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人行道,不甚宽阔的庭园里,有四棵高低不齐的残株。
庭园没有围墙,没有篱笆,也没有栅栏。只有化为暗渠的下水道盖子与人行道之间形成界线。
与其说是庭园,不如说只是屋子前面的空间。平常的话,应该会拿来当成停车位。不过要拿来停车,深度有些不足,车子可能会凸出人行道。横着停应该可以容纳,但大一点的车,可能会堵住部分玄关。
我想着这些。
不管怎么样,既然长着树,也没办法停车了。所以这应该是前院,却又完全看不出整理过的样子。那么它杂草丛生吗?也没有,但也并非泥土裸露。
整个庭园像是长满了类似苔藓的东西。光线昏暗,看不真切,我也不打算细看,不过整体印象绿绿的。
是暗沉的绿。
我不认得这个景观。
我并非平时就边走边留意路肩,也没有窥探、检查别人家的嗜好,所以并非正确地记得每一处,不过我没有看过这景象。
我觉得没有看过。
屋子也没印象。
倒不如说,这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屋,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与其说是没印象,不如说只是看过但没留下印象。可是——
总觉得好阴暗。
现在是傍晚,天色昏暗是当然的,但不知为何,它显得格外阴郁。那污黑的墙壁与暗淡的屋顶,客套也称不上美观,不过我觉得每户人家都半斤八两。事实上,邻家的墙壁就泛黑得更严重,看起来却没有这么阴暗。
这不是新屋。
屋龄起码比我还大。不,搞不好不只比我大,这应该有我妈的年纪了,还是更老?那表示屋龄不下五十年吗?屋顶上疑似生锈的污渍,还有木材腐朽的程度,感觉差不多有这么久。门的样式也很过时,不是最近的款式。
那是一道偏黑色的木门,应该不是市售品,而是特别设计的定制款,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高级,但也不廉价,而是品位过时。门把感觉也不是现在的规格。
我走到了正面。
窗户很小,一点都不像面对马路的窗户。看起来顶多就像后门的采光窗,就连厕所气窗应该都比它还要大。上面嵌着花纹奇特的雾面玻璃,而且还有铝格栅。虽然不是嵌死的,但小成这样,顶多只能用来换气。也就是说,没办法从建筑物里面看到这座前院。这座庭园,是作为从人行道到玄关之间短短几步路的通道吗?
说是通道,也没有铺石板。地面就和庭园一样,是阴沉的绿,再过去直接就是玄关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也没有踩踏的痕迹。
不知道是泥土还是青苔,但看上去很柔软,下雨天一定会变得一片泥泞,很难走吧。或者只是看起来这样而已?也许吧。
因为太暗了,看不清楚。
而且我也并不想细看。没兴趣了解。
我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刚好经过而已。熟悉的景色中突然冒出不认得的东西,觉得奇怪,所以好奇起来罢了,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真的没印象。
这——太奇怪了。
不是这户人家古怪,而是没印象这一点很怪。
屋龄五十年的老房子不可能突然冒出来。就算是新房子,也不可能凭空出现。这是我每天必经之路,而建筑物不是半天就能完成的。要先整地,打地基,搭鹰架,花费好几天工夫,逐渐成形,所以如果是新屋的话,反而更引人注意才对。
这户人家不是最近才盖好的,而是本来就在这里的。
一直在这里。
所以才奇怪。
我几乎每天经过这里。上小学前搬来这里之后,我已经在这条路上往返超过二十年了。不管是上学还是去车站都走这条路,即使没有明确地认识到,也不应该毫无印象。
事实上,马路另一侧,道路的前方,景象都一如既往。
这是一条宽阔平缓的上坡路,没有弯曲,因此可以一眼望至坡顶。这是每一个细节都已熟悉——不,看腻了的情景。然而却只有这户人家,我毫无印象。
我经过这户人家。
邻家黑色的铁栅栏我记得。
矮木上零星绽放的白花也记得。
也不是记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景色。没有特别奇异的东西。刚才的人家和这户人家,我关注的程度是一样的,却只记得这一户,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再过去是一家小面包店。
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而且这家店的面包不怎么样,所以我从来不去买,不过应该已经在这里开了有十年了。
开面包店之前,记得是丸子铺之类的。
小时候我常在这里买砂糖酱油丸子。这是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的小店,后来听说因为老婆婆过世,所以店也收起来了。
记得丸子铺收掉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寂寞。
后来过了三个月左右,就开了面包店。面包不怎么好吃,但这家店却不知为何没有倒闭,一直卖着同样的面包。
这家面包店同样开了十年左右。
那么比起面包店,刚才的屋子还要更老。
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本来就有那栋屋子吗?
