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快乐吗?痛苦吗?
那个……啊,不。或许我没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
…………
因为我没法好好回忆起来。所以……
……为什么?
…………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那种非常喜欢的感觉。
非常喜欢的感觉……嗯,这是确确实实的,我也记得。我感觉我……是非常喜欢的。但是……
但是?
我想不起来。那个人到底是谁,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1
然后,到了第二天八月二日。
按照前一天的约定,我出现在了“湖畔公馆”。
场所也跟前一天说的一样,在一楼的“正面大厅”。时间估计也是跟说好的一样……这一点只是我的直觉。
靠一直停着的挂钟没办法确认,不过集中听力的话,可以听见从二楼传来了咕的一声。是书房的猫头鹰钟。——四点半。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见崎鸣还没有来。
与五月十七日下午,经历死后第一次的“觉醒”的那时候一样,我站在了这间大厅的,那面镜子前面。临死时我从中目击到我自己逐渐死去的样子的,那面镜子……
……但是。
与先前一样,镜子里还是没有呈现出我的模样。除我以外的所有东西,明明都以原本的模样呈现在了镜子里。
这状态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一旦这么意识到,我越加觉得能看见我模样的那个少女,见崎鸣的存在非常不可思议。在据说可以看见“死”——可以看见它的“颜色”的她那个蓝色眼珠里,我到底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我一直站在镜子前,等着鸣到来。——但是。
过了一会儿她也没有来。
我又等了一会儿。
在寂静中,猫头鹰中的“咕”声连着传来了五下。——下午五点。
怎么回事。
是不是白天的事情有所拖延,所以晚了吗。
呆在这儿不动也不是办法,这么想着,我打算从镜子前离开。于是乎,不知为何在这一刻——
五月三日晚上,我在这里死亡时的那个场面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的镜子中。简直就像是因为什么人的意愿而放映出来的重播画面一样。
2
头朝上倒在乌黑的地板上的我=贤木晃也的身体。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裤子。好像有点像是中学生或高中生的服装。弯折成变形的角度被甩出去的双手双脚。就算想要活动手脚,也已经完全不动了。
好像扭歪了一样朝着正侧面的脸。头部某处破裂而喷出来的血,把额头和脸颊弄脏成红色,地板上呈扩散状地形成着血泊……
……不久后。
歪曲到变形并紧绷着的脸突然缓和下来,变成好像是从痛苦与恐怖与不安中解放而获得自由般的,不可思议又安详的表情……然后。
嘴唇动了动。
微微地。像颤抖一样地。
人声从镜子中传来。
“TSU”“KI”——两声。
声响从镜子中传来。
告知八点半的厚重的钟声。好像与它重叠一般。
“……啊。”
传来好像在小声叫喊的声音。
“啊!”
这是想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想的声音。——呈现在镜子一角的,那孩子的身影。那孩子的脸。极其吃惊。
“晃也先生?”
极其害怕。
“晃也先生!”
茫然睁大着眼睛的那孩子的。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头看向呈现在镜子中的想的身影的实体应在的位置。通往二楼的楼梯的,楼梯口附近……然而当然地,那里现在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不可能有。
等我转回视线,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突然,某种类似恐惧的预感膨胀起来。我慌张地从镜子前离开,退到了大厅中央。于是乎这一次——
猛烈的响声突然从上方传来。
抬头一看,二楼走廊的扶手折断了,有个人的身影从那里头朝下地摔了下来……
……是我。
那是我。是我的身影。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的。比刚才重现在镜子中的情景再往前一点的时候。
忍不住从掉落到镜子跟前的我=贤木晃也的身体那边移开视线,我再次看了看上方。折断的扶手对面,有个人影在摇动。那是——
那是月穗。
她以双手撑着地板的姿势,把头伸到楼梯井的空间看着楼下。——这一瞬间。
她“唏……”地漏出了微弱的声音。接着她张大了嘴巴,但叫声并没有响起,传来的尽是喉咙哽咽一样的声音。可以看见她苍白的脸。可以看见她因混乱而失去焦点的眼睛的动作。
“月穗……姐姐。”
这是……没错这也是幻象。和刚才在镜子中看见的一样……这是由我自己的记忆片断聚集起来重新构成的那个晚上,显现在了那里而成的幻觉场面。
——我虽然明白是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叫唤。忍不住赶往月穗所在的二楼走廊。
我跑上了楼梯。——但是,在那中途。
我察觉到时间继续往前倒退了。
“……你在做什么。”
我听见了这么说着的月穗的声音。
从楼梯尽头的二楼走廊传来。至今为止有过好几次,快要重现却没能完全把握住其中的意思的,那声音。然后没错,那个就算能够想象或推测,也没法伴随真实感受想起来的场面,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晃也。”
爬完楼梯,我在走廊上跑了一会儿,在前方看见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月穗的。
另一个是我=贤木晃也的。
两人从走廊深处往这边移动过来。月穗好像一边追逐着步伐摇摇晃晃不稳当的晃也,一边尽力地想要劝解他……
“啊……快住手。”
就算月穗这么说着抓住了手臂,晃也还是把她的手甩开。
“别再……管我了。”
将她一把推开。
“你,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别再理我了。”
晃也粗鲁地回答道,但他的发音和步伐一样有些奇怪。
“我已经……”
我已经想死了——他=我是想这么说。所以才说别管我,别理我。
“……这样子。”
再次抓住手臂的月穗。将手甩开的晃也。
“我已经受够了。”
“这样子……不可以。”
来到了围绕大厅楼梯井的部分,两人的推搡变得更激烈。
晃也的步伐越加摇摇晃晃不稳当,但还是固执地持续着甩开月穗的手的动作。即便如此月穗还是追上去纠缠,拼命想要阻止晃也。这样两人的力量的平衡之中,渐渐产生了危险的错乱。
“别管我……”
想要用力甩开月穗的手的晃也。
“我……已经。”
“不可以!”
简短地叫喊着并抵抗的月穗。
这时,晃也的自我控制不够完备的动作与力量,招来了他自己的破灭。他扭动身子甩开了月穗的手,但余力过猛使得他摔得踉踉跄跄,背朝着走廊里面向楼梯井的扶手倒在了上面。
估计是老朽化的原因吧,原本就变得脆弱的扶手,不幸因为这次冲击而折断。连重整姿势的空都没有,晃也的身体就翻了个跟头跌落到了楼下……
…………
这就是。
这就是我=贤木晃也死亡的真相,是这么一回事吗。——原来是这样吗。
我这么一想的瞬间,幻像就消失了。
我慢吞吞地在走廊前进,确认了扶手的状态。那已经恢复成了被装上新的木板并进行过修理的现在的状态。就算穿过扶手向下看去,也哪里都没有跌落下来的晃也的身体……
“晃也。”
这时又传来了声音。这是月穗的声音。
我一看,在走廊延伸的尽头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门(没错,那是我的寝室的……)前面。
“晃也,你在吧?”
她有些担心地呼唤着。
啊,这是……当然不是刚才的后续。这并非“后续”,而是在刚才发生的事情还要前面……
时间再一次倒退了。
月穗带着想来到这幢房子,去找晃也就上了二楼……判断出他在寝室里。恐怕这就是在那之后不久的场面吧。
“晃也?”
继续呼唤后,月穗打开了门。
一看室内的样子,她就发出了响彻房间的惊吓声。
“啊。——什么?你怎么了。”
追逐着她闯入房间的幻象,我在走廊上奔跑。透过开得大大的门,我悄悄观察了里面的状况。于是乎——
有根从天花板的横梁上垂下来的白色绳子。
绳子的一端做了一个能放进人头的圆环……看起来就知道,这是人拿来让自己上吊用的。
绳子正下方有一把椅子。然后,在它上面站着晃也=我。双手握着绳子的圆环,好像现在正要把自己的头往上吊……
“快住手!晃也先生。”
月穗叫喊着,跑到了弟弟身边。
“快停下。你在做什么。来,快点下来……”
房间里弥漫着强烈的酒味。一看,枕头边的桌上有个瓶子和玻璃杯。还有药片散落出来的那个药瓶。
瓶子里面是威士忌。药片是最近常用的安眠药吗。把它们一同喝下后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晃也=我在那个晚上,想要像这样子了结自己的生命。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月穗刚好在那时到来,于是像这样子暂时阻止了弟弟的行动,但在这之后……
“……啊,不可以。”
月穗回头看向门那边说道。
“不可以进来,想。你呆在楼下就好。懂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也回头看向了门那边。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追着母亲,想也来到了这里吗。但因为刚才的吩咐,一个人向一楼大厅返回了。然后……
等我将视线转回室内,一切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月穗还是晃也。无论绳子还是椅子。无论桌上的瓶子还是玻璃杯还是药瓶。还有弥漫着的酒味。……
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的户外光线极其微弱。冰凉的黑暗从房间的各处渐渐涌出,包裹住了站了很久的我。
3
过了下午六点,见崎鸣还是没有出现。不久后到了日落时分,外面的黄昏变为了傍晚……
我一人在这期间,一边有些溶解在弥漫着的黑暗中,一边反复思考。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这是我生前经常会想的。我也曾对月穗和想他们说过这句话。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
比如说,我极少会载人上自己驾驶的车。车子会……就像昨天被见崎鸣指出的一样,会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事故。因为那真的是场很惨的事故。
——因为是场很惨的事故。
那时的悲惨的情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忘不了……
无论多么留意谨慎驾驶,车子遭遇事故的风险决不会变为零。在事故中会有人死的风险也不为零。所以——
我不愿意载人上车。万一这辆车遭遇了事故,导致那个人死亡的话……光这么想像,就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尽管我如此地走不出十一年前的经验这一阴影,我自己还是拥有了一辆车,也像别人一样到处兜风。仔细一想这大概是因为“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这种心情一直都存在于我的心中吧。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不仅仅是汽车,坐电车或是坐飞机,只要乘坐交通工具时我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过量地意识着事故与死亡的风险。但是,不管什么情况,我果然并不害怕自己死亡。只是自己的话倒也没关系——我觉得我果然是有这样的感受。
也就是……所以说。
我一直都被“死”给束缚着。
尽管走不出过去的阴影,强烈地害怕着“死”的风险,但却相反地在某个地方被“死”吸引着。——我认为是这么一回事。这在长年累月后,经过了好几个阶段变为了具体的自杀愿望……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迎来二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我终于打算实现那个愿望。
我准备好绳子,想要在二楼的寝室上吊。在我为了抑制住真的面临实行时的恐怖,而喝了酒和药让头脑变得朦胧的基础上。——没想到。
月穗会出现在那个时刻……
之后的始末就跟刚才目击到……不,跟刚才回忆起来的一样。
结果,那是场事故。
我因为酒和药的关系而变得摇摇晃晃,月穗想要开导、劝解我,结果在中途推搡起来最终发生的,那是……但是。
月穗说不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认为是自己让弟弟从走廊跌落的。认为就简直就是自己所杀。
难道是,因为这样?
