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安东医生从华盛顿开会回来,意外得知支书老金不仅没出院,病情反而加重了。怎么回事呢?冠脉造影支架完好,病情稳定,怎么又发病了?是不是还有什么疾病没被发现呢?
安东医生的助手李博士说,老金在出院前的一天突然再发急性左心衰,接着,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肝脏功能障碍、肾脏功能不全、呼吸道感染,每天发生两次癫痫样的抽搐,头痛、腿疼、腰痛,全身没有好的地方。
老金十几天不吃不喝,还伴有恶心、呕吐,颧骨凸出,眼窝深深凹陷,已经消瘦到皮包骨的程度,两只呆滞的眼球表面好似涂了一层蜡膜,闪烁着微弱的残光。安东医生感觉老金像一盏寒风中行将熄灭的油灯,半卧在床榻上,身体十分虚弱,想开口说话,残喘的嘴巴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
李博士名叫李蕾,是位心内科女医生,曾经是安东医生一位好友的博士研究生,是块当医生的好料,具有慈爱严谨、细心聪慧、思路敏捷、善动脑筋、虚心好学等优点。刚毕业时,淳朴得像一个来自深山里的毛丫头,秀气、文静、可爱。经过多年临床锤炼和岁月煎熬,原本就不大的细长眼睛,眼角开始变窄变小,白净细腻的脸蛋上显露出淡淡的皱纹,逐渐显露出中年妇女的峥嵘和泼辣。
查房时,李博士悄悄对安东医生说:“原来曾经对他有效的强心、利尿药物,如西地兰、磷酸二酯酶抑制剂、多巴胺,现在全都失灵了,他现在几乎每天夜里都发生急性左心衰。这几天,右心功能也急剧下降,房颤、室性早搏、室速、各种心律失常轮番发作。已经全心衰竭了,看来他快要不行了。”
安东医生拉开床边的抽屉,看到几个空塑料袋,里面的黑药丸几乎快吃光了。他拉开下面的柜门,几个空酒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板上。“他住院期间怎么还偷偷喝酒呢?”安东医生奇怪地问道。
老金老婆肥肥胖胖的,性格爽朗,快言快语,也是朝鲜族人,属于那种百依百顺、从一而终、甘愿与丈夫一起死的女人,哪能管得住老金这种倔强的男人哪!她操着夹杂着朝鲜族口音的东北话,无奈地说:“唉,这个老酒鬼呀,嗜酒如命,宁肯醉死在酒桌旁,也不要老死在医院里。谁劝也不听。可是现在消停了,酒全都喝光了,也喝不动了。”
黑药丸加酒精,中毒能不重吗!这个黑心诊所!安东医生对李博士说:“马上检验血尿铅含量。另外,派人把我办公室桌上的那袋药丸拿到药检所化验一下,如果拿到证据,我要举报这个黑心诊所。”
“明白,马上送检!”
第二天上午,一个少妇怀抱一个不足一岁的女孩,手牵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走进安东医生的办公室。
“请问您找谁?”安东医生正伏案起草举报黑心诊所的材料,抬头瞄了一眼来者,板着严肃的面孔冷淡地问。看到老金身体遭受无端摧残,出于做医生的正气,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出于对黑心诊所的愤恨,安东医生心中憋着一肚子气。
“安东医生,您不认识我了吗?”
安东医生放下手里的写字笔,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穿戴时尚、装饰华丽、体态优雅的少妇,她的长发垂落在左侧眼角旁,柳叶眉似乎有点儿长,眼皮上涂抹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彩金,一双熟悉的靓眸散发着妩媚的光芒。安东医生感觉这个女人很面熟,但记不得她是谁了。
“您是——”
“我是潘清。”
“哦——你是老牛的秘书吧。”安东医生记得这个名字,他没有忘记这个有点儿特殊的女人。安东医生仔细打量她,岁月流逝近四年,几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她还是长得那么精致、那么靓丽、那么动人。安东医生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吁口气,刚才肚子里的恶气消失大半,脸上露出亲近的微笑,“请坐,潘秘书。”
“叫我小潘吧,安东医生。”
“几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钱牛,叫伯伯好!”小潘把那个男孩子推到安东医生面前。
“伯伯好。”小男孩双手扒着桌旁边天真地问,“伯伯,你在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安东医生把那份举报材料反过来,随手拿过来一本书压在上面,抚摸小男孩的头,问,“几岁了?”
