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安东医生见到了铁西医院内科杨敬先主任。一阵寒暄之后,杨主任突然问起汪道喧的病情,令安东医生感到尴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安东医生刚要问杨主任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突然想起来了,对呀,是杨主任介绍汪道喧找他看病的。安东医生含糊地搪塞:“介入手术做得很好。至于预后嘛,你也知道,这种病治不好的。”
“那是,那是,这个我知道。还是你们大医院技术好,庙大压得住人哪!像汪道喧这样的患者,铁西这里有很多,我们拿他们真没办法,我们没能力医治,他们不愿交钱,治疗效果越来越差,最后还欠了一大堆住院费。‘我为社会主义建设呕心沥血一生,老了生病凭什么要自己掏腰包治病?’这些工人都把这种怨气发泄到医院和我们医生身上了。”
从杨主任的谈吐中看出来他并不知道上周发生的汪道喧事件。安东医生平静下来,问:“汪道喧在你们医院住院欠钱了吗?”
“住院一个月,欠款4000元不交,说我们用药把他的胃弄穿孔了。后来,我们百般安抚,全科为他捐了3000元,推荐他找你看病,总算……”
“总算甩掉个包袱,是吧?他随身带来的3000元钱是你们捐的呀!看来这家伙并不诚实。”
“是啊,多谢了。这种患者到了大医院,相信你们的技术,收多少钱都肯交。以后再有这样患者我还转给你吧。”
“拜托,老杨,以后再有这种患者你千万别再转给我了,你还是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吧,他们的庙更大。”
杨主任愣住了……
汪道喧的事件过去一个多月了,蹊跷的噩运早已悄然离去,安东的工作恢复正常。一天下午临近下班时,汪道喧的哥哥、妹妹和前妻三人突然出现在安东医生的诊室。安东医生以为他们又来找麻烦,冷冷地问:“你们有事吗?”
“安东博士,没什么事。我们刚给我弟弟烧过‘五七’,特意过来看看你,表达点儿谢意。”汪道喧的哥哥把一纸袋子馒头放在安东医生的办公桌上。
“不,不,别这样,请拿走。”安东把馒头袋子塞回到他的手里。安东医生心里感觉奇怪:闹纠纷时打得不可开交,事后怎么还来感谢我呢?
汪道喧的前妻说:“我们不是客气。我前夫生前有话,他很感激你帮助他筹钱看病,让我们善待你。”
“遗憾的是,我没帮助他看好病。”
汪道喧的前妻说:“其实不怪你们。即使没有胃穿孔,他的癌症也是治不好的。”
汪道喧的妹妹说:“是啊,你们也是好意,发生胃穿孔这种事也是意想不到的。我们也理解。我当初有做得不当的地方,现在给你道个歉。”
“什么,你们还认为是胃穿孔?”安东医生越听越觉得味道不对,恼火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们别以为我傻。他的死是服毒自杀!你们可以骗过单纯善良的夜里值班医生和锦主任,甚至外科李大夫和老千,但你们骗不过我。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是自杀。”
汪道喧的前妻也变了脸色,漂亮的脸蛋上冒出一丝凶相,理直气壮地顶撞道:“安东医生,汪道喧生前一直把你当朋友,你可不能胡说。”
汪道喧的妹妹冲到前面质问安东医生:“既然你说他是服毒自杀,他服的什么毒?你有证据吗?”
安东医生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那包黄色的鼠药,放在桌子上。“你问问你大哥,我是胡说吗?是谁在市场里帮助汪道喧买的这种鼠药?中国现在还没有安乐死的法律,协助他人自杀是违法的。当初,我真应该报案。”安东医生想到了那两个带红点的馒头。
汪道喧的大哥脸色青一块白一块,表情极不自然,拉了他妹妹胳膊一下,说:“妹子,别争论了,安东博士是个好人。我们走吧。”
汪道喧的前妻哭泣着说:“狡辩!捏造!他绝不会自杀。当初真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们,就赔5万块钱,让我今后怎么抚养儿子呀!呜呜——道喧,我对不起你啊,你去世前几次派人传话,让我带儿子来看你,可是我心里怄气,没来见你……”
汪道喧的大哥劝解说:“走吧,弟妹,今后我们兄妹会帮你的。安东老弟,道喧儿子还小,拜托你了。”
汪道喧的大哥领着妹妹和汪道喧的前妻灰溜溜地走了。安东医生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足足有十分钟,一动未动。他在想汪道喧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呢?难道就是为了闹些医院赔偿吗?他的前妻真的不知道真相吗?或许汪道喧本人真的认为导管把他的胃捅穿孔了,但是这绝不是自杀的理由。或许由于疾病和生活、感情上的挫折,他选择了死。生命难道就值这5万块钱吗?太愚昧了,太不珍惜生命了!