我在坡顶回头。
在路中央停步回头很不自然,我为了尽可能装出自然的样子,一直忍到走到坡顶上的斑马线后才回头。
刚好红绿灯转红,所以可以装成等红绿灯的样子。本来我都会走到下一个斑马线再过马路,但是再过去就变成下坡了,从那里看不到那户人家。再说,在哪里过马路都没差,所以在这里等红绿灯,既不是多此一举,也不是在骗人。
平缓的下坡笔直延伸到站前的大马路,视野非常宽阔。这也是我每天早上都会看到的景色。
有点距离。
已经看不清楚了。
面包店隔壁的隔壁。
一片昏暗。
可以稍微看到疑似残株的物体。
整体来说,是几乎看腻的景色,然而却只有那里就像插进了别的景色,显得新奇。
那种老旧的东西居然新奇,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灯变绿了。
我穿过斑马线。
我几乎不会在这里过马路,因此眼前的景色颇为新鲜。尽管新鲜,但并非没有印象。只是角度不同,依然是平素看见的光景。不管是过马路后的人家砖墙、旁边的町内公告栏、隔壁没什么生意的耳鼻喉科诊所,都是我每日所见。
只是改为隔了一条马路,从对面的人行道看过去而已。
并非毫无印象。
理所当然。
过完马路前,我再次回头。面包店隔壁再隔壁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仿佛喷上了墨汁,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那户人家前面,连路灯都没有。
整条马路都暗下来了。
因为已经入夜了。
仰头一看,连月亮都出来了。
不到满月,也不是半月,十分半吊子。
平常我不会在回家的路上看什么月亮。月亮应该一直都在,但我不会去看,所以觉得它也很新奇。
月亮早在我出生前的遥远过去,就日复一日地升上夜空,因此会觉得新奇,完全是我个人的感受问题。那户人家,简言之,也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难以释然,但我还是接受了。
回家一看,姐姐来了。
大我四岁的姐姐两年前结婚,搬出家里。
不过她结婚的对象是中学同学,夫家距离娘家走路只要十分钟,所以她三不五时就会回家看看。今晚姐夫似乎出差不在,她是回家来吃白饭的。
我们和母亲三个人一起用晚饭,用餐期间,我完全忘了回家途中那细微的怪异感觉,所以我们是有些不庄重地聊着某地发生的女童绑架案,但晚饭后看着无聊的综艺节目时,我冷不防想了起来。母亲在厨房洗碗盘,姐姐在看电视。
艺人搞笑节目一点都不好玩,我跟姐姐都冷眼看着荧幕。
“面包店隔壁的隔壁啊——”
“嗄?”
我觉得这再怎么说都太突兀了,不出所料,姐姐露出一副质疑我发神经的表情。
“那家很难吃的面包店啊——”
“你说本来的足达屋?”
“嗄?就那家丸子铺后来开的面包店。”
“所以说,足达屋就是麻糬店啊。”姐姐说。“那里也卖烤丸子,不过是麻糬店。”
“随便什么啦,我说的是隔壁的隔壁。”
“你说那家很像无照营业的托儿所对吧?贴着大象图画的?”
“不是那边啦,是另一边,靠车站那边。”
“嗄?”姐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接着说,“那不是中川家吗?”
“中川是谁啊?”
“我同学,你大概不认识吧。就那户有黑色铁栅栏的人家。”
“开白花的那家?那是面包店隔壁吧?我说的是再隔壁啦。”
“——那里怎样了吗?”
