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遮了一半的女人跟了上来。
好恐怖。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跟我走在同一个方向,结果不是。
她在跟踪我。
从离开车站后就一直跟着我。
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在约五米的后方。
这女人干吗?用右手掩着右半边的脸。一直掩着。
是脸痛吗?还是有什么想要遮掩的理由?我不想猜测,但她一直跟着我,教人不好奇也难。
她跟我坐同一班电车吗?都这么晚了,上行电车的末班车应该早就开走了,所以应该是同一班车。
起码应该不是跟我同一节车厢。今天不知为何,末班车竟然没有多少乘客,我坐的那节车厢,下车的时候只有五六名乘客。
一名头发稀疏疲惫不堪的上班族样貌男子、一名与之相反的头发浓密的无领带男子、一名裙子的穿搭格外突兀的不起眼女子、一名特种行业风格的招摇女人、疑似和女人是一对的年轻人。我只记得这几个。
或许还有其他几个人。
但没有这种女人。
几乎每个人都低头玩手机。
而且跟我一起下车的只有头发稀疏的男子。只有他在看口袋书。
出月台的时候,有这个女人吗?
不过在这一站下车的乘客应该超过三十人,我不可能一一确认,所以当然完全不记得有哪些人,但应该没有这样的女人。
而且她穿着不合季节的大衣。
那是一件色调古怪得难以形容,说不出是卡其色还是土黄色的长大衣,但再怎么样都应该是春季风衣。底下好像是套装窄裙。因为不好大大咧咧地回头确定,这部分有些暧昧。
头发不长也不短,发型也不太清楚,是因为她用手掩着脸的关系吗?
打扮虽然不招摇,却很醒目。
应该不可能漏看。
我坐的车厢,距离前往验票闸门的楼梯最远,所以除了头发稀疏的男子外,我应该看到所有下车的乘客了。没有那种女人。
上楼梯到一半时,我斜右后方的头发稀疏的男子超过我了。
走上楼梯时,我的身后已经没有半个人了。
穿过验票闸门的乘客里,我也是最后一个。
头发稀疏的男人超过我之后,在验票闸门拖拖拉拉的,所以我移动到旁边的闸门。在我身后,站员好像已经在准备关站什么的。
离开车站时,我注意到女人。
她用手把脸掩住了一半,所以我觉得古怪。但也只是觉得怪,当然没有多加留意。只是瞥见一眼而已。我不会大大咧咧地去看,遑论攀谈。跟我无关。那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不管看起来有多奇怪,一般还是会视而不见吧。如果对方遇到困难,我可能会伸出援手,但看起来也不像。
从验票闸门到出口,距离并不远。
离开验票闸门时,我是下车乘客的最后一个。那么女人本来在我前面,在我经过的这短暂的距离途中,刻意绕到我的身后吗?当时有人做出这种古怪的行动吗?她走出验票闸门后,停下脚步,一直等到我离开验票闸门吗?
为了什么?
不。
不对。
我想起来了。我经过女人了。
女人就坐在刚出验票闸门的长椅上。低着头,捂着脸。
那个时候,她与我完全没有关联,所以我也不曾多加留意。那个女人等我经过,然后从长椅站起来——
跟了上来。
应该是这样。
她在等我吗?为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干吗把脸掩住?