小男孩抬头看看妈妈,伸出三个手指。小潘点点头。
“哦,三岁了,真乖。让伯伯看看你长得像谁。”小男孩一张秀气的脸蛋儿,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厚唇大嘴。安东医生见过小钱一次,小钱是单眼皮小眼睛,薄唇小嘴。安东医生随口说:“嗯,像妈妈。”
“嗯,我女儿长得像爸爸。”
“一儿一女,你好幸福啊。”
“还好吧。谢谢,安东医生。”小潘坐在椅子上,把小女儿放在腿上,开门见山地说,“昨天听说我们村老支书病重了,我今天特意来看他。刚才听大妈说你们怀疑老支书吃中药丸中毒,我想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哦,你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了解一下牛老板四年之前中毒的事情。老牛当时吃的中药丸也是你们诊所制作的吧?”安东医生的表情严肃起来,心中重燃一股怒火。
小潘脸红得发紫,垂下头:“嗯,我当时确实不知道那个药丸有毒,否则我绝不会让老牛吃毒药。后来还是看到你们的送检报告,才知道那个药丸有毒。”
安东医生认为自己有责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用一种严厉的口吻问:“老钱中医知道老牛中毒这件事吗?”
“嗯,老牛出院后,我陪他去找老钱谈过这件事情。开始时,老钱中医不相信自己制作的药丸有毒,后来弄清楚了,是小钱在制作过程中不小心多加了点儿东西……”
“不小心多加了点儿东西!有那么简单吗?”安东医生的声音显得气愤。
“你别生气,安东医生。”小潘抬起头无助地望着他,那个眼神似乎在说我们不是朋友嘛,何必这么认真呢!“是啊,我也知道,铅对人体有害无益,但是,微量铅有抑制神经兴奋的作用,可以增强中药治疗神经衰弱的作用。正常人体内血铅含量是0~99ug/l,只要患者血铅浓度不大于100ug/l,对健康不会有任何影响。”
“看来你学习得很好啊。如果按照0ug/l的标准计算,老牛当时血铅增高近一千倍呀!”安东医生的语气缓和一些。
“后来老钱调查清楚了,小钱错把铅当成朱砂,多加了几克。小钱也算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这是什么意思?”
小潘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说:“他是无意的。”
“你真的认为他是无意的吗?”
“是啊,他当时并不知道我与老牛的关系,他若要害人也该害我,因为他恨我。”
看来小潘思想还是很单纯,但安东医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小钱是无意加错药物。面对如此让人怜香惜玉的弱女子,安东医生心里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虽然他嘴里依旧嘟囔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当医生的能不气愤吗!”
“请您看在我和孩子们的面子,别重翻旧账了,行吗?”
“这个——”安东医生犹豫一下,“老牛他为什么不告老钱呢?是不是因为你婆婆杨桂菲与潘村长老婆是姐妹的缘故?”
“钱牛,你去走廊里玩一会儿吧。”小潘把儿子支走,关上门,然后说,“我当时刚怀钱牛,老牛知道小钱是我的前男友后就大度地决定放过他。”
“你儿子的爸爸应该是——”
“我知道瞒不住你,我也没想瞒你。你瞧,他长得与老牛一模一样,所以我给他起的名字叫钱牛。有朝一日他想回到老牛身边时,只需把名字颠倒过来就可以了。”她苦涩地笑笑,“这孩子聪明伶俐,就是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小些。”
安东医生想对她说可能与老牛铅中毒有关,影响了孩子的生长发育,但感觉证据不足,没敢随便说,随即改口安慰她说:“智力发育正常最重要。不要紧,有的孩子身体后发育。”
小潘坦白地说:“老牛现在还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儿子呢。我现在也不想告诉他,希望您替我保密。”
“小钱知道吗?”