“没有啊,什么啊?”
“什么跟什么,我才想问你什么咧。”姐姐嘲弄地说。
“不是啦,我是说那里是什么人家?”
“咦?你说中川家隔壁吗?就普通人家啊。”
“你记得?”
“嗯……”姐姐把头往右歪,用食指搔了搔太阳穴。“也不是认识的人家啊。怎样,你连你朋友家隔壁住的是谁都知道?连这都要知道?天啊。”
“欸?”我瞪姐姐。“我又不是问谁住在那里,我管谁住在那里,我是在问,那里是怎样一户人家。也不是人家啦,我问的是房子,是在讲房子的事好吗?”
“就普通的房子啊。”姐姐说,反瞪回来。“中川是个阴险的丑八怪,我当然没去过他家,只是经过前面而已,所以也记不清楚那里长什么样,不过不是商店,只是一般人家吧?”
“有砍掉的树吗?”
“什么?”
姐姐的表情像在说“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过我也不是多重视这件事,问得很随便,姐姐会有这种反应也是难怪。
“总觉得对那里完全没印象呢。”我说。
“没印象?”
“经过的时候我很纳闷,本来有那样一户人家吗?”
“你说什么砍掉的树?”
“那里有四棵砍掉的树剩下的残株。那条路上本来有那种东西吗?”
“没有。”姐姐秒答。
“可是有啊,今天。也不是今天,刚才。”
“没有。你说足达屋隔壁对吧?那条大马路我也常经过,面向马路的地方要是有什么残株,我一定会坐上去看看。”
“所以我才问你啊。”
又绕回原点了。
“我也不记得有看过。不管是那残株——还是那老房子都是。”
“很老吗?”
“很老——我觉得。那是昭和年代的房子。《三丁目的夕阳》(1)风格的。”
“有那么老吗?那怎么可能没发现?”
“妈!妈!”姐姐上半身往后转,呼叫母亲。
“欸,足达屋的隔壁——”
说到这里,姐姐忽然直起身子看我。
“干吗?”
“欸,你说有残株,表示本来有树吧?”
“没有树哪儿来的残株?”
“那不就是有树吗?”
“本来应该有吧。”
“我是说,会不会本来有树,所以看不到房子?”
“这——是这样吗?可是那院子很小。也不算院子,就屋子前面一块空地。又不是森林,比我们家前面还要窄。”
“那不就更看不到了吗?”姐姐说。“那么窄的地方——你说有几棵树?”
“四棵残株。”
“那不是很挤吗?一定是被树挡住了吧。或者说,应该就是为了遮挡屋子才种的吧。用来当围墙还是围篱,要不然才不会种那么多树。”
“对哦——可是已经砍掉了呢。”
“所以才会看到没看过的房子啊。”
“咦?”
“那,树是这一两天才砍的吗?”我提出疑问,姐姐说她才不晓得那么多。
这时母亲从厨房过来了。
“怎样?你们说足达屋怎么了?”
“没什么啦,妹妹好像有点发神经。那边收起来已经几年了?”
“是你高中毕业不久前的春天,所以是红叶快升国三的时候。是你们爸爸病倒那一年。”
我国二的话——果然是十一二年前的事。
“是因为那边的老婆婆死掉了,对吧?”我问,结果母亲露出诧异的表情,接着做出古怪的回答:“嗯,是死掉没错啦。”
“怎么好像话中有话?”
“你不记得了吗?怎么会?你那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什么叫不记得?”
母亲和姐姐面面相觑。我忘掉什么重大的事情了吗?不,就算真的出过什么事,如果是跟那家丸子铺还是麻糬店有关的事,对我们一家来说,就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因为我们只是客人。
姐姐眯起眼睛:
“欸——那边的老婆婆死掉了。也不是死掉——”
“姐在说什么啊?”
“咦,你是真的忘记啰?”姐姐耸肩。“你还记得那个老婆婆吧?”
