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副所长老朱有个七拐八绕的亲戚,叫阿德,二十岁不到,初中没毕业,在家混了几年,不愿务农,听说我们这儿旅游业搞得红红火火,就从老家跑到小镇上来,打算在镇上的宾馆里找份事做。阿德刚来,没地方住,老朱就安排他住在殡仪馆的值班室里,阿德胆大,不信神不怕鬼,更不忌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二话不说,就高高兴兴地在殡仪馆里安了窝。
阿德是个乐天派,整天笑呵呵的,十分好相处,才来了几天,就和我们熟得跟多年老友似的。闲聊时,我间他,你一个人晚上住在这鬼地方,真的一点都不怕?阿德牛气烘烘,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这地方到了晚上安静得很,好睡觉。猴子吓唬他,说这地方不干净,阿德你要小心点才好。阿德说哪有什么不干净的,那是你们自己吓自己,都是道听途说。
我说这可不是道听途说,我们在这儿遇见的怪事还真不少。阿德眨眨眼,说前几个晚上他闲得无聊还在殡仪馆里乱转悠,什么怪事都没碰到。说着,他还指指停尸房的方向,说:“那地方,我都去转过,没事。”阿德说这话时,一对小眼闪烁不已,看着就像吹牛皮。不过就算晚上他没去逛停尸房,但独自一人,住在这偏僻又阴森的殡仪馆里,这份胆量,也非常人可比。仅凭这点,我还是蛮佩服他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点好,晚上就别乱转了,老实待屋里吧。”大嘴好心提醒他。
“哎。”阿德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说,“没事,就算有鬼,我也不怕,这世上,人比鬼凶。”呵呵,阿德这小子,年纪不大,读书不多,想不到说两句话还能透出几分沧桑和哲理。
“阿德,菩萨保佑你。”这成了我们每回告别阿德时要说的话。阿德则照例握拳捶捶自己的胸口,再竖起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劈斩的姿势,意思是——鬼不犯我,我不犯鬼,鬼若犯我,我剁了它!
俗话说,夜路走多会见鬼,同理,一个人独自在殡仪馆住久了,不遇上点稀奇古怪,还真说不过去。猴子的话说得很有意思:在鬼的地盘藐视鬼的存在,鬼会发飙的哦。
从阿德来到现在,他已经在殡仪馆住十三天了,套用猴子的话说就是,阿德在鬼的地盘上藐视鬼的存在已经十三天了。这十三天,阿德过得逍遥自在,白天去宾馆上班,晚上回殡仪馆睡觉,有时候在外头玩得晚了,半夜三更游魂般地飘回来,也是常事。
这天是阿德住在殡仪馆的第十四天。下班后,他和我们几个在大嘴房间里打牌,玩到快十二点,他说困了,就跑回去睡觉。怪事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
据阿德说,他回到值班室后,觉得肚子饿,于是烧好开水,打算泡包方便面吃夜宵。水烧开后,阿德泡上面,这时感到尿急,于是他跑到走廊上,拉开裤子就放水。这小子为图方便,晚上小便从不跑厕所,直接对着走廊外的排水沟尿,天气晴好时,骚哄哄的,我们说过他多次,这家伙也不改。
放完水,阿德回到房间,随意翻了会报纸,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丢开报纸,跑到桌前,兴冲冲地准备吃面。谁知一揭开碗上的盖子,一股浓烈的腐臭至极的尿味扑面而来,那股味道,阿德说,就像是封坛存了几年的陈年老尿,臭不可闻,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
阿德说着,用手使劲揉了揉鼻子,仿佛那股味道仍在他鼻端萦绕徘徊。我们听了,不觉得怕,反而哈哈大笑,大嘴说:“阿德啊,肯定是你乱撒尿,搞火了它们,所以在你的面里给你加了点料,看你小子以后还嚣不嚣张!”
