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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谈》
魇缘 き えん

“真可爱。”父亲说。

这是平日木讷的父亲看到刚出生的弟弟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母亲也安详地、微笑地看着父亲比平日柔和许多的脸颊线条。

我觉得这真是一幅幸福的情景。

不是看起来很幸福,而是真的很幸福吧。一派温馨。装饰在房中的祝贺花朵盛开着,还堆满了各式礼物,像是布娃娃、相框,这类色彩鲜艳的物品。热闹,但是祥和。

没有一丝阴霾。

然而,唯独我的心境并非如此平静。

小小的新生命确实惹人疼爱,让人想要保护。

但是,我并不觉得有多可爱。

婴儿软趴趴的,颜色也很古怪。眼睛转来转去,像条没长好的鱼,真要坦白说,我觉得恶心死了。我没有说出口,但心里这么想。

猫还要可爱多了。

不过那时候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弟弟出生这个现实。

慈祥的母亲与文静的父亲,都是我最爱的人。

但我会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疼我,我不知道如果他们不疼我,我会怎么想,而且我一定是想,既然弟弟出生了,他们应该会比较疼弟弟。

弟弟还没有出生,我就已经在嫉妒他了吧。

因为这样,父亲那句“好可爱”,听在我的耳中也变得扭曲了。

尽管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一定也说过一样的话。

桐生作之进没有右手。

不是天生,也不是受过重伤,或罹患重病。

而是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就结束在臂膀的中段,再下去就没了。

幼时他从来不以为意。

若说方不方便,应该是不方便的。但所谓的不便,是以有双手为前提的不便。牛马没有手,它们也不曾因此感到不便。总而言之,只要当作原本便是如此就行了,而作之进也确实原本就是如此。

不,他一直以为这才是正常的,所以不曾感到不便。

也不曾因此觉得不甘或难过。再说,他的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人,而且有奶妈等下人周到的服侍,真的没有任何不便,再说也无人可以比较,因此亦不曾自觉身体有所缺损。

即使如此,待年岁稍长,智识亦随之开启。

作之进不记得那是几岁的事了,但他问过父亲。

为什么我没有手?

父亲那时候的表情,作之进记得很清楚。

父亲额冒青筋,却硬是挤出笑容。

父亲从来不笑。作之进从来没有看过父亲笑。

他也一直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因此父亲这不自然的表情,让他留下了奇异的印象。

“是为了让你活下去。”父亲答道。

用那副奇异的表情,简短地答道。

作之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果自己有右手,一定已经死了,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作之进不求甚解地如此理解。

父亲是个伟大的人,对于错误的事,从来不会辩解。对那个时候的作之进而言,父亲应该比藩主还要伟大。

作之进看着圆窗外的大朵百合,忆起了这些。

这是一直以来,他不断凝望的光景。

父亲是个老实人,工作认真,但也很重视家庭。为了兼顾工作与家庭,也相当勉强自己。

现在的我觉得这不是件易事。即使想要兼顾,公司也不可能总是考虑到员工的家庭状况,家庭也不可能总是配合公司的行程。像学校的活动就与工作的周期完全无关,小孩子发烧或受伤,也不是可以事前预料的。

父亲应该不是个灵巧的人。

他似乎因此加倍努力。

但他不曾吐苦水,也不埋怨。

虽然不常笑,但也不会动怒。

总是安静斯文,默默地忙着什么。

母亲是个贤内助。母亲性情亦很和善,因此我们家的气氛总是祥和而舒适,是个没有任何别扭的幸福家庭。

就像生活在棉花里一样。

我处在这棉花般纯白的生活当中,应该没有任何忧惧,然而不知为何,一抹不安总是与我如影随形。

从弟弟出生以来,一直都是。

弟弟越来越可爱,他听话乖巧,跟我也很亲。

长相和动作都很可爱。

比猫可爱太多了。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喜欢弟弟,绝对不讨厌他。我们总是玩在一起,经常两个人笑成一团。

