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慕 き ぼ《魇谈》|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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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谈》
魇慕 き ぼ

“人不是什么都做得到吗?”女人说。

“什么叫什么都做得到?”

“就是什么都做得到啊。”女人说,背过身子,准备酒水,“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想飞就能飞。”

“人哪能飞?”男人说。“怎么不能?”女人玩笑地答道。“嗯,或许吧。”男人也应道。

应该不是在天空飞的意思。要是能飞,他现在随时都想飞。

真是个好女人。

“就连遮天蔽日,停止时间都办得到。”

“那太厉害了。”

没必要正经当一回事。应该风趣地应对才是。

“或许吧,人只要想,什么事都做得到。”

“咦,你可别乱想哦。”

“真敢说。”

房间里一片昏暝。

灯放在地上,而且极其幽微。摇曳的微弱灯光形成的橘色空间一离开光源便开始朦胧,实在无法触及天花板。不,别说天花板,连坐在地上的男人的脸都照不到。

“听说你是未亡人?”

男人是这么听说的。

“我不喜欢人家这么叫我。”女人答道。“未亡人的意思是还没死掉的人,对吧?”

“是吗?我是没仔细想过,不过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意思是丈夫先走了,却没有追随而去,独留在世上的女人吗?那的确不是什么好字眼呢,简直像是在咒人早死。”

“是啊,而且也不符合我的情况。”

“说的也是。嗳,另一半走了,的确令人伤心难过,但也不会因此就追随着去吧。不管再怎么难过,光是难过,也死不了人。不会因此就想死。”

“死了就轻松啰。”女人说。

“轻松吗?应该吧。当然,我没有死过,不晓得会怎么样,不过应该可以从烦恼、悲伤这些苦恼当中解脱出来。可是啊——”

“你不想死?”

女人甜腻地问。

加上蜡融化的香气催化,男人似乎有些醉了。

明明根本没喝酒。

“你——也没了妻子不是吗?”

“是啊。”

“很难过吗?”

“是啊,老实说,难过极了,几乎消受不了。嗳,当时新生活才刚开始,一切都才要起步,她竟在这时候走了,那感觉就像失去了一切。”

“我恨死老天爷了。”男人说。

“我老婆死于时疫,所以也没法恨谁。这要是被谁害死的,还是碰上意外而死,不管是下手的人,还是意外的肇事者,总还有个发泄的对象。就算是生病,若是悉心照护,最后药石罔效地走了,也还可以自责。但我老婆才患上了病,短短七天就走了。”

本以为只是场小感冒。尽管悉心照料,但直到脉搏停止,他都没有想过这会是致死的恶疾。不,就连呼吸停止后,他还继续替老婆擦汗,喂她喝水。

尽管擦干的汗没有再冒出来,水壶里的水半点也没有减少。

“发现她死掉的瞬间,怎么说,就好像天轰地塌了下来,地哗地塌陷,坠入地狱深渊一般,冲击就是这么大。真是窝囊哪。我整个人失魂落魄,葬礼什么的,全都靠街坊邻居帮忙,待我回神,老婆已经变成一团骨灰了。变成骨灰,埋进墓里后,哀痛才猛然冲上心头,却已经——”

“你很爱你老婆呢。”女人换了副神情,肃穆地说。“被你如此深爱,你老婆真幸福。”

“是吗?谁晓得呢?人都死了,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吧。”

“是啊。如果死了,就没有幸或不幸可言了。不过在她过世之前,你一直守在她旁边照看着她,起码这段时间——”

“不。没有的事。我的确是有照料她,但我一直以为就是场小感冒。当然,我希望她快点好起来,但这念头有多强烈,也实在难说。希望她快点痊愈的心情里头,也有不少懒得照料病人的惰性,应该也有对无法痛快生活的不满。”

“你这人很老实呢。”女人又发出甜腻的声音。“不忠的念头,每个人心里都有。叫人拿掉这样的念头,才是强人所难。所以,只要别让对方察觉就行了。彻底隐藏心中的不忠——就是忠贞。”

女人端酒过来,在斜前方坐下。

动作妩媚万端。虽然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无依,胸部以上几乎都朦胧地融入黑暗之中了。

倒酒的纤指,在橘色灯光照耀下愈显白皙,令男人目眩神迷。

“藏在心底就是了吗?或许吧。”

这么一来,她也算是有点救赎吗?

即便只有一点,也算是有了回报吗?

“不过人死了也就完了。”女人说。

对了,这个女人也才刚丧夫而已。

“你的——丈夫呢?”