我在意到不行。
离开车站的时候,路上仍有相当多的行人。
和我一起离开末班电车的人里面,应该有五六个跟我走在同一个方向。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这里是站前,所以行人也不少。我只是把女人当作行人之一。这是当然的。
毕竟我又不认识她。
在这个阶段,女人并不是角色,只是景色。
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当时准备要过马路的人,除了我之外应该有六个人。一名中年妇女、两名看起来像当地人的年轻人,还有一名高大的老人,其他的不记得了。虽然不记得,但当时应该有三名疑似搭末班车的乘客。两名年轻人和老人应该不是坐电车来的。
十字路口不大,红灯却很久。
我不经意地回望车站,然后发现了,掩着脸的女人站在稍远处的后方。
如果是要等红绿灯,那位置太远了。比距离马路最远的我还要往后五米。
那与其说是在等红绿灯,不如说是处在路中间。而且手掩在脸上。
她是牙齿痛吗?我想。
我没仔细看,一般都会这么想吧。
是臼齿突然痛起来,所以按住吗?还是因为牙痛脸肿起来了?我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猜测,也没必要做出更多的猜测。
绿灯了,我过马路,就这样走了一会儿。
再次注意到女人,是经过小钢珠店前面的时候。
我对小钢珠完全没兴趣,但以前常看的动画角色好像做成了小钢珠机台,我的目光忍不住被那角色的广告旗帜所吸引。
结果眼角余光扫到了异物般的东西。
我稍微转头,看见倒映在玻璃上的女人。
是那个半掩着脸的女人。
周围已经没有半个刚才一起等红绿灯的人了。是超过我,或弯进巷道了吧。
是刚才那个蛀牙女——我只是一瞬间这么想,随即把头转了回来。
因为与我无关。
就算有个陌生的而且有点古怪的女人走在我后面,与我也毫无瓜葛。
我正赶着回家。没有人在等我,也没有要做什么,但我就是想要尽快回到家。
这时,我想到的是两个小时前才刚道别的母亲。
母亲有知性,有人格,也有记忆,但是——
少了什么。
好讨厌。我无法承受。我扛不起来。这太沉重了。
所以我才会去看什么小钢珠店的广告旗帜。我想要分心。想要涣散。不愿意想起来。不愿意想起母亲。与其说是不愿意想起,不如说是我更想忘记。
尽管不可能忘得了。
就算不停地去想,也没有出口。找不到解决方法。如果想就能怎么样,我当然会想,但如果无可奈何,烦恼也只是白费功夫。所以我想要暂时忘掉。可是——
我忘不掉。
父亲打电话给我。那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你妈痴呆了。”父亲语气阴沉地说。“喔,是吗?”我应道。我还能怎么答?母亲才六十三岁,还不到老年痴呆的年纪。那个时候我这么想。
起初我以为父亲是故意学相声搞笑,要讲那类好笑的趣事。但父亲的声音实在太严肃,所以我询问怎么回事。
父亲说母亲会忘东忘西。
这有什么?父亲自己也常忘东忘西。大概从十年前开始,父亲就经常埋怨他最近想不起来某些名词。推算回去,父亲那时候应该才六十左右,比现在的母亲还要年轻。
我这么说,父亲回说不是那样的。
他还说母亲变得易怒。我说,会不会是一般所谓的更年期障碍?父亲应道“说的也是”,就此沉默。
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好像不是想不起专有名词、突然忘事这些,父亲说母亲会完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父亲说过的话,还有发生过的事。如果父亲指出,母亲就会勃然大怒。
父亲已经七十了,也老早就从职场退休了。
幸好似乎有不少积蓄,父亲听从母亲一直以来的希望,卖掉退休前住的旧公寓,在郊外盖了栋小房子。说是郊外,也不到乡下地方,距离市中心只要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我因为嫌通勤麻烦,另外租了公寓,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虽然还在通勤范围内,但我的职场下班时间不固定,所以有点不方便。不过父母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那栋屋子的蓝图里,没有我的房间。
父母搬过去已经快十年了。他们在那里过着悠闲自在的养老生活——应该。
父亲个性开朗,但生性胆小,虽然爱开玩笑,但其实是个很老实的人。
母亲则算是个完美主义者,凡事都要做到好才罢休。但如果遇到挫折,就会暴跳如雷。这种时候,挨骂的总是父亲,无端遭到迁怒的状况似乎也不少,但父亲从不因此而气馁。他总是赔罪、隐忍,笑着承受。我觉得他真的很值得尊敬。
如果父亲是个自我主张强烈的人,或是会记恨的人,又或者和母亲一样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们一定会冲突不断,婚姻生活肯定两三下就破裂了。
而如果母亲个性马虎随便,父亲应该会很困扰,家中可能会变得一团乱。即使对配偶有些不讲理,但母亲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是对的。无论形式如何,以结果来说,都变成父亲支持母亲正确的论点,因此两人相安无事。
身为孩子的我认为,有点不讲理的完美主义者,与开朗认真的胆小鬼,这样的搭配,应该就是他们能长长久久的秘诀。我自觉自己的家庭以这个意义来说相当正常,也因此以某个意义来说,我得以正常地成长。
所以我问父亲:“这不是老样子吗?”