即使如此,看着弟弟,我的心中依然会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沉——不,漆黑的感情。

心的一隅卡着残滓般的东西,就像跑进眼睛的沙子。我也曾经烦恼,难道是我太乖僻的缘故吗?但并不是的。

父母完全平等地疼爱我和弟弟,因此弟弟出生前我感觉到的类似嫉妒的感情也消失了。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甩掉那抹神秘莫测的怪异感觉。

那是冠礼的时候。

在那之前,作之进不叫作之进。他幼名力丸,还没有姓氏。

就在冠礼那天,作之进变成了桐生作之进。

剃了月代(1),换上礼服,成了武士。

不。或许——他不能算是武士。

因为腰上没有剑。

就算佩了剑,也无法拔剑。他没有右手。

但也没有把剑佩在右边的规矩。虽然为了遵循礼法,似乎还是准备了剑,但父亲说不需要。

然而,作之进严厉的叔公强烈反对,说世上岂有不佩剑的武士。叔公说,考虑到桐生家的门第——不,若要遵循武家礼法,绝不容许没有佩剑就进行冠礼。

确实,桐生家代代都为一个不算小的藩国担任剑术教习,无论俸禄或品级都不低,更重要的是,身为剑术教习,腰间没有佩剑,实在不成体统。

叔公的话合情合理。任谁都会这么想。

然而父亲不退让。

他说不能用的东西不需要。

剑不是装饰品。

不是不拔剑,而是不能拔剑。这样的东西佩在腰上,只是装饰。

结果最后只佩了短刀。

那场宴会气氛静默,几乎分不清是庆宴还是吊丧。

当天晚上,父亲把作之进叫去。

这是生平头一遭,因此作之进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父亲才好。他从未感觉父亲疏远他,但父亲也绝对称不上疼爱他。父亲总是与威严同在,作之进向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父亲的身影。

他从未如此感觉飘动的右袖令人窝囊。他在父亲面前坐下行礼,抵在榻榻米上的手也只有一边。第一次,作之进深切地感知到自己只有一只手。

父亲——严峻地开口了。

我好几次看到父亲为弟弟换尿布。

我只觉得脏。

也许在弟弟拿掉尿布之前,我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弟弟的脸蛋越长越可爱,我偶尔也会从心底里觉得他好可爱,但应该还是觉得,我绝对不想做那么脏的事。那时候的我才读小学一年级,所以应该不会被叫去照顾婴儿,但我老觉得总有一天父母会叫我照顾弟弟,光想想就忧郁极了。

虽然结果并没有。

父亲和母亲都是安分守己而认真的人。

不管有多麻烦、多累人,非做不可的事,他们总是默默地去做。他们就是这样一对父母。

就算费事、耗时,他们也从无怨言,只是勤奋地工作。

当然,他们也没有疏于照顾我,但婴儿当然比较麻烦,所以我多半都是在一旁看着。

因此,或许让我萌生了类似罪恶感的念头。

如果我的父母更随便一点——或者起码会牢骚几句,也许我就可以更满不在乎一些了。

不。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有些不同。

是因为某些契机,让我忽然强烈地感觉我应该、必须照顾弟弟。

我开始觉得不能把弟弟交给父亲或母亲——尤其是父亲。

想归想,但我也不能做什么。

只是想而已。

父母几乎完美地处理好每一天的琐事,没有我插得上手的地方。显而易见地,学会并做好分内的事,不要麻烦父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但我也觉得如此一来,我和父母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所以我只能怀着难以理解的焦虑,散漫而普通地过着每一天,但——

“你的手,是我砍掉的。”

父亲——如此说道。

起初作之进不解其意。

他只是惶恐万端,低俯着头。

即便要回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几套回答。如果父亲赏赐,就那样说;若是斥责,就这么答;若是训诫,就如此回应。他好好盘算过一番了。

