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窗外射进来的午后阳光穿透针织蕾丝窗帘,被拆解得细碎,化成柔和的光点倾洒在房间里。比起射入,感觉更像是倾洒。光点恰到好处地模糊了房间里一切的轮廓,但明暗依旧清晰,就宛如点描画一般。
窗边坐着一个陶瓷人偶。
正确地说,应该是放着,但还是让人想要形容为坐着。虽然看起来并非栩栩如生,但也绝不像单纯的饰品。那润泽的皮肤质感,一点都不像陶瓷器。很古老了。据说制作年代是遥远的古时,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一两百年前的古物,因此是不折不扣的古董。比起这个家和它的主人,更要古老多了。
是古董人偶。
人偶身上的衣物已相当老旧,感觉一摸就会碎裂,但唯有人偶的皮肤质感不会变。它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摆在这里了,因此起码超过二十五年,它都一直是这个姿势,坐在这个位置。
如此漫长的光阴里,就只穿着那身衣物。不过人偶不会流汗,不会出油,也不会活动,因此衣物应该也不会受损。但衣服的素材只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布料可以维持那么长久的岁月吗?或者如果随便触摸,衣服可能会碎裂,所以才一直摆在这里?
总之,就我记忆所及,这个人偶从来没有被移动过的样子。
虽然没有动过,却也没有蒙尘的迹象,也没有被晒得褪色。或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明明这里西晒这么严重。
我想着这些,姑姑打开背后的门进来了。有红茶香。姑姑喜欢红茶。
“你在看外面,还是看人偶?”姑姑问。
“只是面对这个方向而已,没在看什么。”
“这样啊。”
姑姑说:“来,红茶。”我应道:“闻香味就知道了。”
“咦,你也懂红茶啦?”
“我只知道是红茶,不知道种类。”
“这样吗?今天是祁门。不觉得闻起来甜甜的吗?”
“会吗?感觉很好喝,不过我不晓得跟上次的红茶有什么不同。就算喝了,或许也分不出来。味觉跟嗅觉都很笼统。不,更重要的是,我是日本人。这要是英国人,就分得出来吗?”
姑姑咯咯笑了。
她的外形和声音,都与这个房间完全契合。
“你也长大了呢。不久前还这么小一个。”
“这是哪门子反应?长大跟尝不出味道又没有关系。”
“只是感慨你也会跟我抬杠了。”
“我的味觉是日本人的味觉。如果是绿茶或是番茶(1)就分得出来。日本不产红茶吧?”
“咦,当然产啦。”姑姑说,把杯子放到我前面。
确实有股甜香。
“红茶和绿茶,差别只在于发酵的程度。也有日本国产的红茶,很好喝哦。”
“或许吧。”
“再说,英国人文化上热爱红茶,所以喝很多红茶,但红茶的产地是印度和斯里兰卡啊。这红茶也是中国产的。”
“我完全不知道。我太无知了。真是白长了。”
“就是啊。”姑姑说道,看向我。
有点害羞。
虽说被亲戚而且是被一名老妇人注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但我就是无法招架。其实不论岁数,我从来没有去辨别过姑姑的性别。不管是服装还是生活样式等,姑姑都是个彻底中性的人。
姑姑是人,但非男非女。
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人生里没有白费。若要说白费,那全都是白费了。”
姑姑说着,又笑了。
姑姑是父亲的双胞胎姐姐。
但应该不是。从小我就这么听说,当然从来不曾怀疑过,但我觉得不是。父亲和姑姑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即使是双胞胎,像异卵双胞胎就长得不怎么像,问题是户籍。
是父亲过世时发现的。
父亲似乎是独子。
祖父母老早便已离世,父亲那边也没有其他的亲戚。母亲应该知道,但母亲也在我儿时便已过世,因此无从确定。
事到如今,也无法向姑姑本人求证。
不,也不是不能求证,但不想知道的心情已经凌驾想知道的念头了。
姑姑一直是姑姑,就算现在才说不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才好。
假如姑姑不是姑姑——
那她又是谁?