阿德“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恨恨地说:“他妈的,敢整我,不晓得我阿德人送外号鬼见愁吗?”这倒是,鬼见愁这绰号是我们送给他的,在殡仪馆独住半月安然无事,天天精神饱满,夜夜自在快活,不是鬼见愁是什么?不过现在,这鬼见愁怕是逍遥不起来了。
“哎,你小子别嘴硬了,还鬼见愁哩,我看你要愁见鬼了,反正现在工作有了,要不在外面租个房子住吧?”我对他说。
阿德想了想,说:“唉,我一个月才那点钱,抽烟吃饭都不够,还租房哩,租个卵!算了,以后不乱撒尿就是了,大家和平共处,总行吧!”
阿德,嗯,德哥,我们佩服你,五体投地!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打听有关阴器的事儿,几乎问遍了能问的人,可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没听过。我有点烦。郭薇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可黄师傅却归期未定,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吧。
我突然异想天开,想再去郭薇的出事地点看一看,也许我能在那里遇到她。
“遇到她?你有没有搞错?”猴子听了我的想法,惊骇不已。
“嗯,我是觉得,刘月梅是在那个地方占去了郭薇的身体,可郭薇的魂魄呢,你们说在哪里,应该还在那个地方吧?”我夹着烟,这样对猴子和大嘴说。
大嘴沉吟不语,猴子敲着桌子说:“就算她的魂魄还在那里,那是你说看就能看到的吗?再说,就算你看到了,又能怎样?咱们几个坐下来和郭薇商议商议,里应外合,把那刘月梅搞掉,让郭薇回去?”
我还没说话,大嘴笑了,说:“我看行!”
猴子的眼珠子差点没弹出来:“凡子鬼迷心窍,你也跟着发癫?”骂完大嘴,他又对我苦口婆心地说:“凡子,你的心情我能体会,我是过来人嘛,你的想法我也能理解,不过你的行为我不能支持,为什么哩……”
“因为怕见鬼。”大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狗屁,我怕什么,自打你分到这殡仪馆,我鬼见得还少吗……别打岔你,说正经的呢!凡子,我的意思是,即便再去那个地方,我估计也见不到郭薇。先不说没阴器,就算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用不是,与其现在我们瞎忙乎,不如等黄师傅回来了再说。”
“可黄师傅什么时候能回来哟,还有那个阴器,唉,我打听遍了,根本没人听说过这玩意儿。”我捏起烟头,狠狠地拧灭在烟灰缸里。
猴子吹了吹散落在桌上的烟灰,说:“这玩意这么高级,没几个人知道正常。”
“咦!”我突发奇想,说,“之前那个戒指,猴子是在G县殡仪馆里捡到的,并且埋了好一阵子,我想,是不是这戒指之前根本就是个普通戒指,就是谁不小心掉在那儿了,那戒指吸足了阴气,于是就成了那个什么阴器?那,王师傅说,阴器一般都是金银首饰,你们说,咱们要是弄个什么首饰,埋在殡仪馆的院子里,过段时间没准也成了阴器。”
听了我的话,猴子和大嘴目瞪口呆,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着我,表情错综复杂。
“你们觉得怎么样?”我满怀期待。
“那个,嗯嗯……”猴子清清嗓子,说,“我觉得你可以去联想集团做事了,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你懂个卵!”我气急败坏。
大嘴吸了口空气,长长地吁出,说:“我觉得凡子的想法有创意,可以试试。”
“还是大嘴有创新精神。”我喜笑颜开。
“疯了,都疯了……”猴子摊手摇头,一副举世皆醉他独醒的模样。
金戒指我没有,但银项链倒有一根。我有根纯银的十字架项链,读书那会同学送的,只戴了几天,新鲜劲一过,就摘下来丢一边了。
翻箱倒柜,我找出了那根银项链,放了太久,银色已有些发黑。大嘴拿过项链,东看西看,问:“这个行吗?不是金的啊。”
我说:“没事,王师傅不是说过嘛,金银首饰,都行。”
“嗯。”大嘴点点头,拿起项链,习惯性地又想往自己脖子上戴。这家伙就这德行,对首饰的热爱比女人还强烈,自己又舍不得买,一有机会看到首饰,不管金的银的钢的铁的还是石头木头的,都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套,然后臭美一番。
“喂,你忘了这是做什么的?”猴子拍了他一下。
“哎哟,差点忘了。”大嘴想起戴金戒指的事,打了个哆嗦,赶紧把项链塞回我手里。
我用食指钩住项链,晃了晃,说:“怕什么,这项链现在还不是阴器哪。”
大嘴不说话,看鬼似的盯着项链,拼命摇头。
猴子从我手指上取下项链,捏着十字架,说:“这东西不行吧?”
