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射介入科共有六个医护人员，三个医生、一个技师、一个护士长、一个护士，每台手术都需要这六个人娴熟地协作才能顺利完成，这就是团队。三个医生学历都不高，但属于实干型人才，个个称得上胆大心细、心灵手巧、经验丰富的放射介入高手。放射介入科没有病房，住院的患者都交给内科病房托管。

在这个快乐的团队里，负责人是个中年女性，姓侯，性格特点鲜明，为人正直爽快、火热心肠、工作麻利，只是正值更年期，有点儿急性子、猴脾气、喜怒无常；另一位女医生姓牛，务实好学、踏实肯干，但有着牛一般的慢性子、倔脾气；一位中年男医生姓杨，平时性情比绵羊还随和温顺，举止仪表温文尔雅，但是，固执起来能钻进羊角尖；有一位技师姓熊，知识渊博、思维敏捷、与世无争，只要有书有报纸，闷熊三天可以不说话；导管室的护士长姓鲍，性格开朗阳光，工作热情，腿勤、手勤、嘴巴勤，喜爱助人为乐；唯一的一位护士老胡，为人真诚、工作认真、精力充沛，闲余时间坐在导管室里东家长西家短聊个没完，老虎也有打盹时，可是这位老胡精力充沛，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医院同事们戏称搭个舞台，介入科可以演出一台快乐的马戏。

第二天，在全科医护人员通力配合下，牛大夫和杨大夫为汪道喧做了超选择肿瘤血管栓塞术。这是一种不开刀的微创手术，医生在X线透视下把一根又细又软的微导管送入肿瘤的滋养血管里，然后通过微导管注入微量的栓塞剂和化疗药物，把肿瘤的血管栓塞住，使肿瘤缺血坏死。手术十分顺利，术中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效果很理想。虽然患者是第一次介入治疗，但是从血管造影上看，至少99％的肿瘤供血动脉被栓塞住了。

当安东医生术后第二天把这个喜讯转告汪道喧时，本以为会喜笑颜开的他却变得愁眉不展，眉毛与眼睛几乎拧成一团，问道：“为什么不100％地栓塞掉肿瘤的血管呢？”

“不可能，根本做不到。有的肿瘤供血动脉很隐蔽，几乎发现不了，因此，需要多次介入治疗。”安东医生把一个信封放到他的枕边，“这是我们科同事为你捐助的钱，1000元已经存入你的住院押金，剩下的800元都放在这个信封里，留着你出院后补充营养吧。”

“不，我不需要了。看不起病那是政府和医院的事，我不想麻烦你们，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他把信封塞回到安东医生的手里，坚决地拒绝了安东医生的好意。

汪道喧的床头桌上放着两个干瘪的馒头、一碟咸菜和一碗像水一般的米汤。安东医生劝诫他：“介入治疗后，肿瘤将陆续坏死，不再吸取你身体里的养分，你要抓紧机会加强营养，增强体力，准备迎接下一次介入治疗的挑战。”

“唉，下次介入治疗？哪有钱呢！”汪道喧眨巴着眼睛，用祈盼的目光望着他，似乎在问：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特困户可以得到优惠和减免部分医药费用，可是想一分钱不花就看病，那是不大可能。别说安东医生只是个医生，就是院长也没有这个权力。医护人员每月赚的一脚踢不倒的三吊钱，谁能无休止地为他捐助呢！

90年代中期，公立医院刚刚“断奶”不久，医疗被推向市场，医院一时陷入体制不清、市场混乱、生存危机、发展滞缓。“在市场里寻找出路，在市场里寻找效益，在市场里寻找发展”这种时髦的经济体制改革口号被堂而皇之地用在医疗行业。若干年后，医疗市场的目的达到了，各类社会矛盾也日趋尖锐，医疗行业内部滋生出无休止、无序的恶性竞争，小医院纷纷倒闭，大医院则恶性膨胀，甚至达到医疗市场垄断的状况。医生虽然没有像小商小贩那样赤裸裸地利用市场赚钱，但是救死扶伤早已不是他们服务的唯一目的，不收费哪来的工资，更别提奖金了。治病救人这块金字牌坊掩饰不住白衣人的伤悲。建国后已经实践多年的最大社会福利，免费医疗，忽然像梦一样地消失了。企业甩下包袱轻装前进，医疗行业为社会的发展付出了巨大代价，做出了牺牲。

安东医生默默地把信封重新塞进汪道喧的枕头下，转身走了。

术后第三天，汪道喧高热，伴有上腹疼痛，恶心呕吐，给予胃制酸药和解痉药未见好转。按道理说，术后发热是介入治疗后肿瘤坏死引发的正常反应，恶心呕吐这些症状属于化疗药物反应，三四天内就会缓解，一周后基本消失。内科病房主任，一位名叫锦春的中年女专家看到汪道喧腹痛明显，担心他出现胃穿孔，出于慎重考虑，急请外科医生会诊。年轻的外科会诊医生李晓义对介入治疗术后的这种胃肠道反应认识不足，也怀疑他出现胃穿孔并发腹膜炎，提出转外科观察，必要时急诊手术探查。可能由于病情解释不当，立即引起患者家属不必要的误解和争吵。