不论她的真实身份为何,姑姑从以前就一直是姑姑,现在也是我的姑姑。
不过总而言之,姑姑已经不年轻了。她应该是父亲的双胞胎姐姐这样的年纪,因此可以确定她并不年轻。
父亲在十五年前过世,如果还在世,早就超过六十了。过世的人年纪就停留在过世的时候,但活人会继续年老。父亲在我刚满十岁的时候死去,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我是父亲的老来子。
父亲享年五十,如果还活着,就是六十五岁。
但是,姑姑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个年纪。看上去也像是才四十多而已,有时感觉还更年轻。
偶尔甚至会觉得她像个少女。
我也曾在无意识之中把姑姑当成少女,又急忙甩开这个念头。
这个人是老妇人了。是她那有些天真无邪的口吻和举止,让人如此感觉吧。姑姑的长相和体形似乎也没有改变多少。头发也是,虽然或许是染的,但十分漆黑。服装也都是同一套。
当然,她不是窗边的人偶,所以不可能一直穿着同样的衣物。
但记忆中的姑姑,穿的衣服几乎都差不多。黑色线衫配灰裤。没有季节感。应该是夏天穿薄的,冬天穿厚的。
我从未细想过,但如果不是这样,就解释不通了。
也不记得见过她穿短袖。姑姑总是穿长袖。
我也没看过姑姑年轻时的照片,不过如果她从女孩的时候就是这副作风,一定是个相当男孩子气的女孩。
姑姑一直住在这栋屋子里。
这栋半吊子宽阔、半吊子古老、半吊子豪华的洋楼,是父亲出生的家。
据说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落成的。
如果它再大一些、再老一些、再豪华一些,应该会是一栋颇受赞誉的洋风建筑,但并非如此。就只是一栋老房子。
姑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父亲常提到他是和母亲结婚的时候搬出了这里。祖父母似乎在那之前就已经过世,因此这样的话,姑姑已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以上。开始独居的时候,姑姑才二十五岁左右而已。
和现在的我同样年纪。
我也无法想象二十多岁的姑姑。
我出生的时候,姑姑就已经四十岁了。
应该是。
我记忆中的姑姑,从一开始就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后来就这样没有变过。现在看起来也像是这个年纪。
“你要闻到什么时候?”姑姑说。“茶都要凉了。”
“哦,没有啦,真的好甜。”
“一点都不甜啊。”
“很甜啊。姑姑刚才不是说甜吗?”
“我是说香味。甜的是香味。”
“是啦——”
我看着通透的红色液体。
“当然也有甜味,不过那与香味唤起的甜味完全不同。除非加砂糖,否则就是红茶的味道。茶就是茶啊。”
“姑姑是在逗我吗?”
“才不是呢。”姑姑明朗地说,喝了口茶。“真好喝。你知道吗?甜甜的香味,我觉得是预感。”
“预感?我不懂。”
“因为不就是吗?像苹果茶有苹果的香味对吧?所以让人预感到苹果的甜味。但苹果茶并不是苹果汁,所以并不怎么甜。茶就是茶嘛。”
“市面上卖的苹果茶倒是很甜,那是调味出来的呢。可是——苹果汁虽然很甜,但仔细想想,没什么香味。”
“而且是冰的。”姑姑说。“苹果茶的香,会让人想象苹果的味道。”
“味觉不是综合性的吗?包括外观在内。”
“就像你说的,”姑姑说,“味道和香味很难形容。比方说玫瑰香、麝香、柑橘系的香,根本就是那些东西本身,完全没有做出任何说明。就算问那是什么样的味道,也答不出来。”
“嗯,确实。”
“就算说甜甜的香、酸酸的香,那也是味道吧?而就连那些味道,说穿了也都是甜或辣或苦。”
“像是苦涩的味道。”
“苦涩说穿了也就是有点苦,对吧?”
“是吗?”
从来没有想过。
“说到底,就是组合而已。生理学上好像就只有五种味道:酸、甜、苦、咸,还有鲜味。鲜味无法形容是什么味道,可是它确实存在。所以像是涩味、苦涩,其实都是组合。无论任何味道,都是这五种味道的组合,可以表现其中微妙差异的词汇并不多。”
“那辛呢?”