然而——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他准备的说辞,全是徒劳。

不,岂止徒劳,它们早已从脑中消失。

“在你两岁的时候,我用它——把你的手砍了下来。”

父亲从刀架取下大刀,倏地拔出,举在作之进眼前。

作之进低俯着头,因此正确地说,并非眼前。

作之进无法抬头,只是注视着抵在榻榻米上的左手指尖。

但即使不看,也知道父亲拔刀了。不是听到动静,而是凭温度知道。他觉得。

刀锋几乎触及作之进的额头。

作之进屏住了呼吸。他觉得自己要没命了。

汗水倏地收住,体温骤降。

他没有发抖。他连发抖都不能。

好半晌,父亲凝然不动。刀锋静止,纹丝不动。不用看也知道。

整个房间凝固了,就仿佛冻结了一般。

“你——好胆量。”父亲说。

将刀收回鞘中。

父亲太瞧得起他了。护手“锵”的一响,同时作之进的心突突乱跳起来,汗水泉涌而出。

“不愧是我的儿子。”

所以我才砍掉了你的手,父亲再次说。

弟弟那时候还包着尿布,所以应该是刚满一岁的年纪。

那天星期日。

我起得很晚,正在看电视,边看电视边吃早饭。

当时已经十点多了,所以与其说是早餐,其实更接近午餐。

母亲为我做了那波利意大利面。

不是早餐的菜色。

母亲做的意大利面很好吃,是我最爱的一道菜,所以母亲才做给我吃吗?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不过也许是边看电视边吃的关系,裙子沾到了一点酱汁。母亲温柔地叫我快点拿去洗,否则会洗不掉。我脱下裙子,去换新的衣物。

就在隔壁房间。

父亲正在为弟弟换尿布。

这么说来,好像有听到弟弟的哭声。我还是觉得尿布好脏,不过让弟弟就那样脏脏的,他应该会很不舒服,那样就太可怜了,还是得有人帮他换尿布吧。

——我应该是盯着父亲的背影,想着这些。

总觉得朦胧不清。

不是我。

而是父亲的背影。

我换上新的裙子,绕到父亲前面。

弟弟用那张可爱的脸仰望着我。可爱极了。我看了看那张小脸,接着望向父亲。

不太——对劲。

父亲没注意到我。他对我的动作没反应。父亲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弟弟。

不,感觉像是在把玩着什么。

我的视线往下移。

父亲抓着弟弟仍细小脆弱的右手。然后——

“就是这个。”

声音阴沉地说。

作之进一次也没有抬头,深深地垂着头,额头几乎要贴在榻榻米上,问父亲:

“很抱歉,父亲大人——”

父亲没有说话。

“——孩儿不懂父亲大人的意思。”

作之进挤出声音似的,吃力地说了这些。

“把头抬起来。”父亲说。

作之进抬头一看,父亲正侧着身子。

“不必我说,你也知道,我们桐生家代代受命为我藩担任剑术教习。”

“孩儿知道。”

但作之进没有剑可以拔,也没有可以拔剑的手。

废嫡——

是要说这件事吗?

确实,作之进无法继承桐生家。他连握剑都没办法,遑论担任教习。他连一根木棒都挥舞不了。作之进从来没有拿过木剑,甚至是竹剑。

不,他想拿也没办法。

因为——他没有手。

所以,他从以前就在思考这件事。他这个废物会遭到废嫡,桐生家另收养子进来。为了延续桐生家,这是唯一的方法。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出乎作之进的意料。

“既然你已行冠礼,身为桐生家的嫡子,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父亲接着这么说。

“我——还是嫡子吗?我——”

“我只有你这个儿子。”

“但是父亲大人,我——”

没有右手。

父亲不是才说,是他亲手砍下的吗?

无法拿剑的人,不可能继承剑术教习这个重责大任。难道父亲要叫他开始修炼独臂剑术吗?