当安东医生赶到医院时，汪道喧已经从内科转到外科，他与放射介入科的侯大夫和牛大夫立即来到外科病房。

“安东博士，我哥哥怎么突然胃穿孔了呢？是不是你们的导管把他的胃给捅破了？”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女，满脸横肉，瞪着三角眼摆出吵架的姿势，在外科病房门前拦住安东医生，口无遮拦、蛮横无理地叫喊着，“告诉你，我哥哥可是专门找你看病的，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你可要负责！”

“你是谁？”牛大夫不愧女中豪杰，毫无畏惧地站在安东医生前面拦住妇女。

“我是汪道喧的妹妹。你别拦我，我要跟安东博士谈谈。”汪道喧的妹妹用力推搡牛大夫，牛大夫个头儿不高但身宽体壮，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似的，纹丝不动。

有女医生保镖还怕啥！安东医生镇静地说：“你哥哥是不是胃穿孔，我要先检查一下再说。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导管非常柔软，不可能把胃捅穿孔！你的猜测没有任何道理！至于负责，所有我看过的患者，我都会对他们认真负责。”

一个矮胖的厨师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拉了汪道喧的妹妹胳膊一下，说：“妹子，别吵，让安东博士先进病房看看道喧。”接着，他扭头对安东说，“安东博士，看到我弟弟病情突然加重，我妹妹说话有点儿急躁，你别介意。你先进去看看患者吧。”

不用介绍，一看相貌就知道他是汪道喧的哥哥，是个看起来有点儿修养和文化的人。安东医生听汪道喧说过，他哥哥在医院旁边的广州菜市场里卖馒头。

汪道喧平卧在病床上，双手捂着上腹不停地呻吟着：“哎哟，肚子痛死了。安东博士，他们都说是导管把我的胃捅破了。我宁肯死也坚决不做开腹探查手术。”

“不可能。”

安东医生和侯大夫在外科李大夫陪同下仔细检查了他的腹部，上腹部有些压痛，但腹部柔软，没有胃穿孔那种腹肌紧张、反跳痛和移动性浊音的体征。

侯大夫绷着脸说：“我虽然不是外科医生，但我敢肯定这个患者目前没有胃穿孔，可能是胃十二指肠溃疡复发了。”

“你根据什么怀疑胃穿孔呢？”安东医生迷惑不解地望着李大夫，心里有点儿不满，本来就不是胃穿孔，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弄得人心惶惶。

李大夫脸色有些涨红，诧异说：“刚才在内科会诊时感觉是胃穿孔，怎么现在看来又不像了呢？对不起。”

李晓义，30岁出头，是个才华横溢、优秀的外科医生，急腹症的诊断是外科最基本的技能，他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呀。马失蹄、人出错，在所难免，或许他是好意，怕患者万一出现意外。

安东医生对汪道喧说：“别紧张。目前你的胃没有发生穿孔，还是你的老毛病，胃十二指肠溃疡复发了。放心吧，药物治疗几天后就会好转的。”

汪道喧似信非信地说：“安东博士，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可是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给我留了1％呢？”

安东医生明白，他是指肿瘤血管栓塞了99％，剩下1％的血管没拴住。安东医生耐心地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几次了。医学技术有限，任何一项手术或治疗，它的疗效或安全性都不可能达到100％。”

侯大夫不满地说：“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如果这个问题能够回答清楚，世界上的癌症患者都有救了，我们可以申请诺贝尔医学奖了。”

汪道喧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还治疗它干什么！花钱遭罪！”

安东医生安慰他：“道喧，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为你治疗。”汪道喧翻个身，面向墙壁不再言语了。

侯大夫问安东医生：“患者转回内科吗？”

“留在外科观察一天也好，明天再转回到内科病房吧。”安东医生扭头对身边的李晓义大夫说，“李大夫，假如……”可是他发现，李晓义大夫不知什么时间离开了病房。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呵护下，汪道喧的病情迅速好转，下肢浮肿完全消退了，腹水全部吸收了，没有腹痛和恶心呕吐，饮食恢复正常，一顿饭能吃两个馒头，体重也增加了几斤，脸上还飘逸着红润，像个健康人似的在病房走廊里行走自如。

术后的肝脏B超检查，肿瘤直径缩小到4cm，真是意外的效果。侯大夫和牛大夫为汪道喧制定了下一步治疗方案：出院回家休息，一个月后再住院做第二次介入治疗。

安东医生和医保办同事来到汪道喧所住的街道办事处，例行调查了他的家庭状况，打算帮助他申请特困医疗救济。他确实是下岗工人，属于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汪道喧的哥哥带着安东医生一行人来到汪道喧家里现场查看。他的住房是一间不带煤气、不带暖气、不带卫生间的破旧平房，窗户的玻璃残缺不齐，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和值钱的电器，一张木桌上摆放着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完全符合特困家庭。

安东医生向他哥哥要了两张汪道喧的两寸照片，填写了申请医疗救济表格。医院领导看到调查报告后，决定帮助汪道喧申请免费治疗，但是，因为没有成功的先例，要求暂时不对患者本人和家属讲。安东医生把特困医疗救济表交到区医保办，区医保办的办事员验收申请单后认为符合条件，但获批需要时间。

安东医生决定让汪道喧先出院，一个月后再住院，免费治疗。

然而，事与愿违，汪道喧拒绝了他们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