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香巧起身到天井里准备洗漱,就听得头顶响动,抬头望去,正好看到主母站在楼上,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倾倒下来,吓得她“哎呀”往旁边墙上一扑,整盆水泼到脚边,溅起滚烫的水花,还好只沾了一点在脚背上。
“太、太太!”香巧顾不得疼:“您、您怎这么早就起来了?”
崔文氏好像有些惊讶:“原来你在下面,我没看到你。”
“没,不妨事的太太。”香巧抹一把头发:“是不是水太烫了?我再去给您烧一壶?”
“好啊,叫文妈煮粳米粥的时候放点白莲子,老太太最近有些心火旺。”崔文氏放下水盆,好整以暇地去挽起脑后的长发,盘作一个发髻:“哎,是该像城里人那样梳个“苏州撅”吧?”说时眼角撇向楼下,香巧杵在那又打个激灵,赶忙低头:“我这就去厨房!”就“噔噔噔”跑了。
* * *
去美人面上雀子斑秘方,是摘未成熟的白梅五钱,经盐腌渍过,梅肉捣碎时再依次加入樱桃枝五钱、小皂角五钱、紫背浮萍五钱,末为浓稠后,搅一点灰汁收贮瓷瓶里,日用洗面,据说三月其斑尽去。
崔文氏孜孜地对镜,朝脸上打着圈抹这瓶秘方,崔老爷在里间穿着整齐,走过她身后时,轻咳了一声:“今日有省城的朋友来,晚上到城里“来日升”吃饭了。”
“哦……”崔文氏手势停了停,但立刻又若无其事地答应一声,目光看着丈夫走出房门,听脚步声下楼,却恰好听到香巧那大脚板“噔噔噔”地跑回来,似乎差点就碰到,怯怯的声音道:“对、对不起!老爷,没烫着您吧?……老爷,老太太今天起得早,正在前厅喝茶,说等您吃粥。”
“呵,好、好。”崔老爷干笑了笑,清漱下喉咙才走远了。
当香巧端着水盆上来,还是怯怯的样子:“太太,洗脸水来了。”
“嗯,”崔文氏脸上糊满泥色的酱,并没说什么,只是眼望着香巧把盆放脚手架上,浸入毛巾,再过来给自己的脖上围好脸布。
“香巧,你不是说清明要回家祭拜你阿爷?”崔文氏问道。
“是、是的太太。”香巧更小心翼翼,拧好热巾在太太脸上仔细揩拭。
“既然初一我们家已经祭拜过了,明天是清明正日,你哥是门房,不能放假,但你可以今晚就先回家去。”崔文氏显得很大度。
“啊?谢谢!谢谢太太。”香巧千恩万谢。
忽就听得外面远远传来嘈杂,香巧手下略停了停,崔文氏沉声道:“前厅出了什么事?”
香巧点头:“老夫人好像有事找老爷商议。”
崔文氏冷笑:“什么事?又张罗媒人帮老爷娶姨太?”
香巧干笑:“不、不会吧。”
“妈也太肯操心,干脆我让老爷收你如何?”崔文氏反问。
“太太……”香巧一惊,几乎后退一步,惶恐地看着崔文氏。
“我讲笑呢,看你吓成这样。”崔文氏自己接过毛巾擦好脸,修饰一番就下楼去了。
前厅里站着说话的有几个人,崔文氏来到时,他们正鱼贯出去,看来是刚议完事。
“娘,您早安。”崔文氏向正中坐着喝茶的老太太行一个礼,眼睛就瞟到媒人那边。
老太太点头:“坐。”
崔文氏在桌子下首位置上坐了。
老太太施施然道:“这事想要跟你商量,我身边的王妈最近要回家伺候她病了的老伴,我身边空了,得买个房里伺候的人,听说李冰人那,正好有个陆乡过来投奔找事做的寡妇,我就想让你去看看,据说年纪虽然轻,但挺勤劳稳重的。你看着要行,就领回来,不行,再挑。”
老太太的话,也算给足面子,崔文氏不敢再说个不字,只得回头吩咐香巧:“你去准备一下出门。”
“是,太太。”香巧答应着走开。
厅里一时竟只剩下老太太、崔老爷和崔文氏三人,正各自端起粥碗,沉默用餐间,却看到刚刚送人出去的管家崔贵,朝屋里探一探头:“老太太,老爷,这里有个人……想见老太太。”
“想见老太太?”三个人不无疑虑。
得到允许,管家拉了一个失魂落形的男人进来:“早上到坊外地头上买菜,这人抓住个路人就问崔家在哪?我将他拉到一旁,他却拿出这给我看,这不是前些日子老太太房里找不见的几件首饰吗?而且我听他说的话,只好把他带回来了。”管家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方帕,里面包着檀木簪和一对银手环、一滴珠耳坠,崔老爷接过来待仔细一看,脸上有点变化,回头看看母亲:“娘,上月您说早晨起来,就发现床头妆奁盒子里的几样常用的老物件不翼而飞,这不正是么?”
