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村的支书老金住院三天后，经过强心利尿治疗病情迅速好转，食欲恢复，体力也增强不少。第四天傍晚，他禁不住酒瘾的诱惑，无视家人的劝阻，在病房里偷偷喝了两大盅白酒。酒后的老金显露出朝鲜族人快乐、爽朗的性情，坐在病榻上手舞足蹈地唱起朝鲜歌曲《金刚山》。病来得快，好得也快。
看到他病情好转，医生们打算安排老金做冠状动脉造影，复查冠脉支架的情况。一般来说，冠脉支架手术半年后突然出现心力衰竭、心肌缺血、心律失常，首先要考虑是不是支架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支架内血栓、支架内再狭窄，或者其他血管出现了问题。总之，冠脉造影是一项非常准确、可靠、安全的检查手段，冠心病支架术后再复查冠脉造影也很有必要。
征得老金本人和家属的同意，下午两点整他被送进导管室。老金安静地躺在导管室的手术台上，已经“二进宫”的他丝毫不紧张，笑呵呵地对安东医生说：“冠脉造影如果没问题我就该出院了吧。”
安东医生与他助手来医生一边消毒老金的右上肢，一边解释：“造影正常，说明支架没问题，但是，支架没问题，不等于心脏没问题，我们还要进一步查明为什么你最近总发作急性左心衰。”
“难道你还认为我是服老钱的中药丸中毒吗？”老金直截了当地问道，因为安东医生告诉过他牛老板几年前曾经吃这种黑药丸中毒的事情。
“是的，我怀疑你也中毒了。”
“中药丸你检验了吗？”
“这几天有些忙，还没顾得上把那些药丸送去检验。”
“没检验你就不用送检了。那个药丸肯定没事。”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老金顽皮地笑笑：“不瞒你说，我这几天还在吃那些药丸呢，因为不吃我睡不着。你瞧，我的病不是好了吗！”
“你的药丸不是被我收走了吗？”
“嘿嘿，我还有两袋呢。”
安东医生提醒他说：“老牛的黑药丸我检验过，铅含量严重超标。你还是小心点儿，好自为之。”
老金神秘兮兮地说：“我的药丸是老钱中医亲自制作的，不会有问题……”
“但愿你没事。”
碰到这种倔强、固执、自作主张的患者，医生也没办法。不过老金的这句话似乎提醒安东医生，牛车车当初买的药丸可能不是老钱亲自制作的，有可能是小钱制作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小钱也太不地道了，这可不是医德的问题，是谋色害命呀！
牛车车明知自己吃了有毒的药丸为什么还不举报呢？安东医生依旧弄不明白。难道就是因为老钱的老婆杨桂菲是村长老婆的妹妹？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得罪村长老婆，当然这里还有潘清的因素，因为是潘清介绍他找老钱看病的，当时潘清又是小钱的前女友。哈哈，牛车车确实为难！安东医生以为他搞懂了，其实，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趁安东医生与老金对话时，来医生娴熟地穿刺了老金腕部的桡动脉。在老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冠脉造影导管经桡动脉送进他的主动脉里。来医生名叫来虹，是位30岁出头的女医生，身材苗条匀称，相貌文静秀气，心灵手巧，在导管室跟随安东医生工作和学习两年多了，已经熟练掌握了冠脉介入治疗技巧和急重症抢救。来医生自信而不骄傲，走起路来，脚后跟先着地，竟然也能稳稳地昂胸抬头，这也算是功夫。
几分钟后，造影顺利结束了，老金的心率、脉搏、血压全都正常，支架和血管都没有问题。老金知道这个结果后满意地笑了。
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安东医生在导管室操作间的监视器屏幕前，给老金老婆和小金讲解冠脉造影结果。护士小珊把担架车推进手术室，打算把老金抬上担架车送回病房。就在护士晓芸准备拆除心电监护导线时，老金突然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患者心脏停跳了！”晓芸护士大声疾呼。