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不管再怎么气味相投,还是会有吵架的时候。母亲是个爱唠叨的人,生起气来真的很凶。不过也许父亲也老了,没有过去的体力继续逆来顺受,并扶持老妻了。我如此猜想。
希望父亲再努力撑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只能让父亲散散心、抒发一下了。应该排个假,一家三口出门旅行吗?我模糊地想着这类轻松的弥补方案。
可是——
似乎不是这类老问题。
父亲说,前几天有对朋友夫妻来家里玩。四人举办了一场小型家庭聚会,聚会本身愉快地结束了。朋友夫妻回去以后,留下了满桌碗盘。做饭的主要是母亲,因此洗碗的工作似乎多半由父亲负责,但这天母亲却坚持她要自己收拾。“让你洗,每次都洗不干净。”母亲就像平常那样,轻微地斥责了父亲几句。父亲觉得应该不到每次那么夸张,但或许是有没洗干净的时候,因此也不反驳,向母亲道歉,说下次会小心。
一个小时后,父亲又挨骂了。
“你到底要不要收拾厨房啊?”母亲骂道。“不快点收拾,油污会很难清洗,你就是这样,所以每次让你洗,没有一次是真的洗干净的。”母亲严厉地指责父亲。
父亲大吃一惊。
他感到一头雾水,忍不住回嘴:“你不是说你要洗吗?”母亲说她才没这么说。“饭是我煮的,你洗一下碗是会死吗?这么不愿意,那你命令我洗啊!”母亲大骂。
父亲不知所措。他不记得自己曾表现出任何不想洗碗的态度,也完全没有不想洗碗的念头。不,他本来就要收拾,是母亲制止的。
父亲这么说,结果母亲指责:“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借口?”
父亲难以接受,但他怀疑可能是自己不对劲,接着转念一想,认为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是自己听错了或是误会了,不管怎么样,一定是自己搞错了。
母亲说的话总是对的。
碗盘丢着,污垢会变成顽垢,难以清除。父亲洗碗总是有些随便,所以有时候的确会留下污垢。煮饭的工作都落在母亲身上,所以他觉得自己起码应该要洗碗才对。他也是这个打算,但——
母亲刚才说“我来洗”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耳背吗?应该是耳背吧,父亲决定这么想。然后他去厨房洗了碗。母亲在背后牢骚:“就是这么不甘不愿,才会老是洗不干净。”
这种情形——
发生过不止一两次,父亲说。
这几个月经常发生,而且越来越频繁。
那种“你有说”“我没说”的拌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但我也完全不知道能怎么办才好,所以当时只跟父亲说“你就担待一下吧”。
他们对彼此的个性应该再熟悉不过,而且都已经做了四十年以上的夫妻了,还有什么好吵的?那个时候我这么想。都忍了四十年、彼此担待了四十年,没道理突然忍无可忍吧?而且他们应该是两情相悦在一起的,如果真的想分手,机会应该多的是,只为了洗碗这点小事就闹到决裂,实在不太可能。
然而——
另外我也觉得,既然是都相处了四十年的父亲说母亲不对劲,搞不好真的很不对劲。
令人不舒服的疙瘩就这样留在我的心中。
可以用“担心”两个字去定义它吗?我感到踌躇。我的确是担心。不管是对父亲还是母亲都是。但我的心中涌出更胜于担心的、难以形容的情绪,也是事实。虽然并不正确,但很接近麻烦、排斥这类感情。它就这样轮廓暧昧地一直盘踞在我的心中。
离开车站走了十分钟,行人变得相当稀疏了。但也不到完全不见人影的程度。这里是闹市区与住宅区中间的区域,因此路面宽广,也有行车经过。店家大都打烊了,但有些招牌还亮着,沿路也有影片出租店和便利超市等还在营业的店铺,因此也不是多冷寂。
虽然不是特别想买什么,但我走进超市,买了有解除宿醉等功效的饮料。我并没有喝酒,但总觉得不太舒服。胃部沉甸甸的。
明明连一滴酒都没喝。
只是不舒服而已。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心情上的问题吧。
