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曾小玉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江畔白沙滩边的白色布幔下,耳边有“淙淙”的江水流淌声,但好半晌,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手指头都无力举动一下,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从小就见过许多西江沿岸居住的人们,会把死于非命的族人停殡在江边,而停殡的地方,就是临时搭起这种白色布幡笼罩的简陋棚子。
江风和煦地吹来,白幡飘飘扬扬的,是那风带着江水特有的气味,拂过脸上有点痒,不自觉动了动嘴角,才发现两边脸颊紧绷绷地抽着就疼。
难道自己还没死?逐渐感觉到很多人在白幡周围走来走去,还有人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难道自己并没有死?
忽然有人的身影从白幡下拉进来,曾小玉转动眼睛去看,却意外看到的是母亲曾陆氏那张熟悉的面庞,虽然比以往显得憔悴许多……
“玉儿?你醒了?”真的是母亲那温柔的声音,不是幻觉,真的是娘!
真的不是做梦吗……
她闭一闭眼,想再次尝试动一下嘴巴说话,但喉咙里是撕扯的疼痛,不由得再次闭上眼快速呼几口气缓下不适感。
“玉儿啊……你可把娘吓坏了……”曾陆氏伸出手轻轻捋了一下她的额头,但又迟疑着不好下手:“这一日夜……你是、是怎么弄的这一身一头的伤啊?”说时眼泪就落下来,再从旁边拿来一些水,用干净麻布沾湿了慢慢滴到她口里。
吞下一些水后,她才逐渐明白自己全身绑着许多绷带,四肢根本使不上劲儿,休息片刻再尝试着说话,慢慢地终于从母亲曾陆氏的描述中,明白了一些自己失去意识前后的经历大概。
竹萝村上方的竹山发生巨大的山泥洪流,许多人说是在山下遇到从山上奔下来的曾小玉,得到她的警告,大家甚至来不及回到村中的家去通知其他亲族,或收拾细软,只是沿途呼喊纠结了大部分人,然后一起逃到绥江边的空旷地方去,再回头去看时,山洪已经倾斜下来,等到灾难确定停歇下来后,他们在江边就地搭起一些简单的遮阴棚子,然后将受伤的、去世的人们安置下来。
曾小玉是带着姑母黄曾氏一起逃回的,其实她俩人根本跑不大动了,还是半路上遇到同样逃命的乡人,因为认得黄曾氏才顺带背起她俩逃到江边的。可惜黄曾氏不知受到什么惊吓,虽然早醒来,却双眼伸直,失魂落魄没有反应的。
曾陆氏一径抚着曾小玉的手流泪,当发现小玉不见的时候,她也被黄家的人软禁在宅内,只一边敷衍她说派人出去寻找,一边又不许她出门随去查看,直到灾难后,才有黄家的下人向曾陆氏偷偷告诉,是黄家宅内有人拐骗了她去献祭,但说的人也以不了解内情为由,只是透露此时是黄家里的人做,但究竟是谁却不得知……
后来,再说回洪流发生后,村人们回去山下察看,想不到洪流只是淹掉三分之一的村落,损失虽然十分惨烈,但后来再到洪流发生的地方,据说却看到一个更加神奇的现象——
怎么说呢?现在大家都在传颂可能是山中的大青蛇神仙灵有知,在庇佑这一方百姓;因为就在清理洪流泥石之中,大家发现当中夹杂了数不清的死蛇,起初大家觉得很恶心,但后来发现那些不论种类、大小各色的蛇,竟然都是首尾紧紧相互搅绕重叠在一起的,虽然很多蛇身都直接被利石切割截断,但还是能看出它们是将身体纠结在一起,织成无限交错的网状,当中还有较粗长的蟒蛇,则死死地用一半身体缠住粗大的树干,然而许多大树也被连根拔起被冲下来,蟒蛇却仍保持着紧缠树干的姿态死去……
成千上万的蛇群为何会用身躯织网,再多方勾连树木,以这样奇怪的形态死去并随着洪流被冲下来?明明在发生灾难的时候,这些山中飞禽走兽都会比人更事先了解,并且走避到安全场所去的,这么大量的蛇群,不但没有逃跑,难道它们在山上反倒曾企图用自己的身体连接起来阻挡灾难的发生吗?