“怎么不行?”
“喏,你们看。”猴子把十字架举在我和大嘴面前,说,“这是个十字架啊,知道有什么用吗?镇邪啊,这东西,能聚到阴气吗?”
“哎。”当有什么大问题,我挥挥手说,“这十字架,是老外信的神,要镇也是镇洋邪,哎,大嘴,你们单位没接过国际业务吧?”
“没,只接过省际的。”
“这不就得了。”
来到殡仪馆,我转悠了半天,直转到那两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我才决定把项链埋在停尸房外的一棵老树下。这位置离坟山最近,鬼气森森的停尸房更是近在咫尺,大白天过来,都让人觉得凉飕飕阴惨惨的。要论阴气,我想在这鸟大的殡仪馆中,没有比这儿更阴的了。
刨了个浅坑,我把项链放在坑内,盖土的时候,我犹豫了。
“怎么了?”大嘴问我。
我想了想,把项链拿了出来,去掉十字架,又把链子丢进了坑里,说:“虽说这地方没洋鬼,但万一这洋神狗拿耗子怎么办,保险起见,还是去掉十字架,只放链子吧,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边说边把链子埋了起来。
大功告成,我站起来拍拍手,这时猴子突然问我:“这要埋多久啊?还有,就算这个链子变成阴器了,咱们又怎么看得出来?”
“呃……”猴子这问题问住了我。这如何鉴别阴器,我后来倒是问过王师傅,方法很简单:弄个天平,两端各对东西方向,再称出和阴器质量完全相等的土块,把土块放东头,阴器放西头,如果天平朝西头下沉的话,就说明这阴器的确是阴器,若天平不动,就说明这阴器不是阴器。
“那要是天平朝土块那边下沉呢?”猴子问。
“就说明你他妈傻蛋称多了土。”
“靠!”
可是这掩埋时间的长短问题,倒真是个问题,天晓得要埋多长时间这链子才会变成阴器,或者根本就不会变也未可知。反正都是瞎弄,先埋着吧,过些日子再挖出来按王师傅说的法子验验,成了谢天谢地,不成再继续埋。我这样对他们说。听了我的话,猴子和大嘴眨巴着眼,一愣一愣的。天方夜谭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埋完项链,我们来到办公室小憩,不一会,阿德回来了。
“哎,都在啊。”阿德在走廊上看见我们,走进办公室,散了圈烟。
“今天下班早啊!”猴子跷着二郎腿,对着阿德晃悠着。
阿德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点着了烟说:“是哦,今天晚上要值班,回来睡个午觉。”打了个哈欠,他又问:“哎,今天没业务吧,你们怎么都在?”
“天热,来这儿凉快凉快。”猴子和他胡扯。
“嗯。”阿德皱皱鼻子,看了看四周,说,“这鬼地方的确凉快,这都快七月了,我晚上睡在这儿,还得盖棉被,连席子都不用,真他奶奶的阴气重。”
我笑了笑,说:“阴气重你还住,不早叫你搬家吗?”
阿德拍拍胸脯,说:“阴气重怕什么,我阳气足啊!”