我来到收银台,掏出钱包,不经意地望向门口。
因为我想要顺便买个杂志之类的解解闷。
隔着杂志架,隔着玻璃窗——
我看见把脸掩住一半的大衣女人。
一阵毛骨悚然。
女人戳在外面大概是放烟灰缸或垃圾桶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不,看着我。用单边的眼睛。
我的视线好半晌盯在女人身上。
这女的搞什么啊?
店员说出金额,我连忙回神,打开零钱包,但不巧只有十元和五元硬币。我瞥了外面一眼。女人还在原地。不是我多心。
“不好意思。”我说,从钱包掏出千元钞递过去。
等找钱的时候我寻思。
那个女的是不是在抽烟?站在那种地方太奇怪了。可是如果不是抽烟,那她就是对我……
店员递出找的钱和收据。
这下——非离开不可了。走出门口,女人就在那里。
那个把脸掩住一半的女人。
不,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了。我不懂她跟踪我要做什么。不,我已经发现了她,那女的也知道我发现了她,所以这已经不是跟踪了。如果她是在跟踪我,对望的时候,不是就应该要躲起来或者逃走吗?
我把找的钱收进零钱包,故意走去杂志区。买完东西后翻翻杂志,应该很自然吧。
最近的漫画杂志我完全不看。不是变得讨厌漫画了,只是老早就失去每周追连载的热情了。只看连载中间的段落也没用。至于麻将和小钢珠那些娱乐,我也完全没兴趣。对成人杂志更没兴趣,甚至是厌恶。我看到园艺杂志和介绍最新信息科技机器的杂志,但提不起劲拿起来翻。
我觉得或许应该看看所谓“超市书”的廉价版书籍——是这样的东西吗?——比较好。全是些低俗、廉价、不想摆在自家书架上的书名和封面。或许它们的定位是所谓的平装书,但装帧简陋,内容也粗制滥造,要不然就是别的书籍的翻版。不合我的兴趣。
丑闻、灵异,这类题材特别多。其他就是把已有的漫画重新编辑。里面也有全新绘制的漫画,我拿起来翻了两三页,但实在不堪入目。
我不经意地望向上面一层,那里陈列着口袋书。
似乎不是超市特有的。也许内容是专为超市设计,但外观和书店卖的口袋书没有什么不同。教养类、历史杂学、成人小说、没听过作者的推理小说,还有——
近在身边的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的预防及应对。
我心中可厌的情绪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正想忘记的。就算想起来也不能如何。不管再怎么想都无济于事,那么想了也是白想,是白费功夫。
第一通电话一个月之后。
父亲又打电话来了。
很严重,父亲说。
声音更加疲惫了。
老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担任受到束缚的职务,但他们的行程还是颇为充实。
父亲并没有沉迷的爱好,所以平日好像就是养养花草,看看书,但每个月还是会参加一次围棋聚会。此外还会不定期和大学时代的社团好友相聚。那似乎是轻音乐社团,父亲是鼓手,我没看过他拿鼓棒的样子,但现在他们每次聚会,好像还是会一起演奏,似乎也会举办演奏会,那种时候就会密集地聚会练习。还有另一个类似公司退休同期的聚会,不过并不频繁。这边似乎就只是单纯地吃饭喝酒。
母亲的活动更多。母亲本来就在学插花,好像还有证书什么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学生,不过她每两周就会去一次插花教室。然后她还去都内的文化学校上拼布课,每个月有两堂课。此外,她也在附近的活动中心上俳句和手绘明信片的课,这边是每星期一堂。她还加入类似妇女会的组织,这边也有聚会。
印象里是每隔一天就会出门。
父亲无法掌握母亲的行程,似乎有些困扰。这从以前就是这样了。两人回家的时间不一样。母亲去插花教室的日子,几乎都在外面用过晚餐才回来。去文化学校的时候,也经常和朋友一起吃过饭才回家。这种时候,父亲必须自行解决晚餐。
虽然不是觉得讨厌或麻烦,但因为得准备饭菜,所以看到母亲要出门,父亲就会问:“今天是去插花,还是俳句?”