——就是这个。

如今回想,就是父亲这句话,强烈地激起了我心中非保护弟弟不可的念头。

什么叫“这个”

父亲把玩的,是弟弟的手。

是惹人怜爱的幼童的右手,是我的弟弟、父亲的儿子的手,不是吗?那还能是什么?它就是弟弟的右手,不可能是别的了。想都不必想。到底什么叫“这个”?

或许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却令我上了心。

我内心漆黑的感情,就是被那句话所唤起的。那听不见的不协调音,一直在我的脑中鸣响着,怪异的感觉持续威胁着我的生活。

话虽如此,父亲的不对劲,也只有那么一下子,觉得奇怪的也只有我,我们一家人的日常,接下来也无异于过往,就这样持续着。

除了我的心中被种下了隐晦不安的种子外,我们家可以说过着没有任何匮乏、富足而幸福的生活。

弟弟健康地成长。

他真的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弟弟。

我也会努力照顾他,就像不愿意输给父母。

看到这样的我,母亲很开心,说“你果然是小姐姐”。父亲也很开心。

不,最开心的应该是父亲。

受到称赞,我很高兴。

孩子只要看到父母开心,也会跟着开心。

然而父亲越是开心,我却越发感到不安。

当然,这股不安并不明确,表面上受到称赞,我还是很高兴,然而我却强烈地感觉,这份喜悦的内侧布满了看不见的、像渣滓般的东西。

总觉得——

好假。这份幸福好虚假。

“没必要拿剑。”父亲说。

“你听好,作之进。桐生的嫡流有个戒律,那就是绝不能拔剑。”

听到这话,作之进完全糊涂了。

桐生家不是这个藩的剑术教习吗?

教习不拔剑,有这种道理吗?

“孩儿——不懂父亲大人的意思。”

“这是神君(2)的通告状。”

父亲拿出存放公文的信匣。

“你若不信,自己看吧。”

“那么,桐生的剑是——御止流(3)——不,可是孩儿并未听闻桐生流禁止与他流比试……”

“禁止与他流比试的,仅有将军家教习的柳生流和小野一刀流,这两个流派就是所谓的御止流。不过武术中人,惯例上本不轻率向他流展现武艺,任何一个流派,都不会轻易与他流比试,我藩表面上亦是如此。不过——唯独咱们桐生的剑术是特例。咱们桐生的剑术——是神君家康公亲自谕示为隐御止流的。”父亲说。

“可以收门人,门人也可以与他流比试,不受禁止,但绝对不会向外人倾囊相授。”

“是这样吗?”

“没错。即便是代理师范(4),亦无法尽得真传。因为身为宗家的桐生嫡流,绝不会在门人以外的人面前拔剑。不,就连拿木剑之类的,也被严格禁止。”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太强了。”父亲说。

“请等一下,这是说,桐生比柳生——比小野更强吗?”

“柳生和小野禁止与他流比试,是因为他们不能输。倘若教习落败,将军家的权威将会扫地。但柳生和小野都很强,不会轻易输给别人。即便如此,仍为了慎重起见,将此二派定为御止流。但桐生家情况不同,桐生家的嫡子绝对不会输。”父亲说。

“绝对不会输——?”

“绝对不会。”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这天是运动会补假。

我上了四年级,弟弟四岁或五岁,应该是这个年纪。这时他已经上幼儿园了,应该没错。这天是平日放假,记得我正悠闲地看漫画。

母亲出门买东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母亲说买完东西,会去接弟弟。我在接力赛中大出风头,母亲今天好像要做我喜欢的起司汉堡排作为奖励。弟弟也很喜欢汉堡排,他一定会很开心。