安东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显示一种非常危险的心律失常，尖端扭转室速，接着，出现心室扑动的波形。“不好！”他和来医生迅速冲进导管室，此时老金心脏停跳，监视仪显示心室颤动。老金牙关紧闭，面色青紫，呼吸停止，意识不清。来医生挥起拳头猛击老金前胸一下，接着，进行胸外按压。
“立即电除颤！吸氧、多巴胺……”安东医生试图解除老金的窒息状态，他站在老金的头顶处双手用力向后拉他的下颌，迫使他的颈部后伸，这是一种有效解除窒息的方法。
护士晓芸把涂好导电膏的除颤器递给来医生，来医生将两个除颤电极分别置于胸骨柄上部和心尖，然后按下放电按钮。随着“啪”的一声除颤器放电，老金身体和四肢抽动一下，随即他的心跳恢复过来，但是仍然牙关紧闭处于窒息状态。安东医生知道这种舌后坠所致的窒息状态不解除，很快心跳还会骤停，忽视这一重要环节，抢救会功亏一篑。正因为如此，每次抢救心跳骤停患者时，他都亲自负责处理这种窒息，及时打开气道。此时，老金面部肌肉痉挛上下牙咬紧，严实无缝，开口器插不进去。情急之下，他用双手抠住老金的上牙用力向后拉，尖利的牙齿几乎刺破他的手指，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安东医生，小心你手指被咬伤！”护士晓芸大声提醒他。
顾不上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安东医生强忍疼痛，拼力向后拉老金的上牙齿，“咔吧”一声，两边上牙各断一颗，失落在地。安东医生趁势把食指插入牙缝，用力拉开老金的上颌，老金的嘴巴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护士小珊迅速把开口器插入老金的口中，撬开他的嘴巴。他的舌头退缩在咽喉部堵住了气道，这种现象医学上称为舌后坠，是心脏骤停患者发生窒息的主要原因。安东医生迅速把老金的舌头拉出来。“扑哧”一声，老金大喘了一口气，接着恢复了有节律的呼吸。整个抢救过程仅持续了三四分钟，老金醒了过来，心跳、呼吸、血压，甚至连血氧饱和度都恢复正常。
老金睁开眼睛，扭头看见安东医生站在他身边，尴尬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安东医生，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安东医生似信非信地笑笑，宛如平常地问：“哦？什么样的噩梦？讲给我听听。”与一分钟前严肃、焦急、高度紧张的情绪相反，此刻的安东医生，心情平和、放松，充满了喜悦。对于心内科医生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每一次抢救都是一场与病魔争分夺秒的战斗。
老金表情认真，娓娓道来：“睡梦中，我感觉有人用铁锤敲打我的胸口，胸口剧烈地疼痛，我惊慌地尖叫一声逃开了。但是，站在不远处借助路灯回头一望，我透过墙壁发现你的身影，你在用力抠一个躺在病床上患者的牙齿；另一个女医生在用力按压那个人的前胸；几个护士围着他不停往静脉液体里推药……”
“不会吧！你刚才昏睡——不，你刚才昏迷呢，怎么会知道我在干什么呢？”
“我忽然发现你们正在抢救的那个人有点儿像我，我好奇，又跑了回来。我感觉你把我的牙抠痛了，担心你会把我的牙齿抠掉，想阻止你，可是我用不上力。我用力地呼喊，你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咔吧’一声，我怀疑你把我的牙齿抠掉了。”
“啊！你竟然看见我在抠你的牙齿？见鬼了！”安东医生吃惊地叫起来。
“是啊，我被噩梦吓醒了，呶，还出了一身冷汗。”老金用手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唉，回到病房我要喝两口白酒，压压惊。”
“谢天谢地，多亏你跑回来，否则你真的要失联了。你还梦见什么了？”
“让我想想——酒瓶——我好像见到了很多酒瓶，白酒、啤酒、红酒，你知道我喜欢喝酒，我本以为这回我可以尽情地痛饮了，没想到空梦一场……”老金认真地回忆着，突然他手捂着嘴巴喊道，“哎哟，牙痛——欸？我怎么少两颗牙齿？我的牙齿哪去了？”