这让母亲很不高兴。她的意思似乎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父亲完全没有责怪母亲三天两头往外跑的意思,反倒觉得如果这能让母亲开心,希望她能多多外出,但母亲叫父亲掌握她的行程、多关心她的兴趣一点,也有些强人所难。
而且母亲似乎很不高兴父亲叫外送或吃超市便当。她说父亲应该自己下厨,这样比较省钱,也比较健康。母亲这话并没有错。
但是站在父亲的立场,应该是觉得他一个人的时候,不想被多加干涉。就我而言,我认为母亲与其埋怨这些,怎么不干脆替父亲准备饭菜算了?真要论节俭,母亲每个月学才艺的学费和外食费更要昂贵多了。
然而父亲没有反驳,而是赔罪,说母亲说的完全没错。但不曾下厨的父亲顶多也只会煮泡面,结果又挨母亲的骂,说老是吃那种东西不健康,而且锅很难刷。
父亲觉得很受不了,好像也会偷偷买便当来吃,但偏偏这种时候母亲会提早回家,结果父亲又挨骂。
另外,即使父亲说明自己的行程预定,母亲也完全不肯记住,经常在父亲要出门的时候发生争吵。母亲对父亲个人完全不感兴趣。她并不是不谅解,也不会叫父亲不要参加那些活动,或批评那些活动很无聊。母亲是对父亲毫无兴趣,所以根本连评论都不想,是完全无所谓。
然而她却强迫父亲关心她的兴趣。
母亲从变得不对劲以前就是这样了。
父亲说,这种情况变本加厉了。
就算父亲每天说他下星期要出门,母亲也指责他没说。即使早、晚都告诉过她了,母亲就是记不住,然后到了要出门的时候,才凶狠地责骂:“你为什么不早说?突然出门要我怎么办?你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当成什么了?”而且父亲提到轻音乐社团的事,母亲讶异地说:“你怎么还在搞那个?”还责怪说,“你不是已经不下围棋了吗?”确实父亲曾经嘀咕过,他的棋艺完全没有长进,是不是该放弃了?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父亲无计可施,开始将大小事全部写起来贴上,或写在月历上。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反应。同时父亲以他越来越健忘为由,要求母亲也把自己的行程写下来。
似乎就是这件事做错了。
母亲大怒:“为什么非写下来不可?”
即使坐下来讨论,好不容易说服母亲,到了隔天,母亲又忘了讨论过的事,叫她写下行程,她又一样动怒。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日复一日。结果父亲死了心,只写下自己的行程预定。
然而——
即使写在月历上,母亲还是一样骂人。就算写了,母亲还是会生气,说你不告诉我写了,我怎么会知道?父亲说过好几次,还拿给母亲看,尽管如此,结果还是一样。早上拿出月历,声明今天中午要出门,到了真要出门的时候,母亲就生气说父亲没告诉她。
告知之后连四个小时都不到,母亲却不记得了。
然后,母亲好像也忘了自己出门的事。她在回来的隔天,说这星期没能去文化学校上课,而没去的理由是父亲出门去了。
这——确实不寻常。
父亲说发生过不止一两次,因此不可能是误会。
那个时候我跟父亲说,会不会是压力累积,造成母亲一时神志混乱?