所以那个时候,我引颈期盼着母亲回来,也好期待晚餐。

而弟弟会跟着那晚餐的材料一起回来。

母亲煮晚饭时,我就陪弟弟玩好了。

我悠哉地想着这些事。

要玩些什么好呢?一起看电视吗?弟弟最喜欢《小熊维尼》,每次看到同一个地方总是会哈哈大笑,这让我觉得好笑,不停地重播给他看,每回弟弟都会笑得满地打滚。笑得满地打滚的弟弟实在很好玩,我也会忍不住跟着笑。这种时候,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只觉得真的好好笑,好快乐,好幸福。

今天接下来会很幸福。

我打算先看漫画,等待那幸福的时光到来。

今天好好地宠弟弟吧!弟弟很乖,天真无邪,我越是疼他,他就越开心。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我们没有理由吵架。弟弟不会没大没小,也不会调皮捣蛋。我喜欢弟弟。比汉堡排更喜欢一千倍。

我边翻漫画,边想着这些。

结果。

玄关门打开了。

连门铃也没响。

是母亲忘了东西,回来拿吗?我过去一看,结果不是。

是父亲。

而且父亲带着弟弟。父亲不用上班吗?父亲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回家。

“我等得太久了。”父亲说。

“我们的剑术,绝对不会输给柳生流或一刀流。一定会赢。”

“父亲大人和他们交锋过吗?”

“正式记录上没有。”父亲应道。

“但桐生赢了。因此柳生和小野才会被禁止和他流比试。我们桐生赢了,所以成了御止流。没有任何一个流派打得过桐生。”

“那——”

“这可不是过去的事,现在依然是。桐生的剑是无敌的。照理说,我们桐生家才应该是将军家教习。武艺足堪指导武门领袖将军家的,全天下唯有桐生家。然而——并未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你听好,作之进,桐生的剑——不是流派,而是外人无法习得的剑术。我们的剑是唯有桐生的血脉才能练成的秘剑。桐生虽然有许多门人,却无一能习得真传。无论再怎么修行,亦模仿不来。不,即便为同宗之人,像你叔公就不值一提。桐生剑术的强大,仅由嫡子一人继承,因此无法传授任何人。既然如此,亦不可能担任教习。但——桐生的剑绝不会输。”父亲说。

“所以才会被禁止拔剑。作为补偿,我们桐生家这破格的厚禄及高位,将永世获得保障。尽管无法侍奉将军家,但即便现在供职的此藩遭到裁撤,也保证会受到他藩聘用。我们——有神君的书面保证。”

父亲总算把脸转向作之进。

“但是——”

“但是——什么?”

“时代会变迁。幕府——开始畏惧了。”

“畏惧什么?”

“这只手。”父亲说,把右手伸向作之进。

“畏惧这不曾落败的剑术。不过作之进,我们对幕府丝毫没有反叛的念头。在这太平盛世,即令剑术再怎么高强,我们也并未愚蠢到认为仅凭一把剑能做到什么。不过也有人不这么想。有人居然大逆不道,意图让神君的保证成为废纸。所以——”

“我砍掉了你的手。”父亲说。

父亲把弟弟带去厨房,把他抱到料理台上。

弟弟东张西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当然,我也不知道父亲想要做什么。

父亲以完全无异于平常的样子,叫弟弟乖乖坐好。然后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厨房椅子上,一板一眼地卷起衬衫袖子,穿上母亲平常穿的围裙。

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有点难弄呢。”父亲说。抱起弟弟,把他带去浴室。

我迷迷糊糊,只觉得不安极了。就好像整颗心翻了过来,过去布满内侧的漆黑不安全都露出表面来了。瞬间,不安一下子膨胀,我的心变得一片漆黑。

过去听不见的不协调音,这时就像耳鸣一样盘旋着,轰隆隆震动我的鼓膜。当然,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声响——

但我的耳朵听见了。

不要。不要、不要!

