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住着鬼,会掳人而食。
是这么传说的。
太郎在漫无边际的草丛里,彻头彻尾地迷失了。
即使就这样彷徨下去,迟早都会死吧。
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没看到能吃的东西,而且也没有河川等任何水源。太郎渴了,啜饮水洼里的泥水,坏了肚子,腹泻不止。明明没有东西可以拉,肚子却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泻出水样的粪便。太郎怀疑是肠子融出来了。
或许真是如此。
而且那恶心的恶臭害他呕吐,把空无一物的肚子里仅存的一点水分也吐光了。水气流失殆尽,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根稻草秆。
再没有东西可以排出,视线模糊,但太郎还是以折断枯木般一顿一顿的僵硬动作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还活着。
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
不能回村子。
即便回去,或许也无人幸存了。
太郎以前住的小屋,也只有遍地尸骸。
一样没东西吃。井也干涸了。
即便有人还活着,一定也都病了。一定活生生地腐烂了。纵然不是如此,太郎也不能回去那座村子。每个村人都厌恶太郎、轻蔑太郎。憎恨他、排斥他。
因为爹做了坏事。
太郎不知道爹做了什么。
一定是做了可怕的事。父亲是个冤孽。愚昧、粗暴、贪婪,畜生不如。所以一定是做了什么说不出口的坏事。
就连小孩子都知道。
可是做坏事的是爹。然而太郎、姐姐和娘都被人丢石头、遭棒打,还被吐口水、泼小便。连走在路上都不准,也不能和村里的人说话,甚至是看他们。
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爹做坏事的报应。
是冤孽。
太郎一定也是。
但太郎认为,村里的人个个也都是冤孽。
因为他们都遭到报应了。若非如此,怎么会得那种病?若说太郎遭受的对待,是爹的所作所为以及身为他儿子的报应,那么村里的灾祸,必定也是某种骇人恶行的报应。
每一个人都腐烂而死。
牛马也都死了。
是因为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每一个都是冤孽吗?
也有不是冤孽的人吗?
这片草丛之外,一定还有人。那些人怎么样呢?看到太郎,就能一眼看出他是个冤孽吗?那么——
又要受凌虐了。
望向西空,鲜红如血的晚霞恣意扩展,美得催人落泪。那片鲜红的天空和云霞之下,横亘着一片漆黑恐怖的团块。
是山。
那座山里面有鬼吗?太郎恍惚地想着。
与其就这样腐朽干涸,倒不如被鬼吃掉要来得好吧?
那样会不痛苦吗?
回头望去,是一片赤褐色的森林。森林染上了可怕的色彩。下方雾霭蒙蒙。
这片森林过去再过去,是太郎原本住的村子。
被疫疠笼罩的村子。应该死绝了的村子。那种病不只是骨肉,连魂魄都会腐蚀吧。腐烂的魂魄一定无法完全脱离尸骸,与倒毙的尸体相系,无依地晃荡着。就如同浊水中肮脏的藻类,左右摇摆。
即使完全脱离了,也不可能升天。
所以才会化作晦暗的阴影,在屋子周围徘徊不去。
腐烂的灵魂,甚至无法变成幽灵。
活该。
太郎也这么想。
这是他们欺凌娘、姐姐,还有太郎的惩罚。这么一想,太郎觉得自己变得跟爹一样,有颗暴戾的心,好过一些了。爹无时无刻不将这些话挂在嘴上。
走着瞧吧。
这仇我非报不可。
总有一天,一定要你们吃尽苦头。
把你们每一个都宰了。
是连蒙童的太郎听了都要作呕的诅咒。父亲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全是自己以外的他人。
冤孽。父亲就是个冤孽。
草叶沙沙作响。没有风,是太郎拨开草叶前进的声响。草叶极高,有些地方甚至盖过太郎,让他连前方都看不见。只看得到远方漆黑的山,以及赤红的天空。
是血的颜色。
太郎不知道这是什么草,但根部是红的。
这也是血的颜色。
这草是吸取尸体的血成长的。
这片草丛底下,一定全是古时候的人的尸首。
太郎住的村子,再过个百年左右,一定也会变成一片草丛。那些腐烂的尸骸会长出根部赤红的草,荒草湮没。
那么一来,无法完全脱离的腐烂的灵魂会怎么样?被草吸收吗?