所以她在那之后……
…………
…………
…………
……在那之后。
在我看着呈现在镜子中的自己的模样而断气之后。被拖入虚无的“死后的黑暗”之后的,完全的记忆空白。在那里不知为何,模模糊糊地……我感觉能看见什么。我感觉能听见什么。
那是……
…………
…………
…………
(……在这里)
在这里……那时她这么说道。
(至少……在这里)
至少,在这里……她说道。
(……在这幢房子里)
在这幢房子里……她说道。
为了隐瞒我=贤木晃也之死,到了不得不把尸体藏在某个地方的局面,在与丈夫·比良塚修司商量的过程中,她——月穗这么说道。
所以,我的尸体一定……
4
见崎鸣还不来。说不定不会来了。我——
我果然还是孤零零一人吗。
5
昨天与见崎鸣一起进行着“鬼屋探险”时感觉到的,让我头皮发痒一样的不协调感。那……没错,是在最后为了调查而下的地下室里。
那个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我重新自问了一次,尽管有些朦胧但还是想到了它的原形。
一旦想到以后,就觉得自己至今为止到底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实在太不象话了,那就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墙。
旧家具一类的东西杂乱地堆积在前的,那面灰色的墙。——那个究竟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子呢。
我摸索了一下记忆,但也还是没有肯定或否定的确信。
是因为那本身就被“死后失忆”给吞噬掉了吗。不,仔细想想的话我在生前就很少会下那间地下室……所以,说不定是原本的把握就很含糊。
我迷茫着不知怎么办,最终我决定先去外面看看。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是昨天鸣给我看的那幅画。去年暑假,她画的这幢房子的速写……
——看过这幅画,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她昨天这么向我提问。
——你试试和现在可以在这里看见的那幢建筑的样子比较一下。毕竟不是照片,可能没有精确地描绘下来,但是……
因为我想起了那时的这件事。
因为我想起了那时她接下来这样问道。
——位于靠下位置的那些窗,是地下室采光用的?
6
我一个人站在房子东侧的庭院的,与昨天并无两样的树荫下。
我已经不是很清楚现在是几点了。太阳早就落山,变为了夜晚,见崎鸣还是没有来……现在正吹着风。吹着略带潮气的强风。
虽然被建筑物遮住从这里看不见,不过夜空中好像是出现了月亮。屋顶上空隐约有些明亮。从飘动着的云的缝隙中,还露出了星星的闪光。
我跟昨天一样地看了看房子那边。
应当注意的是……没错,是排列在一楼较低位置的窗户。为了地下室的采光而设置的那几扇窗。
见崎鸣昨天想要指出的,会不会是那些窗户的数量呢。
比较去年的速写与今年的模样,会发现那不一样。因为长得很高的野草的缘故有许多地方难以辨别,但仔细对照一下的话,今年那些窗户的数量是不是比去年少了呢?那时候她是不是抱有这样的疑问并感到可疑呢。
现在像这样,刻意地重新看一下的话……怎么样呢。
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高度排列着的小窗户里,左手边的几扇估计是属于地下室下楼梯后就在眼前的垃圾堆放场的吧。我这样察觉到。
于是,排在它们右边的几扇,是属于以前用作显影用的暗房的那间房间的……
那么,它们的再右边呢?
我靠着隐约的月光和星星的亮光,试试集中视力。
再右边……就是指建筑物右端跟前。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埋没了一半,那附近稍微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物体。
那就是先前提到的那个装饰品。是鸣用“去年应该没有这种东西才对”描述的那座天使像。
因为它紧挨建筑物被放置着,我看不清对面的样子。那或许就是为了制造出这种状态的“障眼法”。
那就只能走近之后再确认了。
天使像的对面——建筑物一楼下方的那部分,一扇窗都找不到。那里只有一面平整的涂着砂浆的墙壁……然而,但是。
见崎鸣去年的速写里,没有这座天使像,在建筑物的这部分也画有窗户。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是说——
原本这里也有采光窗。
窗对面当然有间房间。
造在房子地下的第三间房间。
昨天下到地下室里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就当原因是走廊尽头的那面墙的模样吧……虽然我的记忆模糊得让我着急,不过或许那里原本就有“第三间房间”的门。而它现在没有了,不知是不是为了伪装,才像那样子把旧家具之类的东西堆积在了墙壁前面……
……如果这样的话。
“至少,在这里”“……在这幢房子里”这些月穗的话。
根据那些话,说明我的尸体藏在了这幢房子地下的“第三间房间”。被藏进去之后,房间门被堵上,被涂上砂浆封住,面朝庭院排列的采光窗也同样被堵上成为了现在的状态……
这座天使像是为了从庭院看的时候,让窗户数量减少的事实不那么一目了然而被放置的东西。——是不是应该这样想呢。
风变得越来越强了。
随风一起,草木的嘈杂声也变得强烈起来,周围森林整体的嘈杂声也在此时重叠在一起,夜晚突然开始展现出妖异险恶的嘴脸。不断传来的虫子们的叫声停了下来再没有响起,明明是晚上却从哪里传来了乌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流动的云藏起了月亮,周围突然暗了下来。
我打了个强烈的冷战,试着将双手放在建筑物墙壁上好像被用砂浆封住的部分。
这面墙的对面,有着被封印的房间。然后在那里,藏有我的尸体。啊,所以……
…………
…………
…………
……过了一会儿后。
随着一下意外的冲击,我一人被吞入了浓密的黑暗中。
7
……什么都看不见。
在如同字面意思上的一片漆黑中,我开始混乱。极其混乱。
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可以感觉到。
可以感觉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有些异样的……啊,这里是?
正当混乱之际,我勉强地发起自问。
这里是哪里。
这片黑暗是什么。
与“死后的黑暗”的空虚完全不一样的,异样的密度。异样的压迫感。异样的刺激感与随之而来的不快感。异样的……
……有种非常讨厌的触感。
非常讨厌的声音。
非常讨厌的味道。
非常讨厌的……一旦在意起来就不能忍的程度的。仿佛至今为止一次都没经历过的,非常讨厌的……
我继续混乱着。继续极其混乱着。——但是。
即便在这处境下,我还是勉强站稳在了快到极限的边缘,再次自问。
……这里是?
8
这里是……对,这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把答案摸索到手边。
我死后成为幽灵……在寻找不知去向的我自己的尸体。我终于知道了这具尸体的下落。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作为尸体的主人不可能没有办法到它身边去。哪怕那是在没有出入口的密室……所以。
所以,作为当然的结果,我才会在这里。
在这被封印的“第三间地下室”的黑暗中。
9
……有亮光。
黑暗中亮起了光。
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不稳定地重复着明灭的,微弱的光。
我怯生生地环视着周围。
亮度不够我没法张望到角角落落,不过这里看来确实就是料想中的地方——被封印的地下室中。
肮脏的墙壁。肮脏的地板、天花板。到处散落的垃圾一类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废墟一样的室内的模样……
…………
…………
……有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好像什么东西在飞来飞去的,尖锐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
好像什么东西在快速运动的,微弱的声音。
飞来飞去的……这是苍蝇吗。是苍蝇的振翅声音吗。
一往快速运动般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我看见好几个逃向暗处的小小的身影。污黑的,讨厌的昆虫的身影。
……电灯泡的,不稳定的明灭。
随着它的节奏,我也像是想从刚才听见的东西·看见的东西中逃离一般地闭起眼睛。
10
……有味道。
充斥着非常讨厌的味道。
我知道跟这相似的味道。但是,如此强烈,可以说让我觉得恶心想吐的异臭——恶臭还是第一次闻见。
闭上眼睛后,感觉像是强烈了好几倍。
这不能忍的异臭。
这大概是……不。就算是这样,这种……
11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这时候。
我注意到了有个陈旧的大型装置。
陈旧的大型的……那大概是锅炉或暖炉之类的东西吧。
沙沙……沙沙沙沙沙……地,又传来了。
我能微弱地听见那讨厌的声音。
我看见了一个接一个逃向那不知是锅炉还是暖炉的背后的一群黑色虫子。我不禁“唏”地抽动喉咙。
电灯泡忽明忽暗。
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12
……有痛感。
身上到处都有痛感。
幽灵又不可能受伤。这是产生在“肉体的残影”上的“幻痛”一样的东西吗。
虽然不是剧痛,但我开始在意起它一跳一跳,向外渗水一样的不愉快的感觉,一旦在意起来就实在没法停下来。
睁开眼睛,打开左手,我发现不知为何手里会有小石子。我是什么时候把它握在手里的呢。漆黑的小石子……这是,石炭的碎片还是什么?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想要缠绕我一样的尖锐的振翅声,又传来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果然还是在室内飞来飞去。而且还不是一只,有几只。有好几只。说不定有好几十只……
我觉得恶心、闹心,就把左手的小石子胡乱地扔了出去。声音没有停下,不过取而代之的——啪嗒地,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在深处的某个地方。
丢出去的小石子命中了放置在深处的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13
电灯炮忽明忽暗。我觉得好像每重复一次,“暗”着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长……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
蹲坐在房间角落的近乎黑暗的深处,那不知是床还是沙发,我看见了这种家具的影子。小石子打中的,是那个吗。
我试着慢慢接近它。
因为有靠背和扶手,估计是沙发吧。整个沙发上挂着一块大布……哦,还有鼓起。刚好是可以让一个人躺在下面的鼓起。
……是那个吗。
横卧在那里的那个就是我的尸体吗。
14
我又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
于是乎这一次,看见了沙发旁边的小型方桌。我继续慢慢接近时,注意到了放在它上面的两件东西。
一件……这是相机吗。
这不是我=贤木晃也生前常用的那台单反吗。昨天见崎鸣在意的“不见了的东西”之一。
另一件,这也是“不见了的东西”之一。从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消失掉的那本日记本——《Memories1998》。
原来在这种地方吗。
我拿起日记本开始翻页。想要确认三个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附近的某处,有没有留下什么文字。
我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当天。
那里有用极其潦草的笔迹写成的这样的文章。
虽然晚了相当久,不过这样我也能和大家相连在一起了吧。
我别无所愿。
15