“呃——”
嗯,记得是记得,但长相已经模糊了。印象中老婆婆都穿和服,这一点不会错。我试着回想,但脑中浮现的是典型的昭和老妇人形象:穿碎白花纹的朴素和服,肩上还是衣襟处搭条手巾,白发绾在后脑勺。我当场甩开这个画面。这根本是老漫画里的人物。
不过,应该是有玻璃拉门,上面贴了几张海报告示,打开门后,有个占去店面三分之二左右的展示柜,里面陈列着麻糬和丸子等,后面类似柜台,老婆婆就一直坐在那里,记得是这样。
上下学的时候,只要转头一看,总是可以看到老婆婆在那里。
“我记得啊。”我回答。“都坐在那里嘛。”
“坐在那里——就那样死掉了啊。”姐姐说。
“就那样死掉?”
“对啊,来买麻糬的客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答,客人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人坐在那里早就死了。那个时候不是闹得很大吗?警察也来了。听说人都死了四天,表示那具尸体在柜台坐了四天呢。坐在那里顾店。”
“什么?你说死人在卖麻糬吗?这根本是鬼故事吧?”
“你笨蛋啊?谁在跟你说鬼故事。当然,就算跟她说话,她也不会回话,因为人已经死了嘛。可是客人也没想到会是死了,大家都只觉得奇怪,放弃没买,就这样离开了,整整四天呢!到了第四天,麻糬什么都已经干掉了,所以才会发现。”
“可是那里——行人不是很多吗?从马路就可以看到店里面,怎么会没有人发现?”
“这人没救了。”姐姐露出更加目瞪口呆的样子说。“那条路不是附近中小学的上下学路线吗?我念的高中和你读的国中,有超过一半的学生都走那条路,所以当时闹翻天了啊。整整四天,大家都经过尸体旁边上下学呢。还有些白痴说什么尸体跟他们打招呼、挥手,这已经不是鬼故事了,根本是胡说八道,大概吵了三个月吧。你也有说啊,你每天都跑来拉着我,兴冲冲地转述那些胡说八道,像什么有同学跟尸体买了大福麻糬吃,结果生病,还有什么有人把买回家的麻糬丢掉,结果老婆婆半夜出来作祟。”
完全——
不记得。
不——也不算完全不记得。
被这么一说,感觉似乎有这么一回事,虽然觉得很新奇,但似乎也不是初次耳闻,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所以简言之,这是被我认定为不重要而抛到一旁的记忆之一——虽然如此认定和抛弃的都是我自己。
“过了三个月,这次开始吵着说闹鬼了。说什么足达屋的老婆婆会出来顾店、打扫店面。不过这传闻很快就停了。因为后来就开了茂田面包店。”
“茂田先生也真敢在那里开店呢。”母亲接话。“一开始根本没有客人上门。那要是拆掉重建也就罢了,可是只是把里面稍微整理一下,外观什么的根本没动过。”
“岂止是这样,”姐姐接口。“根本就只是换块招牌而已,一开始连展示柜都继续拿来用呢。原本的装潢设备几乎都保留下来了。一直到开店第五年左右的时候,才重新装潢得像面包店。那是我还赖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时候。所以开了面包店以后,每到夏天,就会有人说老婆婆的鬼魂出来了。”
“对。”这件事我有印象。“我高中那时候,大家都说老婆婆会出现在面包店,所以那家面包店的面包才会那么难吃。”
“跟那没有关系吧?”姐姐笑道。“闹鬼就会变难吃吗?”
“听说味道会变。”
“这什么蠢话,不愧是我的母校,够脑残!”姐姐捧腹大笑道。母亲泡着茶,说“重点是儿子啦,儿子”。不晓得是在说谁的儿子。
“足达老婆婆的儿子,他们住在一起呢。你们不知道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那个老婆婆不是独居喔?”姐姐问。
“才不是。麻糬什么的,都是她儿子在做的。可是老婆婆过世那天,他人不见了,也联络不上,有段时期警察怀疑是他下的手呢。可是他那时候好像是刚好出国旅行干吗的,连自己的母亲过世都不知道,过了十天左右才回来,记得他不是被逮捕过一次吗?”