轰隆声中断了。

我听见像是“哇!”还是“咕!”的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我说着。

不是对什么人,只是这样喃喃自语着。

然后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当场蹲了下去。

直到母亲回来,我就像块石头一样,缩在厨房角落。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楚了。救护车和警察来了,爷爷和奶奶来了,我就这样被带去爷爷奶奶家。离家的时候,我瞥见浴室里一片鲜血。那天我睡不太着,隔天警察来找我,问了我很多事。奶奶一直哭。

后来过了四五天,我见到弟弟了。

弟弟躺在医院的床上,那张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你有天赋。”

父亲这么对作之进说。

“怎么可能?这——”

作之进按住右袖。

空洞的袖子无依地瘪塌,左手一下便按到了躯体。

“父亲大人在说笑。”

“不是说笑。”父亲说。

“你自己或许不明白,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眼就——”

“没错。看到刚出生的你,我背脊发冷。这孩子将来不容小觑。长大之后,必能穷极桐生的剑术。我如此确信。当然,应该只有桐生一族族长的我看得出来。”

“但,可是——”

“总有一天,你会比我强大太多。超越我,意味着成为全天下最强的人。你必定会所向披靡、举世无双。所以我才砍掉你的手,免得变得如此。这是对幕府恭顺的明证,表明桐生毫无谋反之意。”

作之进的左手用力握住空洞的右袖。

“你不服吗?若不这么做,或许你已经没命了。”父亲说。“虽然牺牲了那只右手——但你得到了永世的厚禄与家族的平安。你要心存感激。”父亲说。

“你什么都不必做。桐生流交给代理师范就行了。太平盛世的剑术教习,那种程度刚好。就连藩士和藩主,也不追求真正意义的剑术。我们只是装饰,那么就让他们去装饰吧。不必干涉,代理师范自会挑选下一任代理师范。在他们的指导下,许多人徒劳地挥舞棒子,而你只要看着就行了。”

“好好记住!”父亲暴喝。

“一辈子都不许拿剑,不许拔剑。不过——就算你想也没办法。”

“父亲大人……”

“我会为你娶妻。”父亲接着说。

“交给我就行了。你就照原本那样过吧。”

“不要多想,安于你现在的身份就是了。”父亲就此结束谈话。

父亲被逮捕了,但被诊断处于心神丧失状态,进了医院。

这是当然的。倒不如说,父亲根本是疯了。

不,他就是疯了。

弟弟的右手接不回去了。

听说断面被菜刀剁得稀巴烂,成了一团肉酱。

弟弟一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弟弟一定很痛,但他完全没哭。

母亲就像变了个人,萎靡不振,宛如废人。这也是当然的。

丈夫毫无前兆,突然就砍掉了爱子一只手,这种荒唐的事,什么人能预料得到?

我也暂时请假没去上学。

老师和许多人轮番来看我,安慰我、鼓励我。

虽然我应该要感激,却不怎么开心。

可怜的不是我,而是弟弟。

大家都说,你一定很震惊,一定很难过,一定吓坏了。每个人都说,你爸爸失常了,他那时候不正常,是生病了。

他们还说,所以快点忘了这件事,振作起来吧!

怎么可能忘记?

弟弟的手没了。

一辈子都没了。

而且——

我——似乎早就知道父亲想要砍掉弟弟的手。

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一定是的。所以才会不安。那个时候——看到父亲帮弟弟换尿布的样子,我会那样地不安,是不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想要保护弟弟。我是打算保护弟弟的。然而尽管知道,我却没能保护好他。

这让我懊悔极了。

母亲什么事情都不做了。我也没吃到奖励的汉堡排。应该一辈子都吃不到了。

过了一年半左右,父亲回来了。

不对。

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

父亲在撒谎。

这样的疑念涌上作之进的心头。

圆窗另一头,大朵的百合傲然盛放着。

自从冠礼那一晚后,作之进一直在想。日复一日,不停地想。

父亲的说法,乍听之下煞有介事。

神君赐予桐生家书面保证,这似乎是真的。

此外,桐生流代代从未有外人获得真传,也是事实。另外,幕府中有人对桐生家的破格待遇提出异议,似乎也确有此事。

这是荒唐到家的揣测。

谋反根本是痴人说梦。

即便谋反,也不能如何。纵然真如父亲所说,桐生的剑是天下无双,厉害的也只有父亲一人,但这又能如何呢?不论再怎么强,即便是所向无敌,那也是一对一的情况。

就算能砍倒数人、打赢数十人,也不可能独力夷平整支军队。

那么,即令有倒幕的意图,也不能如何。毫无用武之地。武艺能够推动世局的时代早已结束了。不,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时代。无论剑术再怎么高明,那也仅是意味着擅于杀人,没有更多的意义。