我站在了挂有布头的沙发前。
依然还在的讨厌的声音。依然还在的讨厌的味道。依然还在的到处的痛感。一跳一跳,向外渗水一样。再加上恶心、呼吸困难、头晕眼花的感觉……颤抖停不下来。身体的颤抖。心的颤抖。
……但是。
随着电灯泡的明灭我又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接着说给自己听。
……在这里。
就在这里,在这块布头下面。
我一直寻找的尸体。
我的尸体。
16
我把颤抖的手伸向沙发上的布头。
我看见布料上到处被血还是别的什么弄脏成了黑紫色。对,没错的。这下面,有我的……
我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布头的边缘。我想要下定决心一口气掀掉。没想到,力气不够——
刷拉地,布头滑落了。
咕哧地,传来恶心的声音。
强烈的恶臭朝我的鼻腔袭来,我忍不住放开手中的布料用手捂住了嘴巴……然后,我看见了。
尸体。
我的尸体。
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我的失去生命的空壳。
17
那是个虽保留有人的外形,但已没法称作是人的,不想将其称作是人的,丑陋讨厌的物体。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穿着的衬衫被扯开了纽扣而敞开着。内衣到处是洞,还有这里那里破了。像是被虫吃得乱七八糟……不,并不是“像是”。一定是和字面意思一样,虫或什么东西把它吃得乱七八糟。仿佛就要从这件内衣下面渗出来、溢出来一样——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我还看见变成烂糊的这些东西,缠绕在外露的骨头上。
弥漫着的恶臭果然是尸体发出的腐臭。尸体会腐烂,虽然我明白这一点,但人和鱼或鸟什么的不一样。我以为会花更久的时间。一个正常大人的尸体,只不过被放在了这里三个月,没想到就会这样……
面部也是一样。
有一半以上裸露在外的头骨。额头和鼻子、嘴唇的肉几乎不剩了。眼球也已不存在,有的只是红黑色的两个眼窝……在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停蠕动着,互相纠缠着地爬了出来……
我“嗝”地漏出一声呻吟声。
……有蛆。
有好几条蛆从眼窝中……不。
不止是眼窝中。从鼻子中,从嘴中,还从留下一点点的脸颊的肉中。
亮光忽明忽暗。
嗡嗡——,嗡嗡嗡嗡————嗡——
尖锐的苍蝇的振翅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亮光剧烈地忽明忽暗。
“呜哇。”
我这么叫喊后,胡乱地摇着头。还胡乱地挥着双手,想要从那地方往后退。没想到,在那时——
吱吱地,我被绊了一跤。
就在摔倒前我有种踩烂了什么东西的触感,恐怕是在地板上四处爬动的虫子一类的东西吧。因为被踩烂的它的死尸和体液,我脚下一滑。
我偏偏又向前方倾倒了下去。没法站稳脚,我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倒了下来。——倒在了沙发上。朝着躺在那里的尸体。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瓦解成烂糊的尸体紧挨着鼻尖,我因猛烈的恶臭而透不过气。
我在紧急关头用手一撑,大概是在尸体的侧腹附近。我感觉到了咕嘟一声的讨厌的触感。被我一拉,到处是洞的内衣裂开,把腐肉吃得乱七八糟的蛆和其他虫子们哗啦哗啦地向外蠕动……渐渐爬了上来。爬上我的手。爬上我的手臂。爬上我的肩膀。
“呜哇啊啊啊!”
叫喊着,我拼命地摇动全身,想要把它们甩走。甩走缠绕在我身上的腐肉。甩走围绕着我的腐臭。甩走恶心的虫子们的蠕动。
“……我不要。”
我叫了一阵子后,好像失去气力一样地发出一句自言自语。
“……不。这样子……这样子的。”
光亮慢慢地忽明忽暗。——然后。
它悄无声息地停止在了“暗”的状态。电灯泡烧断了。
“我不要……”
在再次到来的完全黑暗中,我又一次胡乱地摇着头。又一次胡乱地挥着双手。
“我不要。不对。这样子……”
我挤出丑陋沙哑的声音。然后,终于还是叫了。
“……救救我!”
18
“救救我”“救救我”……我觉得我这样子重复叫了有一会儿时间。
我是想让谁来救我呢。我是想让他救我什么呢。我是想让他怎样救我呢。——在我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情况下。
叫累了,不久后我无力地倒在了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保持着这样子侧过身蜷起身子——
“……我不要。”
一边忍耐着呼吸困难与恶心,我喘气一般地自言自语道。
“这样子……这样子……”
连死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向的我的尸体。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的尸体。
我之前一直想着,只要能找到它的话。
要是能亲眼看见它,亲手触碰它……像这样子确认并认同“我的死亡”。另外,可以的话让“我的死亡”被外界知晓,并被好好祭奠。——只要这样做。
那时候我一定会从这不自然且不稳定的状态中解放吧,我之前一直这么想着。“死”变为原本应有的“形式”,接着就可以和“大家”相连在一起……
……但是。
或许这全都是我自己的愚蠢的误解。或许我在某个根本性的地方就错了。
我会这样在这黑暗中,一直与这讨厌的尸体留在一起吗。
就算尸体完全腐烂变为白骨,那骨头最终也朽烂之后,我还是会在这里,像这样子……既不去天堂也不去地狱,也成不了“无”,更不用说溶解在“海”里与“大家”相连在一起当然也做不到,一定就会这样子,永远地……
……我的精神快要错乱了。
不,说不定早就已经错乱了。我……
在黑暗中一直蜷着身子,于是不存在的妄想接连地诞生又消失。
这里——说不定这里正是“地狱”。对,没错。或许就是这样。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刚才的“遗书”之后,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作为结果,是以与月穗推搡最终跌落而死的形式,不过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自杀”这么一回事。
自杀是大罪——比如说在基督教里就是这么讲的。
自杀的人会掉入地狱。
所以我掉进来了。——掉进了这里。掉进了这个地狱。
(……忘记吧)
某个人的声音突然从心中某个角落重现出来,我已经混乱到了头快要裂开了。不知所以,也束手无策……
(今晚的……一切)
这是……谁的?
(……忘记掉吧)
这是……对谁说的?
这是……
“……够了,算了。”
我无法理解,漏出了软弱的声音。
“我不要啊。再这样……救救我。”
我用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一样的软弱的声音……我在哭。
“谁来……救救我。”
咚!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沉重的声音震颤了黑暗。
19
咚!
地,接连回响的这声音,让我不禁捂住了耳朵。
这里是地狱……刚才的这一妄想还鲜明地留在我脑海里。
咚!
让我觉得有某个不知真面目的,可怕的东西过来了。栖息在地狱中的可怕的、邪恶的怪物,为了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我这么想着。
咚……咣!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虽然我被关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估计是从我背后的,这间房间的墙壁传来。
咚!
我支撑起蜷着的身子,变为双手双膝着地的姿势,转身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向后退,但力气不够用结果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抱住了膝盖。
咚……咣咣!
听起来也像是从墙壁外面敲打的声音。是地狱的怪物吗?不,或者说……不会吧。
不会吧……还没等我在心中说出之后的内容。
咚!
几乎要与这格外剧烈的响声重叠一样,又啪啦地传来一声新的声音。是什么呢。好像是木材破裂一样的……啪啦地,又接连传来同样的声音。然后……
……有亮光。
有一丝射入黑暗的亮光。
20
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与此同时射入的亮光渐渐增加。
一丝变成了两丝。变成三丝、变成四丝……终于它们变成了合为一体的光束。变成了扩散开来的一片光。
墙壁渐渐坏掉了。被某个人从外侧渐渐破坏。
不久后,我在扩散开来的白光中看见了这“某个人”的轮廓。
并不是怪物,是人的——人类的外形。是我见过的某个人的……身材矮小的少女的外形。那是——
那是。
那是……鸣?见崎鸣?
她双手握着什么东西。她摇摇晃晃地举起它,往下一挥。于是乎——
咚!
传来敲打墙壁的声音。
啪啦!
传来木材开裂的声音。
砂浆和木板的碎片四散。墙上形成的洞的周围一点不剩地塌了下来,光线扩散得更加开了……
“……呼。”
我听见了喘气声。毫无疑问是她的——见崎鸣的声音。哈啊哈啊,哈啊……的,剧烈紊乱的呼吸。这持续了一会儿后,安静下来时。
“你在里面吧。”
我被这么呼唤道。
除了外面走廊点亮的荧光灯的白色亮光,这次还有手电筒的光线射入了这里。
“你在里面吧,幽灵先生。”
哐啷啷地,传来一声沉重坚硬的声音。看起来是把用来破坏墙壁的道具扔到了一边。
然后她从被打破并扩大到人可以通过的大小的墙壁的洞里走了进来。不过,她走到一半停下了行动,呜呜,地呻吟了一声。
“好强烈的味道……啊啊。”
伸进来的手电筒的亮光,捕捉到了坐在地板上不动的我的身影——
“找到了。”
见崎鸣说道。由于逆光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果然。因为我听见你的声音。”
“声音……”
对于我的反应,她“嗯”地点了点头。
“我听见‘救救我’从这墙壁的对面传过来。所以……”
接着鸣慢慢用手电筒的亮光在室内的黑暗中照了一圈。她的动作不一会儿就震惊地停了下来。
“……好惨。”
她是找到了沙发上的尸体。
“那就是……”
“……我的。”
我回答的声音在颤抖。
“那就是,我的……”
“我们出去吧。”
鸣说道。
我什么都没能答上来,于是她把手电筒照向我这里。
“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扔下你自己出去。要不我再把墙给堵上?反正你是幽灵,就算这样也还是出得来的对吧。”
“啊,这……”
……对。确实是这样。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乎,见崎鸣再次把手电筒照向里面的沙发那边。她一边用这亮光照着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就是‘死’——”
她用平静的态度说道。
我没有看尸体,而是看向了她那边。我看出她用空着的右手遮住了右眼。
“我能看见‘死之颜色’。”
鸣继续说道。
“虽然也没必要特地去‘看’。真是太惨了……我说,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尸体又不会逃跑。”
说着“好吗”,她朝我伸出了右手。
“来,快点。”
在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理解现状的情况下,我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见崎鸣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是只稍微有些被汗的沾湿,稍微有些冰凉的手。
21
被鸣拉着手,我来到了外面。
从地下室走廊里,那个尽头的墙壁被破坏而形成的洞中出来。
外面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把肮脏的鹤嘴锄。——这是。
大概这就是放在车库的那把鹤嘴锄吧。她刚才是用这个把这面墙壁……
“没事吧?”