“嗯。”我点点头,说,“这倒是真的,你阳气不是一般的足。”
阿德嘿嘿地笑,显得很得意。
“我说阿德,”一直没说话的大嘴开腔了,他问,“从上回你那面里被那什么放了泡尿进去后,你后来就没再碰到什么怪事了?”
“没啊。”阿德随口应道,很快又改口说,“哦,不对,有一个怪事。”
“还真有啊?”懒洋洋的大嘴立刻有了精神,直起身子对阿德说,“快说来听听。”
阿德说,几天前的一个傍晚,他回到房间,走得累了就靠在床头抽烟休息,正发着呆,只听吱——嘎——虚掩的木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居然开了。当时外面虽然有风,但微弱到不可能把木门吹开。阿德当时也不知哪根神经短了路,居然冲着空荡荡的门外说了声:“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但天还没黑,天色昏黄,不知从哪儿飘来几片乌云,在空中堆砌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形状,院子那头,栽种在围墙边的几棵杨树在暮色下微微颤动着枝叶,四周安静极了。阿德觉得困了,从床上起来,打着哈欠走到门口,把烟头弹到院子里,顺手关上了门。他回到床上,踢掉拖鞋,和衣躺下,原本只是打算稍稍打个盹,没想到这头一挨到枕头,就昏睡过去了。
朦胧间,阿德感到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人在房间里走动,脚步拖沓沉重,嗒、嗒、嗒……他在房间里转圈,一圈、两圈,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好像在桌子前停下来了。吱呀——椅子发出一声低吟,他应该在椅子上坐下了,他拉开抽屉,又关上,他动作不轻,把桌子弄得轰隆响。哗啦,哗啦,他又开始翻动桌上的报纸。阿德想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皮像被万能胶死死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阿德想动一动,却感觉自己像突然瘫痪了似的,动弹不得。阿德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一想到做梦,阿德又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怎么可能在梦中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时,翻阅报纸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房间里安静下来。滴答,滴答……这是床头闹钟发出的声音。那人似乎也消失了。阿德感觉自己的心脏扑腾得厉害,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可他的身体依旧不听使唤。
一、二、三,睁开眼睛!没睁开。再来,一、二、三,睁开!还是没能睁开。阿德急得浑身冒汗,头皮阵阵发麻。
猛然间,毫无征兆的,一双不知从哪儿探出的手,突然死死掐住了阿德的脖子。阿德蒙了,随之而来的是咽喉处的难以言喻的难受,紧接着他感到呼吸困难,还有眩晕。那双手越掐越紧,阿德挣扎着想要动弹身体。
“操,突然我就能动了,我感觉自己抓住了他一只手,然后用劲把他甩了出去。甩出他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一团黑影被我甩到门那边,然后嗖的一下不见了。”阿德说到这儿,用手在空气中猛地甩了一下,差点打到猴子脸上。
“那后来哩?”猴子咧着嘴问道。
“后来我赶紧开灯哇,开了灯我看了房间一圈,没看到什么东西,哇,你们晓得不,当时我出了一身的汗,浑身都湿透了。”阿德心有余悸地描述着当时的情形。
“那你有没有看看桌上的报纸什么的,有没有被动过?”
“看了,没有啊,我记得当时我是折起来放的,好像也没乱,当时我就奇怪了,搞不清到底是做噩梦了还是真撞了什么邪。”
“撞邪,肯定是撞邪!”猴子敲着桌子,万分肯定地说。
阿德挠挠脖子,说:“是啊,那团黑影我是看到了的,还有,前面听到的动静,尤其是他在掐我脖子的时候,一点都不像是在做梦。”
“我靠,你就不怕?”
“怕,怎么不怕,那天晚上我灯也没关,想撒尿了都没敢出去,直接用啤酒瓶尿的。”阿德顿了顿,继续说,“后来两天,我都没敢住这儿,在我同事那儿挤了两天。”
“那你怎么又回来住了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在殡仪馆遇到这种鬼事,居然还敢继续回来住,简直是神经有毛病嘛!
