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顺利通过了博士论文的答辩。博士研究生毕业后,我没回沈阳,而是选择留在浙江工作。
一年后的秋天,阳光陪我去了一趟基努塔纳峡谷,我再次光顾了龙海的蒙古包,我们在他的蒙古包里住了一夜。蒙古包里,三把马头琴依旧靠墙摆放着。我问龙海:“还是原来那三把马头琴吗?”
龙海说:“原来的三把马头琴早被没收了。这三把是我自己买的。”
我有点触景生情,心里惆怅,不自觉拿起一把马头琴拉了几下,吱嘎吱嘎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在哭泣。我把琴递给龙海,他熟练地拉了几下,声音似乎比上次我听到的悦耳一些。他说他现在有时会练习拉琴。
我看到衣柜门上依旧挂着那件黄色的蒙古女袍。我指着女袍问道:“这件女袍也是你后买的吗?”
他回答:“不是,还是原来那件。调查组没搜走。”
我的眼前出现瑞瑞穿着蒙古女袍的模样。“安丰,你看我像蒙古姑娘吗?”她拉起裙边原地转了一圈。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唉!老婆,你穿什么像什么,演什么像什么!”
阳光疑惑地看着我,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龙海笑了。他告诉我,那天,他跟着李所长离开峡谷到派出所后,被正式地审讯一番,随后被关进拘留所,拘留了一个月。李所长说这是对他最轻的处罚,也算临时对他的保护。她说她对俞瑞承诺过只要抓住柯利郎,就把他放出来。他后悔临走时把蒙獒关在蒙古包里,蒙獒一个月没吃没喝,一定早就饿死了。他在拘留所里痛哭了几场,他哭自己命苦,哭钱贵不幸,哭蒙獒可怜。
拘留期满后,他立即返回基努塔纳峡谷。离蒙古包很远的地方,就听到蒙獒在向他呼唤,他惊喜万分地朝着蒙獒狂奔,蒙獒见到他欣喜若狂,扑在他的身上,他紧紧把蒙獒搂在怀里。他明白一定是俞瑞临走时把蒙獒从屋子里放出来,救了它一命。蒙獒虽然饿得像狼一般的骨瘦如柴,但依旧健壮,勇猛,雄风飒爽。
钱贵死了一年多了,龙海还没有从钱贵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傍晚,他喝光了我带来的老白干,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借尸还魂、灵光再现的怪异的事情。
“你不是不相信借尸还魂这类迷信骗人的把戏吗?”
“是啊,我从前从来都不相信这类人死可以复活的鬼话,可是,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些怪事,让我不得不信。”
我说:“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这种故事。”
他不服气地说:“布鲁库斯镇有个两年前被车撞死的女孩,最近发现被别人借尸还魂了。有个邻居亲眼看见她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坐在开往杂木古小镇的长途客车上。这位邻居惊奇地走到她跟前用蒙语跟她搭讪,她听不懂,而且也不认识这位邻居。她的邻居喊道:‘包尔欣,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随后她带着孩子中途急急忙忙下车了。
“从此,关于包尔欣被借尸还魂的事情在布鲁库斯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还有人说在杂木古小镇上见到过她。”
“包尔欣?那不是你盗墓卖掉的那具年轻漂亮的女尸吗?”
龙海脸红了:“如果真有借尸还魂这回事,我想给钱贵还魂。可是我到哪去找尸骨呢?谁会还魂术呢?”
“那件黄色女袍是包尔欣的衣裳吧?”