难以启齿。

“我——我也爱着他。直到现在都还是爱着他。虽然很可悲。”

“可悲?”

“是啊。倾慕、依恋、向往、热爱——每个字眼听起来都很悦耳,但说穿了就只是执着。是固执、拘泥,这些罢了。这样的情感,是无法传达给对方的。所谓两情相悦,指的就是彼此执着。”

“或许就像你说的吧。”

“所以如果不能把谎话撒得完美、撒得彻底,彻头彻尾隐瞒自己的不忠,一下子就会分崩离析了。”

“分崩离析——?”

“是啊。如果没办法再继续幻想对方也喜欢自己,爱情就会沦为单纯的执着。那——就只是嫉妒罢了。”

“是丑陋的感情。”女人说。

“你是说吃醋吗?”

“会开始害怕。”

“害怕什么?”

“一想到自己的爱情会不会只是丑陋的执着,就忍不住要害怕。因为不愿意这么想,所以会想要确定,但这是绝对找不到确证的。毕竟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没办法窥看他的内心。要是能够——我觉得这更要可怕多了。所以我希望他骗我,把我骗到底。除非相信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否则爱就只是一种罪业。”

“极深的罪业。”女人说。

“你深爱着你丈夫呢。”

女人影影绰绰的脸微微地左右摇动。

“不是爱,是想要去爱。”

“你对你老公其实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就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我一直觉得即使被冷嘲热讽,也隐忍下来,受到厌恶,也任劳任怨,为丈夫掏心挖肺,鞠躬尽瘁,才叫作忠贞。我误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大概只是这样罢了。”

“我不懂,什么叫只是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女人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是他的妻子,所以爱他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必须努力去爱他,如此一来,丈夫一定也会理所当然地爱上我——我居然相信着这种幻想,明明早就不是三岁孩童了。即便世上真有这样的关系,那也如同天上的海市蜃楼啊!”女人朝着漆黑的天花板叹道。

“尽管我骗得了自己,心意却无法传达给对方。”

“怎么,难道你丈夫在外头放荡?”男人问。

“嗯——”

“酗酒、赌博——还是对你动粗?”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感觉上就像每天挨打一样。他的心从来不曾向着我。”

“你们不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吗?”

“是父母决定的媒妁之言。”

“是被强逼的?”

“不。”女人摇摇头。“这门亲事——是对方主动攀亲的。不过原本差点告吹了。但对方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嫁过去,我父母也就罢了,我本身也没有异议,所以答应了。既然结为夫妻,就要共度一辈子,所以我不管怎么样——”

“都想要爱上他吗?”男人说,也饮尽杯中物。

酒很烈,就像要毫不留情地渗透饥渴的部分。

要小心别喝多了。

“那——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

“嗯。不过我对他执着起来了。我想要爱上他,但我希望他更多地爱上我。然而期盼落空,徒留丑陋的执着。”

“这能说是丑陋吗?”

“很丑陋。因为我越是强烈地希望、越是牺牲奉献,他就越疏远我。这是当然的。一厢情愿的情感,完全就是骚扰。现在想想,我固然感到受伤,他也感到厌恶吧。可是,我却认定唯有一个劲儿地为他奉献,是让他爱上我唯一的方法,误以为如果我爱他,就能够承受他的刻薄,相信不管是爱上他,还是让他爱上我,都只有这个方法,而事实上我也只有这个方法。根本——完全反了。”

“这不是一往情深吗?”

“是愚昧。”

“或许愚昧,但是很惹人心疼啊。”

“你——真的这么觉得?”

嗓音撩人。

“嗯——你是个认真的女人,是你丈夫太不认真了。遇到认真的女人,不认真的男人就会想要逃离。因为自己有亏心之处,会觉得好像无所遁形。可是就算他想要迁怒于你,你也没有任何过错,所以——”

会逃避。

“是你丈夫不好。”男人说。

“你这么觉得?”

“那当然了。嗯,就像你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忠的念头。你说不被对方察觉,就是忠贞,这话应该也不错。不过更重要的是——害你这样的美人哭泣,就是不对。”男人说。

“世上善妒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许多男人明明光明磊落,却无端受猜疑,含冤受屈,甚至遭到泼妇骂街,拿东西乱砸,这些,嗯,确实很丑陋。”

“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善妒的女人那模样可恐怖了,甚至让人怀疑她们是鬼。她们气焰嚣张,指责全是男人的错,但你不是。听你的描述,你反而是遭到丈夫虐待而哭泣。”

“我是哭过,可是——我跟她们还是一样的。”女人说。

“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其实还是在嫉妒。”

“你丈夫花心?”