鸣问道。
“能动吧。”
“——嗯。”
“那就去上面。”
她向我催促道。
“这里……不太好。”
这么说着,在走向楼梯的中途,她向墙壁上的洞回头看了一次。
“这个季节,要是放在那里三个月的话,变成那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会腐烂,会被虫吃。那种程度说不定还算好。——你有想象过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尸体吗?”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只是垂着头。这状态仿佛就是已经失去了靠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力气。
我被鸣拉着手,上了楼梯。一边上着楼梯,她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这幢房子,二楼断电了。好像是电闸掉了。”
二楼……断电?
“所以,放在书房的那部电话子机的充电也断了……还有那台文字处理机。”
书房的……文字处理机?
“就算按下电源按钮,当然也不会启动。——对吧?”
离开楼梯间来到一楼走廊,见崎鸣直接前往了“正面大厅”。只有墙壁上沿挂着的几盏灯亮着,大厅内有些微亮。从外面传来了强烈的风声。
来到大厅中央后,见崎鸣又一次“呼”地舒了一口气。
“那么。”
她小声说道。她放开我的手,一边拍着衣服上弄脏的地方。
“已经够了吧。”
她重新转向我这边说道。
“……啊?”
“你在找的尸体找到了……想起来了没?为什么那具尸体会被藏在那种地方。还有贤木先生在三个月前的晚上,经过了什么过程而死的。”
“嗯……大概。”
我还是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头。
“大致上的部分都想起来了。”
“——然后呢?”
见崎鸣继续问道。
“找到那具尸体后……怎么样了?能像昨天说的那样,和之前死去的‘大家’相连在一起吗?”
“啊……这。”
我回答不上来,翻起眼珠看着对方的脸。鸣紧紧咬住嘴唇,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说道。
“死之后会怎么样,这种事,不死死看的话谁都不会知道。——所以说,贤木先生生前考虑的事情,我认为是幻想。”
“幻想……”
“‘死’是——”
见崎鸣平淡地讲道。
“‘死’是更加空虚不断,孤独不断的东西……不过,这或许也只是我的幻想。——来这边。”
被她用手招呼,我不知所以然地朝向了她那边。是在从大厅中央往贴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方向走几步的地方。
鸣与我并列地站在旁边,缓缓地指了指镜子方向。
“你在那里能看见什么?”
“那里是指……镜子里面?”
“对。”
“这……”
镜子里呈现出了见崎鸣。她旁边的我=贤木晃也的身影……并没有。我当然不可能呈现在里面。
“只有你。”
我用小声音回答道。
“呈现在镜子里的,只有你。”
“这样啊。”
鸣伴着叹气声回答道,接着又拍了拍衣服上弄脏的地方。
“不过……真不可思议呢。我是可以看见的啊。”
“啊?”
“站在我旁边的你的模样,我在那面镜子里也能看见。”
“这,这是。”
我看了看她的侧脸。她把视线笔直地朝向镜子一动不动。
“这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人偶之眼’的‘力量’……”
“不。”
鸣微微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是这样。”
这么说着她缓缓举起左手,用手掌遮盖住了自己的左眼。
“这样子,我也还是能看见。”
“……怎么会。”
“和‘人偶之眼’没有关系。只用这只眼睛,我也能看见呈现在镜子里的你的模样。”
这……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直接看向因太过混乱而哑口无言的我这边。
“你还不明白吗?”
见崎鸣说道。
“你还不能看见吗?”
“我……”
“你是贤木先生的幽灵。三个月前在这里丢掉性命,而尸体被藏在了刚才的地下室里。今晚总算注意到了尸体的所在,为了去确认它而进入了那间房间……但是,你喊了‘救救我’吧。救救我,我不要,不……这么喊着。”
“那,那是……”
我双手抱头。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当场昏过去一样。
“所以我说,你并不是。”
鸣果断地说道。
“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
“……但是。”
“你转过来。”
被她这么一说,我重新转向她那边。见崎鸣这一次举起右手,一边用手掌遮盖住了右眼,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身上看不见‘死之颜色’。”
她又一次果断地说道。
“从最初见面的时候就看不见。所以……”
“……怎么会。”
我软弱地呻吟着。鸣放下遮住右眼的手,将左右两边的眼睛笔直转向我……不久后又一次,果断地这么说道。
“所以说,你根本没有死。你活着。你自己得先意识到这点啊。”
22
这怎么可能……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思绪。
我=贤木晃也死了。
三个月前的五月三日,经过今晚终于想起来的那样子的过程……我死了。我确实死了。死后成为幽灵,现在像这样子……
“这……你骗人。”
“我不会骗你的。”
“你骗人。贤木晃也死了。尸体也找到了。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吗。”
我不知所以地反驳道。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不会呈现在镜子里,除你以外的人也看不见,还会到处出现又消失……”
“但是,你是活着的。”
鸣笔直地目不转睛盯着我。
“你是活着的。”
她反复道。
“你不是幽灵。我认为幽灵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我是没有看见过。”
她到底在说什么。完全搞不懂。理解不了她的意思。难道说这……这场对话本身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实际上我还呆在地下室的那片黑暗中。见崎鸣根本就没有出现。于是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怎么会。”
我依然震颤着声音。
“怎么会……我到底。你到底……”
“你也差不多真的该醒过来了。”
鸣这么说着伸出双手,放在了我的双肩上。
“真可怜。”
……可怜?
“你,你在说什么……”
“明明还是个小孩,就这么逞强。这么努力地扮大人。”
……还是,小孩?
“你在说什么……”
“你并不是贤木晃也。”
……并不是,贤木晃也?
“你别再胡扯了……”
“你不是贤木晃也,也不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你是。”
……我是。
“别再……”
“你是小想。”
……小想?
“我是想?”
“你是比良塚想。今年春天刚刚升上六年级的男孩子。还只有十一岁或十二岁……然而,三个月前在这里目击到了贤木先生,以此为契机,变成了这样……一直自认为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
……一直自认为?
“不会吧……”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只能是擅自想象而已……”
……我是,比良塚想?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我果然还是这么想。
有过好几次,出现在比良塚家的时候,还有出现在见崎家别墅的时候……想还是想,不是好好地呆在了那里吗。不是跟月穗和鸣对话过吗。我不是既看见又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吗。明明如此……?
“你说你在这大厅的那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模样,那原本就是小想从那里——”
说着,见崎鸣指了指楼梯口附近。
“是呆在那里的小想,在那面镜子中目击到的情景。拥有了‘自己=贤木先生的幽灵’这一自我意识之后,小想把这重新定义成了‘贤木先生自己在死前那一刻看见的情景’。以一知万,会不会大概就是这样子呢。”
“…………”
“说到你的,作为贤木晃也的记忆的问题。”
“…………”
“因为你不是贤木先生本人,所以就算除去你自己的‘由于打击造成的暂时失忆’,没法顺利想起很多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其中你作为贤木先生的幽灵想起来的各件事,都是你过去从贤木先生口中听到的内容,或是你与贤木先生在一起时看见听见的事。”
——因为是场很惨的事故。
这并不是我说的话?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而是我听见的话?
——被束缚……确实。说不定是这样。
“就比如去年,我见过贤木先生几次和他说话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场吧。你把在那里听见的我与贤木先生的对话,作为不是你自己而是贤木先生的记忆想了起来。看了留在书房的日记而知道——想起来的事情,肯定也有很多吧……”
…………
…………
…………
……就算她这么说。
无法相信。
这种话我怎么都无法相信。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时而会在生前有些关系的地方出现又消失……因为是幽灵,所以,就算是这幢房子里上锁的房间也能够自由出入,要说今晚,也是成功进入了那间被封印的地下室……
“就如我刚才所说,二楼断了电,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文字处理机都不会启动。并不是因为你是幽灵所以没法启动它。”
见崎鸣平淡地继续说道。
“你说你能出入二楼上锁的房间,也不过是你自认为是那样而已吧。因为你知道钥匙的摆放地点。并不是因为是幽灵所以能够穿过门或墙壁,其实是用了那些钥匙出入的。只不过是为了作为幽灵能符合情理,不愿意承认那些事实而已……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作为幽灵能符合情理?
见崎鸣用极近距离盯着无言以对的我,继续讲道。
“还有,前一会儿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的那天——”
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下午。
“那时,我是为了拜访贤木先生来到这幢房子……但是,庭院里的紫玉兰树下却放有一辆自行车。”
啊……那是。
“我不小心撞了上去,弄倒了那辆自行车。我花了点力气扶起了它……就是在那时弄脏了眼罩。”
“——我看到了。”
“嗯?”
“这场面,我从书桌的窗口……”
我记得那时候,我凭感觉理解成了是她骑来的自行车。不过,仔细想想的话……
“那辆自行车是小想的吧。”
至少不可能是她的自行车。
那一天之后的第三天,不是在见崎家的别墅听见了吗。见崎鸣不会骑自行车。所以……
“是你自己骑过来的,但那对幽灵的你来说不合情理——是‘不合逻辑的事实’,所以你敷衍了它的意义,当作没有看见。”
……敷衍,当作没有看见?