“只要刺激,什么都叫作辛吧?像激辛,其实那并不是味道。”
“这么说倒也是。”
“像中文,盐辛味叫‘咸’,辛是‘辣’,让舌头麻痹的叫作‘麻’。咸加上一点麻,就变成辣。咖喱虽然辛辣,但其实基本的味道是酸。咖喱的味道不是咸味对吧?酸加上麻,是咖喱的基本,然后再加上其他味道。追根究底都是组合。”
“可以形容各种组合的词汇并不多。”姑姑说。
“教人伤脑筋。”
姑姑从事翻译工作。
听到翻译家,一般会想到英文或法文这类主要是欧美语系的翻译,要不然就是俄文,但姑姑是中文译者。她已经做了几十年了,似乎翻译了几本书,但其实我都没有读过。我甚至不知道她都翻译些什么。
“像颜色,词汇就非常丰富。日语也有很多颜色的名称对吧?因为太多了,好像很多人光听名字,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颜色。虽然颜色也跟气味一样,是从基本衍生而出的,不过命名得非常精细,像是胭脂、韩红花、深绯这些,而且平安时代的服装,甚至还有色彩搭配的名称。比方说外层是紫色,内层是红色,就叫脂烛色。”
姑姑聊起这些话题时,总是显得特别开心。
眼神会变得很年轻。
“我一直以为浅葱色是偏红的颜色。说来丢脸,不是小时候,而是直到最近都这么误会。知道汉字怎么写之后,觉得好像不太对,重新想想,觉得那指的应该是黄绿色,不过其实也不是呢。”
“浅葱色不是绿色,反而是偏淡蓝色,绿色的成分很少。你是不是跟萌葱色搞混了?”
“我才没那么厉害,知道什么萌葱色。我以为葱就是绿的,是这样肤浅的想法造成的误会。我连桃色和樱色都不会区别,觉得都一样是粉红色。我爸买给我的蜡笔,就只有十二色。”
“那十二色里面有粉红色吗?”
“应该有。基本的原色、黑白,加上中间色对吧?我是不记得了啦。”
“中间色指的是绿色、紫色和橘色吗?这样还不够十二色啊。”
“白色加蓝色是天蓝色,白色加红色是粉红色,然后还有褐色和黄绿色吧?彩色铅笔和颜料也是,我爸买给我的都是十二色。颜料是可以混色,但其他的就没办法了。再多也就是二十四色。这么说来,颜料里面为什么要放土黄色和藏青色呢?”
“那藏青色有点不太对呢。”姑姑说。“你爸完全没有那类艺术细胞,他小时候画的图真的糟透了。我一直以为是马的图,结果画的居然是鸡。不光是画了四只脚,甚至连翅膀都没有。不过倒是有鸡冠呢。他又不是没看过鸡。”
“他从来不去记多余的事。鸡对他来说应该是多余的吧。”
父亲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鸡才不多余,怎么这样说鸡呢?对吧?”
姑姑说着,又咯咯笑了。
笑得天真烂漫。
父亲小的时候,姑姑也是个孩子吗?
“不过不去记住多余的事,是很不幸的。你知道吗?看到桃色,就会唤起桃花香,看到樱色,就会想起樱花香,就是这样的哦。味道也是,能唤起的记忆越多,人生就越丰富。人之所以是人,靠的就是浓密的记忆。”
“是吗?”
我不光是无法分辨色彩,连桃花和樱花的香味差异都很模糊。
“预感就是记忆,对吧?”
姑姑有时会说些令人一头雾水的事。
“不,应该是先有预感吧?记忆不是过去的事吗?”我说。
“把过去的事套在未来上面,不就是预感吗?因为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在实际发生前——也并不存在呀!”
“啊,对。”
“知道许多事是很棒的。人们常说想象力,但想象力是无法超越经验值的。人无法想象不曾见闻过的事物,全看怎么组合已知的事物。我认为借由组合,去预测未知的事物,就叫作想象力。既然如此,可以拿来组合的素材越多越好吧?”
“是吗?人没办法凭空想象吗?”
“那叫创造,跟想象是两回事。不过就算创造了什么,人还是无法改变身处的世界本身,因此还是一样的。根本之处还是那个人知道的事。无论想到再怎么破天荒的事,其实仔细想想,都不会脱离自己的知识范围。不管怎么样,选项越多越好。”
姑姑说,人会预感,所以人才是人。
“动物也有预感吧?”我说。
“没有。动物会学习,但那是对已发生的事所做出来的反应。它们学习到遇到某种状况,就会发生某些事,所以做出恰当的反应而已。动物在许多方面比人类更敏锐,所以能反应得更快,如此而已。如果把它称为预知,或许是预知没错,但鲇鱼能预知地震,是因为它受到相应的刺激,并不是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
“预知和预感不一样吗?”
