞柱左右,是体循环血压的十分之一;而体循环负责向全身供应动脉血,为组织细胞提供氧气,压力很高,在100毫米汞柱左右。正常的成年人,两者基本上是互不相通的。胎儿时期,体循环和肺循环靠动脉导管连通,出生后动脉导管迅速自动关闭。如果出生后动脉导管没有闭合,就是所谓的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心脏病。
动脉导管未闭时主动脉内的大量血流通过这个“短路”的导管流入肺动脉里,体循环血压降低,而肺循环升高。如果肺血管压力骤然升高,会发生急性心衰,即肺动脉高压危象。这三个患者术前都有严重肺动脉高压,很有可能术后突然发生肺动脉高压危象导致猝死。但是手术结扎导管后,肺内血流减少,不大可能引起肺动脉压明显升高。医生们很快否定了由于肺动脉高压危象导致的死亡的结论。
结扎“短路”的导管后,主动脉内血流突然增加会驱使动脉血压突然升高。会不会是因为血压急性剧烈升高导致脑出血而死亡的呢?
心外科医生们一直认为,术后血压控制十分重要。术后虽然常规使用一种叫硝普钠的降压药控制血压,但效果不理想,患者血压最高突然升至230/160毫米汞柱,有可能诱发了急性脑血管病发作,导致死亡。遗憾的是患者家属虽然有意见,有争议,但不同意尸体解剖。至于三个患者连续在术后第二天的后半夜猝死,纯属巧合。
“安东医生,你怎么不发言呢?”心外科岳主任与安东医生有些私交,多年以前,他们曾经一同赴德国进修学习,多次在欧洲搭伴背包旅游。有一次,因为没随身携带护照,他们在德国边境被扣押一天一夜。此刻,岳主任特别想听听这位心内科专家的意见。
安东医生是心脏病学专家,因钻研怪病而闻名,是岳主任特别邀请来会诊的医生,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成熟的意见,说不好。但是,感觉情况并不如此简单,恐怕还是术后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外科的病例讨论与内科不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随意推论或猜测,特别是术前讨论,无论多么疑难复杂的疾病,无论如何争论,到底谁说的对,手术时刀一开,马上一清二楚;而内科的疑难病例讨论经常是一本糊涂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谁资格老谁有理。心外科每天都做各种不同的心脏手术,从没发生过问题,偏偏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这种相对简单的手术,反而接二连三出事。这个患者的死因似乎发生在术后,有点儿像扑朔迷离的内科疾病。
“是啊,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看来,高血压是个问题。”
一位姓杨的五十几岁矮个儿的老护士长开口了:“我们心外科历来有个奇怪的现象,患者一走就是连续两三个,走一个总是要再带走一个。这几天,我们护士们都在胡乱猜测。”
岳主任反驳:“这不是科学的说法。我们医护人员还是应该抱着科学、严谨、实事求是的态度分析问题。”
“岳主任,下次再有此类手术患者,你安排我值个夜班,我想亲自观察一下。”安东医生对这个案例很感兴趣。
“好哇,安东医生,求之不得。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安东医生,有你在,病魔一定会被吓跑的。嘻嘻。”杨护士长调侃着,“护士你来选,挑最精干的。要不是小黄当场吓晕过去,说不定患者还有抢救过来的可能。”
杨护士长和安东医生来到护士站。护士站里,小黄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个不停。
“小黄,你又怎么了?”杨护士长有点儿不悦,问道。
“我的三个夜班一连死了三个患者,大家都说我身上有魔。呜呜——”
杨护士长说:“谁这么说的?迷信!你告诉我谁说的,下次我安排她特护,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魔。”
小黄指着身旁一个矮胖姓刘的护士说:“护士长,是小刘说的。”
小刘急忙辩解:“杨护士长,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还有小孙。”小黄又指着另一个瘦高的护士。
“我没说你有魔鬼附体,我是说你胆小鬼,被吓晕倒了。这么说总没错吧!”小孙争辩道。
小刘说:“是啊,如果你不晕倒……”
“好了,大家别争吵了。”杨护士长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医务人员,要相信科学,不要偏信迷信。”
安东医生说:“是啊,世上从来没有鬼神,如果说有魔,那就是病魔。我们医护人员就是擒魔人。”
杨护士长对围上来的护士们说:“下次再有此类患者手术,安东医生要亲自在监护室里值夜班,谁愿意与安东医生一同值班?请举手!”
“我愿意。”
“我愿意!”几个老一点儿的护士立刻举手表态。
“我也愿意,护士长,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要证明我自己。”小黄出人意料也举起手来。
“小黄,你不害怕了吗?”
“有安东医生在,我不害怕。我也要做一个擒魔人。”
“我答应过安东医生,值班护士由他自己选。”杨护士长指着几位护士说,“这几位老护士胆大心细,工作有经验。小黄平时工作优秀,技术也不错,就是……”
安东医生说:“就选小黄了。她参与和了解事件的全过程,或许对我观察病情会有帮助。”
安东医生的选择出乎杨护士长的意料,但既然安东医生坚持选小黄护士,她也只好同意。
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是一种常见的心脏病,没过多久,心外科又收治了一例这种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