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双心病”这个名词变得时髦,让安东医生不得不从头开始学习医学心理学。心脏病的患者经常伴有心理疾病,至少伴有心理疾病的症状,如焦虑、抑郁、惊慌、恐惧等,把这类患者称为“双心病”毫不为过,因为这两种疾病会互为因果导致病情的不断恶化,必须同时得到治疗。 “双心病”带有心脏疾病的凶险、心理疾病的神秘,“双心病”背后的故事更加诡秘、骇人听闻。
健康的人都会出现焦虑,有病的人产生焦虑就更不足为怪了。大多数心脏病患者的焦虑属于一过性的,可控的,而少数患者的焦虑症状则是顽固持续的,不可控的,甚至严重危害身体健康。
多年以前,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病例——听起来倒很像一个荒谬的医疗故事。
她是一个蛮秀气的中年女患者,圆脸蛋,大眼睛,厚嘴唇,梳着姑娘般的长发。她的性情有点儿怪,性格热情、开放、爽朗,但心思沉重,独自一人时,时常安静地望着窗外发呆;她的身份有点儿怪,官位卑微,可是前来探望她的领导、同事和朋友络绎不绝。她像万紫千红的花园里傲然怒放的花王,绚丽多彩、光芒四射;她的病情也有点儿怪——怪得让安东医生至今难以理清头绪,怪得让他带着遗憾不停地寻找答案,怪得让他多年难以遗忘。多年来,安东医生的办公室里一直保留着她的病例。
她的名字叫韩丽霞,45岁,最近一年经常出现胸闷、前胸不适或疼痛症状,医生告诉她这就是典型的心绞痛症状。她像许多年轻冠心病患者一样,不相信自己病得那么严重,幻想自己其实还很健康,希望检查结果是错误的。而每当胸部不适或心绞痛发作时,她又担惊受怕,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她怕死,夜深人静时经常感觉莫名的恐惧,睡眠时在噩梦中惊醒,黑夜中心惊肉跳,焦虑由此而来。
人们常说,抑郁的人表现情绪低落、少言寡语、看破红尘、心灰意冷或万念俱灰,可是她,开朗善谈,喜欢交流和沟通,怀念过去,憧憬未来。住院期间,她的枕头边一直放着一本她的相册和一本课题验收书。她经常询问医生的问题是:我的病真的那么严重吗?真的有危险吗?我可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所以安东医生认为,她只是焦虑,没有抑郁。
翻开韩丽霞的相册,安东看到了一张张可爱、活泼、靓丽的娇容,那是她大学时期的照片。随着岁月的流逝,原来甜蜜的笑容越来越稀少,就连照片里她手捧着国家科技进步奖奖状时的微笑,都显得有点儿苦涩和牵强,她告诉安东医生这是由于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越来越大的缘故。她常常抱怨人越走越高,路越走越窄。安东医生劝说她,这其实是正常现象,正如高处不胜寒。
研究生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一个国家级科研所工作,从事尖端的国防武器设计。经历了近十几年的风吹雨打,练就了她在蓝天中自由翱翔的本领,她连续几次拿到了国家重点攻关课题,担当课题组组长,出色地完成了科研项目,最终获得两项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大家都夸她是个院士的料。
由于她常年拼搏在实验室里忙于课题研究,忽视了丈夫和儿子,夫妻感情陷入泥潭,儿子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终家庭崩解,夫离子散。她为自己的事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健康是人的第一财富,失去健康,身体变得贫穷,时间变得有限,快乐变得稀罕,过去变得遥远和珍贵,而眼前的道路变得晦暗、狭窄、泥泞。这个道理患病后的韩丽霞或许最懂,她时常怀念自己过去健康快乐的日子。
隔行如隔山,作为一名高科技人才,韩丽霞的医学知识贫乏得如痴如愚,思维与逻辑时常发生混乱,以至于言谈举止有时令人费解。自从被诊断冠心病后,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心被笼罩在一种无名的焦虑之中,她不敢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经常在噩梦中惊醒,时常担心可能会发生的心肌梗死。她感到一阵阵潮热、头晕、四肢麻木,心烦意乱,更年期的症状似乎早早地来临。
她四处求医,几乎走遍了市内各大医院,医生们有的对她说没什么大毛病;有的告诉她病得严重但并无危险;有的说既严重也危险;还有的朋友甚至劝她求仙拜佛。五花八门的意见充斥她的大脑,让她头晕眼花无所适从。
她是科研所的明珠,是国防科技未来的希望,她好比一颗行走在太空中的卫星,任何部件不能发生故障。科研所的领导十分重视她的健康,先后从北京请来了几位当时在冠心病介入治疗领域全国知名的教授,亲临病房为她会诊。
他们一遍一遍仔细地观看她的冠脉造影录像。当时医院使用的造影机是一台刚从天津开发区购买的二手的德国西门子数字减影血管造影机,拍出的录像还算清晰,在90年代中期,能看到这种清晰的冠状动脉图像算是一种奢侈了。