这个回答应该很恰当。人际关系的压力,无论在任何情形下都有可能发生。无论是老人之间还是朋友之间,有人的地方,就有压力存在。这类压力只要累积,总有一天会爆炸。
多半都会从最没有压力的地方开始显露出来,而那经常是家庭。
也许母亲是在文化学校或妇女会发生了什么事。
“爸,你应该等妈冷静一点,然后心平气和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我事不关己地建议说。
没错,我说得事不关己。
坦白说,我根本不想听这些。
我都快自顾不暇了。连自己的生活都要搞不定了。
当然,我不是讨厌父母。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什么事都想为他们做。我也想要孝顺他们。想归想,但我想做的是一般范围内的事,是常识范围内的孝顺。处理那类特殊的烦恼,已经超出了我的孝顺范围。
我想让父母开心。我强烈地想要做些让老人家高兴的事。但为了这个目的,首先我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一直奉行着这样的人生观。我不会让父母担心,给他们添麻烦,或害他们伤心难过。首先这是基本,然后再来谈孝顺,这是我的想法。
不,比方说如果父亲或母亲卧床不起,这种情况,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陪在他们身边看护,到时候可能也得辞去工作。这我已经想过了。为了提前做准备,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老人照护。我也预测到这天迟早会到来。可是——
那是真到了那时候的情况。
而不是现在——应该不是现在。
况且母亲失常,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肉体衰弱、生病,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我以为父母离老年失智还久得很。我如此深信。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
这不在我的人生安排中。
不,还不确定是不是失智。就算是,也不一定就是老年痴呆。就算是,我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这种状况——
我伸手,但只是摸了一下,没有把书抽出书架,抬起头来。
隔着一片玻璃,外头。
是把脸掩住一半的女人。她千真万确就是在看我。
倒映在玻璃上的我,和女人一半的脸重叠在一起。
不认识。
我不认识这种女人。没见过的脸。
虽然只看得到一半。
这女的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啊?
我把手从口袋书上收回来,停顿了一拍,离开店里。
女人不是幻觉,她就在那里。我瞥了她一眼,快步离开超市。跟我无关。我跟这种女人无关。我不管了。这里有店员,也有客人,路上也还有行人。就算她冲过来打我,还有人可以求救。
穿过停车场来到人行道时,女人还在同一个位置。
我不想跑,但脚步还是加快了不少。这年头的疯子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万一她有刀就可怕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离家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
走下一条大大弯曲的坡道后,就完全进入住宅区了。虽然有路灯,但几乎不见人影。论危险,这是最危险的路,但我认为女人应该没有跟上来。虽然这是非常乐观的期盼,但如果她真想做什么的话,应该会在超市前面就采取行动才对。不,应该在对望的时候就有某些反应。然而什么都没有。她虽然看我,却毫无反应。一般的话,应该会有某些反应的。就算不是打招呼,也应该要垂下目光,或是改变表情。
一般的话。
她——不一般。
我不是说女人。
而是母亲。
第二次报告之后,父亲的联络一下子暴增了。那已经不是埋怨或商量,完全是求救信号了。
父亲说母亲的暴力行为变严重了。
健忘症也日益恶化。
母亲好像连短短几小时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然后父亲指出她忘记的事,她就暴跳如雷,暴力相向。
母亲说她才不可能忘记。
然后拿闹钟丢父亲,把父亲的额头砸破了。
但只要不指出她忘记的事实,母亲就和平常没有两样。我说既然如此,就不要戳破她,但仔细想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对于一起生活起居的人来说,这种状况太不方便了。要和忘掉一切的对象正常沟通,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对方对自己的症状有所察觉,或许还有法子。只要逐一支援、照护,日常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