“不一样啊。”
姑姑望向窗边的人偶。
“预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叫作预知。既然都叫作预知了,应该绝对不会落空才对。或者说,这跟命中、落空没有关系,就和一加一的算式一定会导出二的答案是一样的。既然叫预知能力,就必须百分之百命中。只要有一点点落空,就不叫预知了。”
“意思是透过各种条件得知吗?”
“考虑各种条件,推测接下来的事,这不叫预知,叫预测。预测有时会落空。所以天气预报其实是一种天气预测。”
“那预感呢?”
“就算毫无根据,还是可以去预感的。即便什么都没有,人依然会有感觉。即使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也无所谓。人总是无时无刻不预感着什么。比方说希望或绝望,这些内在情绪,也会制造出预感。只有人会预感。或者说,因为会预感,所以人才是人。最简单易懂的例子就是恐惧。”
“是吗?动物也会害怕啊。”
“什么事都没有,动物就不会害怕。都说越弱小的动物越胆小,这虽然是事实,但小动物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害怕吧?如果发生某些会危及性命的事,动物就会做出反应。动物是为了生存而活,所以当然会避免生命危险。越弱小的动物,面临的危险自然越多,所以它们反应更快,反应的机会也更多。”
“人也是一样的吧?”
“是吗?”
姑姑站起来,站到人偶旁边。
“你小时候很怕这个娃娃,还吓到哭了。”
“咦?真的吗?”
完全不记得。
不过被这么一说,或许真有这回事。
“这是人偶,不会动,也没有意志,只是个物体。它不曾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然而你却害怕它。”
“人偶不是很恐怖吗?”我说。“对小孩子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活的。”
“如果它是活的,就很可怕吗?”
“呃——”
“就算是小孩子,还是分得出一样东西是不是活的。明明不是活的,却觉得像活的,所以才会觉得可怕吧?这个娃娃没有尖角,也没有獠牙,要说的话,长得很可爱。就算是活的,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会觉得可怕?”
“这——”
不晓得。
“是因为——预感。恐惧全都是预感。因为——对,像杀人魔很可怕,但那是因为杀人魔会杀人。觉得自己可能被杀,所以才会害怕。如果实际上真的被杀了,也就没有害怕可言了。”
“我没有和杀人魔相处过,不过应该就像你说的吧。”
“恐高症是害怕高处对吧?那是因为预感到会坠落,所以才会害怕。即使明白不会坠落,还是觉得会掉下去。就算绑着安全索,也会觉得绳索可能会断掉。就算教练说可以放一百个心,高空弹跳还是很吓人,不是吗?”
“嗯,我是不喜欢高空弹跳啦。也不喜欢云霄飞车。”
“害怕坐飞机的人,也是觉得会坠机吧?虽然飞机的确有可能坠落,但概率非常低,也没有证据可以确定自己搭的飞机会坠机。不过有可能坠机,光是有这个可能性,就教人害怕极了。论概率的话,车祸死亡的概率更要大得多,但人就是会害怕。因为人会想象。不,因为人知道飞机是会坠毁的。”
“嗯——是啊。”
“动物就算坐上飞机也不会怎么样。虽然环境变了,而且气压变动或是怪声可能会使动物警戒起来,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动物不知道飞机会坠毁。”
“可是不是有老鼠逃离沉船的例子吗?”
“船上的老鼠并非无时无刻不感觉船可能会沉没,终日惶惶不安。要是这样,老鼠根本不会上船。虽然它们或许是有可能及早察觉沉船的征兆,逃离船上。”
“嗯,说的也是。”
“一切的恐惧都是来自预感。喏,不是有灵异之说吗?”
“我是不太喜欢啦。”
“那也全都是预感吧?”
“是吗?不是因为有幽灵出没,所以可怕吗?”
姑姑在窗边有些夸张地笑了。
“幽灵?嗳,好吧,就当作真的有幽灵好了。可是从来没有人抓住过幽灵,亮出来说‘你们看,好可怕’。都是听说闹鬼,预感到或许会撞鬼,兀自害怕不已,不是吗?”