“什么?死因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不,只是单纯死掉而已。可是呢,不是有那个吗?尸体遗弃啊,还是监护人义务什么的,我是不太清楚啦。然后啊,那个儿子人很冷淡,都快六十岁了,却没有结婚,也不跟人打交道,就像现在说的茧居族。”
“茧居族才不会出国旅行咧。”
“我哪知道啦?都不跟人打招呼的。那个人后来也不晓得怎么了。”
“嗯,那里的盐大福麻糬还是蛮好吃的。”
母亲和姐姐的话题转移到我一直以为是丸子铺的麻糬店,完全没有要回到正题的迹象。我跟不上对话,耿耿于怀地洗了澡,后来难得喝了啤酒什么的,就这样整个人懒散了。
姐姐好像要在家里过夜。
我比平常更自甘堕落了一些,因此隔天早上整个睡过头,目不斜视地一路冲去车站,完全忘了丸子铺和残株的事,直到回家途中,而且是下了电车,快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才又想起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呃,是怎样去了?
嗯,姐姐说得完全没错。
那户老旧的人家一直被种来遮掩的树木挡住,所以从路肩看不到。而现在树木被砍掉了,所以建筑物露出来了。既然如此,不认得那景观也是当然的。树木一直都在那里,那户人家本身很老旧,所以树木应该也很古老,那么从我搬到这个小镇以来,看到的都是有树的景观。
如果树是最近才砍掉的,那么老屋也是第一次看到的景观。
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我觉得。
只是,问题是那个地方本来有那么茂密的树吗?
我觉得记忆中也没有树木丛生的景观。或者说,真的毫无这种印象。
行道树是有的。也有许多人家屋前种着植物。不过那户丸子铺——不,麻糬店隔壁,有足以遮蔽那样一栋建筑物的树木吗?而且还是四棵。
没印象。
可是——
我已经对自己的记忆力失去了自信。
认识的老婆婆坐在店面就这样停止呼吸,而且长达四天就这样被人弃之不顾,就算是现在听到,也十足耸动,实在不可能忘记,然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我能够了解母亲和姐姐目瞪口呆的心情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呢?
作为点缀身边日常的趣闻,这实在太过了。嗯,有人过世,却拿来当成趣闻谈论,是很不庄重,但这是极为罕见的事,震撼力十足。
再怎么说,我也非常有可能看到了尸体——虽然是在不知道那是尸体的情况下。
这已经不单单是镇上的传闻或都市传说之类的,也是我自己的亲身体验。
然而——
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被树木覆盖的老屋景观,或许也和那老婆婆的记忆一样,被我认定为不重要,丢到一边去了。
或许是这样,我想。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不重要。根本不必想,一点都不重要。
不管我有没有印象,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我以外的世界不管我怎么想,就是存在。我不知道的东西对我来说形同不存在,但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不,我不知道的东西应该比较多——不,几乎都是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望向路肩的人家。
是我熟悉的人家。虽然看惯了,但我不知道内部的格局,也不知道里头住了些什么人、住了几个人。
我不知道这栋屋子里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过日子。所以对我来说,这户人家只不过是通勤路上的风景。墙壁另一头形同空无。但是,墙壁另一头千真万确有着我全然不了解的世界。
对于生活在屋子里的人来说,我只不过是每天经过窗外的风景。
因为他们对我一无所知。
换句话说,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无关紧要。不管我是悲伤还是欢喜,都与这户人家的人毫无关系。同样地,这户人家的人是生气还是欢笑,都与我没有瓜葛。更别说对屋子的外观有没有印象,真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柴原。
我看向门牌。应该是第一次看。二十年之间,我在这里往返了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看它的门牌。
隔壁是——
——山野。
我觉得新奇。
但也不是说就怎么样。
不过我毫无意义地一户户边看门牌边前进。有点像变态,或者说完全就是个可疑人物。
高杉——来到这户人家前,我停下脚步。
很普通的砖墙。门柱上有信箱。上面是一块质感像大理石、有点不相称的门牌。
这个景观我记得非常清楚。高杉这个姓氏虽然印象模糊了,但我小学的时候,曾经穿过这道大门,去到玄关。
我在这里——
跌倒了。这户人家的人——高杉太太看见我在哭,走了出来,用碘酒之类的东西替我给膝盖上的伤口消毒。我这么记得。现在已经完全绝迹的碘酒红锈般的色泽,还有那铁般的气味,以及在膝头上涂抹得斑驳的花样,似乎都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我连当时穿的洋装花纹都想起来了。
这种事根本没必要想起来啊。
没错,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说,根本太鸡毛蒜皮了。左膝的伤也很快就痊愈了。那甚至不是什么皮肉伤,只是小擦伤。以人生当中的插曲而言,冲击性趋近于零。然而——我却记得。明明是无所谓到了极点的事,我却没把它当成无所谓的事吗?我的记忆基准到底在哪里?