崔老太太也已看清那首饰的模样,顿时转向那人:“你是何人?这东西哪里来的?”
来人正是荆货郎,他一夜惊魂甫定,现在仍心有余悸的畏惧神色:“我、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姓荆……昨天夜里误了最后一班渡船回不去……”他说话时嘴唇还在颤抖。
崔老爷端详他的神情:“管家,给他倒碗热茶。”
管家照做,荆货郎喝了茶,顺一口气:“于是昨天晚上走到瓶、瓶隐巷,就想找一户人家借宿,谁知、谁知那一家里的女人……是鬼!”
“鬼?”在场的人都止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老爷……”崔贵看看左右,确定没外人,才靠近一些道:“我让他远远地带我去看了一下,他说的那户人家,是荒废好几年的……阿辛家。”
“是,”荆货郎连忙接口:“昨夜那女鬼露出可怕模样,说死后停殡在家,三年得不到供奉也不能入土为安,惦记着在生时曾在您崔家做活,好几月薪钱未领,因此竟拜托我拿着这几样首饰作为凭证,还、还说老太太是位善人,这些都是老太太赏的,我若替她来讨到薪钱重新装殓入土……”
“胡说!”老太太从崔老爷手中接过首饰端详一下,生气打断荆货郎的话:“这几样东西,明明是我房中上月才丢失的物件,若真是阿辛鬼魂与你说话,我在她生前并未赏给过这些首饰,她怎可能这般说话?”
“娘,您老别生气。”崔老爷是个孝子,赶紧起身给老太太抚肩拍背:“我看这位兄台也不像讹骗说谎的模样,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处理,您就别烦心了。”
“也罢,你们把他领走,别叫我再看着。”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当即脸转过一边,崔老爷向管家打个眼色,便起身带着他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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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人是个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五十岁女人,她为达目的,可以舌绽莲花,把蛤蟆说成天仙,圣人说下地狱。
崔文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那样的人,这数年来,要不是自己偷偷给李冰人塞了不计其数的银子,她早就拉着十里八乡最标致的姑娘往崔家送了!
三个月前,就因为玩牌输了钱,李冰人还借故到崔家坐了一回,幸亏她趁老太太不知道就给拽进自己房里,李冰人就摆出为难的样子说,老太太问过她好几遍,要物色一些好人家的姑娘给崔老爷做小,她都为了崔文氏着想,一直搪塞说没遇到好角色,就这么拖着云云,她还得陪着好茶好饭好脸色,送了十两足白银锭,才算给打发走的……想不到没安生几天,终于又来了!
李冰人听说是崔文氏来,赶紧屁颠屁颠引入内屋。
然而崔文氏一进屋,却就一眼看到抱着包袱,坐在板凳上的女人——二十五、六岁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浇花布衣裳,虽低着头,但露出的手精瘦而粗糙,崔文氏放下一半心,但再看头发,倒乌黑浓密,后脑挽着利索的铜簪发髻,崔文氏看着气不打一处来。
“崔家太太,喝茶?”李冰人看着崔文氏的脸色就知道,连忙先发制人:“她啊,小名点儿,今年二十五了。那天老太太让人传话让我找人顶替王妈做点粗下活,这我不能推脱吧,况且我已经事先跟老太太说过了,这点儿的男人死了,她又从小弱且不能生育,所以家里再容不下,就一个人出来,是我老乡,所以来投奔的。”
“哦?不能生育?”崔文氏的脸色又缓和些,香巧赶紧将她扶着到一张椅子坐下。
“听着名字和遭遇倒是可怜,叫点娘?抬头看看?”崔文氏接过李冰人递来的茶。
女子抬头,虽然生得还算清秀,但确实脸颊削长,面色也苍白,肤色更黯淡无光,是个病秧子的神色。
“生得倒也顺眼,你这就跟我回去吧。”崔文氏放下心,口气松了下来,李冰人当下欢天喜地收银子,送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