“嗯,或许大都是这样,不过也有人真的看到鬼或是撞鬼不是吗?不是有那类现身说法吗?”
“就算幽灵出来,它会做什么?拿刀子刺人?咬人?”
“呃,会——作祟吧?”
“什么叫作祟?”
“会发生不好的事吧。嗯,最糟糕的情况会死掉吧。”
“那可怕的应该是死掉吧?不是幽灵本身。”
“这——是这样吗?”
我不太明白。
“世上没有幽灵,就算有也不可怕。”
“是吗?呃,可是不是有灵异照片什么的吗?”
“你是说拍到某些怪影像的照片吧?那只是拍到不可能有的东西,或画面看起来很古怪,但也就是照片而已呀。照片不会攻击人,或是拿着照片就被谁攻击吧?”
“是不会,可是不是很恐怖吗?拍到明明不在场的人,或是应该要拍到的东西消失不见——”
“才不恐怖呢。那是照片,如果拍出来是那种样子,一定是有什么理由,只是不知道原因罢了。”
“不知道原因不是很可怕吗?”
“不知道本身并不可怕啊。但是人厌恶不明不白的状况,所以才会想要给它一个解释。透过想象。理由之一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幽灵?或许是有这种东西,但那只是可能的理由之一。而且照一般来想,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可是——为什么呢?就是会有人想要这么解释,然后去预感,对吧?”
去预感恐惧。
“那也是预感吗?不是纯粹地感到发毛?”
“发毛和害怕并不一样。”姑姑说。“是想象令人发毛的理由,去预感,所以才会害怕。不知道、不明白原因,这本身一点都没有什么好怕的。实际上——”
姑姑望向走廊。
“因为有墙壁,所以我们看不见隔壁房间对吧?不管里面有谁、在做什么,我们也不会知道。可是,只要不去想里面或许有人,也就不会害怕了吧?”
姑姑指向走廊。
“如果里面有个陌生人——”
“那真的很可怕。”我说。
“不对。是觉得有陌生人才可怕。”
“要是真的有,那不是很可怕吗?”
“对。可是那是因为你想象那个陌生人可能做出某些不好的事,所以才会害怕吧?陌生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所以——他可能会做出某些坏事、他绝对会做坏事——就是像这样联想,才会害怕。”
“嗯,要是真的有人,那就是非法入侵了。已经是坏事了。”
“前提是真的有的话。”姑姑用少女般的口吻说着,“就算没有人,只要觉得可能有,就会害怕。”
“真的有就不可怕吗?”
“才不是呢。因为就算真的有,我们也不知道啊。又看不见。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那就一定是人。如果只是觉得或许有的状态,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那里的是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
“因为那或许是某些人以外的东西。”姑姑说。
“你是说幽灵吗?”
“幽灵——这想法有点不可取呢。幽灵本来也是人啊。人以外的东西还有很多吧?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只能想到幽灵,一定是不够聪明。太无知了。”
“这样啊。”
姑姑刚才说,预感就是记忆吗?
“就算真的跑出死人来,既然都出现了,那就不可怕了。会觉得可怕——是因为不出现。”
幽灵就是因为不存在,所以才可怕啊。
“如果真的有幽灵出现,你会怎么做?”我问。
“请他喝茶。”姑姑答道。
“幽灵会喝茶吗?”
“谁知道呢?总而言之——人会感到害怕,是因为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
什么事都没发生。
“被杀人魔拿刀抵住虽然可怕,但是被刀抵住的阶段,被刀抵住的人还没有死掉。杀人魔有可能只是拿刀抵着,并不会刺下去。就是因为觉得可能会挨刀,才会害怕。万一挨刀死掉,就到此为止了,但如果没死掉——”
一定会说“吓死我了”,对吧?姑姑说。
“恐惧并不是死亡或暴力本身。预感到会承受死亡或暴力,这才是恐惧。挨揍很痛,人都不喜欢疼痛。可是你想想看,挨打本身,已经不是恐惧了对吧?疼痛令人难受、痛苦,但那也不是恐惧。觉得还会再吃上一记拳头,所以才会害怕,而且疼痛本身,也是因为让人预感到死亡,所以才可怕。恐惧是在实际发生某些事之前才会感觉到的。”
预感。
“因为还没有发生,所以尚不存在。恐惧,就是看不见的事物。”
因为不存在。
“像是气味、味道也看不见吧?声音也看不见,但声音可以透过直接变换为文字这样的符号被看见。但是气味或味道看不见,所以用来形容它们的词汇很少。要传达看不见的事物是非常困难的。那类灵异的事物也是一样,表达不存在的事物的词汇很少,所以难以传达。因为它们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吗?”
