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医生第二天一上班就听到一个爆炸性消息,汪道喧半夜里死了。他马上来到内科病房了解情况。当晚的值班护士告诉安东医生,大约凌晨2点15分时,汪道喧的妹妹跑到护士站呼喊她:“护士,快来,我哥哥不行了!”护士急忙跑到病房,看见汪道喧身体半靠在床头,一手握着钢笔,一手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脸色灰白,口唇青紫,张着大口费力地喘气,他的肺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鼻子里不停地喷出红色泡沫,嘴巴动了几下,说不出话。心电监护显示他的心跳每分钟有160次,血压量不到。护士立即跑去呼唤值班医生,等到她返回病房时发现汪道喧心跳、呼吸已经停止,平卧在床上,他的妹妹趴在他的床头号啕大哭。
值班医生是张雅红,她说:“事件发生得非常突然,紧急,根本来不及抢救。”
安东医生问她:“你感觉他呼吸、心跳骤停是什么原因?”
“心脏按压时气道里有大量血性泡沫溢出,眼睑结膜充血水肿,恐怕是急性左心衰。”
“他吃什么东西了吗?”
“不知道。”
“他心脏骤停之前出现恶心、呕吐没有?”
“护士说吐了一些牛奶。”
“身体皮肤青紫吗?”
“没有。”
“瞳孔是否变小?”
“等我到场时心脏骤停,瞳孔已经散大了。”
“你怎么向家属告知病情的?”
“抢救时,只有他妹妹在场,后来他哥哥也来了,接着一个姓汪的大徒弟也到场了。我告知他们患者因为突发严重的肺水肿、急性左心衰而猝死。他们没说什么,默默地帮助死者穿好衣裳,协助看太平间的老周把尸体拉走了。”
“那个笔记本呢?”
“患者的物品家属全拿回去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安东医生会相信汪道喧死于急性左心衰,因为肿瘤晚期发生猝死很正常;他也不会有噩运缠身的感觉,因为在医院里,各种不明原因的医患纠纷时有发生,毫不奇怪。可是偏偏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
下午,医务处处长老千打电话让安东医生立即到医务处会议室去。安东医生猜测一定是汪道喧的家属去医院投诉了。还没走到会议室,走廊的另一端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野蛮的叫骂声、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和拍桌子、砸椅子的嘈杂声音。
医务处会议室的大门敞开着,里面足足挤了五六十人,老千被围在一个角落里,放射介入科侯大夫、牛大夫和杨大夫紧挨在他身旁。老千处长外科医生出身,身材魁梧,黑长脸,仪表威严,久经锻炼的他,不愧见多识广,昂头挺胸、面无惧色地听着四周七嘴八舌、杂乱无章的声讨,而侯大夫、牛大夫和杨大夫则面色苍白低头坐在角落里,声不敢出,气不敢喘,任凭他人的谩骂和数落。
看见安东医生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老千招呼他:“安东博士,到我这儿来。”
安东医生的四周呼啦一声围上来十几个工人打扮的男人,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有人在扯他的衣领,还有人用鞋尖暗地里踢他的小腿。他们想给安东医生来个下马威。“你们还想打人吗?”安东医生被激怒了,狂吼一声。
“打你怎么了!”安东医生的肩背部“嘭嘭”重重地挨了两拳。
“住手!”这时,一个三十七八岁、四方脸膛、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的陌生男子大喝一声,拨开众人走到安东医生面前,“弟兄们,师傅生前有话,这位安东博士是师傅的朋友。我们虽然野蛮鲁莽,但对师傅的朋友不能无理。安东博士,你就坐在我身边,放心吧,有我在他们绝不会再刁难你。”
“你是谁?”安东感觉他有点儿面熟,似乎见过,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问道。
“我昨晚在门诊大厅见过你。”
“哦,你是那个送牛奶的人。”
“我姓汪,是汪道喧的大徒弟。这屋子里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徒弟。”接着,他指着旁边一位中年女性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说,“这对母子是我师傅的前妻和儿子。”