还是会变成那黑影般的东西,无止境地徘徊游荡?就像太郎一样彷徨吗?不管再怎么样彷徨,应该都无法离开多远。
因为那种东西甚至不是幽灵,就像这世间的污秽。
太郎再一次回头。
那座森林里,渗透出世间的污秽。一定是的。
真讨厌。
曾经欺凌太郎的家伙,他们脱离身体的腐烂的灵魂,再也无法思考,漫无目的,只是在那座森林里游荡。
还是不能回去。
不想碰到那种东西。也不想看。
如果是爹的灵魂——
不,爹没有灵魂,所以不会变成那种东西。那种冤孽,所有的一切只会腐烂融化,像粪便一样散发恶臭。一定是的。
娘。
姐姐。
还有幼小的妹妹,她们没有被污染,一定可以升天。
也没有生病。没有变得暴戾。那些冤孽——
就只有村人。
还有爹。
以及太郎。
太郎就算死了,也无法升天吧。太郎就和爹一样,是冤孽。
因为——
太郎杀了父亲。
他杀了父亲,就这样一路逃到这里。
脚底踩到怪东西。
也许是某种尸体。
也许是蹲踞在那里,动弹不得的腐烂灵魂。
往脚下一看,是野兽的尸体。也是得了那病吗?
看这样子。
那病一定很痛苦。
见疫疠蔓延全村,爹开心极了。
“看吧,谁叫你们瞧不起人,这下全遭了天谴,一个活口不剩。”
爹这么说。
就算有土地,就算再怎么了不起,一旦得病,就万事休矣啦。每一个都会死,没一个能活。
爹这么笑着。
爹他——
看到娘要去富农家照顾病人,涨红了脸暴怒。
爹叫娘别管。说反正他们马上就要断气了,他要趁着人还活着,好好出一口恶气,把他们过去对咱们一家子的所作所为,全数回敬给他们。娘和姐姐都制止了,但爹完全不听。
爹去做了什么?
爹用石头丢那些痛苦卧床的病人吗?用棒子打他们吗?向他们吐口水、对他们撒尿吗?
爹是个冤孽,所以或许这么做了。
虽然对方一样是冤孽。
爹做出那种事,所以已经不是人了吧。
爹回来后,整个人完全疯了,笑着用脚踹幼小的妹妹,然后殴打姐姐,掐她的脖子,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娘哭喊着要爹住手,扑上去抓住爹,却被爹推开,又踢又踹,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娘、姐姐,还有幼小的妹妹,全都死掉了。
所以太郎拿起柴刀,站到掐住已经没气的姐姐脖子的爹后面,朝他的后脑一刀劈下。
鲜血直喷而出,宛如夕阳般鲜红。
记得那时候,爹发出了狗一样的吼叫声。
因为很吵,太郎又砍了一刀。这回砍在脖子上。
如注的鲜血就像草根。
太郎杀了亲爹,所以比起爹,太郎更是个冤孽。
已经不能如何了。
该去哪儿才好?
爷爷和奶奶还活着的时候,爹和娘都温柔慈祥,太郎每天都会笑个好几回。虽然吃的东西不多,但只要大伙一起分享,都美味极了,不管是树根还是韧草,只要吃上满肚子,就感到安心。
村人也不怎么会欺侮太郎。
爹也认真地工作。
小妹妹出生。
奶奶死了。
隔年爷爷死了。
然后那一天,姐姐不知为何哭着回家,全身都是血,爹见状大吼大叫,嚷嚷着冲出家里,不知道去了哪里,然后——
自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样。
爹做了什么坏事呢?