“不存在。中国的‘鬼’概念和日本的‘鬼’不一样。在中国,鬼一般被认为就像幽灵一样,但日本的鬼虽然就像幽灵,不过有点不同。鬼是看不见的。至于为什么看不见,因为鬼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当然看不见。”
“也是。”
“要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就只能依靠记忆。因为去想象没看过的东西,也是徒劳。鬼就是记忆,连绵不断的过去就是鬼。而想起这些——就是预感。所以人才会觉得好像看到幽灵了。一切的恐惧,就是预感。”
“姑姑的话好有趣。”
我把红茶全喝光了。
背光而且身负光点的姑姑,看起来更没有年龄了。
“那——今天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一定有其他正事。姑姑把我找来,不会是为了像这样长篇大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是关于这栋屋子。”姑姑说。
“这栋——屋子?”
“我想好好跟你说清楚,这栋屋子是你的。”
姑姑语出惊人后,再次坐回椅子。
“这栋屋子本来在你爸名下。你爸过世的时候,和其他财产一起由你继承了。所以现在的屋主是你。”
“这——我从来没听说过。”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收养了。因为有一笔不小的遗产,因此由外祖父担任监护人,继承了不少东西,但我不知道这栋屋子的事。我一直以为是姑姑的。
“不过这是真的。继承手续还有税金那些——”
“是外公帮我办的。”
外祖父也在去年离世了。
因为车祸。
“你外公走得很突然,我也很意外。我就像这样离群索居,所以生前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我想他走得如此突然,或许有些事情没有好好向你交代清楚,而且我以前就拜托过他,说这栋屋子的事应该由我来告诉你。其实我本来打算在你成年的时候就告诉你,但你读的大学很远,你很少回来这里不是吗?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说,真对不起。”
“这事无所谓啦——”
“这栋屋子是你爸继承的。我放弃了权利,所以这里也是你爸的财产之一。”
“那姑姑你呢?”
“我只是住在这里。”姑姑说。“就类似包住的管理员。因为我一直都在这里。我只是借住这里,没有任何权利,只是免费住着。以前是你爸的,现在变成你的,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孩子的。”
“不要讲这种话啦。什么孩子,我连女朋友都八字还没一撇呢。”
“是啊,可是就是这样。所以——”
姑姑竖起食指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不要拆掉。”
“拆掉?”
拆掉什么?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不要卖掉。”
“卖掉?”
卖掉这栋房子吗?
“我想要永远待在这里。我就只住过这里。年轻的时候,我还会出去走走,但现在工作上的客户会主动过来,除了每星期外出采买一次以外,我都一直在这里。我真的一直就待在这栋屋子里。虽然很自私,不过我想留在这里。”
“姑姑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卖掉它?我有工作,目前经济上也没有困难,而且还有外公外婆的家,我完全没有理由卖掉这里啊。”
“拜托你了。”姑姑说。“我这样要求会很自私吗?”
“呃,这一点都不自私啊。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姑姑的家啊。跟名义还是权利什么的完全无关。或许法律上是那样,但这栋屋子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姑姑的家。”
“太好了。”姑姑说。
真的完全就像个少女。
“不过这栋屋子很老旧了,设备还撑得住吗?像耐震性什么的没问题吗?我反而比较担心这一点。”
“不少地方都耗损了呢。不过我用到的只有这个房间、书房、卧室,还有浴室而已,水管的部分都还没有问题。”
“这里总共有几个房间来着?”我问,环顾室内。
这个房间该怎么形容?完全就是古董,或者说古雅。家具和装饰品全都古色古香,活脱就像是电影布景。
“一楼就只有这些。厨房、洗手间,啊,还有你爸以前的房间。不过现在已经快变成储藏室了。”
“是我爸婚前住的房间吗?”