“是的。他爱上不晓得哪儿来的年轻女人——不肯回家了。”

“真叫人心虚。”男人说。

“你也是这样?”

女人斟酒。

“说来惭愧。”男人道,一饮而尽。“嗳,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也是个没用的男人。”

“哎呀……”女人应声,笑了。

感觉像是笑了。

“那,你丈夫后来呢?”

“没有回来。”

“抛下一片痴心的妻子,踏上不伦之恋,最后和花心的对象殉情——是这样吗?”

“要是这样还好。”

“怎么,难道他病了?”

“不。”

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吗?男人忽然想。

“还是被人杀了?”

女人默然。

“啊——抱歉,我不问了。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样。这话题真是闷煞人了,这样不行。”

男人递出酒壶,女人轻举酒杯。

白皙的指头惹人怜爱。

“难得有缘认识,应该聊些愉快的事呢。”

“是啊。不过我们是通过祭墓才得以结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得不错。”

男人在墓地被一名小姑娘叫住。

“您有亲人过世了吗?”小姑娘问。

男人说他死了妻子,小姑娘便说她认识一个女人,一样失去了另一半,正黯然神伤,请他前去安慰一番。因此男人才会来到这个家。

“听说你每天都去上香?”

“对。我和老婆都是背井离乡,才刚搬来此地,所以也没什么人来看她。这么一想,我实在太不忍心——或许你会觉得我太恋恋不舍,但我实在割舍不下,总是一回神,人已经来到她的墓前了。虽然就算去她的坟地,也无法抚平哀伤,这实在太婆婆妈妈了。”

“我没办法去他的墓前上香。”女人说。

“这样吗?所以才会请那位小姑娘代为祭拜吗?我看那小姑娘似乎也是每天都去。”

“是的,我——没法过去。”

“因为会触景生情吗?”

“是的。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他,也无法向他道歉。”

“道歉?你吗?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吗?”

女人抬起头来。好暗。只看到嘴唇。

“是啊。你丈夫抛弃你跟别的女人跑了,就这样死掉了,对这种人,有什么好赔罪的?该道歉的是你丈夫才对。”

“这样吗?听到这话——我心里好过些了。”女人说。

“好过些?”

“嗯。因为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是抛不开丑陋的执着。他一定也很厌恶我这样。”

“人都死了,也不会计较什么了吧。他才不会厌恶呢。就像我的另一半再也感觉不到幸福,你的另一半一定也没有任何感觉。再说,那个男人——够幸福啦。”男人说。

“幸福?”

“就是啊。人都死了,还能让你如此思慕,难道还不够幸福吗?而且生前他只会折磨你,一点都没有让你幸福,不是吗?对你这样残忍,却能得到你的爱慕,这不叫幸福,还能叫什么?”

“是这样吗?”

女人俯下头去。

“就是啊,难道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只是下作的执着。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无从改变了。毕竟我们的世界已经不同。我和他——是生死两隔。”女人说。

“不管是彼此了解、相互原谅,还是反过来果决地一刀两断——都办不到了。换句话说,我这丑陋的执着,永远都只能这样了。”

“毕竟对方已经死了嘛。”

“可是,嗳,那也只能骗自己啰。我也是一样的。既然还活着,就得活下去才行。虽然没法忘记,但可以叫自己看开。”

男人伸手——

意欲触摸,女人倏地闪躲。

还太快。

“你——也才刚走了夫人吧?”

“对。我成天落泪,哭个不停。可是还是得往前走才行。因为你跟我都还活着啊。”

“不,你这话错了。”女人说。“你过世的夫人——”

“她不是我妻子。”

没错。死掉的阿袖不是男人的妻子。

“她是——是我私奔的对象。我的妻子在故乡。”

“那——”

“我抛下我老婆了。我也是个坏男人,对吧?跟你的丈夫是同类。不,或许比他更糟糕。”

“你故乡的夫人——”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男人说。

“苦命——?”

“是——啊。她嫁给了我这种玩世不恭的男人,嗳,除了苦命,还真不知道能怎么说了。”

虽然不曾反省或后悔,但男人认为错在自己,这一点是肯定的。

唯有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你——为什么——”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

她是把妻子的境遇和自己重叠在一起了吗?自己太多嘴了吗?

“为什么——跟别人私奔了?你不喜欢你的夫人吗?”