冠状动脉是缠绕行走在心脏表面的心肌营养动脉,人体的心脏有三支主要冠状动脉,右冠状动脉、左前降支和左回旋支。冠状动脉如果发生动脉硬化、血管狭窄,会引起心肌缺血;如果发生血栓、血管阻塞,会引起心肌梗死。心肌缺血时出现短暂性的胸闷、心前区不适或胸痛等症状,称为心绞痛。任何一支冠状动脉血管如果突然发生急性完全阻塞,都会引起致命性的心肌梗死。
韩丽霞的冠状动脉病变有点儿蹊跷,右侧冠状动脉像一颗细小的发育不良的豆芽,左侧冠状动脉的前降支发出后不久,像是被绳子勒住一样,突然变得细小,血流缓慢,只有回旋支血管还保持正常状况。那个时期,没有冠脉内超声技术,无法从血管内探查动脉的病变情况,只能通过冠脉造影的血管影像判断可能存在的病变。
她的右侧冠状动脉毫无疑问是先天性发育不良,而左侧前降支血管几乎肯定是存在着严重的病变,但是这种病变与通常的动脉粥样硬化斑块引起的血管狭窄不同,整个冠状动脉内膜不见动脉硬化斑块的影像,远端的血管均匀持续地变细。
前降支可是最重要的冠状动脉啊,前降支动脉如果急性闭塞,九死一生。作为一名心内科医生,望着窄如细丝的血管,安东医生忽然产生命悬一线的感觉,不由自主地为韩丽霞的安危担忧。
这种病变是否适合植入支架治疗呢?如果植入支架需要多长的支架呢?北京的李教授认为在血管突然变细的部位植入一枚支架,有可能会使远端血管变粗或者恢复正常,但存在一定的风险,因为远端血管太纤细。
安东医生根据北京专家的会诊意见,提出了一种简捷、安全、有效的介入治疗方法:先使用球囊导管扩张狭窄的血管,然后观察扩张后的效果,如果球囊扩张后远端血管的血流改善,立即植入支架。然而,韩丽霞本人对于支架治疗顾虑重重,似乎更倾向于药物治疗。韩丽霞的单位领导也犹豫不决,不肯在手术单上签字。介入治疗方案暂时搁浅了。
韩丽霞歉意地说:“安东医生,我知道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的健康着想,但是请允许我花两天时间认真思考一下。”
安东医生说:“没问题,应该三思而行。无论如何,医生都会尊重你本人的意见。”
两天后,当安东医生去病房探望韩丽霞,打算与她继续讨论今后的治疗问题时,却碰到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她的病房门被一扇白色的门帘遮挡得严严实实,门帘上挂着一张A4的白纸,上面写道:患者正在治疗中,三日内任何人禁止入内。病房门口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安东医生手下的一位姓封的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和一位姓马的护士坐在办公桌旁,看守着她的病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安东医生问封医生。
“她不想见人。”
“她不想见人?为什么?”
“嗯——她怕见人——”封医生有点儿支支吾吾。
“她怕见人?她怕什么?”安东医生感到奇怪和诧异,掀开门帘打算敲门进去。
“等等,安东医生,你不能进去。她害怕见任何人!”封医生急忙拦住他。
“她难道连医生护士也害怕吗?她现在不是在住院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东医生,你别着急,你先到医生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我慢慢与你解释。”封医生把安东医生请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早晨,韩丽霞的一位多年未见的小学同桌来病房探望她,这位男同学姓徐,从小患小儿麻痹,腿脚不好,说话有点儿神神叨叨,说他认识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算得很准。被疾病折磨得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韩丽霞急不可待,主动提出要找那个算命先生算上一卦。封医生有点儿不放心,坚持陪她一起去。
他们三人乘坐研究所的汽车来到铁西区铁路线一侧的一片房屋低矮简陋破旧的棚户区。汽车开到马路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们下车后,步行穿过七拐八弯、路面凸凹不平积满了春雨的巷子,最后在一个青砖瓦房的小院前面停了下来。
姓徐的同桌嘱咐韩丽霞:“丽霞,你进去后什么话都别说,安静地坐在大师的对面,听听他怎么说。”
“嗯,明白。”
他们推开虚掩的大门来到院子里,轻轻敲打着木板门。屋子里随即传来一声低微颤抖的声音:“进来。”
推开屋门,一股百年老屋的隔世气息和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破旧简陋的陈设一目了然。一位头顶稀疏白发、鼻梁架着圆形墨镜、身体枯瘦如柴的老者斜靠在一把藤椅里,他仰起脸孔,鼻孔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爷爷,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
“哦,是这位坐在我对面的女士吗?”老者指着韩丽霞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位女士呢?”