“唉。”阿德无所谓似的摇摇头,说,“我同事那儿也不方便,过了两天,我也觉得没什么了,就跑回来住了,这不也好好的嘛,你们看,这几天,太平得很。”
我们无话可说,面面相觑,一个人大胆到这份上,鬼都会被气哭的。
“阿德。”大嘴拍拍他的肩,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怎么了?”阿德莫名其妙。
“我觉得吧。”大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不是人,是神!”
“哈哈,你怎么知道!”阿德眉开眼笑,乐哈哈地说,“以前我朋友给我算过,说我上辈子是武神。”
“嗯,武神,绝对的。”我应着,感觉眼前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
“不过。”阿德又挠起了脖子。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他这个动作,此人的脖子似乎永远洗不干净,每次挠完,指甲里就刮进一层黑糊糊的东西。
“不过什么?”我催问他,希望他快些说话,快点结束这让人不悦的挠抓。
“不过话说回来。”阿德终于把手从脖子上放了下来,说,“住在这个鬼地方,终归是不太好的,我现在正在找房子,等找到了我就搬走。”
“嗯。”我们点点头,觉得阿德并不是无药可救。
晚上回到房间后,我看到裤子有些脏,就换了一条。在把脏裤子丢进水桶前,我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从链子上卸下的十字架。我顺手把十字架扔进了垃圾袋,想了下,又捡出来丢进了抽屉里。改天送大嘴吧,反正他喜欢。我这样想。
洗完澡,我上了床,不一会,就睡着了。最近我心事虽多,但睡眠却出奇的好,连梦也不做,一觉到天亮,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今晚,我却在半夜突然醒来,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嘭嘭彭……
嘭嘭彭……
“谁啊?”我摸索着拧开台灯,两眼迷离地问。
门外的人没有答应,继续敲门,嘭嘭彭……他敲得不算重,但在静谧的半夜,这声音听起来也足够闹心的。我看看床头的闹钟,十二点多,这么晚了,除了大嘴和猴子,还有谁会来烦我?猴子的可能性会大些,这家伙常干把钥匙反锁在房间里的蠢事,半夜回去,开不了门,就跑来找我,他不爱去大嘴那儿,原因是大嘴太胖,和他睡不舒服。
我翻下床,走到门口,那敲门声仍在不屈不挠地敲着。“来了来了,你这头猪,又忘带钥匙了吧,真他妈烦……”我骂骂咧咧地拉亮大灯,打开门,当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时,我愣住了,“阿德!”
我没法不愣,这阿德怎么会半夜三更跑来找我,何况我从没把他带到过我的房间,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阿德,你怎么……”话到嘴边,我哑住了,我看见阿德那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脖子上,正挂着那根我埋在殡仪馆老树下的银链子。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那根从土里挖出的银链子,似乎被洗净并抛了光,看上去崭新至极,挂在他黑糊糊的脖子上,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森白而诡异的光芒。
我惊呆了,怎么这链子……难道是我们埋链子的时候,被阿德偷看到了?可就算他拿走了链子,为什么要戴在脖子上半夜三更来找我,是要告诉我“隔壁阿德不曾偷”吗?来不及我多想,阿德似笑非笑地对我点了点头,那表情古怪极了,瘆出我一身鸡皮疙瘩。阿德缓缓地伸出手,像要推开挡在门口的我,我吓了一跳,赶紧闪开。他摇晃着走进屋里。当他经过我的时候,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腐臭的血腥味。从他背后,我没看见他裸露的皮肤上有任何伤痕,他衣服上,也看不出有一丝血迹。
“阿德。”我小声喊了一句,细若蚊声,几乎连我自己也听不清。