无论任何时代皆是。

所以——应该怎么样都能辩驳的。但没有证据。若是遭到怀疑,会累及藩主。幕府总是虎视眈眈,寻找削弱诸藩力量的机会。幕府寻隙责难,删减或转封领地,有时甚至撤除该藩。这已是现今世局之常。

砍掉嫡子的手。

应该会是十足的明证。

不过不是的。那是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不过是借口。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作之进注视着百合花,如此确信。

那个时候,家里的事都是奶奶在做。

母亲一直关在房间里。

一开始她会哭,但后来可能是泪水哭干了,她不再哭泣,神情木然。有时她会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但是一看到厨房或刀子,就会疯狂尖叫,逃回卧室。她也不愿意进浴室,好像都是奶奶替她擦澡。

母亲坏掉了。

这个世界,不再是母亲能够理解的世界了吧。

当然,母亲也不照顾弟弟了。弟弟少了一只手,却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过那也只是在我面前,在别人面前,他好像不太说话了。我尽量抽出时间照顾弟弟。朋友都开始准备考试,我却没办法去补习。

因为我们家连收入都没了。

学校也很无聊。虽然我没有被霸凌或排挤,但同学还是会与我保持距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父亲是莫名其妙砍掉亲儿子手臂的疯子。我什么也没做,反而接近受害者,但我依然是疯子的女儿。

也有很多人同情我,但对我亲切的人,他们的眼神无非是隔着“她是疯子的女儿”这副有色眼镜——我觉得。也有很多源自有色眼镜的同情。

这都不重要。

就在这时,父亲出院了。

医院说,父亲没有暴力倾向。

院方的说法是,原因是重度压力,要我们暂时好好让他休养。

我觉得这太离谱了。

是要怎么休养?

被砍掉一只手的弟弟,和砍掉他的手的疯子父亲,以及因此变成废人的母亲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有可能好好休养吗?会这么想的人,才是疯了。

父亲就和以前一样,说着“我回来了”,很平常地回家了。然后他一看到弟弟,便说:

“一只还不够呢。”

“父亲大人是怕我吧?”

作之进说。

“没错——我确实有天赋。能在我还在襁褓时就看出这一点,您确实眼力过人。但是父亲大人,您隐瞒了您的真情。您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您的真心。我说得不对吗?父亲大人是不是嫉妒往后将会发挥天赋的我?很快地,我会变得比您还要强。如此一来,您将再也不是日本第一的剑士了。您无法接受,无法容忍,所以才畏惧我。是不是这样?”

没有回应。

“隐御止流是绝对无法站上舞台、向世人展现技艺的身份。如您所说,桐生家将永保安泰。但反过来说,也注定要永远湮没无闻。无法立下武功,无法出人头地,也无望飞黄腾达,绝不可能得到更多的荣耀。因此您唯一的依托,就只有自己的剑术。我很强,比任何人都要强,是全日本最强的,您借由这样想——不,您必须这样想,才能活下去。我说得没错吧?所以您绝对无法忍受有人会超越您。您对此害怕、恐惧得不得了,是不是?”