但母亲坚持不承认自己忘记事情。这很棘手。即使要敷衍着过日子,也有个限度。再说——
母亲无疑是病了。那么必须让她接受适当的治疗才行。这不是置之不理就会自己好起来的。
我在第几通的电话中这么说,答应父亲会寻找风评不错的专业医师。
然后父亲劝母亲去看医生。
母亲勃然大怒。她本来就连自己忘记事情都不肯承认,就算叫她去看医生,她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你要把我当成疯子吗?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想把我丢进医院关起来吗?你要抛弃我吗?”母亲抓狂了。父亲提到我,说我也很担心,想要说服母亲,结果是火上浇油。
母亲得知父亲找我商量,更是气到失控。
你跟她打什么小报告?你说了我什么坏话?你这个——
叛徒!母亲如此指控父亲。盛怒的母亲完全无从安抚,当晚父亲被赶出家门,在站前的胶囊旅馆过夜。隔天他提心吊胆地回家一看,母亲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乱成一团的家里。
然后——
指责父亲没说一声就在外头过夜。母亲忘得一干二净。对配偶的不信任,以及应该同样强烈地对自己的不信任,完全支配了母亲。
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哭着说他束手无策了。
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总之,非过去一趟不可。我这么想。我很不乐意,完全提不起劲。我不想去。好希望父亲告诉我这全是骗我的。虽然我知道父亲没理由骗我。
工作不能请假,所以我提早一小时前往父母家。工作多到必须加班,但也只能请同事体谅了。我不好说出详情,撒谎说母亲病倒了。
我想我的脚步,就像古时候双脚用铁链拖着铅球的囚犯一样沉重。
我不想去。不情愿到了极点。
好几次想要折返。
七点多的时候我到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破坏的痕迹,父亲的脸上有瘀青和擦伤。
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母亲看到我,露出惊讶的样子,然后说:“你来做什么?”
将近四小时之内,母亲总共惊讶了七次,问了七次我来做什么。因为你不对劲——我不敢这么说。因为如果说了,希望就破灭了。就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了。不,用不着确认,母亲显而易见,已经不正常了。
说话前言不对后语,感情起伏也毫无连贯性,也许是因为用那种眼光去看,感觉她的眼神也很不对劲。因为不晓得地雷在哪里,我的话自然变少了,父亲始终垂着头,只难得偶尔微笑。
明明不热,我却浑身流满了不舒服的汗。
幸好我在的时候,母亲没有抓狂,但好几次激动起来。我不懂是什么触发了她的愤怒,也听到许多莫名其妙的词汇。
沉淀在我内心的疙瘩,轮廓变得更鲜明了。
母亲病了。不能任由她这样下去。就算是这样,该怎么做才好?可以强制她住院吗?这要查一下才知道。就算可以住院,这能治得好吗?
父亲——会怎么样?
啊,好讨厌,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怎么不干脆——
死掉算了呢?
要说我没这么想,那是骗人的。即使只是一闪而逝,居然希望自己的母亲去死,这样的我令自己厌恶极了,但我不小心动了这样的念头,也是事实。而这漆黑的念头依然潜伏在某处。一团漆黑的东西依然沉潜在我心中。
啊。
好讨厌。
好想当作没这回事。
好想当作没看到。
想要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闭着眼睛别去管它。如果不管怎么做都无济于事,那也没什么好管的了吧?不用死也没关系,拜托,从我面前消失吧。好麻烦。不仅麻烦,而且可悲。可悲,而且可怕。所以——
忽地,我停下脚步。
我感觉到动静。
是她吗?在我后面。
应该没有吧。
别看就好了。她不会攻击。
万一回头发现她在那里怎么办?我能假装没看到吗?
我稍微偷瞄后面。这种姿势根本看不见。还要再后面,更后面一点。
我以极缓慢的动作回头。
就在距离五米的地方。
半掩着脸的女人站在那里。
我倒抽一口气,拔腿就跑。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错不了了。不是我误会。那个女的在跟踪我。她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莫名其妙!