安东医生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颗失落在地上的牙齿。这是两颗蛀牙，牙根呈现黑色，龋腐过半。他把牙齿递给老金：“多亏你的牙齿腐烂了！”
老金迷惑不解地望着安东医生：“你果真把我的牙抠掉了？”
老金老婆高兴地走过来，说：“老头儿啊，抢救过程我都看到了，多亏他们抢救及时，要不然你真的回不来了。丢了两颗牙，捡回一条命，值得！”
“既然冠脉造影正常，为什么还会心脏骤停呢？”小金迷惑地问道。
“可能是心肌病，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老金被安全地送回病房了。晓芸和小珊两个护士在清理手术室，来医生在打印冠脉造影报告，安东医生在仔细研究老金的冠脉造影图像。安东医生努力克制自己烦乱不安的心情，静心思考刚才老金发病的事情。老金为什么在造影结束后突然心脏骤停了呢？冠脉影像确实没有严重问题，手术过程也很顺畅。他翻阅老金的病历，心超、心电图、胸片等等，各项指标都见好转。突然，安东医生看到最近一张血液化验单，血钾偏低明显。心电图Q-T间期稍微偏长，看来是由于心衰合并血电解质紊乱导致突发心律失常，特别是心衰合并低血钾更容易诱发恶性心律失常。
老金的病情和下一步的治疗，安东医生心里有数了。可是，老金那个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又有些迷惑不解。
“人真的有灵魂吗？”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安东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小珊护士面色苍白、胆怯地望着他。小珊个头儿不高，矮胖胖的，长着一副可爱的娃娃脸，一对晶莹透亮的大眼睛清澈见底，长长的睫毛，说话时还不时挑动着，一看就是那种胆量小、受到惊吓会哭鼻子的女孩。不过她的优点蛮多，开朗文静、性格随和、喜学好问、勤劳麻利。
“你是指刚才老金做的那场噩梦吧？”
小珊疑惑地问：“他已经昏迷了，怎么醒来之后竟然能讲出我们抢救他的情景呢？”
“是啊，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东医生回答道，“或许他没有处于深度昏迷吧，能感觉到我们做的事情。”
“怎么可能呢？他的心跳、呼吸都停了。”
“或许那时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耳朵还听得到声音。”
“我还是不信！”
晓芸护士在旁边插话说：“我也感觉奇怪。上次，也有个急性心肌梗死做急诊介入治疗的女患者，在手术台上心脏骤停被我们成功地救了回来。出院前她来导管室看望我，对我说：‘我认识你，晓芸。那天你们抢救我的时候，我就飘荡在导管室的天花板上，我看见你围在我的身边不停地推药，当时抢救我的情景我都知道，只不过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听了她说的话，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几乎不敢与她对视，慌忙走开。她送来的水果，我一点儿没敢碰。”
小珊吃惊地问：“啊！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呢？”
晓芸回答：“我没敢说，怕你们说我胡说八道。”
晓芸一副中西结合的靓丽面容，有点儿像新疆人或混血儿，一双欧式的大眼睛莹光闪烁，不开口也会说话。她胆大心细，工作熟练，富有急症重症抢救经验，是导管室里的骨干。
安东医生虽然一直希望人有灵魂，但从不相信人有灵魂。记得20世纪90年代末期，他在德国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进修，跟随一位叫亚历山大的德国医生学习当时很先进的激光心肌打孔技术，有一天，在导管室里也曾遇见过一件相似的怪事。