然后——
高杉家的隔壁。
残株——
就在那里。
四棵。
光线比昨天明亮了些,所以看得很清楚。
每一棵残株的断面感觉确实颇新。
砍下来之后应该还没有经过多少天——我觉得。当然,我没办法断定。我看过树木残株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是外行人这么感觉而已。
地面是泥土,没有苔藓之类的东西,不过看上去总觉得绿绿的。
建筑物与残株之间掉了一样东西。很脏。那是什么?
结果我在残株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
一个没有头的洋娃娃。芭比娃娃、莉卡娃娃那类的。因为没有头,也没穿衣服,我看不出是哪一种。感觉已经十几年或是更久,一直在那里任凭日晒雨淋。
我——
寻找门牌。
这户人家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
这种情况,门牌应该会挂在玄关吧。
但玄关没有任何标志,也没看见信箱。
这表示——
这是一栋空屋吗?原来如此,住户因为某些理由搬走了,或离开了。不,也许屋子转手卖人了。所以树才会砍掉。换言之,这栋屋子现在没有人住,很快就要被拆除了吗?那样的话——
这样比较好,不知为何我这么想。拆除旧屋盖新屋的话,之前的景观就会彻底从记忆中消失吧。那么我不记得它的事,也会一并消失无踪。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
可以当作从来没有这回事。
我别开脸,准备跨步继续走时,小窗“吱”的一声打开了。
我吃了一惊。
不应该看的。不,绝对不可以看的。我先是望向隔壁中川家的黑色铁栅栏,接着不知为何,视线飘回了小窗。
整个小窗。
塞满了表情阴森的老人脸庞。
凹陷的眼窝深处,两颗空洞的眼珠子不知道在看着哪里,但有短短的一瞬间好像对望了——我觉得。
那张脸似有印象,又像陌生。
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只知道是老人。
老人家。
我用力把头扳回前方,经过据说是姐姐的丑八怪同学中川家前面,经过因为有老太婆的鬼魂出没所以面包变难吃的面包店前面,经过疑似无照营业的托儿所的大象图画前面,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变成用跑的,几乎是闯红灯地冲过马路,跑回家里。
那种地方。
居然有那种人。
姐姐还在家里。
姐姐一看到我就问:“怎么了?跌倒了?”
“才没有。”
在高杉家前面跌倒,是小学的事。
“对了姐,面包店那里,我觉得本来还是没有树。”
“不要再讲这件事了。”
“怎么了?”
姐姐的表情沉了下来,瞪住了我:
“听着,红叶,足达屋隔壁的隔壁本来有没有树,跟我们无关,我们也没必要知道吧?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追究的了吧?”
是没什么好追究的。
可是还是要追究。因为——
我都已经发现了。
姐姐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你听好,万一自己认知的现实,跟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不一样——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什么东西会怎么样?
姐姐瞪我:
“答案不是只有两个吗?不是自己错了,要不然就是世界错了。对吧?”
“是啊。”
不过一般不是会当作自己记错就算了吗?
哪可能会觉得是世界错了?