“这个嘛……”

妻子她——

“她很美,是个很有教养、性情温婉的女人。嗳,嫁给我太可惜了。要我举出她的缺点,我还真举不出来。倒不如说,她是个完美无缺、完美过头的女人。完全没有让人讨厌的地方。”

“那,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男人说。

“就跟你一样,我努力试着去喜欢上她,可是啊——”

虽然男人不知道他的行止当中何处称得上努力。

“可是什么?”

“没办法。这不是男女这一类的问题——嗯,是啊,借用你的话,或许我是厌恶被执着。”

“厌恶?”

“我并不讨厌我老婆。应该说我是受不了那种被束缚的状态吧,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自私自利的说法,但我这人就是这样。所以这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我受不了被束缚的生活。我厌恶受到束缚,所以也不喜欢束缚对方。”

“但是对方希望你束缚她,对吧?”

“是吗?可是,嗳,我也清楚自己的说辞有多不讲理。我和我老婆就跟你们一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是我千求万求,非要跟对方做夫妻的。然而真的结婚之后,我却像这样成天在外头风流放荡,不好好工作,也不回家,花天酒地,最后在外头包养了年轻女人,这样的行径当然不对,而且我老婆没有半点过错,我完全无从辩解。全是我不好。”

“尽管错在自己,但我就是这种男人啊。”男人说。“我就是改不过来。我老婆什么也没说,这更让我难受了。可是我父亲终于动怒了。当然会动怒吧。即使如此,我老婆还是替我安抚父亲。”

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一般人——不可能这么做,男人想。

“不过这反倒惹得我父亲更加大发雷霆。因为我完全死性不改。‘有个如此爱慕你的媳妇,你那是什么德行?你媳妇实在太可怜了。’我父亲把我痛骂了一顿,我母亲也没法再视而不见,说他们身为父母,不能再放任自己的蠢儿子继续做傻事,把我给软禁起来了。”

女人默默地举杯啜酒。

“他们要我好好反省,可是有什么好反省的呢?我完全清楚错在自己,要是能痛改前非,老早就改了。我也觉得自己的老婆很可怜,但就是改不了。这要是善恶不分,所以才做出那种荒唐事,那么一旦发现那是错的,或许也会改过向善吧。毕竟就算继续放荡下去,也没有好处。要论得失,显然损失更大。我老婆娘家家世不错,家产也不少——不,我老婆本身是个无可取代的贤妻。尽管如此,我还是身不由己,明知道不对却还是要做,所以根本没救了。我觉得自己很蠢,但就是没办法。若说我没用,想都不必想,真的很没用。”

“你——觉得自己没用吗?”

“那当然了。死掉的女人,坦白说,就只有年轻,外表和气质都远远比不上我老婆。死掉的女人不是什么坏女人,不过个性开朗活泼,嗳,是个傻女人啦。她没有父母,又穷,所以才会自甘堕落,做起见不得人的行当来,跟我一样是个没用的人。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跟我这种没用的男人,而且是有妇之夫私奔吧。我们会来到这块土地,也是来投靠她的亲戚的。是漫无计划地过来的,也不晓得往后要怎么谋生,只是马马虎虎地觉得总有法子过下去。真的很随便。虽然我也不认为可以永远这样游手好闲下去,但就是觉得总有办法。没想到——她就这样死了。”

“因为生病。”

“对,生病。我觉得是我愤怒的妻子化成生灵,附在她身上把她给咒死了。”

“你的夫人——应该没有生气。”

女人说。

“如果是我——就不会生气。”

“我想也是。我妻子应该也没有生气。要是她肯对我生气——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男人说,女人别开脸去。

“所以只是单纯的生病。若不这么想,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要是天谴,死的也应该是我才对,然而我却生龙活虎的,这太没天理了。可是我背叛父母,欺骗妻子,抛下一切逃来这里,却怎么会落得这副下场——我忍不住要怨怼,开始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逃到这里来的了。我的妻子固然可怜,死去的女人也一样可怜。要是没认识我这种人,应该也不会是这种死法吧。这么一想,我实在是难过极了——”

泪水夺眶而出。

太可怜了。

“你——真的很好心肠。”

“嗳,我也是有常人的感情。可是——还是很没用。因为没用,所以会害别人不幸。死掉的女人,丢在故乡的老婆,全都因为我而陷入不幸。可是——”

我就是没办法一个人。

我太寂寞了。

“你大可以回去故乡啊。”

“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回去?我甚至在最后的最后骗了我老婆。我对她撒谎,说我会洗心革面,报答她的牺牲奉献。甚至还骗她说我外头的女人因为太穷了,要是跟我分手,一定活不下去,我想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去远方其他城市做个小生意。我老婆——信了这套话。

“一般人不可能信吧?可是我妻子信了。她就是这种女人。我老婆把自己的衣物、首饰什么的全拿去变卖,还向娘家借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全给了我,然后把我从被软禁的房间放出来。我——就这样带着女人跑了。

“很过分,对吧?我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了。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怎么样?你轻蔑我吗?”