他没回头,径直往书桌走去,他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僵硬,极不灵活,像中风初愈的病人,缓慢地,摇摇摆摆地,一步一步,走到书桌面前。他在书桌前站了会儿,像在桌面上搜寻着什么,忽然他拉开一个抽屉,翻找着,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他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却看不到他手中拿着的物品。
我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我承认我吓坏了。门是打开的,我手握着锈迹斑斑的门把,心惊肉跳。
我看到阿德双手绕到脖子后方,把项链取下,低着头,不知在摆弄什么,一会儿,他又重新戴上了项链。忽然他转过身,我身体猛地一震,几乎夺门而窜,我松开门把,退到门外。一有不对劲,我可以拔腿就跑。
阿德看着我,我惊诧地发现,他居然把我丢进抽屉里的十字架翻了出来,重新挂在了项链上。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我不自禁地伸伸脖子,问:“啊?你说什么?”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阴惨惨的,我感到头皮都要奓了。牵线木偶般的,他动了动,接着他抬起腿,向我走来。我不敢再逗留,飞快地跑到楼下,躲在花坛旁边。几分钟后,我看见阿德从楼道口出来了,他没有注意到躲在花坛旁的我,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穿过小道,跨出铁门,走到了马路边的人行道上。
我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他走得还是那么摇摇晃晃的,但步伐却明显加快了。他在朝殡仪馆的方向走去。我不敢再跟了,我跑进一家尚未关门的商店,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大嘴的手机。
“喂,哪位?”大嘴接得很快,声音清晰,看来还没有睡。
“我,凡子,大嘴,我在税务局楼下,你快来,开车来。”
“靠,你搞夜游啊,这么晚了,我准备睡了啊。”
“不是,阿德刚才突然跑到我房间去了,像鬼附身一样……”
“什么什么,阿德,鬼附身,你说清楚点。”
“哎呀,电话里说不清,你快点来吧,他现在正在往殡仪馆那边走……别废话了,快点吧……嗯,我等你,在税务局楼下那个小店里,快点。”
挂上电话,我正要付钱,一摸口袋,坏了,刚才急急忙忙的,我居然连衣服都没穿,就跑了出来。幸亏这几天犯懒,几天积攒的脏衣服没洗,今天洗完澡,发现没干净内裤换了,于是就穿了条大裤衩,不然这半夜三更的,只套着条小三角蹿出来,别人不把我当疯子才怪。我不好意思地对老板笑了笑,说等一会给你钱。
虽值盛夏,但山里的夜风非常凉,我打了个哆嗦,冷出一身鸡皮疙瘩。等了快半小时,大嘴终于到了。
“靠,你练健美吗?”大嘴看见我这副模样,笑了起来。
“去你妈的,拿五毛钱来!”
在车上,我把刚才的事情和大嘴说了一遍,惊得大嘴差点把车开进了沟里。
“靠,他肯定是鬼附身了。”大嘴无比笃定。
“嗯。”我应道。
“那……”大嘴迟疑了会,说,“我们现在跟过去,会不会有点冒险啊?”
“呃,就远远地看着吧,我就怕弄出人命。”我心里也虚得慌。
“万一,他那个怎么办?”大嘴看看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一看不对劲,我们就报警。”
大嘴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话。也对,警察不管捉鬼。
“要不要去叫上猴子?”大嘴比我还虚得慌。
“算了,等叫上猴子,黄花菜都凉了。唉,怎么还没看到阿德,殡仪馆都要到了。”我抬起屁股,透过挡风玻璃向前张望着。
“会不会他根本没往这儿来?”大嘴问。
“不可能啊,就这一条路,他不上这儿上哪儿?”我说。
正说着,殡仪馆到了,外面光线尚好,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往院里走的阿德,我伸手指着前方,小声叫道:“在那儿!”