所以您才砍掉了我的手,对吧?作之进在父亲的耳畔喃喃细语道。

“您答不出来话吗?我想也是。您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吧。您已经不行了。什么天下无双。因为不再拔剑,所以本事衰弱了吗?退步了吗?不——可是您的眼光确实精准。我比您更强。毕竟我完全不经修行,就可以像这样——”

“把您砍倒。”作之进说,朝父亲斩下第二刀。

血花溅上脸庞。

父亲的右臂落地。

“您机关算尽,却是白费功夫,父亲大人。看来我惯用的是左手。既然要砍,您应该把我的两只手都砍掉的。不,您应该直接取我性命的。宰杀一个婴儿易如反掌,甚至无须动刀。既然您是个只能靠保身、荣华这些可笑的虚荣才能活下去的窝囊废,就应该这么做。不,就因为您是窝囊废,所以才下不了手吗?”

“不、不对,你是、我的——”

父亲话音未落,作之进已砍下父亲的首级。

父亲就这样往前栽倒。

玄关形成一片血泊。

总觉得好容易。连抵抗都没有。

不过还不行。这样还不够。还不能安心。

我费力翻过父亲沉重的身体,拔出插在肚子上的菜刀。

血就像喷泉一样射出,父亲的衬衫一眨眼被染成鲜红。

父亲的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开一合,发出不知道是呼吸还是话声的“哈呜哈呜”声。

我将菜刀刀锋对准他的脖子,全身的体重压了上去。

菜刀一寸寸陷进父亲的脖子里。

再一次压上去。

接着我用手帕缠绕刀柄,重新握好,使劲抽出。但刀子拔不出来,我前后扳动。

赤黑色的血汩汩涌出。

比想象中的更难拔。

第三次,菜刀总算拔出来了。

一塌糊涂,分不出是赤红还是漆黑了。

父亲死掉了。

“你搞错了,爸。”

我说。

独臂的弟弟在厨房看着。

卧室的门打开,废人的母亲也在看着。

我们一家暌违许久,再次团聚了。虽然才刚团聚,就少了一个人。

很安静。

虽然整个毁了,但这下就再也没有不安了。虽然希望、未来、幸福都没了,但起码不再有不安。那神秘莫测的漆黑事物已经消失了。

剩下的,就只有染满鲜血的绝望啊,爸。

奶奶报警了吗?

嗯,应该报警了吧。

“要砍,就应该砍我才对。”

这时我好像说了这句话。

虽然连我自己都不解其意。

狂乱的桐生作之进将赶到的家仆一个个砍倒,就这样奔出大宅,朝城的方向奔去。接获通报的门人和官差追上去逮人,但作之进激烈反抗,结果在前往城的途中丧命了。

因此无人知晓作之进何以痛下杀手残杀亲爹。

共有三十多名武士前往捉拿作之进,其中十五名受伤,九名丧生。

一名才十六岁而且从未拿过剑的孱弱独臂年轻人,居然能上演一场如此惨烈的全武行,一时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他是沦落为鬼了吗?

不,也许他本来就是鬼,城下的人皆议论纷纷。

这场死伤事件亦累及亲族。在同一藩奉职的桐生家分家因本家之过遭到究责,作之进严厉的叔公切腹谢罪,被剥夺一切权利。

桐生家就此灭绝。

似乎亦从记录中被抹消,官方记录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桐生家祖先墓地所在的寺院,也找不到作之进的名字。

不过听说桐生家的宅第遗址处有座石碑,上面仅刻了个“鬼”字。

是谁建的?

据说石碑底下埋着作之进的亡骸,也有人说埋的是父亲的首级,但是到了明治中期左右,石碑亦消失不见了。

作之进本来就是鬼吗?

还是后来变成了鬼?

我觉得都不是。

因为,我是人。


(1) 日本古代男子有剃除额上头发的习俗,剃发的顶部就叫月代。

(2) 神君是对江户幕府初代将军德川家康的敬称。

(3) 御止流指江户时代仅在一藩之中流传,禁止让任何他流人士看到练习的武术流派。

(4) 代理师范(师范代)为代理师父传授学问或技艺的人,亦是一种职位、执照或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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