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惨祸发生后的第二天清晨,有人无意中,在禹门坊中一处偏僻巷道的积废旧物堆里发现了少年阿实的尸体。
他是被勒死的,脖子上有紫黑的印痕,双目圆睁地望着天空,身上爬满蚁群,那些蚁群循着他的下巴爬入微张的口中,他的喉咙中却生出一簇蓬勃的白苔藓。
仵作初步判断阿实死去大概五日前后,而因为尸首不是在骆宅附近被发现的,官府也实在查找不到跳月人阿端谋杀阿实的罪证和人证,所以只能将他释放回来。
竹棚坍塌事故发生的第三日,也恰好是陈氏叔侄的“头七”。
上天好像也为这场人间惨剧掬一把同情泪似的,用力降下滂沱大雨。
晌午间云雨稍住,但江水一线依然笼罩在浓浓灰霾里。
有两个披着蓑衣戴斗笠的人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崇天塔下。
是知县王允贾,他这趟出门只带一个随身的亲信,来到塔底下基础察看一圈。其实工程已近尾声,该修复塔砖裂缝也基本填补完好,只是下了一夜的暴雨,还没干透的水泥,又被冲刷去一些,包括出事的血迹,几乎看不出惨案的痕迹了。
此刻除了地墙疯长的白苔藓,就只剩未整理完全的那些竹竿什物。
他围着塔探视一遍,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仓促了些啊,这几处裂缝太大了,干不透又冲开了。”
旁边的人适时搭腔问:“老爷,还要再组织工匠修理吗?”
但突然,远处传来“滴-滴搭滴”的乐声。
王允贾眉头一皱侧目望去,雨帘外的远方,正有一行吹吹打打的队伍往这里走来。
当看清其中的几个形象,他气得朝地上啐一口:“那些跳月人怎么又来?”
旁边跟班答道:“算起来跳月人要连跳七日,今天是演出的最末一日……那老班头极倔,我之前去传话说本地出了人命不要再跳,他们却说伎人表演没有伤天害理,又是本地士绅出钱,官府也不能明地禁止……”
“是啊……不能明着禁止,那老班头……”王允贾不知在思考什么,目中若有所思。
“老爷不如进塔里回避一下?这样回去怕要迎头碰上,待会可趁人多眼杂再走?”那跟班建议,王允贾也只得点点头。
人群里还有一个人,正是曾小玉,她像过去那样披着蓑衣,从狗洞爬出来,正好看到跳月人队伍往江边去,便混迹其中。
因为近日出了各种不好的事,所以没什么人再有看戏耍的劲头。
老班主赤膊上身,亲自挂腰鼓一路击打。
阿端在高竿上,将一个白球在左右手之间来回抛掷,渐渐从一变二、二变三,最终球影化作无数个在他手中轮转,至末再抛掷高空,恢复一球在手。
又要表演跳月了。
曾小玉跟在群人末尾,定定地望着最前方的阿端,心中最大的困惑一直萦绕不散,究竟阿实是怎么死的?
队列照旧在塔下不远的空地上支起木杆和粗麻绳,曾小玉抬头望天,雨已经若有若无,据说阿实死后几日仍睁着双眼,是不瞑目么……
突然一个人影靠近身边,拉住她手肘:“随我来。”
曾小玉吓得差点大叫出声,但看清这人的面孔时反倒心中一窒:“骆、骆小玉?”
骆小玉也顶着一件蓑衣,小小斗笠下露出她苍白清秀的小脸:“嗯,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骆小玉却不由分说,拉起曾小玉就往崇天塔走去。
“去哪……不,我怕……”曾小玉想挣脱。
“相信我吗?带你看跳月……”骆小玉不由分说就往前走去。
风向似乎缭乱的,从上而下由塔身不同的孔门吹入,再在其中旋环回绕,最终从底下的门中涌出,就像笛哨般发出空洞嘘长的声响。
“别怕。”骆小玉执拗地走,两人下了台阶。
白苔藓就像疯草一样生长,茸茸地将塔下所有地缝弥盖起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其中犹如针毡。
“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些只是鬼伞草……”
崇天塔外观九层,但内分十七层,除了塔尖一层名副其实外,其他各层都分明、暗两层,二人上了一明一暗二层楼高的台阶,便来到塔身二层的外围,从这即可俯瞰周边景致,骆小玉指着下方:“你看?”
“嗯?”曾小玉望去,就是刚才跳月人正在表演的空地,一转眼好像又聚拢了更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拢在那,望着当中跳月人们支起高杆,曾小玉战战兢兢地问:“是因为这里高,所以看得清楚?”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骆小玉摇摇头。
曾小玉听话再去看时,突然“呀”地发出惊呼,因为她看到那正在攀爬上三座高杆的人,虽然穿着还是白天见过的伎人们的衣服,但那露在外面的脸与手脚,竟是骷髅!
