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实的爹陈老实却在禹门坊里到处疯找儿子。
据说昨夜他带阿实到骆家做点木匠活,原本是让儿子打下手并学做活计的,但男孩子贪玩,做到一半时就趁他不注意跑开了,等当爹的发现时,在附近已经看不到人影,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忙完回家,才知道儿子还没回家。
这禹门坊内,分布两街八巷,都是知根知底的宗族关系,即便有十几户外来的姓氏,也已扎根与本地人通婚两三代,早就融合熟悉,因此方圆一带可说是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所以小孩子在坊间乱跑,也从不需要担心过,可这回……阿实是真的不知了去向。
丧家请来斋公,在江边停殡的空地上举行七日夜的超度法事。虽然禹门坊三巷的陈家不富裕,这趟死去的又是家中顶梁柱,本来不该再费资大操大办,但只因二人死状有些蹊跷,官家派来验尸的仵作,认为尸身肩背部的齐整伤口确应是人为,只是切割处并不是会让人致死的血脉,且伤口没流血,只是伤口皮下有些空隙,不知是什么造成的,所以众疑纷纭,丧家心中又添了一层冤屈,就让打斋的丝竹班子大声奏响哀乐,声音传到坊间街巷内,听者心神不安,尤其阿实的爹和娘听在耳中,更是直刺心头。
曾小玉起初并不得知,因为她的姐姐曾韶乐今晨起就病倒了,早时先空腹喝了一盏调蜜的生井水,这是她不知从哪听说的美容方子,可过没多久就开始呕吐并且全身酸痛起来。
小玉没喝生井水,她吃的是阿真熬的甘草粥,看曾韶乐的情景就是吃坏肠胃,因此小玉和阿真从旁照顾,起初也就没多在意。
然而时近中午,曾韶乐脸色越来越青,胃肠中吐无可吐,就冒出许多酸苦白沫,身体发冷抽搐,小玉喊来管事王婶看,王婶毕竟有些经验:“大小姐竟似有几分中毒的样子?过去曾见人家里的婆媳吵架,媳妇煮乌头汤喝下,也是面色渐青白,但喝乌头的会心口疼,与大小姐这又一样……”
阿真吓得想哭:“那、那找大夫来吧?”
小玉心急如焚,哪等得王婶和阿真慢慢商量,已经转头就跑下楼来,径直往外奔去。
禹门坊地处端城外的江畔,而正牌大夫都住在城里,平素坊间的人们头疼脑热,都是去找曾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叔公,他懂得些治疗大人小孩头疼脑热的备急方法,无明肿毒也治愈过许多,是深得大家信任的。
曾小玉奔到大门口,管家曾才正在看小厮清理门庭上下的白苔藓,一边大声发着牢骚:“一夜起来,这苔就生出三寸厚,真是邪性够了……”
小玉却听到阿实爹娘沿街用哭腔大喊阿实的名字:“阿实!实仔啊……应阿娘一声吧!”
“阿实怎么了?”小玉惊得心里一沉,连忙冲到宅门边,用力拔开门闩就跑出去,管家想阻止已来不及。
小玉奔出门外,迎上已哭喊得声竭力嘶的阿实娘:“姨,阿实怎么了?”
阿实娘睁开泪眼看清是小玉:“阿玉啊?昨晚实仔不见了,到骆家做木匠活,半途中就不见人,到现在都找不见……”
“不见了?”
“滴滴答—咚咚锵——”
另一端巷子尽头,突然敲响震天锣鼓,远处有人大喊:“跳月人的好戏开锣了!”
听到跳月人的名号,阿实的爹娘突然就收起悲容,阿实的爹暴怒地撸起衣袖:“那些人还敢演?”说时左右张望,正好看到路边人家门槛上有根扁担,过去拿起扁担就往响声方向冲去。
周围的街坊有的去拉阿实的娘,有的也想阻止阿实地爹,但更多的觉得气愤,还有看热闹的,一时间少说七八人跟在后面就过去了。
巷子尽头正是通往江堤的道路,奏乐声一响起来,几位高大的中年壮汉就端起插着刀剑利器的高杆,由数个衣饰鲜艳的小伎围拢成队伍行走,而高杆上以橦木伎为擅长的跳月人,都是身穿着金银锁甲衣的十几岁男女少年,他们爬上杆顶或坐或站,两手不扶且做出种种难度极高的表演姿势,看得人们不住拍手叫好。
小玉搀住阿实的娘也跟在人流后面,走到台阶前抬头,就看到已经上到堤坝上行走的跳月人们,领头高杆上立的,恰是昨日在巷子里见过的那个叫阿端的少年,台阶上阿实爹已经赶到,抡起手中扁担就往底下奏乐的人身上打去,奏乐的人吃疼连忙闪开,紧接着就撞到举杆的中年大汉身上,幸好大汉早有防备,只向旁边一闪,阿实爹破口骂道:“我家阿实就是因着你们不见的!还跳?”
奏乐骤停,队伍也无法行进,旁边随众出行的骆家人赶紧过来遮挡:“老实哥、老实哥!阿实不见与这些跳月人无关,还请老实哥高抬贵手!”
“抬你娘的手!你们骆家人也脱不了干系!”陈老实急红了眼,一把将这人撩开一边,就指着为首高杆上的阿端:“昨晚就是你!你在巷子里鬼鬼祟祟拿着绳子不知做什么,然后骆小玉就从墙上跳下来,谁知道你们都是什么货色……”他大声嚷嚷到这里,周围原本不知情的街坊也哗然起来,小玉夹杂在人群中看那杆上的阿端,他手中原本拿着一颗与拳头相仿大小的白珠子,在左右手之间抛掷,却能越抛越多,那举杆的人停步,他毫不错乱地把珠子抛向高处,然后变回一颗重新收在手心中,听到陈老实大声的指控,少年的面色却意外地冷峻,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身上,便望望杆旁地面,同行的人甚有默契就让开留出空地,他便轻轻跃下稳稳落地,与陈老实面对面而立:“昨晚已经说过,我在井边搓筋绳,那小姐突然从墙上跳下来,险些没被她压断脖子。”
“筋绳?”曾小玉立刻忆起昨日巷子中,老班主的那句“把那几个刚死的腰筋抽来换上”,背脊上升起寒意,眼睛扫视过跳月人的队列中,却不见老班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