“今晚我被那辆自行车帮了一把。”
见崎鸣用变得略带热气的声音说道。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好久……对不起。发生了很多麻烦事……虽然我有些犹豫到底怎么办,不过总之还是抓紧赶了过来。
已经晚上了,幽灵先生会不会消失回家了,我也这么想过……不知该怎么说,我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等我一过来,看见那辆自行车。虽然房子里的灯光灭了,不过既然有自行车,那你应该就在这里。这么想着,总之我先往房子里面找……我一来到地下,就听见了从那面墙对面传来的声音……”
“…………”
“我也试着呼唤过你,你没发觉吗?估计你根本顾及不了吧。在那样子的空间,看见那样子的尸体……”
“…………”
“既然你在里面,我认为某个地方会有入口,比如能从房子外面进去的入口。但是,我根本没这个空去找,我想还是打坏比较快。那里原本就有扇门,那里被从上面涂固封住了……我可是费了很多精力的啊。我想比起叫别人来,总之还是得先救你……”
“…………”
在我无论如何都还是什么都回答不上来——我无法相信这一切的状态下,时间过了一会儿。
在室外吹着的风声的间隙中,书房的猫头鹰中的“咕”声微弱地传来了一点点。啊……现在已经几点了呢。
“我……”
不久后,我胆怯地张开嘴。
“……你的那双眼睛里,真的能看见我的模样吗?”
见崎鸣将隐约的笑容浮现在嘴唇上。
“是这边这个眼睛里。”
她答道。
她用左手遮盖住了据说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的“人偶之眼”。
23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将视线转向镜子。
刚才看的时候没能看见的东西,呈现在了那里面。
站在见崎鸣的旁边——正是我现在站着的位置——稍微歪着头,同样看向这里的……比鸣的身材还要矮小的男孩子的模样。——比良塚想。
穿的衣服也与至今为止自我意识到的不一样。像中学生一样的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裤子……并不是这样,而是黄色短袖保罗衫和牛仔裤。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手臂上……都被沙尘、泥土、泥浆弄得到处都是污点。眼睛充血,脸颊上还留有好几道泪痕。那就是——
那就是我吗。是我吗。
那就是……
我盯着镜子看着,动了动。里面的男孩也同样地动了动。
我走了走。里面的男孩也同样地走了走。——也没有不自然地拖着左腿。
(……忘记吧)
这时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
(把今晚的事情,全部都)
镜子中的男孩的身边,可以朦朦胧胧地看见月穗的身影。苍白的脸,严肃地紧绷着的表情的,月穗的幻像。
(……忘记掉吧)
哦……是这样啊。那一晚,由于目击到贤木晃也的死亡受了太大打击而变得茫然自失,并且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比良塚想。月穗向这样的想吩咐道。
把今晚在这里看见听见的事情全部忘掉。
今晚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这样的暗示,肯定也是。所以想,才会变得那样……
“……啊。”
我——我叹了一口仿佛从身体内部吐出一切般的又长又深的气,悄悄窥探着见崎鸣的脸。她只是沉默地向我点了点头,除此以外并没有打算说别的什么。
我再一次叹了一口更长更深的气。我=贤木晃也离开了,剩下的就只有“我”了。
“……再见。”
我发出声音。
到今年早春还是清澈的少年低音,不过因为突然开始变声成了嘶哑得很奇怪的(再见……晃也先生),我的声音。
Outroduction
1
“夜见黄昏下,虚无苍之瞳。”的地下的展览室。在像是地窖一样的这间房间的一角,在一如既往的黄昏般的灰暗中——
听完见崎鸣所讲的“今年夏天的,另一位‘SAKAKI’的故事”,我重复了几次深呼吸。
我明明自认已经习惯了这间地下室的这种空气,可从故事进入尾声开始,我陷入越来越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被讲出来的一句一句话,放大着陈列在这里的人偶们的“虚无”,而自己就快要被吸入其中一样……
估计一定是想要与其抵抗的心情也起了作用,我故意用轻快的语调。
“结果真正的幽灵根本不存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说出了这样的评论。好像有点太过直白了……不,不过其中的真相,我算是从中途就开始隐约预感到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八月那次班级合宿的晚上,鸣说过。
就是在“咲谷纪念馆”中的一间内告诉我“人偶之眼”的秘密的那时候。我问她有没有见过幽灵之类的东西,她回答道。
“没有。——从来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她是这么说的。
关于幽灵的存在这件事,她好像说过“我不清楚”。也说过“大概基本上是没有的吧”。
会显现在鸣的“人偶之眼”中的,终究只是“死之颜色”而已。
应该是与可以看见灵体或是预知死亡这一类的“能力”又不一样的……这一点也是我的理解。
“总之就是小孩子的独角戏啊。”
接着我不知不觉,用了更加直白的说法。仿照歌舞伎或日本舞蹈的“模仿人偶”,我脑中浮现了小孩扮演的“模仿大人”“模仿幽灵”这样的形象,于是乎鸣“嗯”地稍稍歪了歪头。
“你这样子总结,我不太喜欢。”
“咦……啊。”
“真相确实就是小想的‘自认为’,我能明白你会想这么说……不过。”
看见鸣闭上嘴巴,冷冰冰地眯起了右眼,我稍微有些慌张。我调整坐姿再次深呼吸,入神地揣测她“不过”之后要说的话——
“对他来说是个格外实际的问题。”
我这么说着,“嗯”地一脸正经地向她点了点头。
“这点我明白……不知怎么说,该说是非常复杂又微妙吗。想要说明清楚好像有些困难。在小想的心中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也是呢。”
鸣咬紧嘴唇,也点了点头。
“大致的内容我成功从他嘴里打听出来了,事实关系也算是成功确认了……但是,超出这些的就。不管他想要怎样有条理地解释,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这就会说到人格分裂和附身现象的方向去了吧。”
强烈地自认为自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出现着的时候彻底作为它来感觉事物、思考、行动的比良塚想。在我考虑他的内心状态的时候,这些词语和概念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但是。
“不过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呢。”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我却马上想要撤回那些话。
到底拿那些现成的用语来充数真的好吗。——我突然感觉到了这样的疑问。这对鸣来说也一样。
“把小想的那情况看作是‘心理疾病’,由专家分析并归纳成‘型’,我认为这达不到任何成果。不过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想要通过这么做来理解他的情况。”
这么说着,她将嘴唇咬得更紧了。
“刚才榊原同学说过‘非常复杂又微妙’吧。”
“啊……嗯。”
“‘微妙’我赞成。不过,看起来‘复杂’,只是因为几件其实很单纯、简单的事情聚集到一起相互纠缠。我是这么想的。”
“几件单纯的事情?”
“我们来列举一下关键词吧。”
鸣慢慢闭上右眼,又睁开。
“小孩。大人。死。幽灵。悲伤。……还有,相连在一起,这些吧。”
“呃,这些……”
“每一个词语都很单纯吧。但是它们一点一点地带着独自的意思相互纠缠,弯曲到变形……于是作为结果,小想的心中诞生了‘贤木先生的幽灵’。”
“呃……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吗。”
“再解释下去不会太不知趣吗?”
这么回答的见崎鸣,不知是不是故意,脸颊上绽开了稍微有些坏心眼的微笑。
“又不是国语的考试问题……你说呢。”
我“嗯”地哼了一声,靠在了扶手椅的靠背上。
“确实如此。不过——”
鸣抹去微笑说道。
“那我就先把关于五月三日在‘湖畔公馆’发生的事情重新整理一下哦。我觉得这方面还是仔细理解清楚比较好。”
2
据说贤木晃也一直以来活在“悲伤”之中。
十一年前的“八七年的惨剧”中,在眼前失去大批同伴的悲伤。接着是失去母亲的悲伤——
为了能够逃脱“灾祸”,带着全家逃离了夜见山,但由于停不下来的‘灾祸’,留在市内的班级相关人员还是继续一个一个丢了性命。只有自己一人逃了出去而得救,他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内疚感。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消失的内疚感……然后仍然是悲伤。
在这期间不知何时,贤木一方面恐惧着“死”一方面又变得被“死”吸引。
退了大学去四处周游,说不定对他来说,与养小动物又在庭院排列它们的墓碑这一行动一样,是询问“死”的意义的行动。
不久后他的想法固定在了一个方向。
比起像这样一直活在不会消失的“悲伤”中,不如自己干脆也一死了之。这样做的话,就能从这份悲伤中被解放。这样做的话,大概也能和之前死去的“大家”相连在一起了吧。
所以,够了……他到了下定这种决心的地步。说着“我别无所愿”,对自己的“生”断了念头。然后——
贤木想正式实行这个计划,是在他的二十六岁的生日也就是五月三日的晚上。在《Memories1998》中写下类似遗书的文章,准备好上吊用的绳子喝下酒和药……好了接下来就该实行了,在这一刻,月穗带着想意外地到来了。
接下来的,他不幸从二楼走廊跌落·死亡的经过,可以相信想的“作为‘贤木晃也的幽灵’想起来的事实”吧。实际上来说,那是以追着月穗去了二楼的想自己看见听见的事情的记忆为基础,从“贤木的幽灵”的视角重新构成的东西。
目击到当成父亲或是哥哥一样敬仰的贤木现在正要死去的模样,想受到极大的打击而变得茫然自失,并且陷入半昏迷状态。另一方面月穗总之先是赶向了跌落下来的贤木身边,知道了他已经断气了。她在这时做出的判断·执行的选择,决定了将来的发展。
她为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让他躺下,接着打了电话。在叫救护车与警察之前,她优先打给了丈夫比良塚修司。
“不得了了。不得了……”
感觉断断续续地听见了月穗这样的声音——据说这是想在之后告诉鸣的自己的记忆。
“……啊?”