男人尽可能卑微地说。

女人——

摇了摇头。

“就跟我丈夫一样。”

“是啊,一样。所以你丈夫也是个没用的男人。世上是有我这种人的。可是你不一样。所以你没必要对那种没用的男人念念不忘,也没必要为那种人悲伤烦恼。我就是他的同类,同类说的话不会错。你没必要为他难过。所以——”

“所以我没办法讨厌他。”女人说。

“没办法讨厌他——?”

“对。如果可以讨厌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因为这表示可以斩断执着。但我的罪业——让我不管怎么样就是断不了执着。所以——”

“你是说,你也没办法讨厌我?”男人问。“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原来如此。我这个人完全不值得称赞。虽然我像这样和你把酒共饮,但我是那种没救的坏男人。女人只要跟我沾上关系,都会不幸。我会撒谎,会跑掉,我是这种男人。所以我没资格成家或娶妻。我这种男人不可以跟别人有更深的关系。可是——我好寂寞。”

男人说着,触摸女人的手。

好冰。冰冷得完全不下于它的雪白。

无所谓。

自己总是活在当下。

耽于一时的享乐,只知道随波逐流的,人渣般的男人。所以——

“听着,”

忘掉死去的女人吧。

把妻子也忘了吧。所以——

“我不会要你喜欢我,可是——”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究竟爱不爱他。可是我的这份执着不会消失。不管怎么样就是不会消失。”

“你忘不了死去的丈夫吗?”

“不,我的丈夫没有死。”女人说。

“死掉的,是我。

“什么?”

“我——已经死了。”女人再次说。

“我好难过好难过,好伤心好伤心,所以——”

悲苦至死。

“所以我并不是未亡人。因为我已经死了。”

“呃——可是,你说你跟你丈夫是生死两隔——”

“是啊,没错。死掉的是我,我的丈夫还活着。所以我没办法去祭墓。毕竟就算去了,我的丈夫也还没躺进墓里。”

“还没?”

“是啊,因为——”

你还活着,不是吗?

“你——”

“人真的什么都做得到。做不到的,只是自以为做不到罢了。人只要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也可以像这样——飞了过来。”

这女人在说什么?

“我终于明白你的心情了。我完全没想到可以像这样与你深谈,可以跟你说上这么多话,真令人开心。死掉的我,居然能跟活着的你说上话,这太令人喜出望外了。但我们真的说上话了。我觉得比起活着的时候,我们更开诚布公地畅所欲言了。原来你也会称赞我,同情我。我好开心。”

“几——几良,原来是你?”

“可是,我还是改变不了。既然我已经死了,我对你的这份情,就只是丑陋的执着。我已经沦为一团罪业了。我不断地压抑、隐藏的这份嫉妒,如此丑陋地凝聚起来,再也无从隐藏了。”

我是个不忠的女人。

就如同你是个不忠的男人。

“我现在已是无所不能。就连遮天蔽日,停止时间都做得到。所以你逃不掉了。不管你是赔罪、生气、哭叫,都绝对逃不掉。即便了解到你的真心并非那般可憎,毋宁值得怜悯,纵然我们再怎么了解彼此,我的执着也无法改变了。生者与死者无法互通心意。我已经死了,再也无从改变。所以纵然如今再了解你的心情,也无可奈何了。”

男人大叫。

意识远去。

对不起,是我不好。

可是我是个傻子,所以——

“你无比愚蠢,也明白自己的愚蠢,无力承担自己的愚蠢,是个可悲的人。你是温柔的傻子。我更加爱你了。如果我能保护你就好了,但我也不是个聪明人。就是因为不够聪明,才会把你逼上绝路,把自己也逼上绝路,然后——死掉了。

“活着的时候我说不出口。”

女人在男人的耳畔,以打心底里疼惜男人般,化开一般的嗓音开口:

“正太郎,我——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爱死你了,所以——

“去死吧。”

本文灵感源自:上田秋成《雨月物语 吉备津之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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