“那是?”曾小玉双手扒住阑干,骆小玉却一把按住她的肩,做个噤声的手势。
曾小玉不敢置信,当中最高的插刀杆子上立的那个骷髅,原本是阿端吧?小玉认得他身上穿的那件敞开前襟的坎肩,露出血肉的胸膛,但现在看去,却是两排横支雪白的肋骨。
扑面而来的江水狂风中,三个骷髅单手撑着杆顶,将身完全倒立,底下连声叫好,拍掌的骷髅张开白牙空口,连声叫好。
又有两个矮小骷髅,用口叼住白瓷盘子顺杆爬到骷髅阿端旁边,一个握住他空出半空的手,另一个踩着他俩握拳处,翻身纵跃便稳稳立到阿端朝天的脚掌上,然后他再把口中瓷盘小心拿出放到头顶,下面那个一手从腰间把预先备好的白绫腰带解下,再巧劲抛掷上去,站在掌上的骷髅小伎应手接住,然后再往自己头顶一抛,令人惊讶的是,那腰带在半空中打一个回环,自动就定格在那,形成一个圆形。
“这、这是什么法术吗?”曾小玉看得心惊肉跳。
“这就是跳月人的跳月术,我……也是最近才晓得。”骆小玉说到这停了停。
“那他们……刚才在下面,我明明看着他们是正常人的模样,为什么在这就变成骷髅的样子?”曾小玉更加不明白。
“你看他们抛起来做月的白绫,你当真以为是布料吗?那是死人的腰筋。”骆小玉压低声线:“跳月,是为了超度这塔底镇压的亡魂。”
“嘚琅-嘚琅-”
高杆底下,数个骷髅伎一边做出诙谐古怪的动作,开始围着空地摇晃悦耳的铃铛,恰好与塔上八角翘檐上的铃声彼此呼应,相和的声响随风廻寰,飘远入江向东而去。
“这是……给死去冤魂看的?”曾小玉惊惶地转向骆小玉,正想问个清楚,却不禁发出一声尖叫——
骆小玉的脸,也变成了骷髅模样。
“啊!”
曾小玉再也按捺不住,但仅存的理智想到,塔下就是那些骷髅,因此掉头就往塔上的通道跑去,但就在通过中间两层暗隔间时,突然眼前出现两条黑色人影,随即一只大手将她钳住,口鼻瞬即被捂上。
“老爷……”一个声音低沉地发出询问。
“麻烦了,把这一个掐死,还有下面那个……”曾小玉只听到这两句,但疯狂的挣扎导致头脑里也晕沉,只觉脖子处被一股巨大蛮力正在撕裂,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扭转曾小玉脖子的力道骤然减少,紧接着就听到几个人奔跑上来的脚步声,钳制曾小玉的手立刻松开,身旁的两人发出恐惧的惊呼,曾小玉就像破口袋一样被扔下,那两人转头又朝塔上的台阶跑去。
但身后“噗”地飞来个什物,打中其中一人的后脑,那人“啊”地扑一趔趄登时摔倒。
曾小玉趴在地上拼命喘气咳嗽,喉咙里几乎要溢出血来的感觉。
来人在黑暗中看不清形状,但当中一个迅速拿出火折“刺”地划着,并焚烧一把预先准备的香。
曾小玉只觉鼻端立刻闻到一股混合着熏艾还是什么的药香气味,借着微光慢慢坐起,惊异地看到走来三个骷髅人,但是听声音,似乎像骆奎扬和跳月人的老班主,奇的是还有一个道士打扮的骷髅人,正是他的手中拿着一束香支,随着空气中熏艾的味道更浓厚,烟气飘过每一个人的脸,很快又恢复血肉面皮的正常人模样。
“王小子,老夫我早就料到是你。”老班主指着摔在地上的人。
但塔内原本就黑暗,那人将脸完全掩盖在蓑衣后面,身旁的同伴将他扶起,两人继续往塔上跑去。
骆小玉也从三人身后追出来,率先去搀地上的曾小玉:“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曾小玉害怕得环视所有人的脸,骆小玉此刻也恢复正常模样,满脸关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前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除道士是陌生面孔外,老班主手中攥着个跟阿端手中一样的圆球,正气得咬牙切齿:“王小子,任你在塔里,也跑不出去。”说罢就和道士往台阶上追去。
“曾小玉,咱们下去?”骆小玉又伸出手来拉她:“塔里太多鬼伞草,会令人目迷……事情的缘由我们先出去再解释。”
曾小玉半信半疑,不敢让骆小玉碰自己,但也想尽快离开黑黢黢的塔身,一手摸着脖子爬起身,就往下去的台阶走。
然而奔回二层塔身的外围,就听见头顶一声撕裂的惨叫声:“啊!救、救命!”