好像吃了一惊的月穗的声音。
“但是……但是,这样子……”
她通过电话在和某个人交谈。对方看起来是修司。——据说是听口气而这么判断的。
“哦……好,好的。我,我明白了。总之赶紧……好的。……拜托你了。我等你。”
过了一会儿,比良塚修司赶到了。拥有医师执照的他确认了贤木的死亡,从月穗口中听说了详细的经过……从这部分开始想的记忆大多是中断的,因此大部分都将会是推测。
该不该把事件通报给警察呢。
贤木晃也当晚想要自杀一事为真,但从结果上来说让他跌落的人是月穗。虽说实质是不测的事故,但有可能会被追究过失致死的责任——她感到害怕。还觉得说不定警察会对自己抱有无根据的怀疑。
再说家里人——从修司看来的话是小舅子——计划自杀一事,对作为当地名门的比良塚家来说是不想让外界知道的丑闻。要是月穗以这样的形式在其中有所关联,就越加不想让这件事公之于世了。秋天还等着选举。……商量到最后,两人给出的结论。
那也就是“隐瞒”。
贤木晃也今晚死在这里,这一事实就当作没有。眼下,就当作是他一人去了什么地方长期旅行吧。他本身就有像是流浪癖之类的性格,这决不会是不自然的剧本。反正亲近的朋友也几乎没有,估计到最后就计划用“出去旅行以后失去音信”来了结这件事吧。
于是,为了这样总之先得把尸体处理掉。为了不让第三者发现,不得不扔去哪里或是藏在哪里。
“至少……在这里。”
估计月穗是在这时侯说出口的。这也是想在断断续续的意识中听见并留在记忆中的语言片断。
“……在这幢房子里。”
处理尸体时,埋在森林里沉在海里或湖里……选项要多少有多少吧。但是在这一点上,她没有让步。
先父喜爱的“湖畔公馆”对贤木来说也是有强烈的留恋的,特别的房子。月穗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为了自己两人方便要隐瞒他的死亡,至少尸体也要……她这么恳求道。
至少,在这里。
在这幢房子里。
在这幢房子的某个地方。——这样恳求。
作为结果,修司听从了她的恳求。要是将来,贤木晃也以“失去音信”的状态被宣布失踪,被认定死亡的时刻到来的话,“湖畔公馆”也会是他亲姐姐月穗继承。不用担心会落入他人手中。或许是预料到这点而做的判断。——然后。
被选作尸体隐藏地的,是多年以来没有被使用,其存在也只有极少人了解的地下的一间房间。
两人把尸体抬进那里,决定让房间本身变为“不存在的东西”。堵住门和采光窗的工程,估计要不是修司自己执行的,要不就是秘密派人执行的吧。他是个连建设方面的事业都有所涉及的人物,这应该决不是一件难事……
封住尸体时,把贤木的单反带进来放在他身边,这一定是月穗的申请吧。是以与把死者的爱用物品放进棺材相同的心情……可以这么想象到。
放在一起的那本日记本,恐怕是为了消灭证据。在寝室或书房找到了记载有可以被看作自杀前的“遗书”的文章的东西,觉得放这不管会有些不妙。既然这样,完全可以撕碎或是烧掉,但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设想在最坏的情况下可以当作“保险”。
万一,当作“不存在的东西”的地下室的存在被揭发,尸体被发现,这样的情况发生时,这日记里的“遗书”将会拥有意义。贤木之死原本就是自杀,为了能够这样辩解,这会成为有力的证据。是这么考虑才……
3
“那间地下室好像原本是作为暖炉房而建造的。”
补充着这样的说明,鸣往圆桌上瞥了一眼。闭合地放置着的那本速写本,就在她视线的延长线上。
“据说是点燃那个巨大的石炭暖炉,让排烟的烟囱通过建筑物的关键地点,用以当作冬季期间的取暖装置,是这样子的结构。
这从很久以前就没有被使用了,贤木先生的爸爸得到那幢房子以后,也一直被搁置着不管。”
“小想握着的黑色小石子,那么说果然是石炭?”
我一问,鸣说着“对”点了点头。
“我认为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行动的过程中,把落在地上的很久以前的石炭碎片捡了起来。”
……话说回来。
比良塚想在八月二日晚上,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进入那间房间的呢。门和采光窗全都被堵住,应该没有空隙可以出入的才对啊。
我提出了这个疑问。
“好像是偶然。”
鸣很干脆地这么回答道。
“偶然?”
“原本就是那种用途的地下室,所以有个可以从外面直接放入石炭的,不知道该说是通道还是洞眼。从地面上斜着向下滑入房间的隧道,这种感觉。”
是不是想象成大楼的垃圾滑槽就可以了呢。
“这个也早就被忘记了存在,月穗女士她们也不知道。在执行封堵门窗的工程时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或许室内那一侧的,石炭掉落下来的洞眼,大概也是被垃圾或别的什么堵住了一半的状态。”
“小想找到了那个?”
“好像真的是偶然。那一天,他虽然注意到地下室的采光窗数量减少了,但不是真正的幽灵的那孩子根本没法穿过墙壁。在他想不出办法而在附近徘徊的时候,偶然在地面上找到了陈旧的铁盖,打开一看……”
“就从那里进去了啊。”
“本人看起来没有把意思理解得很清楚。实际上应该是掉入了洞里,这样子的感觉吧。他也说过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冲击。像是那时候受的伤,他身上也到处都有很多……”
八月二日晚上,鸣将想从地下室救出来之后,听说发生了这样那样很多麻烦事。这也是当然的吧——我可以想象得到。
“我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只有联系雾果一个办法。我简短地告诉了她经过,叫她跟爸爸见崎也说一声让他过来。”
“比良塚家那边,小想不见了没有引起混乱吗?”
“好像没有察觉到。”
鸣答道。用好像有些失望的声音。
“听说小想自从五月份的事件以来,在家就一直闷在房间里。那天月穗女士好像也不知道小想从下午就出门了。”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
在比良塚家中的想的孤独,好像就显现在我眼前一样的心情。估计就算在五月的事件以前,基本的家庭环境一定也是这样子的吧。
“在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结果警察也来了。小想总之先去了医院。我也被警察人员们问了很多问题……”
在那之后事件是被怎么处理的,关于这个据说有很多不明确的地方。在地下室被发现的尸体一事没有被公开报道,比良塚夫妇因遗弃尸体及其他嫌疑被捕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为何,结果上来说并没有发生。
只不过,比良塚修司中止了参加预定在秋初的选举。我不知道这里面大人们有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比如说鸣就算向雾果询问内情,据说得到的也尽是敷衍的答案。
4
比良塚想为什么会开始自认为自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呢。
我知道会被说是不知趣,但在这之后我还是尝试了对其进行解说。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这么做。以鸣刚才示意的“关键词”为线索——
“小想是非常喜欢贤木先生的吧。因为对小想来说,贤木先生真的是像爸爸或是哥哥一样的存在……”
**
你想成为大人?还是说不想成为大人?
……都不是。
都不是?
孩子不自由……但是,我讨厌大人。
讨厌,吗。
虽然因人而异。如果是喜欢的大人的话,我想快点成为。
**
“小想一方面是讨厌大人的。照我的想象的话,估计贤木先生以外的大人他大多都讨厌吧。月穗女士的再婚对象比良塚先生,还有只把爱情倾注于与这比良塚先生之间生下的小美礼身上的月穗女士,估计学校的老师们也都……所以。
所以,小想这么想。
如果是喜欢的大人的话,我想快点成为。那也就是说,如果是像贤木先生这样的大人的话,他想快点成为,是这么一回事……”
**
人死了的话会怎么样?
——嗯?
死了的话,会去“另一个世界”吗?
哎呀……会是这样吗。
*
幽灵,存在吗?要是灵魂留在了“这个世界”,会成为幽灵吗?
不存在幽灵什么的。这样回答才是正经的大人的责任……嗯,或许会存在也说不定。
这样哦。
或许我心里有些希望它存在。
**
“这样的贤木先生,在小想的面前死掉了。
现在自己最喜欢最珍惜的人。将来自己唯一觉得‘想要成为’的大人。……这样的贤木先生。
小想不愿意接受‘贤木先生已经不在了’这一现实。然而死者不可能复活。
小想失去了自己认为将来想要成为的‘理想的大人’。如果不能成为那个人一样,他认为还是当个不自由的孩子更好。但迟早,就算自己不愿意也会成为大人……”
**
死后也会分为会成为幽灵的人和不会成为的人吗?
要是在这个世界留下怨恨或依恋而死的话就会成为幽灵,据说是这样的。
比如受到很过分的对待而死?就像阿岩一样?
据说会成为怨灵,向过分对待自己的对方复仇。其他的话,比如没能把想法告诉重要的人就死了,比如没有被大家好好祭奠……
**
“如果那一晚,月穗女士她们叫来了救护车和警察的话。如果贤木先生的死被公开,葬礼和埋葬都被正式举行的话——
这样的话,大概小想就不会成为‘幽灵’了吧。
没想到,现实完全相反。
小想被月穗女士吩咐,被下了暗示,要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与受到的巨大打击相互作用,的确封锁住了那一晚的记忆并关闭了心门。贤木先生之死被隐瞒,没能被大家好好祭奠……于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在小想之中觉醒,变得时而会出现了,这对小想来说,也从两方面的意义上联系到了实现他自己的愿望。
一方面是希望贤木先生留在‘这个世界’的愿望。希望他死后也会成为幽灵,呆在自己的身边。
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现在成为‘最喜欢的大人’而不是‘讨厌的大人’的愿望。与其成为‘讨厌的大人’,还是希望一直是个孩子。
但是迟早,不论是否愿意自己都会成为大人。既然如此,还是希望现在成为‘最喜欢的贤木晃也的幽灵’这一‘大人’。这么做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是希望停下自己的时间这一愿望吧……”
**
我认为……人死之后,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可以和大家相连在一起呢。我有时也会这么想。
“大家”是指谁?
是之前死去的大家。
**
“就这样子,小想作为‘贤木晃也的幽灵’觉醒,时而出现在这里那里,随着他渐渐取回作为‘幽灵’的记忆,开始寻找起了不知去向的贤木先生的尸体……从那里开始说不定已经是‘代理’一样的行为了呢。
与其说是为了实现小想自己的愿望,不如说是彻底作为‘贤木晃也的幽灵’,想要为已死的自己=贤木晃也做的事情。找出尸体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本来应有的‘死’来临的话,自己=贤木晃也就可以和‘大家’相连在一起了。因为贤木先生一直期望着这样……所以。”
5
“怎么样?”
结束了不知趣的解说,我非常紧张地观察着鸣的反应。
鸣一本正经地抱着胳膊。
“还算可以吧。”
她答道。这时的她看起来仿佛和某一刻的千曳老师很相似。
“这本来就不是可以拿出正确答案的问题……只不过。”
“什么?”
“虽然我感觉这样子比喻也挺不知趣的,但我总感觉那个‘幽灵’跟海市蜃楼差不多。”
“海市蜃楼?”