“嗯哪。如果你不嫌弃,就送给你吧。你送给你的妻子,俞警官。”他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把那件女袍卷起来递到我的怀里,他一定认为我已经与瑞瑞结婚了。
夜里,我难以入眠,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疑问:包尔欣那张俊俏的瓜子脸、匿名电话里熟悉的女声、借尸还魂的俊俏女子和她那个三岁的孩子……我是否要去一趟杂木古小镇呢?我想看看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子到底是谁?借尸还魂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她呢?我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无法消除的谜……
然而,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去杂木古小镇的念头。迷雾中的世界永远有探究不尽的迷雾。《聊斋》中可爱、漂亮的女鬼总有让男人怜惜之处。为什么一定要烧掉美丽的画皮姑娘的画皮呢?如果她要走向灭亡,她自然不会生存,如果她能生存,自有生存的理由。
第二天,我请求龙海陪我们去一趟狼穴洞,因为阳光很好奇,想见识一下这个神秘的洞穴。龙海同意了,他说自从钱贵死后他再也没进过狼穴洞,他正好也想去狼穴坡给钱贵烧点纸。中午,龙海牵着蒙獒,领着我俩登上狼穴坡,我们在山坡上烧了几堆纸后,钻进了狼穴洞。我带着龙海和阳光径直下到洞底。洞底有两个不大的石窟,四壁全是彩图和刻字,阳光聚集精会神地读着那些迷糊不清的文字。蒙獒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在另一间石窟里拼命嗥叫。我和龙海跑过去看到石壁的一角落有个半开的暗门,暗门里面又是一个石窟。这个神秘的石窟没有壁画,只有几处刻字,是一个空荡荡的密室。我用手电筒照遍每个角落,突然发现,在这个密室的一个角落里有几个木箱压过的痕迹。这里一定藏过什么东西!会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是什么宝藏?谁的宝藏呢?是柯利郎的赃款还是成吉思汗的宝藏?被谁盗走了吗?我突然想到最后一个搜查这里的应该是瑞瑞。那天,她和贾春,不,是她堂弟倪勇生从洞底下上来时,表情有点奇怪。难道……我一时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
我问龙海:“你从前知道这个密室吗?”
龙海回答:“我曾来过这里三次,从来没发现石窟墙壁上有暗门,更没想到石窟里面还有一个密室。至于这扇门什么时候被人撬开的,我一无所知。不过,这间屋子里空无片瓦,看来没有阿里巴巴的宝藏。”
密室的墙壁上刻着八个汉字:神仙来此!来日方长!旁边是一排蒙文。我问龙海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龙海不假思索地说:成吉思汗把自己当成神,希望躲过一劫后来日东山再起。可是,我心里暗自猜想,这句话或许是藏宝人的寓意:发现宝藏者神仙也。
“算了,就让它成为永久的秘密吧!”我装作一无所知,没有声张。我和龙海用力把石门关严,关闭的石门与石墙几乎严丝合缝,不仔细看,几乎很难发现这堵墙上还有一扇暗门。但仔细观察完全可以发现蛛丝马迹,石门略突出墙体,用拳头叩击,发出“嗡嗡”的回音。
龙海问:“你上次进洞里没发现这个密室吗?”
我回答:“我没下来过。上次进洞后我只是待在上面那个石窟附近,没继续往下走。不过警察倒是下来几次,但什么也没发现。”
“后来你们中还有谁下来过吗?”
“没有。”我不自觉地撒了谎。
“自从你们上次离开后,再没人来过基努塔纳峡谷。”
阳光从隔壁石窟转过来时,密室的暗门已经关闭,他只是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石窟,不知道在这个石窟里还有一个密室。
我和阳光当天下午离开了基努塔纳峡谷。临行前,我悄悄把那件女袍塞进龙海的衣柜里,我不想再看到它。龙海一直把我们送到公路边,目送我们离开了红石草原。临别时,我站在公路边,望着远处金黄色的峡谷,望着红色的丘陵和陡峭的山峰,泪流满面。龙海以为我依依不舍,眷恋红石草原,热情地邀请我今后每年到峡谷里住几天。看着他简单、朴实的眼神,我不忍心对他说出我来红石草原的实情。可是,我心里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红石草原。
从那之后,没有人找我调查红石草原的人和事,没有人再提红石草原这个名字。我找出保存许久的包尔欣照片的复印件,点燃一根火柴把它烧掉。我希望把那些解不开的和不想解开的迷雾通通地忘记掉。我已经朦胧地感悟到瑞瑞为什么不想连累我,为什么不愿伤害我,为什么选择了悄然离去。我像一尊被锻造成功又被遗弃在荒野上的钢铁战士,长久孤独地遗留在那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两年后,柯立帆在一次出国考察时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跑了,人们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他再也没出现过。他的公司破产了。刘才宝解释说,柯立帆的失踪与红石草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虽然他们公司欠银行贷款没还,但公司的库房里有大量积压的货物和公司固定财产可以抵上银行的欠款。然而,无论刘才宝怎么解释,大家都清楚,柯立帆毕竟是跑了,他心里一定有鬼。
三年过去了,瑞瑞没有任何消息,红石草原的事情已经开始被大家淡忘了,我的内心也趋于平静。到了第四年,准确地说,在我准备参加破格晋升副教授答辩的三天前的凌晨3点15分,我的手机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安丰吗?”电话里传出一个有点沙哑低沉的男低音。
我睁开疲惫的眼皮:“我是安丰,你是哪位?”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是他。我追问一句:“你到底是哪一位?”