这场噩运悄声来临又悄然离去。噩运缠身的人,犹如魂入黄沙铺盖的鄯善谜都,潜入黑白倒错的幻梦,随后悄然回到了平凡的世界。安东的耳边响起汪道喧的声音:我的儿子还小,这是我唯一的牵挂。唉,求你啦,安东兄弟!
这年头儿,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个人问题,全都转嫁到医院和医务人员身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幸运的是,汪道喧生前没有选择做丧心病狂的事情,他把疯狂留在身后。
安东茫然了——汪道喧的大哥刚才那句话,“安东老弟,道喧儿子还小,拜托你了。”到底是啥意思?难道他们都在托付自己什么事情吗?
时间突然凝固了,四周安静下来。
“安东博士,你在想什么呢?”放射介入科的杨大夫领着一位陌生的女青年走进来。
“哦,我正在想汪道喧事件呢。”
“不是结束了吗?”
安东医生感慨地说:“这件事留下这么多的阴影和痛楚,哪能一下子结束呢!”
“是啊,以后这种‘好事’你还会再做吗?”
“我还会做。”
“为啥?”
“因为我不是东郭先生,我是医生。”
“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正因为两者风马牛毫不相干,我们才不应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像汪道喧这样的人虽然带有一定的历史性和社会性,但属于极其罕见的特殊例子,这种愚昧和疯狂毁灭不了医患关系,恰恰让我感觉到医生责任的重大,应该给予患者更多的关爱。”
“嗯,有道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职业比医生更崇高,我们的天空虽然不总是阳光灿烂,但也不会永久阴雨绵绵。”杨大夫是个具有小资情调、天真爽朗的理想主义者,他忽然看到桌子上有一袋子馒头,“欸,你买了这么多馒头呀!请客吗?”杨大夫走过去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别吃!有毒!”
“哈哈,安东!”杨大夫连咬两大口,吞下大半个馒头,“小气了吧!”
“这袋馒头不是我的,是刚才有人忘在桌子上的。不怕中毒你就吃吧。”
“不好意思,安东,我以为是你买的馒头呢。哦,忘记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妹妹的同学菊花,做保险生意的。”
“哦,请坐吧。找我看病吗?”
“不是,我是推销保险的。”菊花穿一件印满了天堂保险公司logo的羽绒服,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口鼻没有什么诱人之处,最大优点是年轻、靓丽、活泼大方,一看眼神就知道属于那种自来熟的女孩,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嘴巴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我们天堂保险公司前些年特别推出一款康顺小额人寿保险计划,一次性存入15000元,五年后受益。如果五年后患大病,比如急性心梗支架治疗、患肿瘤开刀,可以享受一次性住院费和医疗费全额赔付。如果身故,可以一次性获得25万元现金补偿。现在我们正在实施第二期计划,条件更加优惠……”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但或许你的患者会感兴趣。”
“我不会向患者推销保险的,我只对治病感兴趣。”
“哦,那好吧。这是我的名片,有事请与我联系。”她站起来礼貌地递给安东医生一张名片,“顺便说一下,这个小额人寿保险计划对一些贫穷下岗工人很有益处。上周,我们刚刚赔付了一个在你们医院意外死亡的患者。”
“你等等。什么样的患者?”
“一个下岗工人,因为是厂劳模,五年前下岗时工厂为他办了康顺小额人寿保险。三个月前,他被发现患有肝癌,不知为什么,他住院时没有启动这份保险,术后因并发症意外死亡后家属才来报案。我们按照合约赔偿家属人民币25万。”
“啊!竟然有这等事!”安东医生大吃一惊。
“是啊,保险就是如此,小额投保巨额回报!”
“如果要是自杀呢?”
菊花肯定地说:“根据保险合约,自杀不属于赔偿范畴。”
“如果是自然病故呢?”
“自然病故的只报销医药费。只有意外死亡才属于赔偿范畴,医疗意外死亡属于……”
“我的天哪,看来这人寿保险里还真有学问。”安东突然感觉肚子叽里咕噜直叫,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杨大夫幽默地叫起来:“安东,馒头有毒!”
“妈的,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中午没吃饭。不吃白不吃!”安东医生抓起一个馒头扔给菊花,“你也吃一个,吃饱了好好给我讲讲人寿保险。”
“你要害我呀,毒馒头!”菊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咯咯地笑了。
吃过馒头后,菊花讲了很多人寿保险的知识,包括各类意外身故。安东医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蹊跷的噩运悄声来临,又悄然离去……
原来是一箭双雕!一切看似真实可信,其实,并非如此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