老者说:“你身旁的这位男士应该是医生,医生从来不会找我算命的。”
“您眼睛能看到我吗?”封医生吃惊地问道。他进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穿白大衣。
“我的眼睛从幼年就瞎了,老了以后,耳朵又不灵了,现在只有鼻子还能‘嗅’得着东西。”
徐同桌说:“爷爷,请你帮助这位女士算算命吧。”
老者说:“把手伸过来,闺女。”韩丽霞把手伸到他的身前,老者身体向前倾了一下,用自己干瘪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她的手掌和上肢,“孩子啊,你的心在战栗,你的身体在颤抖,你正在与病魔拼争呢。你虽然住在医院,但要当心,三日内有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韩丽霞的嘴唇变得苍白,嘴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真——真的吗?什,什么样的灾难——哪?”
老者身体轻轻地向后挪动一下,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韩丽霞拉着老者的手,几乎要跪在地上,乞求说:“老——爷——爷爷,难道是灭——灭顶之灾吗?我现在还不想死,您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吗?我会感激您——”韩丽霞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放在老者旁边的一张小木桌上。
“我不需要那么多钱。”老人摆摆手,接着手捋着胡须沉思片刻,说,“嗯——回到医院后,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门窗紧闭,三天之内不开电灯,不开电视,不打电话,头巾遮面,不许说话,不见任何人。三天过后,灾难定会过去,此后,你要听医生的话,住在医院里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
“老爷爷,您怎么知道她正在住院呢?”封医生吃惊地问。
老者微笑不语。
封医生又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身上阴气太重,会招来土地爷,土地爷找到她,会把她的人和魂一起带走。”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红绸布,递给韩丽霞,“把它别在衣服上,躲过三天,土地爷就走了。”
“老爷爷,这三天之内,我可以吃饭吗?”韩丽霞的情绪安静下来,面带一丝血色。
“吃饭喝水一切照旧。”
封医生问:“老爷爷,请问您今年贵庚?”
老者摇摇头:“记不清了。”
韩丽霞问:“这个办法真能显灵吗?”
老者闭口不答,摆摆手说:“你们可以走了。”
韩丽霞连鞠三躬,嘴里不住地感谢:“如果真有效,我以后年年来看您老。”
回来的路上,三人默默不语。快下车了,韩丽霞说:“封医生,我打算今天回家闭门三天。”
“你真的相信那个瞎子的话呀?”
“嗯,你瞧,他说的多准。我不得不信。”
“嗯,是有点儿准得出奇。他怎么会知道你正在住院呢?我进屋后话都没说一句,他怎么知道我是医生呢?”封医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韩丽霞的同学。
“你不要看我。我什么都没告诉过他。我也是只见过他一次,我没开口,他就说出我是干什么的了。”
封医生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银行上班。”
“他怎么能猜得这么准?”
“他的鼻子很灵。据说他年轻那会儿,耳朵更灵。”
“奇怪!他是哪里的人?好像很老了。”
“谁也说不好他的个人情况,他这个人很神秘,听口音像西北人。”
“师傅,先送我回家。封医生,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家,按照老人的意见安排,三天后,重新回到病房住院。”韩丽霞突然冲司机喊道。
“丽霞,别相信这些乌七八糟的迷信,没什么科学依据,我看咱们还是回医院吧。”封医生的语气也似乎不大坚决。
韩丽霞坚定地说:“不管他说的准不准,有没有科学依据,小心点儿总没坏处。”
“既然你执意要做,我建议你继续留在病房住院,可以在病房里熬过这三天时间。再说,你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有我们医生护士在旁边。”
韩丽霞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