“嗯,但他一直瞒着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很疼爱钱牛,特别是奶奶。”
“这么说当初离开老牛是你无奈的选择了?”
“当时的情况确实有点儿复杂,老牛的原配,你见过,纯粹是个泼妇,想抓住这件事置我于死地。其实,我根本不怕她,但是我和老牛当时担心事情搞大会牵连老钱的诊所,所以,老牛主动退让了,撤回离婚诉讼——可是后来,我还是败在小四的手里。”小潘的眼睛泛出几滴晶莹的泪水。
“老牛的小四?”
“嗯。小四叫潘钱,也是我们村里的,属于那种财迷心窍、满肚子坏水的女人。”
“所以你战败了。”
“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算了,我不想再提那些陈年旧账了——2010年秋天与老牛分手后,我怀胎三个月回到家里。我当时心里打定主意,即使是为了报复那个泼妇,我也要把孩子生出来。再后来,我与小钱结婚了,第二年生下钱牛。婚后,我们夫妻恩爱,小钱对钱牛也很好。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太单纯、太简单、太倔强,干了傻事。”小潘抽出一张手纸擦擦泪水,“安东医生,言归正传吧,你真的认定老金是吃了我们家的药丸中毒的吗?”
“从症状上看,很像中毒,但化验结果没回来,还不能最后认定。”
“你真的认为我们家的药丸有毒吗?”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敢说现在我家的药丸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全家接受了正规的培训,在质量上严格把关,经得起检验。希望你看在我们母子的面子上,别再重提历史旧账了,收回这份举报信。”小潘显然一进来就看到桌子上这张纸上写的标题。
“只要药丸化验没问题,我可以不举报。”安东医生有点儿同情她,心软下来。这个女人也不容易呀,怀着老牛的孩子败下阵,不哭不闹,无怨无悔,默默地离开,独自抚养着孩子长大。能付出如此大的牺牲绝非仅仅因为赌气,至少她对老牛抱有一份真情。这是何等伟大的小三精神哪!怎能不令男人们敬佩呢!
“你已经送检了吗?”
“嗯,昨天就送去了,检测结果现在差不多该……”
“检测吧,肯定没问题,我保证!”
安东医生不相信她的话,他觉得她是局外人,不一定了解真实情况。安东医生一直都对牛车车抱有几分好奇,正好借机换个话题与她聊聊:“老牛是哪里的人?”
“他是内蒙古人,家住在锡林郭勒盟杂木古镇牛村,他带我回去过一次。”
“他怎么起了个这么滑稽的名字呢?”
“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从小家里穷,父亲期望将来富了能有架牛车,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哦,他怎么来到南方了呢?”
“唉,他的故事蛮长,他在家乡办过奶牛场,但生活和事业一直不顺,后来他跑到上海读EMBA,毕业后,索性把奶牛场从内蒙古草原搬到了我们村……以后有机会我详细讲给你听吧。”
“当当当”,有人敲门。
“请进!”
门开了,李博士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走进来,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怀抱孩子的小潘,把化验单递给安东医生。安东医生接过化验单快速浏览一遍,然后抬起头对小潘说:“你可以走了,我不会举报了。”安东医生把举报材料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真的!谢谢——”小潘激动得眼中闪现出泪花,“安东大叔,你真好!”
“唉,老了,是该当大叔了。”
“安东大哥,谢谢你了!”小潘带着孩子走了。
不是中毒,那会是什么病呢?难道老支书得的也是怪病?安东陷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