“因为一定是这其中之一吧?”姐姐说。“就只有这二选一。我哪一个都不想选。因为你想想,自己的记忆、人生的回忆都是假的,这你能忍受吗?我可没办法。同样地,就算是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也无法承受。那样一来,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若是那样,连呼吸都没办法了。”
姐姐说着,站了起来。
“就算变成那样,你也无所谓吗?”
姐姐拿起搁在茶具柜上的一张纸片,歇斯底里地丢到桌上。纸片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是一张褪色的彩色照。
“这是——”
“你不记得吗?这是爸过世一年前拍的照片。是爸最后拍的照片。”
“爸拍的照片?”
“那天没有社团活动,我提早回家,结果在路上碰到你,刚好休假的爸也在马路另一头。爸的嗜好是摄影,那时候正带着相机在拍街景。爸很高兴,说这真是太巧了,所以帮我们拍了照片。”
确实,我和姐姐一起站在画面正中央。我穿着国中指定的运动服,姐姐穿着制服。
不过,这与其说是拍摄我们两姐妹的照片,不如说是更接近街景照。
我们两个占的比例极小,主要的摄影对象还是风景。
我们似乎站在中川家前面。背后有黑色的铁栅栏。
左边的玻璃门是面包店——不,麻糬店。屋檐上挂的招牌写着“足达屋”,玻璃门内有展示柜,里面也拍到疑似老婆婆的人影。因为很暗,没办法辨识脸孔,但既然人影在那里,应该就是那个老婆婆没错。
而我们的右侧。
右侧。
“这——这砖墙——”
错不了,这是高杉家。
中川家的隔壁就是高杉家。
“姐,这——”
然而姐姐尽管察觉了我的惊慌,却说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就在拍了这张照片隔天,大家发现老婆婆死了。”
“咦?”
“换句话说,这张照片里的老婆婆——”
“已经是尸体了。”姐姐说。
“紧接着爸就因为脑梗塞病倒了,所以照片一直没有拿去洗,是爸过世之后洗出来的。不过照片上没有日期,所以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是贴到相簿上整理的时候,才发现摄影日的。我们都吓傻了。一定会吓到的嘛。妈觉得很恐怖,结果连底片一起丢掉了,可是这是爸最后拍的照片,我不忍心把它就这样丢了,偷偷捡回来收起来。我把它夹在日记本里面。我——也想起来了。”
“都是你害的啦!”姐姐愤愤地说。
“可是算了,跟我无关。因为我不知道现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拍到尸体的照片上的情景,就是我所知道的那里。”
“可是——”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张照片给你。”
姐姐不悦地说完,进去里面的房间了。
我再一次看照片。
黑色的铁栅栏是中川家,与我跌倒的高杉家的砖墙紧密相连,没有任何空隙。没错,这景色的话,我就记得。可是刚才,就在刚才,我仔仔细细地观察过的那户有残株的人家呢?没有头的洋娃娃呢?那古老的、阴森的、没有门牌的建筑物——
我移动视线,注视老婆婆的尸体。光线很暗,又隔着玻璃门,而且是室内,焦点也不是对着那里,所以甚至无法分辨坐在里面的人是男是女。
也看不出有没有看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何,我似乎就是知道这是个老人。
是老人家。
我更进一步注视。
凹陷的眼窝深处,那两颗空洞的眼珠子在看着哪里?这个影中人这个时候真的已经死了的话,这个老人家——不,看起来像老人家的尸体,应该并没有在看什么。
这不是老婆婆。是尸体。是死尸。
我和照片中死人的眼睛——
对望了。
右耳耳畔蓦地响起声音:
“看不到的东西,不要去看。”
是低沉沙哑的嗓音。
我吓了一跳,回头,结果这次声音在左耳边响起:
“会死。”
我觉得有呼吸吹在耳朵上,但我不理会,闭上了眼睛,做出和姐姐一样的选择。
没有残株。
没有。
(1) 《三丁目的夕阳》(三丁目の夕日)为西岸良平的漫画作品,于一九七四年开始连载,曾改编为动画及真人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