汪道喧的前妻用敌视的目光与安东医生对视一下,然后把头转向另一侧。这个女人早已过了用漂亮来评价容貌的年龄,但是,贫穷、素装、生活的磨难,甚至连愤怒的目光和嘴巴,都难以掩盖她少妇的风韵和魅力。她的容貌犹如寒风中的茉莉花,绚丽而不娇柔,飘香而不细嫩,丰润而不惊艳。她憔悴的面孔不时流露出一种能勾起男人怜悯的无助;她曲线分明的眼角不时闪烁着一颗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伤感的泪滴;她高耸起伏的前胸不时发出一种人们在庆幸、遗憾和挫折时都可能会吐露出的叹息声。汪道喧的儿子坐在她的身旁,纤细的双手紧捧着父亲的遗像,双眼静静地发呆。
“哦,你就是汪海洋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安东医生忽然想起汪道喧第一次看病时曾经提到过他,便不自觉脱口说:“这位女士应该是你的妻子吧。”
“管你屁事!”汪道喧的前妻狠狠地瞪了安东医生一眼。
“这事你也知道?”汪海洋脸色惨白,显露着惊讶、尴尬和窘迫不安。
“你师傅对我说过。”
“我过去对不起师傅,所以今天一定要完成师傅的嘱托,为他讨个公道。”他“噌”地跳起来,原本端正和稳重的面孔突然变得扭曲,恼羞成怒地“啪啪”连续用力拍打着桌子,声嘶力竭吼道,“老千,今天你们医院不赔100万,你别想下班回家。我们哥们儿都是下岗的,正好没处吃饭,活不下去了!”
“好好的一个人,走着进来的,躺着出去了,呜呜!”忽然,汪道喧的前妻号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手术后第二天你们给我师傅送去800块钱?没做亏心事你们干吗要送钱?”
听到这句话,安东医生心里冰凉,有点儿哭笑不得!
“你们介入治疗把我爸爸胃捅破了,这是责任事故。”连汪道喧的儿子都开口叫喊起来。
“你们这是杀人!”
“对,老千,要么你答应赔钱,要么我们今后天天到你家吃饭。”
“来吧,我老千虽然不富,粗茶淡饭供得起。”
“想得美!我们今后就吃住在你们医院里。”
“你们太猖狂了吧!”安东医生实在气愤不过,拍案而起。
“安东博士,你坐下!我们今天是冲医院来的,与你没关系。你不要说话!”两个男子按住安东医生的肩膀把他固定在椅子上。安东医生环视四周,没发现汪道喧的哥哥和妹妹的身影,奇怪,平时经常与医生沟通,最熟悉病情的人都躲起来了,一群不了解病情诊治过程的陌生面孔却群情激愤,争吵不休。在患者还活着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呢?安东沙哑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声浪吞没——
医闹的四板斧:哭情、吵闹、恐吓、干扰,已经开始了。
哭泣、叫骂、无理的要求和无休止的吵闹一直延续到后半夜,精疲力竭的徒弟们看到再闹下去也是徒劳一场,不得不找个台阶散去。
汪海洋与他老婆低声商量一阵后,说:“老千,给你们医院三天时间,讨论后给我们个说法。”
老千爽快地答应:“没问题。”
“撤!”汪海洋一声令下,群徒七扭八歪地离开了会议室,“兄弟们喝酒去,我请客,老地方。”
离开会议室,安东医生向医院后门走去,他的座驾停在医院的后院,是一辆说不清是三手还是四手的黑色的苏制拉达。汪海洋在医院后大门的黑暗处突然冒出来,从后面追上来,说:“安东博士,我师傅生前告诫我要善待你,说你是个仗义之人。”
“既然如此,为何还闹?”
“我们有理呀!人给治死了当然要闹了。”
“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吗?”
汪海洋一怔,想想说:“是胃病吧。”
“胡说!他是肝癌晚期。”
“你别哄我了,我懂,医院现在有钱,死了人,闹闹就能赔钱。闹你一天,少赚的钱要比赔的钱不知多几倍。既然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想问一下,我们要求赔多少钱你们医院能答应。”
“赔钱?凭什么赔钱?”
“我师傅不是被你们用导管把胃捅破而死的吗?”
“根本不存在的事。明天你到导管室里我给你看看导管有多软,你要是用导管把一张纸捅破,算我输了,我个人赔你钱。”
“安东兄弟,实话对你说吧,你们内部有人告诉我们,我师傅的胃是被导管捅穿孔的。”
“哪个人说的?”