“嗯,看到了。”大嘴踩下了刹车。
“怎么办,跟过去?”大嘴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说:“走,下车。”
我跳下车,一阵凉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抱起了胳膊。大嘴拿着手电筒,走到我身边。月色很亮,不用手电筒,视线也十分清晰。我和大嘴紧挨着,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殡仪馆。站在院里,我看见阿德房间里的灯是亮的,门大开着,但屋里空无一人。
“人哪?”大嘴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晓得啊,刚看见他走进来的。”冷加上恐惧,我比他抖得更厉害。
环顾四周,院子里不见阿德的身影。停尸房!我把视线停在了通往停尸房的小道上。
“那里。”我冲着小道努努嘴,对大嘴说。
我听见大嘴咽了口唾沫,他声音哑了:“走。”
月光清冷,倾泻下来,小道上像覆盖了一层细薄的白沙。风不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身体抖得厉害,和大嘴挨得更紧了。一步一步,我们挪到了小道上,才走了几步,大嘴轻呼起来:“在那儿!”他猛地拽住我,停下了脚步。
阿德正蹲在之前我埋项链的那棵老树下,看动作,他像在掩埋什么。埋项链?他从我那儿拿走十字架,穿回到链子上,再埋回来——难道是这项链显灵了?这项链成阴器了?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惊又怕。这也太快了吧,中午才埋的,这晚上就成了……莫非是天助我也?
“他在搞什么啊?”大嘴碰碰我,轻轻地问。我正想应他,鼻子突然一阵发痒,我没忍住,一个响亮的喷嚏脱口而出。
大嘴蹦起来了,千真万确,大嘴被我这个喷嚏吓得蹦了起来。阿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地侧过脸,目光阴冷,狠狠地瞪向了我和大嘴。惨白的月光被老树茂密的枝叶分割成无数细碎的白点,风吹叶动,白点在阿德瘦瘦的脸庞上若隐若现,骇人至极。
“跑啊!”大嘴用力拍了我一下,拔腿就跑,我这才缓过神来,三两步追上大嘴,踮着脚蹿到了车上。大嘴掉转车头,我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居然根根耸立。我瞥了眼大门,谢天谢地,阿德没有跟来。
“他没跟来,再看看。”我盯着窗外,对大嘴说。车停的位置正好,借着月光,殡仪馆院内大片地方一览无余。
大嘴没熄火,手仍扶着方向盘,一有风吹草动踩油门就跑。车里静悄悄的,大嘴呼吸得很急促。忽然车上的音响发出震耳的音乐声,我吓得差点一头撞向车窗,我转过身,大嘴讪笑着拧小了音量,说:“太紧张了,放点音乐压压惊。”
“压惊?你他妈差点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哎,他出来了!”大嘴脸色陡地一变。
我以为阿德出大门了,吓得头皮紧绷,扭头一看,原来是阿德从小道中走了出来。他并没朝大门口走来,甚至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便径直走进值班室,关上了门,不一会,屋内的灯灭了。
“他睡了。”大嘴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
“不知道,也许吧。”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汗毛居然还立着,我双手交叉,在手臂上使劲撸蹭了几下,汗毛像打了定型水,才被撸下又腾地一下竖起。
大嘴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又顺手把烟和火机丢到了我面前。
我坐正身子,也点起了烟,车里顿时烟雾缭绕,我打开窗,想透透气,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吓得我又赶紧把车窗关上。算了,不开了,熏死也比吓死好。
“哎,阿德刚才是在那里埋项链吧?”大嘴看着我问。
“嗯,肯定是。”
“难道是那项链真的成阴器了?”大嘴想的和我一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明天来看看就知道了。”
大嘴咂咂嘴说:“肯定是项链成阴器了,有灵气了,发现自己缺了点啥,掐指一算,哦,原来是缺了个十字架,接着它又算出十字架在你那儿,于是指使阿德跑到你那儿去拿,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看看他没说话,大嘴推推我:“喂!”
我吸了口烟,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不是阴器,是神棍,还他妈掐指一算,成精了还。”
大嘴赶紧说:“可不是成精了嘛。”
“哎。”我甩甩手,不知说什么好。
大嘴扔掉烟头,凑到车窗前朝殡仪馆里看了一会,说:“没动静了,阿德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要不你过去看看?”