不管怎么拨开杂草前进,草就是不停地冒出来,这草丛一定无边无际,太郎也觉得或许永远无法离开这片草丛了。
也许自己会就这样越来越干枯,越来越细瘦,就这样变成了草。反正太郎也没有会脱离身体的灵魂。太郎完全继承了爹的冤孽,就算死了也不会升天,也没有脱离的灵魂。既然如此,与其像爹那样死去,不如变成草或许还比较好。
啊,真想变成草。
才这么一想,拨草的手忽然抓了个空。
脱离草丛了。
有棵枯树,底下站了个穿红色和服的小姑娘。
“你是从哪里来的?”
姑娘问太郎。
“你是从那处疫病的村子来的吗?”
“你是谁?”
“我被丢掉了。”
“怎么会被丢掉?”
“我摸了病人。”
“摸了病人就会被丢掉吗?”
“会传给别人。”
“这样啊。”
“也会传给你。你会烂掉,死掉。”
“我就算得病也没关系。我早就是烂的了。”
也没有灵魂。
“可是,会死掉吗?”
“会死掉。”
“你不在乎吗?”姑娘问。
“有什么好在乎的?”
“这样啊。”
姑娘垂下头。她的脸异样地苍白。
“我差点要被烧掉。可是他们说烧掉太可怜了,要把我丢掉,叫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要再回去了。说我已经被丢掉了,不可以回去。所以我才会来这里。”
“这样喔。”
如此可爱的一个姑娘,因为这样就被丢掉,不丢掉就要烧掉。这姑娘的村人,也跟太郎那里的村人一样,是冤孽。
都是这样的吗?
“你呢?”姑娘问。
“我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死。”
“走到死?”姑娘说。
是啊。
“你也会死吗?”
“一定会死。”
太郎想,他不太希望那样。
穿着这么美的衣裳的姑娘,就这样腐烂死去,有点可怜。
“死掉的话,会怎么样?”小姑娘问。
“不知道。灵魂会离开身体升天吧。可是得了那病,连灵魂都会腐烂。腐烂的灵魂不会完全脱离,就像长在虫子上的菇,摇摇晃晃。就算脱离,也只会像阴魂一样在附近游荡,变成世间的污秽。”
“才不是那样。”
姑娘以极动听的声音说。
“死掉的奶奶说,人的灵魂会升到山里。这处乡里的灵魂,全都会升上那座山。所以奶奶也在山里。现在也是。”
“山里住的是鬼。”
“鬼?”
“吃人的鬼。”
不可能有温柔的奶奶。
“那我们去那里吧。”
姑娘说,转向山的方向。
“上去那座山就知道了。”
“会被鬼吃掉喔。”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跟你都会腐烂死掉,变成这世间的污秽,对吧?既然这样,趁着还活着的时候上山就好了。”
“山里有鬼。”
“或许没有。”
“如果是鬼,会被吃掉。”
“横竖都是死。我想去找奶奶。”姑娘说。
太郎也很想念奶奶和爷爷。不,如果这姑娘说的是真的,那么娘和姐姐还有小妹妹或许也都在山里。那样的话,他想见他们。好想好想见他们。
爹不会在那里。
一定只有爹紧附在那座腐烂的村子。因为他是个冤孽,不管是升天还是升山,他都没有灵魂可以升脱。
如果死在这里,太郎也会和爹一样。可是如果上山——
就能见到那些曾经对他好的人吗?
还是会被鬼吃掉?
“去就知道了。”
姑娘说。
“哪边都无所谓。总比在这里腐烂至死要来得好多了。”
“我——”
太郎仰望黑山。
山里住的是鬼吗?
抑或是死者?
“我不去。”太郎说。
“为什么?”
“不可以去。不可以看。不可以见他们。”
不管是死人,还是鬼。
我要在这里腐烂至死。
因为我是冤孽。
“既然见不到,不管是鬼还是死人,都是一样的。”
“你倒是个明白人。”
姑娘说道,消失了。
然后,太郎继续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