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围墙之外,远远传来江面龙舟试水的鼓点。
清雾似的月色布满青砖地上,曾小玉无聊地抱膝坐在天井中,家中静悄悄的。
姐姐曾韶乐,前一天就被城里的大姑婆家接去了,据说要住上十天半月。而爹娘,则应邀去了西江上游封州的亲戚家,是母亲的大外甥新任封州县主簿,所以请的亲族去饮宴同喜,而小玉原本是要跟去的,却因为着了些五月的暑毒时气,脖颈出疹、背心发热,只能被留在家里。
“哎!”曾小玉把脸埋到臂弯里。
“咚咚咚……”
突然间她觉得烦躁起来,虽说过两日就到端午赛龙舟,但这些人还要连夜在江上练划么?
“小小姐,香茅水煲好了,去洗吧?”呼唤她的是王婶,因近日家中没人,所以管事的王婶就留宿曾家内院,陪伴小玉。
小玉赌气不动。
“一更天,天要黑,不落雨,阿公啊举锄去掘芋,二更天,月上东,遇了龙尾天烧红……”似乎是几个孩童边跑边唱。
“嗯?”小玉抬起头,侧耳倾听。
“小小姐?水要冻了,趁热洗……”王婶近前催促。
“嘘,王婶,你听到有人唱歌吗?”小玉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唱什么?”
“有人在唱 ‘天要黑,不落雨……’”小玉小声学着哼几句:“这么晚也有人在外面玩?我要上天台看看!”说着她就起身要往身后台阶上跑。
“哎!小小姐……不行!”王婶想拉住她,但小玉像泥鳅一样侧身就从王婶的手边溜过去。
二楼顶上搭了个花棚架子,底下用竹梯子连接,站在上头,就是坊间民居最高处。
小玉驾轻就熟地攀了上去。
“哎……”
恍惚像梦境的情景,江上低垂的弦月,几乎剪破江堤的朦胧屋脊,细碎喧哗的矮小身影穿梭其间,手提闪闪烁烁光点,是竹篾、彩纸撑起各色的灯笼,无忧无虑的嗓音唱出陌生的童谣。
难道龙舟试水,江边也会开夏夜集市?
曾小玉看得怔住了。
“铛铛铛铛—”
等小玉反应过来,才发觉视野中的另一端,又有处异样红光直冲上天——
“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有人敲锣大喊。
禹门坊中阡陌相连的窗户,次第也亮起。
梯下的王婶也听出不对,冲小玉喊问:“小小姐,看到什么了?走、走水了?”
就在禹门坊的东南角上,莫名燃起的大火,瞬间如浇油般窜上数丈高,远望去就如火树银花。
江堤另一端的提灯孩童,歌声停顿住,想是也看到火光吓住了,转而无声地踯躅后退,但其中一个略高的身影好像被火树吸引,反倒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虽然隔着很远,那夜火中薄薄的青影,有些眼熟。
曾小玉看得失神,好半晌才晓得回应王婶的话:“哦,是啊,着火了……”
有人呼救,但“哔啪”作响的木梁爆裂,随即崩塌掀起尘土,将一切掩埋下去。
那个青影也倏忽不见。
——出事的火宅,正是禹门坊二巷陈三家。
就是夜捕遇到曾公墓前石人过河的那个陈三。
陈家三口人,陈三和媳妇以及四岁的幼子,尽数都毙命屋中。清晨,人们在余烬中清理出二大一小的焦炭人形。
大家唏嘘痛心之下,都觉奇怪,在初起火时,如果陈三知觉便立刻带着家人逃出,应该不会来不及啊?但周围邻里也说,起火后虽听到屋中陈三呼喊,但出来想要去救时,房梁瞬即就崩塌了,房梁怎会这么短时间就断?莫非房梁被白蚁蛀空?而屋中的人也许又想收拾几件细软,前后一耽搁,便酿成惨祸?
官府派人来带走尸体,典史则将邻居逐一探问,关于案发前后的见闻,都回说那火是突发起的,当时江上还有坊间的壮丁们在练划龙舟,哎?对了!坊间确实来了一些外人,就是那帮跳月人杂耍戏班子!
昨夜很多人都能听到跳月人的孩子在江堤上唱歌,咳!这些人偏就是晦气!想来上一年,也是这端午节时间,崇天塔出事前,本地大户骆家老爷出钱请他们来塔下七日跳戏,说辞是祭奠过去建塔时因事故横死的匠人,谁知连演七日,也没见好的功果,又死了更多的人,虽然查出是当时任上王知县派人所为,但……总之跳月人出现皆不会有好事!
骆小玉喜欢听阿端吹笛。
午间下小雨的时候,屋檐落下断线的水珠,细碎敲在青石板上。
他的笛声,时而和着雨水,若溪水叮铃,时而又低落流去,像风雨敲碎的草叶,汇进砖中隙的泥土。
这个叫阿端的少年,去年就曾见过,仍是冷僻疏离的神气,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笠和蓑衣中,就坐在外院的草顶凉亭下,拿一支横笛练习,吹的曲调呜咽,应是招魂引渡的跳月歌吧……
骆小玉跟着曾是跳月人的姨娘来外院的,竟就被这笛声吸引,立在檐下不知何时停住步,也忘记自己听了有多时……
直到姨娘的手搭在她肩上轻摇一下:“小玉?”
“嗯?哦,姨娘。”骆小玉陡然惊醒。
“我和爹说着话,回头才发现你不见了,怎在这?”姨娘看看小玉,眼光又瞥向那边吹笛的少年:“阿端吹的曲子好听?”
“呃……是啊。”骆小玉禁不住脸“刷”地涨红,讪讪地点头:“只是,觉得曲子凄凉,确实很好听……”
“阿端啊……是个苦命孩子,尚在襁褓里,爹娘就没了,所以性子冷清,我爹又只有我哥一个儿子,留下阿端这棵独苗,一心要他将来继承戏班,因此自小磨练就十分严苛……今年十五,比你只大个一岁的年纪,却跟个老成的大人似的。”姨娘有些无奈地莞尔。
“哦……”骆小玉一时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大院门外突然闯进几个人,定睛看却是提着啷当铐锁的皂隶。
为首一个站定便大声喝问:“跳月人阿端何在?”
笛声戛然而止。
坐在那的阿端站起身,面色是意外的冷静,走过来几步:“我就是。”
“哦?”皂隶上下打量一番:“昨夜好几人看到你提着灯火在出事的陈三家附近出现,陈三家三口人被烧死……所以你就跟咱到衙门去一趟吧。”
“哎?怎地又要带走阿端?”几个听到声讯的跳月人都冲出来,护在阿端周边:“去年来这,你们就差点诬陷阿端杀了人,怎么今年又来?”
皂隶倒仍是去年那几个差人,只得好言解释:“因为有人看到他,给典史的记录上落的这案供,我等也只能照章办事,并不为针对你等,若真无为非作歹事,发问清楚自然也就放回的。”
一旁的小玉看姨娘,这时从袖中取出银袋倒出一把钱走过去,塞到差人们手中,一边口中则催促:“阿端没做歹事,去也不怕,只愿几位差爷担待些,一点茶钱但求笑纳,只是别叫孩子吃什么苦头。”
众人这才不争执,一边进去通知老班主,一边皂隶们收了钱,也就不铐阿端,只叫他跟着走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