“靠!”大嘴猛地缩回身体,说,“你怎么不去?”
“我怕。”
“我更怕!”
“算了,回去吧。”
“不再看会儿?”
“看个屁,半夜三更戳在这鬼地方,看鬼啊,走了走了,今晚上我上你那儿睡……糟糕,我房间门还开着呢,快快。”
到了我住处楼下,我一人不敢上楼,拖着大嘴一起来到屋子里。还好,没贼光顾。我换好衣服,正要和大嘴出门,在关门的刹那间,我看见阿德拉开的抽屉没有关上。
“等一下。”我对大嘴说道,走过去把抽屉推了回去。在车上,我随意揉了揉鼻子,猛地又闻到了那股腐臭的血腥味,很淡很淡,但我笃定,这就是阿德身上的那股味道。难道他又来了?我直起身体瞪大了眼睛,紧张地东张西望。
“怎么了?”大嘴问我。
“我闻到股怪味。”我仍在到处看,他不会在车里吧?
“什么怪味?”
“阿德身上的怪味,之前他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我从他身上闻到的,像是臭掉的血的味道。”
“靠!”大嘴猛地停住了车,紧张地在车内搜寻起来。
“没人啊。”我说着,视线停在了自己的右手上。刚才我是用这只手揉了自己的鼻子,难道……我慢慢地把手放到鼻端,果然,那难闻的味道居然附着在我的手指上,我猛地甩开手,骂道,“操,我手上居然有这味道。”
“哎呀。”大嘴的身体赶紧往他那边的车门靠去,紧张兮兮地瞪着我,问,“你不会也被附身了吧?”
“放你妈的狗屁,你看我像附身了吗?”
“我看不像。”大嘴又坐正了身子,问,“那你手上怎么会有这味道,你摸过他?”
“没,我哪儿敢,哦对了,刚才我摸了抽屉的拉手,之前阿德摸过的,靠,这味道还真能传。”
大嘴撇撇嘴,觉得恶心,我觉得更恶心,那抽屉看来是不能要了,还有抽屉里的东西,还有门,这些阿德都碰过,呃——难不成门我也要换掉?我想着,举着右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我看看大嘴,把手伸过去,问:“要不要闻闻?”
“操,把你爪子拿远一点!”大嘴避之不及。
来到了大嘴住处,我跑到卫生间里,拿着肥皂洗了又洗,原本还剩大半的肥皂被我洗成了薄薄的一片。
“好了没?医院里医生手术前洗手也没你这么来劲啊。”大嘴在外面叫嚷着。
我把手伸到鼻子前闻了闻,嗯,我满意地点点头,从没觉得肥皂味这么好闻。擦干手,我看见台子上的花露水,拿过来拧开,在手上抹了一些,再闻,他妈的,香!大嘴这死不要脸的最爱花露水,没事就往衣服上洒,等味道淡了,别人乍一闻,还真闻不出是花露水的味道。大嘴最爱这样骗姑娘,说这是他身上的体香。他当他是麝,还体香,真他妈丑人多作怪。我想着,又拿起花露水,往身上洒了些。
我掬起笑容,走出卫生间,大嘴猛地皱起鼻子,在空气中使劲闻了几下,骂道:“靠,用我的花露水,洒这么多,知不知道,好贵的,六块五一瓶啊!”
“嘿嘿。”我笑,得意地说,“回头我也搞一瓶去,没事就往身上洒,也对姑娘说,我的体香。”
“吼吼……”大嘴傻笑起来,蠢不拉几的。
躺在床上,大嘴问我:“凡子,你说,阿德晓不晓得他今晚干的这些事儿?”
“不知道,明天问问就知道了。”
“嗯。”大嘴应着,翻了个身,睡去了。
我胡思乱想,辗转反侧,思绪乱七八糟,突然感到一阵茫然: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