这么一说故事之中确实出现过一小段在绯波町的海上看见的海市蜃楼的情节。
鸣答道“对”,闭上了右眼。
“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虚幻的风景。原本的风景由于空气的温度差使得光发生折射,或伸长或缩短或倒转地显现在了与原本不同的地方的……歪曲的虚像。”
“啊,嗯。”
“周围人看见的一直都是比良塚想这个男孩子的实像。但是,那孩子自己看见的是那种像海市蜃楼一样歪曲的自己的虚像。那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
“哦……”
“所谓空气的温度差,也就是空气中包含的分子的运动量之差吧。在每一段单位时间里的密度之差,也能这么说吧。”
“是这么一回事吗。”
“小想的情况,折射的原因是内心的温度差。内心中的‘悲伤’的密度,之类的。它的数值变得太高,原本的模样成了歪曲的虚像……这样子。”
鸣“呼”地舒了一口气,我“嗯嗯”地向她点着头。
比起生硬地搬弄看似有理的道理来解释,还是这种比喻方式更为合适,我一边这么想——
“顺便不知趣地提一下。”
我说道。
“我思考了一下这样的规则。”
“规则?”
“不如说,是‘贤木晃也的幽灵’的认知模式。”
“嗯?”
鸣很感兴趣地看向我这边。
我又一次非常紧张地,把从刚才开始就在思考的,想要的在脑袋中总结的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小想作为‘幽灵’出现着的期间,是怎么样认知小想自身的。这应该不会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样的吧。我认为差不多可以大致分为这样几个模式……”
接下来我向她展示的,是如下三种“模式”。
1只有自己一人在场的时候。“贤木晃也的幽灵”会将处于那里的比良塚想的实体认作“不存在的人”。所以,就算看镜子也不会看见自己=想的模样。
2有别人在一起,他或者他们承认想的存在的时候。在这种地方,“幽灵”也会承认“想在这里”。“幽灵”会虚构一个像出窍了的“灵魂”一样的视角,观察自己=想的模样与言行。
3就算有别人在一起,但那个人可以看见自己这个“幽灵”(——“幽灵”自身这么认为)的情况下。在与那个人独处的地方,会按照1将想认作“不存在的人”。
“适用这条3的唯一的对象也就是见崎鸣。”
我一边回忆着她所讲的内容的细节,继续说道。
“比如说,‘幽灵’出现在见崎家别墅的茶会的时候。见崎感觉像是发起邀请一样,一个人去了露台,结果想也追着你来到了外面吧?然后变成了你们两个独处的情况,他作为‘幽灵’向你搭起了话。但是那时候在场的小想自身成了‘不存在的人’……
没想到,见崎的爸爸出现在了那里。因为你爸爸把在场的小想当作存在的人来对待,这样子的话‘幽灵’那一边的认知也不得不切换,于是变得无法与你直接对话,变得快要消失……对吧。”
过了一会儿,鸣说着“确实”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这样子。”
“这里面——”
我继续往下说道。
“让我非常在意的问题是,小想到底是为什么会误会。见崎鸣的左眼能看见、一直能看见自己这个幽灵,这个误会。”
这点我想要确认清楚。
就算现在回顾一遍刚才鸣讲的内容,我还是不知道原因觉得不可思议。两人今年夏天在“湖畔公馆”的书房第一次相遇的那时的状况,怎么想都是“刚摘下左眼的眼罩,就看见了在这之前没有看见的幽灵”。
“那是——”
鸣用手指碰着眼罩的边缘,平淡地答道。
“那也真的只是小小的偶然重合起来,变成了那样的结果。”
“偶然,重合起来?”
“对。那天我去‘湖畔公馆’,弄倒了那辆自行车的时候,我看见二楼有个人影闪过。所以一定有人——至少小想在里面,这么想着,我就按了按正门的门铃,但谁都没有来应答。于是我就绕到后门去看了看。
然后门是开着的,进去一看还有双鞋子。有双比我尺码还要小的脏脏的帆布鞋……”
鸣上了二楼。因为感觉是在书房窗户里看见的人影,所以就直接去了那间房间,那时——
“刚好在那时候,正前方最里面的猫头鹰钟响了,我被它夺走了注意力。我一边又被放在装饰架里的雾果的人偶夺走注意力,擅自进入了房间……”
在这一刻,站在位于进门后不远处的左手边尽头的写字台前面的想的模样,处于只有右眼看得见的鸣的死角,因此——
“只是单纯地在物理层面上看不见而已。”
说着,鸣指了指自己的眼罩。
“但是,在那之后不久——”
“你把眼罩摘下来了对吧。”
“我觉得弄脏的眼罩太恶心,就摘下来了。于是几乎在同时,窗外的乌鸦一齐飞了起来……”
乌鸦?哦,这么一说,确实有这样的内容。
“我吓了一跳,马上往窗户方向看去。那时虽是阴天但外面很亮,而室内有些昏暗,但由于乌鸦横穿过窗外让外面变暗了。明暗在这一瞬间反转,窗玻璃照映出了室内的样子。于是——”
“啊……是这样啊。”
将状况以画面的形式回忆了一下,我终于察觉到并信服了。鸣说道。
“然后在那时候,刚好小想的身影呈现在了里面让我看见。当然不是左眼而是右眼。我一惊转过头,发现那孩子站在写字台前,所以我……”
——为什么。
鸣不禁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呆在这种地方。
——看得见吗?你能看见我。
想吃了一惊,慌张地问道。
——看得见……怎么了。
鸣只是如实地回答道。
“在那之后与小想的对话,虽然一开始有些不协调,但因为那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出‘贤木先生死了’‘自己是他的幽灵’……结果,情况就变成了我主动配合他的话。我听他说了到那天为止的详细经过……在我听的过程中渐渐理解了小想的内心状态。然后就渐渐觉得要是现在在这里纠正说‘你是小想才对吧’会不太好……”
“于是你在之后第三天,决定试试确认看看吗。你拜托雾果女士,邀请比良塚家的人们来别墅。”
“就是这么回事。”
鸣用左手中指斜着摸了摸眼罩。
“贤木先生实际上到底怎么样了呢。也就是,我想首先确认一下小想说的内容到哪里为止是事实。我也想看看那孩子与月穗女士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我没有点头,而是做了个大幅度的深呼吸。
我明明自认已经习惯了,但果然还是觉得自己渐渐被拉入了这地下室中充满着人偶们的“虚无”的空气中。于是乎甚至觉得虽然现在我们两人像这样子在谈论“真相”,但会不会其实我们才是“海市蜃楼”……
不知她是不是看出了这点。
“要换地方吗?”
鸣提出。
“去一楼的沙发吧。不过这故事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6
没有天根婆婆在的一楼展览馆,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因为现在暂停开放,一直在馆内播放的弦乐的曲调也没有了。空调也没有开,与地下室相比稍微有些闷热——
我们以斜对着的形式坐在沙发上,我感觉鸣的呼吸节奏和其中细微的变化全都听得异常清楚……我到了现在这时候却稍微有些心情忐忑、坐立不安起来。
鸣想要把带上楼的那本速写本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在这之前自言自语道“这样啊”,又把它重新放在了膝盖上。我一边在意着她是想说什么。
“对了,说起来。”
我开口说道。
“给贤木先生打来电话的ARAI这个朋友一事,结果怎么样了。结果到最后还是不清楚?”
“不。”
鸣微微摇了摇头,打开了速写本。不过也不是现在再次把去年夏天画的“湖畔公馆”的画拿出来……并不是这样。
她打开的是封底附近没几页。我看见有个淡蓝色的信封夹在了两页纸中。
“这个我确认过了。”
鸣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也很在意,所以那一晚——在找小想的途中,想了起来就打了个电话。”
“你是说?”
“放在大厅里的电话母机里,留言消息和对方的电话号码都留了下来。我试着打给了那个号码。说‘请问是ARAI先生家吗’。”
原来如此,不必考虑得太复杂,这才是最直截了当的确认方法。
“——然后呢?”
“接电话的是年纪相当大的男人,好像不是本人,我一问‘请问是ARAI先生家吗’,他告诉我‘不是啊’。我重新问道‘那请问你们那边有ARAI先生吗’,他粗鲁地说道‘没有啊’。”
在我考虑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鸣拿起了夹在速写本中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什么东西。
“看。这个。”
她交给我的是一张照片。我看了看,不禁漏出了“啊……”的一声。
“这难道说。”
“是十一年前暑假的,贤木先生的‘留念照片’。”
“这就是……”
我张大眼睛看着照片。
画面右下角确实印有“1987/8/3”这一拍摄日期。
以湖为背景并排而站的五名男女。站在右端的就是贤木晃也吗。年龄和外貌与鸣最初给我看的前年的照片不一样,但确实是同一个人物。其他四个人是当时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们……
“然后那张便笺就是这个,你看。”
说着,我收下她继续交给我的便笺,确认了他们的姓。
从右开始“贤木”“矢木泽”“樋口”“御手洗”“新居”。
就如鸣提到的一样,其中“矢木泽”和“新居”下面有个×记号,并且还备注有“死亡”这两个字。
“我在电话里装糊涂地问了一下。我说‘请问你们是谁家’。我这么一问,对方回给我的答案是——”
鸣将视线投向我手中的照片。
“他说‘我们是MITARAI家’。”
“MITARAI?”
“那张照片从左数来第二个。蓝色T恤的,微胖眼镜男。好像是他家。御手洗先生。”
“但是,留言里说的是ARAI……”
我说到一半察觉到了。
“难道说ARAI是。”
“大概是御手洗先生的外号,不如说,是朋友间的称呼吧。把‘御手洗’的‘洗’字念成‘ARAI’的读音。”
“那么这边这个带有×号的呢?”
“要是这个人也是ARAI的话就会搞混的吧。所以我觉得那应该是不同的念法。比如说不是‘ARAI’而是‘NII’。”
“——这样哦。”
“以前死亡的是那个新居先生。御手洗先生还活着,在那之后也继续和贤木先生有所来往。偶然会联系一下……估计就是想要借钱之类的事情吧。”
这样搞明白以后,这真相简直像笑话一样。没有ARAI=御手洗这一知识的“贤木的幽灵”想,想必一定吓了一跳陷入混乱了吧。
——话说回来。
为什么现在,这张照片会在这里呢。是鸣擅自从“湖畔公馆”的书房带出来的吗。或者说……
我窥视着鸣的手边。
能放进照片的大型的,淡蓝色的信封。隐约可见写有写收件人信息并贴有邮票。
是从谁那里寄过来的吗。这么说的话,是谁寄来的?