“我是你遥远的战友,怎么,你真的以为我死了吗?”
我吃惊地回答:“你是……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哈哈,你终于想起我了,我确实是死了,从前的我已经完全消失了。即使我现在从你的眼前经过,你也不会认出我来。在茫茫人海里,谁也不记得我,谁也不认得我,谁也找不到我。但是,我的魂还在,心没死。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T肽检测也有意外的时候!”
“你是……”
电话里出现了忙音,我愣了半天才撂下电话。我躺在床上无法继续入睡,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灵异?难道他也借尸还魂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这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是谁呢?难道有人在搞恶作剧吗?我不是又在做梦吧?我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内侧,“哎哟!”我从床上坐起来。我打开手机,翻看手机的来电显示。我找到了一分钟前呼入的号码:001017……这是个IP电话,或者是从国外拨进来的电话。我望着桌子上摆放的各种科研获奖证书和我的博士论文,心里蒙上厚厚的一层阴影。一连三天,我闷闷不乐。难道他真的还活着?或许他还会再来电话吧!妈的,这世界疯了吗?
晋升答辩的日期快到了,我的这种忧郁心情一点没有减弱,反而越加严重。早晨,正忙着整理服装准备离家到外地参加晋升答辩的我,刚好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张国外汇款单,我看了一眼汇款单的地址:Paris,France(法国巴黎)。我最近半年经常在巴黎几家科普杂志上撰写医学科普文章,一定是哪家杂志社邮来的稿费。
“安丰,快点,该走了!”门外有人在催促我快点出门,匆忙中,我看都没看汇款单上的金额,随手把它扔到桌子的一边。我经常收到这种国外邮来的小额稿费,钱不多,取钱时很麻烦。
第四天,当我从外地答辩回来,有两个身着便装的中年男子找到我家,当他们询问我几天前汇款单的事情时,我才想起那张来自法国的汇款单。可是,我不记得随手把它扔到哪里去了。
“你知道是谁从国外给你汇钱的吗?”他们用审讯的口气询问我。他们站在门口没有作自我介绍,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国外有亲朋好友吗?”
“没有。”
“你与国外有生意往来吗?”
“我从不做生意。”
“你买过国外彩票吗?”
“没有。”
“你与国外哪些商业机构有联系吗?”
“没有。”
“那怎么会有人给你汇款呢?”
“可能是稿费吧!”
“不可能!你知道10万德国马克是多大的数吗?”
“什么,10万马克?”
“是啊!你知道相当于多少人民币吗?”
“不知道。”
“50万!”
“天哪!一定是谁邮寄错了吧!”
“天上能掉馅饼吗?”
“你们可以调查下是谁汇的钱,我也正好想知道。”
“我们调查过了,好像不是法国居民。可能是个不明国籍的旅游者。当地邮局对个人隐私保护,没有透露任何其他信息。”
“邮寄人是男是女总该知道吧?”
“无可奉告!”
我随口说:“我在国外发表很多论文,可能是哪个论文获奖了吧?”
“哦?祝贺你啦!能告诉我们你获什么奖了吗?”他们准备离开了。
“无可奉告!”
他们什么也没问出来,悻悻地退到门口,准备离开。
谁能给我汇钱呢?在法国怎么汇的是德国马克呢?难道是……我在桌子上四处搜寻着汇款单。终于在桌角的一堆稿纸下面找到了那张汇款单。这是一张没有任何留言的汇款单,但是我注意到在留言栏内的一个下角,用钢笔淡淡地花了一朵八瓣玫瑰花。望着这朵不寻常的花瓣,我心里一酸,忍不住泪水流下来。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等待那两个男人走远,可是,悲伤的乌云像火山爆发时滚滚而来的浓烟,笼罩着我的周围,我终于一秒钟都无法忍耐了,伏在桌子上失声地痛哭起来。那两个男人听到我的哭声,转身站在走廊里通过半开的房门,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半晌,摇摇头说:“乐极生悲呀!”随后,转身离开了。
当天塌下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天并不太结实。爱情就是如此!人生就是迷雾,就是悬疑,充满了未知!
起笔:2012年11月9日清晨6点
完稿:2013年9月19日清晨6点
修改:2013年10月9日凌晨6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