“是啊。”姑姑说。“不过你出生以前,他偶尔还会回来,睡在那里。那个房间本来是爸和妈——你的祖父母的主卧室。儿童房一开始在二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十岁左右的时候,他们把卧室让给了你爸,把工作室让给了我。所以我的卧室本来是你祖母的工作室。”
“什么工作室?画图的吗?”
“是雕金。”姑姑回答。“不过几乎没有留下作品。好像是在换房间的时候,放弃不做了。我不知道理由,不过——”
“是出于某些预感吗?”姑姑说。
什么预感?
“一楼的房间就这些。然后是——二楼。两间客卧和两间没有使用的房间。一间是以前的儿童房,后来变成你祖父母的卧室,他们过世以后就不再使用了。然后还有,喏,游戏室,有撞球台的房间。你小时候不是常在那里玩吗?已经好几年没进去了,一定积满了灰尘。”
“这房子真是要大不大的呢。”姑姑说。
“房间虽然不少,但每一间都很小,找不到用途。”
“那道门呢?”
没错,这个房间有门。不是面走廊嵌玻璃的门,而是一道看似沉重的坚固对开门。
这么说来——
这道门从来没有打开过。照常理来想,是隔壁房间的门。
我在脑中描绘房屋的格局。
首先是玄关,然后是走廊,再来是这间会客室——接着是姑姑的卧室,连着据说以前是父亲使用的房间,然后是厨房——不对,像这样一看,很不对劲。门的另一边一定有空间。走廊上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但门后没有房间就说不过去了。应该是大不到哪里去,但门里面有个房间——应该有个房间。
“是房间吧?”
“是房间啊。”
“只能从这个门进去吧?我从来没进去过吧?里面是储藏室还是仓库呢?”
但一般会把储藏室设在会客室旁边吗?而且以那类用途而言,这道门太豪华了。在我的记忆中,二楼的客厅门比这道门更小、更朴素,而且所有的门都是单片门。
“那里不能进去。”姑姑说。
“不能进去?姑姑说没在使用的房间——是在二楼吧?咦?那这里是——”
“不能打开。”姑姑说。
“不能打开?是所谓的禁忌的房间吗?”
“也不是禁忌,那道门不可以打开。”
“为什么?姑姑也没有进去过吗?”
“我不会进去。”姑姑回答。“不能进去。”
“因为门锁起来了吗?”
“应该是没锁。不过——我不会进去。就算进去,里面也没东西。”
“没东西?”
“那个房间什么都没有。”姑姑再次说。
“呃,什么叫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吗?那,那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没做什么用。硬要说的话,是让人不要进去的房间。”
“这太莫名其妙了吧?既然不进去,就不需要门,根本连那个房间都不需要吧?姑姑真的没进去过吗?没有人进去过?连我爸都没有吗?”
“没有人进去过。从这栋屋子落成开始,不,从那之前就是了,那里是为了不进去而围起来的房间。”
“什么?”
我总觉得突然——
“那是——譬如说为了把什么东西关在里面吗?”
“关在里面?关什么?没那种东西。听着,我说过好几次了,那道门里面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可以去看。或者说,没必要去看。因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
不存在的事物——难以传达。
因为连指涉的词汇都没有。
“看了——会怎样?”
“不会怎样。因为什么都没有啊。你该不会在想象什么作祟啊、幽灵这类老掉牙的东西吧?那种东西——”
“不存在——是吧?”
“不存在。”姑姑——不,像姑姑的、少女般的人轻巧地答道。
“那——”
“没有。什么都没有。但是绝对不可以打开。那里一打开,就失去意义了。”
“意义?”
“因为一旦发现没有——”
不就会消失了吗?
“不去看也无所谓。反正有气味。”
“气味?什么气味?”
“气味是很难形容的,可以形容的词汇很少。我一直伴随着预感,和这个围着空无的房间活到了今天。一直。预感就是记忆。你继承了这个家,所以——”
意思是我继承了空无吗?
不,这个家应该永远都不会变成我的,也不会变成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然后它永远都不会被拆毁。这个人说,“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要拆了它”。
那么,永远都无法毁掉它吧。
这个人——是谁?
是我的姑姑吗?
这个人是——
我有了某种预感。
疑似姑姑的人浅浅地微笑。
(1) 番茶是使用老茶叶或硬化的新芽制成的煎茶(一种绿茶)。质量较低劣,一般作为家庭日常饮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