在我问这问题之前。
“对了……你看看,榊原同学。”
鸣说道。
“看完这照片,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7
“什么,是指?”
被她这么一说,我将视线重新转向十一年前的照片。
一九八七届的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学生们。他们受贤木晃也邀请,暑假期间在绯波町的“湖畔公馆”共享了不受“灾祸”影响的一段和平时间。但是在那之后,回到夜见山的除贤木以外的四人之中,矢木泽和新居两人丢了性命……
“……是什么呢。”
我看了看鸣的脸。她于是乎尖锐地眯起右眼。
“你不觉得有不自然的空间吗?”
“啊?”
我重新看了看照片。
不自然的空间?不自然的……
“……啊。”
这里吗?
右端的贤木晃也,与位于他左侧的叫矢木泽的女生。存在于这两人之间,这……
“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地站着对吧。贤木先生和他旁边的矢木泽小姐。”
鸣说道。
“你不觉得间隔方式实在是很不自然吗?简直就好像……”
“对。简直就好像……”
一边回应着,我想了起来。八月份那次班级合宿时,在“咲谷纪念馆”门前拍的两张照片。
被照者两张里都是五个人。
第一张是我与鸣、风见、敕使河原、三神老师以这个顺序排列着。第二张里少了敕使河原又多了望月,望月紧贴着“向往的三神老师”……
……嗞,嗞……
微弱的重低音在脑海中的某处开始作响。
如果我把那张照片,比如说在五年后、十年后重新拿出来看的话,那时候那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是这么一个问题。今年的“另一人”=“死者”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去,消失……嗞,嗞……她的模样也会从那张照片中消失。这样子的话,一定会有原本照进来的人物没有被照在其中的不自然的空间产生在那里……
“……这个。”
我凝视着拿在手里的照片,说道。我不知不觉地用空闲着的手捂住胸口。我的声音成了因呼吸困难而喘气的声音。
“难道说这张照片里,这里——贤木先生的旁边,原本照进了某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嗯……嗯。”
“我有这样的感觉。原本照进那张照片的某个人。我认为那一定是混进十一年前的三年三班的‘死者’。然后——”
鸣故弄玄虚地停下说话,用纤细的指尖地自上而下抚摸着遮眼罩的白色部分。那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话,她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你已经知道了吧”,但我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然后。”
鸣这样接着说道。
“我想这位某个人,会不会是贤木先生的初恋对象。”
“啊?”
“在与小想的许多对话之中,贤木先生好像说过这样子的话……”
**
那,你有吗?有没有谈过恋爱。初恋呢?
…………
没有吗?
不……应该有吧。
恋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快乐吗?痛苦吗?
那个……啊,不。或许我没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
*
非常喜欢的感觉……嗯,这是确确实实的,我也记得。我感觉我……是非常喜欢的。但是……
但是?
我想不起来。那个人到底是谁,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
“我跟你提过在‘湖畔公馆’二楼有间‘灾祸记录之屋’吧。那间房间的墙壁上,写有这样的文字。写着‘你是谁?到底是谁’。”
“啊……嗯。”
“在拍摄这张照片的暑假的时候,贤木先生和剩下的大家当然都不知道那一年的‘死者’是谁。没有办法得知。会不会是贤木先生在这期间喜欢上了她呢。在不知道她是‘死者’的情况下……”
一九八七届的毕业典礼之后,那一年的“现象”结束“死者”消失,之前为了合乎逻辑而被篡改的各种记录也恢复了原样。那一年的她一开始就不存在,从当事者们的记忆中,她也经过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的一段时间后消失了。
与她谈了恋爱的贤木晃也的记忆,也决没能从这个法则中逃脱。
那一年的“死者”是她一事,贤木可能是在毕业后被比如说曾是夜见北同班同学的御手洗某某告知而了解到的。与她谈了恋爱,非常喜欢她,这份记忆——这“心之形状”,在她消失后也一直留在了他心中。但是对方的名字和脸、声音、交谈过的话和一起度过的时间……等等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论本人意愿如何,都逐渐淡去、消失了。接着在过了几年之后,关于她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所以。
所以,他……
8
“贤木先生之所以会被‘死’吸引,最大的原因说不定就在那里。”
几秒种的沉默后,我按照我想到的说了出来。
“死了的话,就可以和之前死去的‘大家’相连在一起。比起‘大家’,他是更想与‘她’相连在一起吧。”
“——或许吧。”
鸣稍稍将目光向下移动,答道。
“这是我不太明白的感觉。”
“是……这样吗?”
“估计我也没有像这样非常喜欢过别人。”
“估计?”
“对。——估计。”
我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重新看了看十一年前的“留念照片”。
存在于贤木晃也与矢木泽某某之间的不自然的空间。——无论多么集中注意地盯着看,果然还是没法从那里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左手握着茶色的拐杖,右手叉在腰上笑着的十五岁的贤木晃也。他的笑容非常开心,看起来反而觉得有些无法排解。
“最后留下来的谜题,你知道吗?”
鸣在这时说了起来。
“谜题,是指?”
我将视线从照片方向抬了起来。
“贤木先生临终时的话。”
“哦……‘TSU’‘KI’的那个?”
“对。”
“这个……”
果然还是“月穗”的“TSUKI”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比如说想在最后关头,对想要阻止他自杀的她说些什么。——或者说。
“也可以有更刨根问底的看法。用推理小说的话来说,这会成为死前留言。”
“嗯?”
鸣诧异地眯起了右眼。我阐述了我的想法。
“比如说,月穗女士其实是故意推落贤木先生的。最后从二楼走廊掉落的贤木先生,感觉到了朝向自己的杀意,所以……”
“他想传达犯人是月穗女士这件事?”
“算是吧,虽然是他的主观判断。”
于是乎鸣有些不满地撅起嘴,好像瞪着我一样地看着我。
“驳回你的观点。”
她说道。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小想目击到的贤木先生死前那一刻的表情不就很奇怪了吗?好像是从痛苦与恐怖与不安中解放而获得自由般的……不可思议的安详表情,他是这么说的。‘TSU’‘KI’是在这情况下说出来的词语。”
“嗯——你这么一说,确实是。那么……”
那么是什么意思?说着,我扭起了头。
他在最后关头到底想说什么……
“前几天我去了一次第二图书馆。去见千曳老师。”
鸣说道。我稍微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又去?”
“我想让他给我看看那个档案。”
那个……是指,千曳老师的那个?把从二十六年前的“起始之年”到今年这一届,二十七年间的三年三班的名单复印件订在一起的,那个漆黑封面的档案笔记本。
“在任何记录都会因‘现象’而被篡改或复原的情况下,只有那本档案不知为何被部分放过不是吗。特别是‘有的一年’的‘死者’的名字记录。所以,我想要确认一下。”
她说到这个地步,我终于察觉到了。
“是确认八七届的‘死者’是谁?”
“贤木先生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的话,明明就能亲自过去确认的。”
由于他早早就转学了,大概没有与千曳老师接触的机会吧。所以,根本没办法得知那本档案的存在——
“然后,我知道名字了。八七届‘死者’的名字。”
“贤木先生的,初恋对象的名字?”
鸣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SATSUKI。”
她告诉了我这个名字。
“SHINOMIYA·SATSUKI。”
据说“SHINOMIYA”写作“四宫”,“SATSUKI”写作“沙津希”。
“你看吧?所以……”
所以……哦,是这样啊。
“‘TSU’‘KI’是‘沙津希’的‘TSUKI’,这么回事?”
“贤木先生在面临死亡时,说不定想了起来。沙津希,她的名字。所以会变成那种安详的表情……”
开头的“SA”没能发出声音,勉强发了“TSU”和“KI”的音。那之后的嘴巴张开的圆形——看起来像是母音的“O”——这一说,原来只是安心地呼了一口气吗。或者说在她的名字之后,还想说比如说“我……”之类的话吗。
“不过,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这么补充道,这次是鸣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9
十一年前的,SAKAKI与SATSUKI……
我一边注视着拿在手中的照片,我的思绪不由得在这偶然的一致中游荡。
说到SATSUKI,换一下汉字就是五月。说到五月,May=MEI……吗。
啊真是的,这好像就……
……嗞,嗞……
我想要甩开在某处再次作响的微弱的重低音,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昨天收到的。”
这时鸣说道。她把夹在速写本里的淡蓝色信封放在桌上指了指。
“谁?”
我问道。
“这是谁寄来的?”
“小想。”
鸣答道。接着她再次拿起信封。
“除了这张照片和便笺之外,里面还放有这封信。”
她把颜色与信封相同的,对折过的信纸从里面抽了出来,交给了我。
“我可以看吗。”
“可以。”
信纸上写有这样的文章。用非常漂亮的,像大人一样的字写着——
我已经没问题了。
这张照片,请你收下吧。
不需要的话扔掉也没关系。
到明年春天,我也是中学生了。
将来还想与你再会。
我一言不发,整理好照片和便笺和信纸还给了鸣。把这些按原样收回信封后,她也一言不发,把信封翻了个面叠放在了速写本上面——
这时,写在信封背面的寄件人的住址和名字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有一瞬间,我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我无意中漏出了“怎么会”的声音,向鸣询问。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清楚。我不知道详细的缘由……应该是在绯波町的老家呆不下去了吧。”
“但是,这个地址是。”
“说不定是亲戚或是熟人。他目前是被寄养在这个家中。”
“啊……但是。”
我的视线暂时没能从排列在那里的文字中移开。我实在没有办法抑制住摇摆不定的担忧扩散开来,但我强烈地感觉到不可以在这里说出来。
明明没有开空调,这时我却感觉到了微微吹来的风。
沙沙一声,空气冷冰冰地动了动。
地址以横向写着“夜见山市飞井町6-6赤泽家”。
然后在那下面,写有名字——
没有写“比良塚想”,只是“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