好可怕。
看到公寓了。我回头。
女人——
一样在五米外的地方。
我冲进公寓,没有停留,一口气冲进电梯。大门是自动锁,她进不来的。我疯狂地按电梯钮。我的住处在四楼。
电梯门很快就开了。进去的时候我回头看大厅,没有人。
进入住处后,我直接走到面对马路的窗户,躲在窗帘后面看外面。
在路灯底下。
女人半掩着脸,仰望着我的房间。
我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我冲得相当快,然而女人看起来却一派轻松。不过她是一只手掩着脸奔跑吗?
她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如果明天早上她还在,那该怎么办?不,万一她想办法侵入了这栋公寓,要怎么办?她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谁啦?!
应该报警吗?
这状况不是我多心。那女的千真万确是冲着我来的,现在也在那里,报警也很合理吧?不,应该要报警才对。好可怕。完全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所以很可怕。虽然可怕——
好麻烦。不,可是——
我走到厨房喝了一杯水。
然后再次窥看窗外。
还在。
只能报警了。我下定决心,走到电话前,发现录音机的灯光在闪烁。
我按下闪烁的红色按钮。
电话里传出父亲的声音:
“你妈、你妈不得了了,你快点过来!”
什么不得了啦?这样还不够严重吗?
比起报警,我决定先打电话回家。铃响了好久都没人接。我接着打父亲的手机,录音不是说收不到信号,就是关机中。什么嘛!
怎样了吗?
是怎么了啦?
出了什么事?
那个女的还在窗外。
我内心的一团漆黑越来越大。
有什么东西就快濒临极限了。
这时电话响了。我立刻接起,是父亲。
父亲惊慌失措、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母亲在我回去以后,似乎对我突然的来访心生疑念,逼问父亲。父亲支吾其词,搞得母亲不耐烦,终于大发雷霆,失控抓狂。
然后她摔了一跤,撞到头,昏了过去。父亲叫了救护车,接着打到我的公寓来。
父亲说他们现在在医院。我问了是哪家医院和位置,说会立刻赶过去。
没空管那个女的了。
已经没有电车了,我打电话叫出租车。
从窗户往下看,女人依然掩着脸站着。不管她了。换了副心思去看,也觉得有点滑稽。
我没有更衣,直接下楼,走出大门。
女人站在路灯下。
为什么要把脸遮住,而且遮了一半?
出租车停下,就像要把女人从我的视野中遮去。我急忙走出公寓,坐上出租车,说出目的地,然后望向窗外。
把脸遮住一半的女人表情木然地注视着我。
啊,受不了。
妈没事吗?
拜托,就这样直接死掉吧。
爸说撞到头,她受伤了吗?
要是就这样死掉就好了。
可以快点好起来吗?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能不能就这样永远住院下去?
妈,我最喜欢你了。
请你消失吧。
真可怜。
啊,好麻烦。麻烦死了,好讨厌。
思绪纷乱如麻。我快分裂了。
好想躲起来。要是可以假装没这回事就好了。
三十分钟左右就到医院了。我在急诊柜台告知姓名,护士让我进去。
父亲憔悴万分。
我问,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时比起希望母亲死掉,担心母亲的心情更胜一筹。
“医生说不必担心。”父亲说。“意识已经恢复了。好像要住院检查,不过我很难向你妈解释。她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出了什么事。如果随便说明,搞不好又会害她错乱。我向医生说明你妈的状况,但也不晓得他理解了多少。那是急诊的医生,这一点令人担心。你妈好像还醒着,你可以去看看她吗?”
父亲说,指着病房的门。
“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对着我的背影无力地说。
开门一看,母亲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
好像连我开门都没发现。
“妈。”我呼唤。
母亲转向我,右手掩着右半边的脸。
“妈——”
“你在做什么?”我问。
把脸掩住一半的母亲,声音阴森地答道:
“是在学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