激光心肌打孔是那时期治疗冠心病最令人瞩目和时髦的新技术，对于那些既不能再做支架治疗又不能外科搭桥手术的患者，使用一根激光导管，利用特殊的激光在心腔内打出若干个一毫米直径的微孔，这些微孔与心肌里的毛细血管相同，可以重新建立冠脉血液循环，改善心肌的血液供应。显然，对于那些患有严重冠心病的患者，这是一个福音。
那天，医生和护士在导管室里正紧张忙碌地做着术前准备工作时，一个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名叫鲁赐的患者突然发生严重心律失常、室颤、意识丧失。导管室的一名老护士熟练地拿起床旁除颤器电极进行体外除颤，可是却发现这台除颤器的蓄电量不足，她立即跑到隔壁导管室推另一台车式心脏除颤器。亚历山大医生焦急地高呼：“安东医生，快帮助护士把除颤器车推过来！”
除颤器的车轮被走廊地面一道滑轨挡住推不过去，老护士紧张地喊道：“安东医生，快来帮我！”安东医生立即跑过去把除颤器车的前轮抬起来，协助护士把除颤器车推到患者的床边。
体外电除颤后，鲁赐立即苏醒过来，他冲着安东医生笑笑，做了个怪脸，用纯正的英语说：“Sorry，I dreamed a horrible dream．”
亚历山大医生在一边轻松地安慰他说：“做噩梦不可怕，醒了就好！”安东医生当时有些疑惑，难道人在心脏骤停昏迷时都会做噩梦吗？
为了学习激光心肌打孔这项新技术，安东医生认真地随访和记录每一个激光治疗的病例。第二天上午，他到病房看望这个激光打孔治疗的患者。鲁赐五十几岁，长着德国人少有的方脸，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难以想象他是一个经历过两次支架治疗、三次冠脉搭桥手术的严重心脏病患者。
见到安东走进病房，鲁赐笑眯眯地与他打个招呼：“安东医生，早晨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昨天抢救我时，我听到他们喊你的名字。”
“可是你当时昏迷着哪！”
“我看见你在帮助护士推除颤车。”
“你看见——”安东医生以为自己的德语不熟练，听错了，他让鲁赐重复一遍。
鲁赐缓慢清晰地说：“我发现除颤器车轮被走廊里的一条滑轨挡住推不动，我当时很着急，想帮帮忙，可是双手抓不住东西，一点儿也用不上力。后来你跑过来帮助抬了一下车轮。多亏你帮忙啊，如果心脏跳不起来，我也回不来了。”
“你是后来听谁说的吧？”安东医生完全不能相信鲁赐说的话，他认为鲁赐一定在胡说八道——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鲁赐当时可能并没胡说。
在鲁赐的激光手术成功后，亚历山大医生曾自豪地说：上帝可以拯救人的灵魂，但挽救不了人的肉体；医生能够挽救人的肉体，但拯救不了人的灵魂。我们是上帝的助手！
遗憾的是，亚历山大这句话说早了，鲁赐于激光治疗一个月后心脏病再次发作突然去世了。后来，亚历山大医生发现激光在心内膜打的那些救命的孔，一个月后，大多数全都闭塞了。他不得不坦承，这种治疗方法的远期效果很不理想，研究失败了。
安东医生记得亚历山大医生在工作总结时气馁地说：经历了无数次成功的开始，终将以失败而告终，这就是医者之路！愿亡者的灵魂能够安息！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医者的每一次成功都是一次对生命的拯救，这恰恰意味着医者的伟大和神圣！不管怎么说，人总是要死的，医学离不开科学，虚幻治不了病，更救不了命。不管人有没有灵魂，救命还要靠真本事，这就是医者之路。
安东医生这个人，历来相信科学，不信迷信，但自然界确实有些现象用科学和自然法则暂时无法解释清楚，人体里也有许多人们暂时不了解的奥妙，比如，体纹与疾病。读大学时，他曾经学习和研究过体纹，能讲出一点儿科学道理，能够通过手相来分辨出一些染色体遗传疾病，体纹与一些特定的疾病确实存在着必然的联系。然而，他也碰过壁，曾经受过挫折，因此，每当听到“手相”两个字，他心里总感觉有点儿郁闷——迷信能够害人，但有时也能够带给人精神寄托。
人假如真有灵魂也并非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