曾小玉听得瞠目结舌,脑海中竟一瞬间联想到青神祠中的龙五和他驱使的蛇群。
曾陆氏说到这里,却忽然摇摇头:“虽说这样的结论很离奇难以置信,但是有一位乡人特别敬重的举人司先生说,他当时正在山上的另一处山头高地避难,就看到一位身上有五色飞龙纹身的少年人,带领着无数蛇群在山道中央出现,当时天空的乌云骤然打开一片光明,那少年人全身发光就变为一条金磷闪闪的龙神迎着爆发的山洪飞去,蛇群们则将身体纠缠在一起形成横跨山道两边的巨网,与龙神一起抵挡住大量的山洪流泻,只是后来天摇地震,司先生也摔到山沟里,醒来的时候灾难已经过去,但他居然也毫发未损……所以他下山来后,一径说金光中化现的,必是千百年来,绥江一带百姓诚心供奉的大青神与西江龙神,他们协力一道在保护这一方老百姓吧,当真是守住这一方村庄太平的有德神明。”
“龙?”曾小玉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最后整个人不自觉就挺身而起:“娘,您说司……”但身上一动起来,就痛得撕心裂肺。
曾陆氏对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将她躺下:“是啊,司先生……”
曾小玉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死死抓住曾陆氏的手:“真的?那个人化成龙了?”
“咳,这孩子怎么啦?我想是那举人先生为安慰大家,才编撰的故事吧,有神明的庇佑,大家心中都会好过一些……”——
话说到这时,白幡外走来几个人,有人问:“请问曾孺人在吗?司先生和衙门的人来探视了。”说完,那人又道:“曾家小姐受伤在棚内静养,我等不好打搅,请孺人出来说话?”
“哦,这就出来。”曾陆氏只得抹净眼泪起身出去。
曾小玉连番听到“司先生”的名号,心中陡然五味翻涌,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管龙五是什么人,但他真的和那些蛇都死了?司青简当时和龙五都在山上,他为什么就活得好好的回来了?
头脑中片片情景,从头至尾闪过,龙五根本没做过任何害人的举动,反倒是那个司青简——
布帘外,几个人的身影晃动,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见过孺人安。”果真是司青简!
曾陆氏与他两厢见过安,司青简大致问候了一下,令嫒身体可有好些?府上来接的船何时会到?后又正色道:“此时竹萝村出此变故,在下虽只是客居本地读书的闲散人,但天子门生自不能让令嫒遭受如此不平不白的事故,在下与衙门的人安顿好乡人,稍迟必会彻查此事,绝不姑息……在下必定会给曾府上一个交代的!”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曾陆氏不由得涕泪纵横,棚内的曾小玉却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这个司青简究竟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或许龙五只是驯蛇药人的身份,他分明连自己家人都不记得在哪啊,却为何到了司青简口中,他就成了一时借由青神骗财获利的歹人,一时又变成神明化身庇佑一方百姓的龙神?其实说到底,根本是司青简在蛊惑人心吧?
想到这里,曾小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狠狠钝痛,喉咙里就涌起一股甜味,竟气血上涌顶出一口血味来,不由咳出几声,嘴角真的抹到一丝血色……但脑海中更想起姑母黄曾氏,当时下山来时,因情形危急来不及多想,当时自己撞到她身上后,她的口中分明吐出过古怪的虫子吧?而且那虫子还有一根线连到那个古怪的丫鬟黄槐手上,那莫非真是传说中的蛊虫吧?不然又怎么能解释黄家人会丧心病狂将自己骗来代替女儿做祭品?
醒来之后,一切前事仿佛梦魇,但身上的伤痛,还有那棚外侃侃而谈的司青简,都兆示这一切都是真的……龙五真的死了吗?后来在山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只有司青简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山中的蛇群却是按照龙五的指示,最终连接在一起螳臂挡车那样为了阻止灾难发生而死去吗?
心中沉闷的钝痛竟堵噎得人喘不上气了……
* * *
竹萝村黄氏一家的下场不好,黄家老爷经营在外一年多未归,这家长子黄冠筠却在山洪到来之前上山,被坍塌的山石砸死,而女儿黄婵据说原本就有些心智失常,这场灾难后更得了失心疯,终日在村子一带疯疯癫癫,众人在清理大宅的时候,竟然在后房发现了几句尸体,尸体旁边还熬着一些奇怪的药汁,像是本地人常喝的赤蕨茶,但其中又添加了许多不知名的东西……而夫人黄曾氏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别的缘故,醒来后就一直失语,看见谁也不认识了,人们向她询问任何事也是白搭。
禹门坊曾家派来的楼船停泊于江边,家中女管事的王婶随船来接,将受伤还不能下地的曾小玉背着上船回去,临行时,曾小玉伏在王婶身上,却侧目望向身后那一片竹林当中的连绵群山,才过两日,那山峦远远望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秋日阳光中近前的鸟语虫鸣,彼端的风林拂动,到底青神是被人们利用来蛊惑人心的,还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有那个叫龙五的人,在人们的谈论中没有他,仿佛天地之间都没有那个叫龙五的少年出现过……