曾小玉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拼命继续跑,直到跑出塔外,踩在绒绒的潮湿白苔藓上,不留神滑一跤整个人仰身摔倒,身后骆小玉连忙伸手拽住她衣袖:“小心!”
“这、这到底是……”曾小玉的小腿都软了,全身抖擞着站不起来。
“这些是鬼伞草,据说是因死魂怨气所结而生……几十年前这里建塔,就死过很多人。”骆小玉拼命用力将曾小玉拉起来,一边紧张地望向高处:“快、快点走……”
架着曾小玉,两人走上出去的台阶,意外的是,台阶上聚集着跳月人为首的许多人,他们都停下没有继续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抬起,用惊诧的目光注目塔上。
两人循着他们的目光回头望去,原来塔身高处三四层之间的围栏外,正吊着一个人——
仔细观望,想不到竟是王知县!
“你、你们这些走江湖坑蒙拐骗的……”王允贾双手死死攀住围栏边,他的随从正用力将他往塔里拽:“大人,别松手……”
“王大人,”骆奎扬站在塔里,冷眼望着这对主仆,眼前的险情视若无睹,反倒是礼节地冲他作一揖:“王大人,您可认识这位道长?”
他指的就是那个手执艾香的道士。
“你、你们这些……”王知县终于爬了上来,方才因为过于慌乱躲避,栏杆却不够高,整个人失去重心翻了出去,但现在状况无路可走,他恼羞成怒却词穷了,惊魂甫定地靠着塔身喘着粗气,对身边跟班吼:“回府……将这些人抓起来……”
骆奎扬却偏执地拦住他去路,提高声音问:“王大人,您真不想知这位道长是谁吗?”
那道士眼望着王允贾,却羞愧地以手扶额:“当年造下这孽因……若不是跳月班主发现本地遍生尸灵怨气所滋的鬼伞草,并来信告之,真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人命。王知县,当年我修业之初,师父命我下山经历经历红尘磨练,果真是入世未深不懂人心险恶,原为在此地镇塔祈福,竟听信你父王校尉的巧言令色,替他在盖这方宝塔时,于塔基存宝地宫内放入能助他升官填禄的灵符,没曾想到时隔几十年后,如今你会生出这图谋害命之举。”
“吓?”王知县听闻这话,顿时一怔,这才仔细审视那道士:“你是张真人?……不对,五十年前张真人就与我爹一样的岁数,五十年过去怎么还会在这……”
道士冷哼一笑:“你当然不会见过我的样子,王校尉是在九年前的乙丑年正月十九去世的?”
“对……”王知县惊疑参半。
“那年的正月廿一本是他的六十大寿?”道士又问。
“没错……”王知县有些动摇。
“他死于吐血之症,夜半三更吐血三升暴毙。”道士说到这里,又冷冷一笑:“原本他该有七十岁寿,我当时为王校尉布置好宝塔地宫,便继续云游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建塔过程中,骆家当时的太爷利欲熏心私吞工款购买次等材料,又在春夏暴雨时期赶工,造成工地塌方,以至当时十几位土木匠人俱从山岗滚下江水淹死,可谓天灾人祸,是我学艺不精没有算到……但你!”他猛地一指王知县:“你从王校尉那里又听来多少盖塔填禄的说法,却以为害死工匠就能以命换福,血祭功成么?”
这话好像戳中王知县的心事,他陡然大喊一声:“好啊!你们几个就想联合起来欺骗本官!”
说时他挥舞双臂,整个人从地上跳起,就朝塔下奔去,他的跟班也连忙过来保护,但道士和老班主并未去牵扯,任由他从旁边过去,径直跑下塔去。
骆奎扬想追,老班主却拦住:“随他去,我们只管点破,造化结果自会叫他承受。”
骆奎扬朝塔下张望,果然塔下已经聚集众人,只得点头。
三人随即下塔来。
塔下已有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们,大家只听说王知县微服私访至此,却并不明白塔上究竟发生何事,但见王允贾与随从气急败坏奔走,都面面相觑。
老班主和道士下来时,看到曾小玉,见她仍手抚喉咙面色青白,道士便伸手指在她脖颈处一探:“有些错位。”随即用手背一顶她的下巴,曾小玉还没明白过去,脖子里轻轻“格拉”一声,就立刻顺过气来。
“孩子啊,受惊啦,没事了回去吧?”老班主笑笑,曾小玉虽然还不甚了解,却乖乖由骆小玉扶着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