“嘿嘿,这可不能告诉你。我师傅临终前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既然这样,那就尸体解剖吧,如果尸体解剖真有胃穿孔,我们认赔。”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们医院那个老千真不是个东西,总想‘抽老千’。”
“抽老千?啥意思?”
“我们一提赔偿的事,他就说:‘如果医生把胃捅破了导致患者死亡,医院肯定要赔钱,但是,赔多赔少都是医院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他的意思是不是想‘抽老千’?”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呀。该赔就赔,都是医院的钱,又不是他自己掏腰包。他的意思是你们跟他吵架没用,关键是该不该赔!”
“我理解的是他暗示我们,假如医院多赔些,他要得到些好处。这不就是‘抽老千’吗!”
老千从医院后墙外的车棚里推着自行车出来,看到安东和汪道喧的大徒弟站在后大门旁说话,喊了一嗓子:“安东博士,你还不回家!”
“这就走!”安东医生趁机脱身。汪海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安东医生没有理睬他,拐个弯钻进拉达车里。
第二天,医院在医务科会议室召开病例讨论会,一位姓刘的资深脑外科专家,副院长主持会议,老千、安东医生、普外科浦主任、内科锦主任,还有放射介入科侯大夫、牛大夫和杨大夫参加了讨论。锦主任认为患者死于晚期肿瘤心脏转移,死因是急性循环衰竭;普外科浦主任坚持认为患者可能有胃溃疡合并不全性穿孔,可能与化疗药刺激有关,但与导管无关;放射介入科认为手术本身没有任何纰漏,诊治过程科学、严谨、规范,符合流程。
安东医生一直没发言,他心里在想,汪道喧死因十分蹊跷,用疾病无法解释,是否会有其他原因,可是他没有证据。
老千见安东没发言,面色不悦,黑着脸说:“有的人‘吃里爬外’,与患者家属称兄道弟,有损医院的利益。”
安东医生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千是在说他。他气愤地质问:“千处长,谁‘吃里爬外’?谁损害医院利益?请你说清楚。”
“昨晚,汪道喧的大徒弟是不是与你称兄道弟?”
“没错,嘴长在他的脸上,他愿意称呼我什么是他的权利,我并没称呼他什么啊。”
“我问你,他是不是问过你向医院索赔多少钱合适?”
安东医生明白了,昨晚他与汪海洋的对话,老千在隔壁的自行车棚里全听到了,难怪他产生误解。
“他是问过我,想从我这里套出医院的处理意见,但是,遭到我的训斥。不过,我倒是听他说,你总在暗示他,想‘抽老千’。”安东毫不客气地反击。
“我要‘抽老千’?笑话!这种钱好拿呀!我宁肯收红包也不会收这种缺德的钱。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些纠纷家属获得医院赔偿后送包香烟给我,我都不敢收。”
老道的刘副院长笑眯眯地调和道:“好了,你们不要吵了,不要胡乱猜疑。自己家人要团结,相互信任。安东博士,说说你的意见吧。”
“我的意见是患者住院期间诊断明确,治疗没有任何问题,死因蹊跷,强烈建议尸体解剖和医疗鉴定。”
“你以为患者家属真会同意尸体解剖吗?如果尸体解剖发现死者真有胃穿孔怎么解释?这种老胃溃疡病患者很有可能会合并不全性胃穿孔。”老千不大信任地看着安东,仍怀疑安东“吃里爬外”,“刘副院长,我觉得尸检不妥,万一尸检发现与我们诊断不符的疾病或死因,会节外生枝,难以解释。”
安东医生郑重表示:尸体解剖的目的是查明死因。即使尸体解剖发现患者生前有不全性胃穿孔,也并非坏事。一、通过尸体解剖可以查明胃穿孔的原因;二、能证明它与患者的死因无关;三、了解患者真正的死因。
刘院长说:“对,安东博士说得有道理。这也是医院的意见,明天就这么反馈给患者家属。”
“我保留意见。”老千黑着面孔说。
汪道喧的家属能同意尸体解剖吗?安东心里没底。说心里话,他高度怀疑汪道喧是服毒自杀。如果他们拒绝尸体解剖,他想亲自到太平间里从尸体上取证,最简单的办法是通过胃管吸出胃里的食物。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否决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